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哈弗邁耶

03、哈弗邁耶

說實話,約塞連從醫院回到中隊駐地時,除了奧爾和約塞連帳篷里的那具屍體之外,沒一個人在。那個死人實在是很討厭,儘管約塞連從未見過他,但對他卻是厭惡透頂。屍體整天擱在帳篷里,約塞連極其惱怒,三番五次跑中隊辦公室,向陶塞軍士訴苦,可軍士硬是否認有這麼個死人存在。當然,約塞連也就不再去找他,自討沒趣了。於是,他便想了辦法,直接上訴梅傑少校,但結果卻是更讓他沮喪。梅傑少校是中隊長,瘦高的個兒,長相很有點像落難的亨利-方達。約塞連每次闖過陶塞軍士,想跟他說說死人一事時,梅傑少校便從辦公室的窗子裏跳出去。跟死人合住一頂帳篷,太難為約塞連了。於是,他只得去麻煩奧爾,儘管這人亦極難相處。

約塞連回中隊的當天,奧爾正在修理爐子加油用的龍頭。爐子是約塞連住院期間,奧爾自己動手做的。

“你忙什麼呢?”儘管他一進帳篷,便看得分明,約塞連依然很謹慎地問了一句。

“這兒有個裂縫,”奧爾說,“我正想辦法補呢。”

“請你別再搞啦,”約塞連說,“搞得我都快煩死了。”

“我小時候,”奧爾答道,“常常是每天從早到晚四處閑逛,嘴裏還含着海棠果,一邊一顆。”

約塞連正取出野戰背包里的梳妝用具,聽罷,便隨手把背包置於一旁,很是疑心地準備聽他接着往下說。等過片刻。“為什麼?”

他終究等不及,便不知不覺地開口問道。

奧爾很是得意,竊笑道:“因為海棠比七葉樹果好吃。”

奧爾跪在地上,不停地忙手中的活。他拆下龍頭,極小心地攤開所有細小的零件,一一清點過後,便無休止地細心琢磨起每一個零件,彷彿先前從未見過什麼與此有些許相仿的東西。接着,又聚起一個個零件,重新裝配成完好的小龍頭。如此,一遍又一遍,往複不已,依舊耐心之至,興頭十足,也不見有絲毫倦意。看來,一時半會兒,他是不會罷手的。約塞連在一旁看着他沒完沒了地折騰,心想假如他還不歇手,必定會逼得他無情地向他下毒手。他將目光移向掛在蚊帳橫杆上的那柄獵刀,是那個死了的士兵在到達的當天掛在那裏的,一旁還掛着他的那隻空的手槍皮套,皮套里的槍就是讓哈弗邁耶盜走的。

“沒有海棠果的時候,”奧爾接著說,“我就用七葉樹果替代。這種果子跟海棠果差不多大小,其實,形狀比海棠果漂亮,當然,形狀如何,根本就無關緊要。”

“你到處遊盪,幹嗎嘴裏要含海棠果?”約塞連又問了一遍。“剛才,我就是問這個。”

“因為形狀比七葉樹果漂亮,”奧爾答道,“我才跟你說過。”

“為什麼,”約塞連以稱許的口吻咒罵道,“你這眼冒邪氣、整天只知道瞎搗鼓並且誰都不願搭理的雜種,為什麼到處轉悠,嘴裏還要含點什麼東西?”

“我可不是什麼東西都含在嘴裏的,”奧爾說,“我含的是海棠。

弄不到海棠,我就含七葉樹果。含在嘴裏。”

奧爾咯咯地笑了。約塞連決計住嘴,於是果真緘口,不再吭聲了。奧爾等着。約塞連卻更有耐心。

“一邊含一顆,”奧爾說。

“為什麼?”

奧爾趁機反戈一擊。“什麼為什麼?”

約塞連沒理會他,只是笑着搖了搖頭。

“這閥門真是挺有趣的,”奧爾自言自語道。

“怎麼啦?”約塞連問。

“因為我想要——”

約塞連明白了。“天哪!你幹嗎要——”

“——圓圓的飽滿的臉蛋。”

“——圓圓的飽滿的臉蛋?”約塞連問。

“我想要圓圓的飽滿的臉蛋。”奧爾又說了一遍。“還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想有朝一日要一張圓圓的飽滿的臉蛋。於是;我便下定決心,竭盡全力,臉蛋不圓鼓起來,誓不罷休。老天作證,我的確盡了力,總算達到了目的。我便是這麼做的,嘴裏從早到晚都含着海棠果。”他又咯咯地笑了起來。“一邊一顆。”

“你幹嗎想要圓圓的飽滿的臉蛋?”

