第119章
菲利普自己沒有籃了,就坐在薩利旁邊。珍妮認為他不幫她而去幫她姐姐,這太可
恨了。他只好答應等薩利的籃子裝滿了以後就去幫她摘。薩利簡直摘得像她媽媽一樣快。
“摘蛇麻子會使手粗糙,妨礙你縫衣裳嗎?”菲利普問。
“哦,不會的。干這種活也需要一雙靈活的手,這也就是為什麼女人摘得比男人快
的緣故。假如你的手僵硬,手指因干粗活而不靈活,也就摘得不快。”
他喜歡欣賞她那靈巧的動作。她也不時地以如此有趣,如此動人的母性的神情注視
着他,起初他笨手笨腳的。地一直取笑他。當地伏下身子,教他該如何處理好整棵蛇麻
子時,他們的手碰到一起了。他很驚訝地發現她的臉一下子紅了。他無法確信她已是個
大人了,因為當她還是個少女時他便認識她了,所以總不由自主地把她當作小孩看待。
但是愛慕她的人很多這一事實表明她已經不是小姑娘了。雖然他們剛到鄉下幾天,薩利
的一個表哥已經迷上她,大獻殷勤了,以至她不得不忍受許許多多的戲弄,她表哥名叫
彼得·甘恩,他是阿特爾尼太太的姐姐的兒子。她姐姐嫁給弗尼附近的一位農夫。路人
皆知,他為什麼天天要穿過那片蛇麻草地。
8點,早餐的號角聲響了。儘管阿特爾尼太太嘮叨說他們都不配吃早飯,但他們卻
已經狼吞虎咽起來,吃得可開心哩。飯後又接着干,一直干到12點。這時又響起午餐的
號角聲。這時候,計量員和記賬員從這一袋巡視到另一袋。記賬員先在自己的賬本上,
然後在採集者的賬本上記錄所採摘的薄式耳數。每個大袋子都裝滿了的時候,便用蒲式
耳的量器量入一種稱為“囊”的大布袋裏。之後量蛇麻子的人和挑夫一塊把這一袋袋蛇
麻子扛走,裝上了馬車。阿特爾尼時時回來報告一下,希思太太或瓊斯太太已經摘了多
少。他懇求全家人加油干,爭取超過她們。他總想創造采蛇麻子的記錄。有時他來勁了,
也能手腳不停地采上一個鐘頭。然而他對採集蛇麻子的主要樂趣還是在於顯示他那雙優
雅的手。他對自己這雙手感到無比的自豪。他花了許多時間去修剪指甲。他伸出那雙手
指漸漸變尖的手對菲利普說,西班牙的大公們為了要保持手的白皙細潤,總是戴着油手
套睡覺。他帶着戲劇性的口吻說,那隻扼守歐洲咽喉的手就如女人的手一樣的纖巧、漂
亮。他以優美的動作摘蛇麻子時,仔細端詳着自己的手,然後自我滿足地嘆了一口氣。
他幹得乏味了,便給自己卷上支紙煙,對着菲利大談特談起文學與藝術來。到下午,天
氣變得酷熱,人們活也幹得不太帶勁,話也少了。早晨嘰嘰喳喳個不停的談話現在變成
偶爾才聽得到的片言隻語了。薩利的上唇沁出了細小的汗珠。她干起活來嘴唇微微張開
着,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蓓蕾。
收工時間視蛇麻子烘乾房的情況而定,有時它很早就裝滿了。假如到下午三四點采
摘的蛇麻子已夠當晚烘乾,那就吹號收工。但一般都是到下午5點才開始最後一次計量,
每組的帆布袋都計量完之後,便動手收拾工具,收工時間一到,他們就一邊閑扯着,一
邊慢悠悠地走出蛇麻草場。女人們趕回茅屋收拾、洗涮,預備晚飯,而許多男人都往酒
吧間走去。幹了一天的活之後,喝一杯啤酒是很愜意的。
阿特爾尼家的袋子是最後計量的。當計量員朝他們走來的時候,阿特爾尼太太才松
了一口氣站起來,伸一伸她的手臂。她一直以同樣的姿勢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腰身都
僵硬了。
“好了,我們到‘快樂的水手’那邊去吧。”阿特爾尼說,“必須一項不漏地履行
一天的儀式,眼下再沒有比上小酒店更為神聖的事了。”
“阿特爾尼,帶一個酒壺去,”他妻子吩咐說,“捎一品脫半酒回來晚餐用。”