“我想要的倒不是圓圓的飽滿的臉蛋,”奧爾說,“是寬大的臉蛋。顏色我倒是不怎麼在意,關鍵是,要寬要大。你常可以讀到這樣一些消息,說是有些傢伙像發了瘋似的,為了練手力,一天到晚握着橡皮球,東跑西遛。我自己呢,就跟那幫傢伙一樣,瘋了似地賣勁。其實,我就是那號人,瘋瘋癲癲的。我也是經常手握着橡皮球,沒早沒晚地四處溜達。”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一天到晚東跑西竄,手裏非捏着橡皮球不可?”

“因為橡皮球——”奧爾說。

“——比海棠漂亮?”

奧爾搖了搖頭,竊笑道:“我這麼做,全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好名聲,免得讓人撞見我東跑西竄時嘴裏還含着海棠。手握了橡皮球,我就可以說,嘴裏沒含海棠呀。每當有人間我,為什麼東跑西竄時嘴裏非含了海棠不可,我就可以攤開雙手,讓他看清楚,我遊逛時隨身帶着的是橡皮球,不是什麼海棠,而且是在我手裏,不是含在嘴裏。這謊倒是編得挺好的,可別人信了沒有,我從來就不知道,因為你跟別人說話時,嘴裏含上兩顆海棠,要想讓人家聽明白你的意思,實在不是很容易的。”

這時、約塞連倒是的確發現,很難聽清楚他在說些什麼,他一時又說不準,奧爾是否用舌尖頂着他的一側圓腮幫在跟他瞎說八道。

約塞連打定主意,不再吐半個字兒。說了也白搭。他了解奧爾,知道要想讓他親口道出他喜歡闊臉蛋的真實原因,壓根是不可能的。就像有人問過他,那天上午在羅馬,那個妓女為什麼用鞋子敲打他的頭,而且是在內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的房門外的窄小過道里,再說,那房門當時又是開着的。結果呢,問的人同樣是白費了口舌。奧爾的那個妓女,身量頎長,體格健壯,披散一頭長發,可可色的皮膚,極柔嫩處,密密地匯聚了一根根清晰可見的青筋。當時,她一邊惡言辱罵,一邊揚聲尖叫,光着腳,一次次地高跳起來,不停地用細高的鞋跟敲打他的頭頂。兩個人全光着身,鬧騰得極凶,結果,公寓裏的房客都跑進過道看熱鬧,一對對男女全都赤條條地站在各自的房門口,除了一個老太婆和一個老頭兒。老太婆系一條圍裙,上身套了件針織套衫,在那兒嘰里咕咯地責罵;可那老頭兒呢,生來便是個浪蕩的好色之徒,打從奧爾和妓女開始鬧直至結束,他瞧得心花怒放,心裏直痒痒,開心得咯咯地笑不停。那姑娘尖聲叫囂,奧爾則是一個勁地傻樂。她用鞋跟敲一下,奧爾便傻笑得更帶勁,他越這樣,她就越氣。於是,躍得更高,猛擊他的腦瓜,極豐腴的雙乳不停地聳動,似強風中飄揚的三角旗,屁股和粗實的大腿左扭右擺,豐美迷人,極富性感,但令人畏葸。她拚命尖叫,奧爾還是一個勁地傻笑。於是,她又尖叫一聲,對着奧爾的太陽穴狠狠一擊,把他打昏了過去,終於終止了他的傻笑聲。房客們用擔架送他進了醫院,他的頭上給鞋跟扎了個不太深的窟窿眼兒,他得了輕度腦震蕩,一時沒上火線,儘管只有短短的十二天。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誰也無法弄個水落石出,就連咯咯直笑的老頭兒和嘰里咕喀責罵的老太婆,也無可奈何,儘管他倆照例應該瞭然這妓院上下發生的一切。妓院極大,彷彿走不到盡頭,客房不計其數,皆分列於狹窄過道的兩側。過道由起居室往相反方向伸展。起居室極寬綽,所有的窗戶皆上了窗帘,但室內僅安了一盞燈。那件事之後,每與奧爾相遇,那妓女便會高撩起裙子,露出白色彈力緊身短襯褲,再是滿口髒話一番奚落,把個結結實實的圓肚凸起了衝著他,同時,又破口大罵輕侮的話,於是,見他嗤嗤地怯笑,躲及約塞連身後,就又嗓音粗啞了,呵呵大笑。當初,奧爾閉緊了門,在內特利妓女的小妹妹房裏做了些什麼,或是想做些什麼,或是動手了卻又沒能做成什麼,這究竟還是個不解之謎。那姑娘是無論如何不會向什麼人道出真情的,不管是內特利的妓女,還是別的什麼妓女,抑或內特利和約塞連。奧爾或許會說,但約塞連早已是定了主意,不願再白費什麼口舌。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飽滿的圓臉蛋嗎?”奧爾問道。

約塞連還是緘口不語。

“你記不記得,”奧爾說,“那次在羅馬,那容不了你的娘們老是用鞋跟敲打我的頭?你想不想知道她幹嗎這麼做?”

奧爾究竟做了些什麼,惹那娘們發如此大的火,竟一連在他頭上猛擊了十五至二十分鐘,卻又沒有令她氣惱得抓住他的雙腳倒提起來,摔他個腦袋開花。這實在是難以想像。論個兒呢,那娘們確實很高大,奧爾也確實很矮小。奧爾長一副齙牙,雙目暴凸,極配了他那張鼓鼓的大圓臉蛋。他的身量比年輕的赫普爾還矮小。赫普爾住的那頂帳篷在鐵道左側的行政區,跟他同居的是亨格利-喬,每天晚上總會在睡夢裏驚呼。

這帳篷是亨格利-喬誤搭人行政區的。行政區地處中隊駐地的中心,兩側分別是堆了銹鐵軌的壕溝和傾斜的黑色柏油路。路上每見有過往的年輕女子,體態豐盈,相貌卻是丑極,咧開掉了牙的嘴,嘻嘻地傻笑。只要中隊的弟兄們答應送她們到目的地,姑娘們是沒一個不願搭車的。於是,士兵們便可開車帶她們離開那條大道,到雜草叢裏野合。約塞連只要有機會,是絕對抓住不放的。不過,較之亨格利-喬,這樣的機會在他是不常碰着的。亨格利-喬有本事搞來一輛吉普車,卻不會開,因此,便求助於約塞連。中隊士兵住的帳篷,搭在柏油路的另一側,緊挨露天影劇場。影劇場是這些行將送命的兵士每日娛樂的處所,到了晚上,便在一方摺疊式的銀幕上放映愚蒙無知的軍隊廝殺的影片。約塞連回到中隊的當天下午,影劇場便又迎來了另一個勞軍聯合組織的劇團。

勞軍聯合組織的劇團,由P-P-佩克姆將軍負責調遣。他已將指揮部遷移至羅馬,與德里德爾將軍鈎心鬥角,此外,別無什麼更適宜的事可做。於佩克姆將軍,辦事必須絕對地爽利。他行動敏捷,舉止文雅,工作一絲不苟。他知道赤道的周長,且總是把本意所指的“增長”,改寫成“增進”。他是個卑鄙小人,這一點誰都沒有德里德爾將軍了解得清楚。近日,佩克姆將軍下達了一道軍令,要求地中海戰區內的所有帳篷全都平行搭建,每頂帳篷的門必須極威風地面向美國國內的華盛頓紀念碑。但,德里德爾將軍卻為此大感惱怒。在他——一支作戰部隊的指揮官——看來,這命令實在是一派胡言。此外他聯隊裏的帳篷該如何搭建,壓根就輪不上佩克姆將軍操什麼心。於是,這兩位指揮官便為了各自的權限,發生了激烈的爭執。結果,因了前一等兵溫特格林的緣故,德里德爾將軍佔了上風。溫特格林是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郵件收發兵。他在處理信件時,把佩克姆將軍的書信全部扔進了廢紙簍,因為他覺着太冗長,這樣,便定了爭執的孰勝孰負。德里德爾將軍的書信文體很少矯飾,意見的陳述也較質樸,頗合溫特格林的口味,因此,他便竭誠遵照規章制度,快速把信件傳送了上去。於是,因上方不曾收到佩克姆將軍的函件,德里德爾將軍便在這場糾紛中取勝了。