她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將錢交給他,酒店裏已經擠滿了人。店堂是沙石地板,周圍
擺有長條凳,牆上貼有發黃了的維多利亞女皇時代職業拳擊家畫像。酒店老闆幾乎叫得
出所有顧客的名字。他身子靠着櫃枱,正對着那兩個往豎在地上的棍子扔圈圈的年輕人
溫和地微笑,這兩個年輕人都因沒有投中而逗得旁觀者發出一陣陣耍笑聲,人們互相擠
了擠,給剛進來的人讓坐。菲利普坐在兩個陌生人之間,一邊是一位身穿燈芯絨褲子、
膝下扎着細繩子的上了年紀的僱工,一邊是一個紅潤的前額上留着整齊的捲髮,油光滿
面的十六七歲的小夥子。阿特爾尼堅持要去試試手氣,扔圈圈玩玩。他下了半品脫酒的
賭注,結果贏了。當他為輸家舉杯祝酒時說:
“孩子,我贏你這回,比贏一次大競賽還過癮。”
他戴着頂寬邊帽,留着尖翹的鬍鬚,在這些鄉下佬當中,很顯得古怪。顯然,他們
也都認為他很古怪。但是他的情緒是如此高昂,他的熱情又這麼富有感染力,以致周圍
的人要不喜歡他是不可能的。人們無拘無束地交談着,他們用賽內特島那種粗獷、緩慢
的口音互相戲謔、逗樂。當地的愛說笑的人的詼諧的俏皮話引起一陣陣哄堂大笑。一個
多快樂的聚會啊!誰要是對他的同伴不覺得喜悅和滿意,那就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了。菲
利普目光移向窗外,外頭天色明亮,夕陽仍在。窗戶上的白色小窗帘,像農舍窗戶上的
窗帘一樣,用紅色絲帶扎着。窗台上擺着一盆盆的天竺葵。時候一到,閑談的人們一個
個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回正在做晚飯的草場去。
“我想你將預備睡覺去了吧。”阿特爾尼太太對菲利普說,“你還不習慣早上5點
起床,又一整天待在露天地里。”
“菲爾叔叔,你要跟我們一道去洗澡的,不是嗎?”男孩們大聲嚷道。
“那當然。”
他身體疲倦,但心情愉快。晚飯後,他坐在一張沒靠背的椅子上,將身子靠在茅屋
的牆上,嘴裏叼着煙斗,兩眼凝視着夜空。薩利忙碌着,不停地進進出出。他在一旁懶
洋洋地觀看她有條不紊的工作。她那走路的姿勢吸引了他注意力。雖然步態並不特別優
雅,但卻輕鬆自如,沉着自信。她走起路來臀部搖擺着帶動了雙腿,雙腳似乎堅定有力
地踏在地上。阿特爾尼已經去和鄰居聊天了。不一會兒,菲利普聽到他妻子自言自語地
嘮叨了起來:
“你瞧,家裏的茶葉用完了。我要阿特爾尼到布萊克太太那兒去買點。”停了一下,
她又提高嗓門喊道:“薩利,到布萊克太太那兒去替我買半磅茶葉好嗎?我把茶葉都用
光了。”
“好的,媽媽。”
布萊克太太的農舍沿這條大路還得走大約半哩路。她的這所房子既是雜貨店,也兼
用作女郵政局長的辦公室。薩利一邊放下捲起的袖子,一邊走出了茅屋。
“薩利,我和你一道去好嗎?”菲利普問道。
“別勞你了,我並不害怕獨個兒走。”
“我知道你不會害怕的,但是我睡覺的時間快到了,臨睡前雙腳正想舒展一下。”
薩利沒有回答。他們一塊出發了。大路白茫茫靜悄悄的。夏日的夜晚一絲聲響也沒
有,他們倆都沒說多少話。
“到現在天還很熱。是嗎?”菲利普說。
“我想這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天氣了。”
但他們的沉默並不顯得彆扭。他們覺得這樣肩並肩地走是很愉快的,因而覺得沒有
說話的必要。當來到一個栽成樹籬的灌木籬牆的柵門處時,突然聽到一陣竊竊私語聲。
在黑暗中他們見到兩個人的輪廓。這兩個人互相緊挨着坐在一起。菲利普和薩利走過去
的時候他們連動也沒動一下。
“我不曉得那些是什麼人。”薩利說。
“他們看起來很幸福,是嗎?”