佩克姆將軍想竭力挽回失掉的聲威,於是就不斷地派遣出一個個勞軍聯合組織劇團,數量超出了以往任何一次,並授命卡吉爾上校,鼓勵所有將士觀看演出。

然而,約塞連所在中隊的所有官兵對此卻全無興趣。他們當中,倒有越來越多的人一天幾次板著臉去找陶塞,詢問遣送他們回國的命令是否已經下達。他們都已完成了五十次飛行任務。較之約塞連初進醫院的時候,此刻完成五十次飛行任務的官兵人數早已上升,可他們依舊在等待。他們一個個焦心如焚,坐卧不安,猶如抑鬱沮喪、窩囊透頂的年輕人,舉止怪誕,走路作蟹行。他們等着設在意大利的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下達命令,遣送他們安全返回自己的家園。他們無所事事地等待着,焦心如焚,坐卧不安,一天幾次神情嚴肅地上門找陶塞,探聽遣送他們安全回國的命令是否已經下達。

他們在進行一場競賽,對此,他們誰都很清楚,因為他們全有過慘痛的經歷,深知卡思卡特上校隨時會再增加飛行次數。他們唯有待命,除此,別無其它更好的選擇。唯獨亨格利-喬每次完成飛行任務后,便有更稱心的事可做。他做過噩夢,夢裏常發出尖叫聲,還跟赫普爾的貓屢屢發生拳斗,每回都贏。勞軍聯合組織每次來演出,他便帶了照相機坐在前排,總想拍那黃頭髮女歌手的半身像,那演員穿一身飾有閃光裝飾片的連衣裙,彷彿隨時會讓一雙大豐乳給撐破。可那些照片從來就不見沖印出來。

卡吉爾上校是佩克姆將軍手下善解難題的高手,他體魄甚健,個性堅強。戰前,他曾是一名極有魄力的銷售經理,機警敏捷,敢作敢為。可他卻是行徑十分惡劣的銷售經理,實在令人可怕,以致臭名遠揚,反倒招徠了不少為逃稅而急於虧損的公司,一家家爭相僱用他。遍及整個文明世界,從巴特里公園到富爾頓大街,他便是眾人眼裏能於一夜之間創造逃稅奇迹的可靠人選。他身價極高,因為失敗常常也是來之不易。他得從上層開始一切,之後,便煞費苦心往下活動,在華盛頓的一些朋友頗有同感,在他們看來,虧蝕錢財實在不是簡單的事,得花上幾個月的時間,苦心經營,仔細地擬訂錯誤的計劃。錯用一人,打亂一切程序,事事失算,忽視所有細節,處處漏洞百出,就在他以為馬到功成的時候,政府竟賜他一汪湖,一片森林,或一片油田,於是,一切成了泡影。即便有這種種不利因素,人們可以絕對相信卡吉爾上校有能力使處於鼎盛期的企業倒閉。卡吉爾上校是白手起家的,因而,他的一事無成也就怪不得別人了。

“弟兄們,”卡吉爾上校開始在約塞連所在的中隊煽惑,一邊留意說話時的每一處停頓。“你們都是美國軍官。世界上沒有其他軍隊的軍官可以聲言他們是美國軍官。你們好好考慮考慮吧。”

奈特中士想了想,於是極恭敬地告訴卡吉爾上校說,他正在給兵士們訓話,軍官們全在中隊駐地的另一側恭候他。卡吉爾上校很爽利地向他道了聲謝,使得意揚揚地大步從士兵中穿越了過去。見自己服役二十九個月,依舊保持着當年天才般的無能,卡吉爾上校頗覺得意。

“弟兄們,”他開始向軍官們講話,一邊留意說話時的每一處停頓。“你們都是美國軍官。世界上沒有其他軍隊的軍官可以聲言他們是美國軍官。你們好好考慮考慮吧。”他停頓片刻,讓大傢伙兒思量一番。“這些人是你們的客人!”突然,他高聲叫道,“他們行走三千多英里,前來為你們演出。假如沒人願意去看他們的表演,那麼,他們會怎麼想?他們的士氣又會如何呢?聽着,弟兄們,你們去不去看演出,這跟我實在毫不相干,不過,今天想給你們拉手風琴的那個姑娘,早已到了做母親的年齡。假如你們自己的母親遠行三千多英里的路,為一些並不想看她演出的士兵拉手風琴,你們會有何感想?那位早已到做母親年齡的手風琴手,一旦她的孩子長大后得知自己的母親受過這等遭遇,他內心會有什麼感受?這答案,我們大家都很清楚。嗨,弟兄們,別誤解我的意思。這當然全是自願的。

我這個上校是天底下最不願意命令你們去觀看勞軍聯合組織劇團這場演出的,不過,我要你們當中除有病非得住院不可的人無一例外地立刻去觀看演出,盡情娛樂一番。這是軍令!”