“我想他們也把我們看作是一對情侶呢。”
他們看到前面那間農舍的燈光了,過了一會兒,兩人便走進了小商店。店裏那耀眼
的燈光一時使他們眼花繚亂,睜不開眼來。
“你們來遲了,”布萊克太太悅,“我正準備關門,”她看了看鐘,“瞧,都快9
點了。”
薩利買了半磅茶葉(阿特爾尼太太買茶葉一次總不超過半磅),然後他們又往回趕
路了。耳邊不時傳來一聲夜間野獸發出的短促又尖利的叫聲。但這隻能使夜晚顯得更加
寂靜。
“我相信,假如你靜靜地站着不動,一定能夠聽到大海的波濤聲。”薩利說。
他們倆豎起耳朵竭力傾聽,腦海的想像力使他們聽到了細浪拍擊海濱沙石發出的微
弱的聲響。當他們又經過樹籬的那個柵門時,那對情人還在那兒,但是現在他們不再喃
喃低語了,而是互相摟抱着,男的嘴唇貼在女的嘴唇上。
“他們似乎挺忙的。”薩利說。
他們轉過一處拐角,一陣暖風吹拂着他們的臉頰。泥土散發出清新的氣息。這美好
的夜晚,似乎有什麼不可理解,不可名狀的東西在等待着他們,靜寂頓時變得意味深長。
菲利普的心裏萌生出一種奇怪的情感。這情感似乎充滿着激情,又似乎要熔化了(這一
陳詞濫調精確地表達了這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愉快、焦慮和有所期待。他突然想起
了傑西卡和洛倫佐①兩人竟相媲美地互相喃喃地傾訴纏綿情話的那些詩句。然而,他胸
中的激情迸發出光輝,明亮地照透了他們兩人都覺得有趣的奇想。他不知道空氣中有些
什麼東西使他的理性如此的清醒。他認為,他才是享受大地的芬芳、聲響和香氣的純潔
的靈魂。他從未曾感到過對於美有如此微妙的感受力。他真擔心薩利開口說話而把這寧
靜給打破了。然而她一句話也沒說。可他又想聽到她的聲音。那低沉的、悅耳的嗓音正
是這鄉村之夜本身發出的聲音。
①傑西卡和洛倫佐是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劇本中的一對情侶,傑西卡是夏洛克
的女兒。
他們來到了草場前,她回茅屋必須從這兒穿過。菲利普替她打開籬笆柵門。
“好啦,我想得在這兒告辭了。”
“謝謝你一路陪着我。”
她向他伸出手去,他握着她的手說:
“假如你對我友好的話,你就得像你家裏其他人一樣同我吻別。”
“我不在乎。”她說。
菲利普本是說著玩的。他只是想吻她一下,因為他興奮,他喜歡她,而且這夜晚是
如此的可愛迷人。
“那麼,晚安!”他笑着將她輕輕地拉過來。
她將嘴唇向他貼過去。那嘴唇又溫馨、又豐滿、又柔軟。他吻着並依戀了一會兒,
那兩片嘴唇微啟着就像一朵鮮花;隨後,他不知何故,竟展開雙臂將她摟抱起來。她默
默地依從了他。她的身體又結實又健壯。他覺得她的心貼着他的心一起跳動。頓時,他
忘乎所以,完全喪失理智,他的感情像決口的滔滔洪水將她淹役了。他把薩利拉進樹籬
牆的更暗的陰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