約塞連確實感到身體很是不適,差不多又需住院治療。完成三次作戰任務后,他的病情更加嚴重,可是,丹尼卡醫生愁悶地搖了搖頭,怎麼也不願讓他停飛。

“你自以為苦惱?”丹尼卡醫生痛心地訓斥了他一番。“那我呢?

當初學醫,我可是吃了八年花生。這之後,我便在自己的診所里靠雞食為生。直到後來,業務漸漸好了起來,來看病的人多了,我才有能力平衡了收支。於是,就在診所最終盈利的時候,他們征我服了兵役。我實在是不曉得你發什麼牢騷。”

丹尼卡醫生是約塞連的朋友,卻無論如何不肯在他能力所及的情況下幫約塞連一把。丹尼卡醫生跟他講了些飛行大隊卡思卡特上校的事,說這傢伙居然盼着做一名將軍;還談了聯隊德里德爾將軍及其護士的有關情況;此外,再又介紹了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其餘各位將軍——他們再三主張,只要飛行四十次,就完成了任務。約塞連在一旁聽得異常認真。

“你何不樂觀些,隨遇而安呢?”丹尼卡醫生鬱鬱不樂地勸慰約塞連。“瞧人家哈弗邁耶,多學着點兒。”

約塞連聽罷,便不寒而慄。哈弗邁耶是領隊轟炸員,每次飛向轟炸目標時,從不採取規避動作。於是,跟他在同一編隊飛行的所有飛行人員面臨的危險陡增。

“哈弗邁耶,你他媽的為什麼老是不採取規避動作?”每次執行任務后,大夥便會氣勢洶洶地詰問哈弗邁耶。

“嘿,你們這幫傢伙就別纏着哈弗邁耶啦。”卡思卡特上校就會下命令。“他可是咱們最出色的轟炸手。”

哈弗邁耶咧嘴一笑,點點頭,於是,就告訴大伙兒說,每天晚上他是如何用獵刀把子彈改製成達姆彈,隨後再用這些子彈打自己帳篷里的田鼠的。哈弗邁耶實在是他們最出色的轟炸手。然而,他從出發點一路直線飛往目標,甚至遠遠飛越目標,直到他親眼見到投下的炸彈落地開花,猛地噴射出橘黃色的火焰,在滾滾煙幕下閃亮,炸成粉未狀的瓦礫,似灰黑色的滾滾巨浪,湧向空中。哈弗邁耶透過普列克斯玻璃機頭,全神貫注地盯着炸彈直落而下,這一來,讓六架飛機上的飛行人員驚恐得直發愣,飛機穩穩地停留在空中,無疑成了敵人的活靶子。於是,下面的德國炮兵便獲得了充裕的時間,調準瞄準具,瞄準目標,扣動扳機,拉火繩,或是掀按鈕,抑或訴諸一切武器,一旦他們的確想置素不相識者於死地。

哈弗邁耶是一名領隊轟炸員,從未失過手。約塞連也是領隊轟炸員,但被降了職,原因是他毫不在乎自己是否命中目標。他早就拿定了主意,或是永久生存,或是在求得永生中死去。他每次上天執行飛行任務,唯一的使命便是活着返回地面。

先前,中隊裏的弟兄們極喜隨約塞連后飛行。約塞連常自四面八方及各不同的高度,疾飛至目標上空,時而急上升,時而大角度俯衝,時而又大坡度盤旋——其他五架飛機上的飛行員竭盡了全力與他保持隊形,繼而,他僅用兩三秒鐘平飛,投下炸彈,於是,隨發動機的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再又急躍升飛。他急遽地從空中飛過,迂迴穿行於密集的高炮火力之中,於是,六架飛機即刻在空中四散開來,似一個個祈禱者,每一架飛機便成了德國戰鬥機炮擊的活靶子。然而,於約塞連,這實在是樁好事,因為他自己周圍就不復見有德國戰鬥機,再者,他也不希望有什麼飛機在自己飛機的近處爆炸。只是在遠遠甩掉德國人的“狂飈”戰鬥機之後,約塞連才會無精打采地把航空鋼盔推至大汗淋漓的後腦勺,停止對把握操縱器的麥克沃特厲聲叫喊着發號施令。此刻,麥克沃特唯一的疑惑,便是投下的炸彈不知落至了何方。

“炸彈艙空了。”守在尾艙的奈特中士便會通報。

“橋炸到沒有?”麥克沃特會問道。

“我看不見,長官,我在這尾艙顛得實在是厲害,沒法看見。這會兒下面全是煙霧,根本就看不到。”

“喂,阿費,炸彈有沒有擊中目標?”

“哪個目標?”阿德瓦克上尉會反問道。胖墩墩的阿德瓦克上尉,喜抽煙斗,是約塞連的領航員,答話時,正置身機頭,立於約塞連一側,面前雜亂地堆着一張張由他設計的地圖。“我想我們還沒達到目標。我說得沒錯吧?”

“約塞連,炸彈擊中了目標沒有?”

“哪幾枚炸彈?”約塞連反問道。他唯一關注的是高射炮火。

“嗬,行了,”麥克沃特便會說,“算了吧。”

約塞連毫不在乎自己是否擊中目標,只要哈弗邁耶或是其他隨便哪個領隊轟炸員命中了目標,大伙兒便再也不必飛回去繼續轟炸。有人時常對哈弗邁耶極惱火,恨不得揍他一拳。

“我跟你們說過,別去打擾哈弗邁耶上尉。”卡思卡特上校忿忿地警告他們。“我早說過,他是我們最出色的轟炸手,難道你們忘了?”

見上校出面斡旋,哈弗邁耶咧嘴一笑,又往嘴裏塞了一顆花生薄脆糖。

晚上打田鼠,在哈弗邁耶,已是得心應手了。用的武器便是從約塞連帳篷里那個死人處竊來的那枝槍,誘餌是一塊糖。他坐等着田鼠來啃糖塊,一邊在黑夜裏細察;另一隻手的一根手指套住一根繩尾端打成的圈,繩就拉在蚊帳架和頭頂上方那隻非磨砂燈泡的開關線之間。繩綳得極緊,似班卓琴的琴弦,輕輕一拉,電燈便隨一聲吧嗒亮了開來,炫目的燈光照得渾身哆嗦的田鼠兩眼昏花。目睹着這小田鼠驚嚇得動也不動,骨碌碌地轉動恐懼的眼睛,緊張萬分地拚命搜尋來犯之敵,哈弗邁耶總會咯咯地歡笑不止。待到田鼠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碰,他便縱聲狂笑,同時扣動扳機,於是,一聲巨響回蕩,毛茸茸的軀殼給擊成腥臭的肉醬,飛濺得帳篷里到處都是。

一天深夜,哈弗邁耶朝一隻田鼠開了一槍,槍聲一響,亨格利-喬便光腳沖了出來,直奔哈弗邁耶的帳篷,一邊尖聲叫嚷,一邊手持四五口徑手槍把一顆顆子彈射了進去,同時,從壕溝的一側猛衝下去,又從另一側猛衝了上來,隨即便突然消失在一條狹長掩壕里。這樣的掩壕,自米洛-明德賓德轟炸中隊駐進后的次日上午,竟似變魔術一般,眨眼間現於每一頂帳篷的旁邊。這事就發生在博洛尼亞大會戰期間的一天黎明前夕。當天夜晚,處處見有默默無言的死人,恰似一個個活幽靈。亨格利-喬當時也因憂心忡忡而近乎精神錯亂,因為他又完成了飛行任務,一時不再會上天。待弟兄們從陰濕的掩壕底把他撈上來時,他正斷斷續續地說著胡話,一會兒蛇,一會兒耗子,一會兒又是蜘蛛。其他人打着手電往下照,想看個分明,然而,掩壕里除幾英寸已變臭的雨水之外,便什麼也見不到。

“你們瞧見了吧?”哈弗邁耶高聲叫道,“我早跟你們說過,他瘋了,難道你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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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條軍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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