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米洛
對米洛來說,四月一直是他最喜歡的一個月份。丁香花總在四月里盛開,結在藤蔓上的水果也在這時成熟。人的心跳會比以前加快,減弱了的胃口也會重新恢復起來。四月里,曾有一道色彩更為艷麗的彩虹在那隻周身發光的鴿子的身上閃爍。四月是春天,而一到春天米洛-明德賓德的腦筋一下子就轉到了柑橘上面。
“柑橘?”
“是的,長官。”
“我的士兵會喜歡柑橘的,”那位指揮駐紮撒丁島的四個B26型飛機中隊的上校承認說。
“他們吃多少都不成問題,只要你能從伙食費里弄到錢來付帳。”米洛向他保證。
“卡薩巴甜瓜弄得到嗎?”
“在大馬士革便宜極了。”
“我特別愛吃卡薩巴甜瓜。我一向都愛吃得不得了。”
“只要每個中隊借給我一架飛機就成,各隊只要出一架,那你想吃多少卡薩巴甜瓜就有多少,只要你付得起錢。”
“我們是從辛迪加聯合體中購買嗎?”
“人人都在聯合體裏有股份。”
“這真令人吃驚,簡直太令人吃驚了。你是怎麼辦到的?”
“集團購買力能使得一切都大不一樣。比如說,想來點裹了麵包屑的炸小牛排也成。”
“我可不大愛吃裹了麵包屑的炸小牛排,”那位駐紮科西嘉北部的B25型機群指揮官嘀嘀咕咕地說,他仍然心存疑慮。
“裹了麵包屑的炸小牛排可是很有營養的噢。”米洛非常誠懇地忠告他。“它含有蛋黃和麵包屑。小羊排也很有營養。”
“哈,小羊排!”這位B25指揮官立即作出響應。“是上好的小羊排嗎?”
“是最好的,”米洛說,“黑市上賣的最好的。”
“是小羊羔的排骨?”
“是你從未見過的、穿着最漂亮的粉紅色小紙尿褲的小羊羔。
在葡萄牙,這種小羊排賣得非常便宜。”
“我可不能派一架飛機去葡萄牙。我沒這個權力。”
“只要你借飛機給我,我就能辦到。再派一名飛行員駕駛就行了。別忘了——這能使你討得德里德爾將軍的歡心。”
“德里德爾將軍會再來我們食堂吃飯?”
“會吃得像頭豬似的,只要你用我的純黃油煎上一些最新鮮的雞蛋,然後拿給他吃,他就會這樣。你還會有柑橘、卡薩巴甜瓜、白蘭瓜、多佛的純鰨魚片、烘烤雪糕、鳥蛤和貽貝等。”
“人人都有份嗎?”
米洛說:“這是整件事中最妙的部分。”
“這事我一點也不喜歡,”這位不肯合作的戰鬥機指揮官咆哮道,他也不喜歡米洛這個人。
“北邊部隊裏有個戰鬥機指揮官不肯合作,他跟我過不去,”米洛對德里德爾將軍抱怨道,“往往一個人就會把整個事給毀了,這一來你就再也吃不上用我的純黃油煎出來的新鮮雞蛋了。”
於是,德里德爾將軍便把這位不肯合作的戰鬥機指揮官調到所羅門群島去了,讓他在那裏挖墳墓,後來又換了一個患有滑囊炎的老頭子上校來接替他。這老頭特別愛吃荔枝,他又將米洛介紹給了駐紮在陸地上的一位指揮B17型機群的將軍,此人尤其愛吃波蘭香腸。
“在克拉科夫,用花生可以換到波蘭香腸,”米洛告訴他說。
“啊,波蘭香腸,”將軍懷舊地感嘆道,“要知道,只要能買到一大截波蘭香腸,我什麼都願意拿出來。什麼都願意。”
“你什麼都不必拿出來。只要給我一架飛機,每個食堂一架,外加一名叫幹啥就幹啥的駕駛員。還有,在第一次訂貨時,你得付上一小筆現金作為定金。”
“可是克拉科夫遠在敵後幾百英里,你怎麼去那裏弄香腸?”
“在日內瓦有一個波蘭香腸國際交易市場。我只要將花生空運到瑞士,以市場上的公開價格將其換成波蘭香腸。他們將把花生運到克拉科夫,我呢,則把波蘭香腸運回來給你。你要多少波蘭香腸,就可以通過辛迪加聯合體買到多少。你還能買到柑橘,只不過上面稍微染了點人造顏色。還有馬耳他的雞蛋和西西里的蘇格蘭威士忌。當你通過辛迪加聯合體買這些東西時,你等於是自己付錢給自己,因為你將在裏面擁有一份股份。所以,你實際上是不花一個子兒就買到了所有的東西。這不是挺有意義嗎?”
“你簡直是個天才。你究竟是怎樣想出這個主意來的?”
“我叫米洛-明德賓德,今年二十六歲。”
米洛-明德賓德的飛機從各處飛了回來,驅逐機、轟炸機,還有運輸機接連不斷地湧進卡思卡特上校的機場,開飛機的飛行員都是些叫幹啥就幹啥的人。這些飛機的機身上都裝飾有各個飛行中隊的象徵圖案,其色彩艷麗奪目。每一個圖案都代表着一種值得稱讚的理想,如勇敢、力量、正義、真理、自由、博愛、榮譽和愛國主義等等。飛機歸米洛調遣后,機械師立即用乳白色的油漆刷了兩遍,將這些圖案塗掉,取而代之的是將事先刻好的標誌用耀眼的紫色噴在飛機上。那標誌是:M&M果蔬產品聯合公司。在這個名稱里,“M&M”代表米洛和明德賓德。米洛坦白地透露,之所以要將連接符號“&”插在中間,是為了消除這樣一個印象:這個辛迪加聯合體實際上是在一個人的操縱下。在米洛的調遣下,一架架飛機分別從意大利、北非和英國的機場,以及設在利比里亞、阿森松島、開羅,還有卡拉奇等地的空運指揮站飛來。那些驅逐機有些被拿來做了交易,以多換幾架運輸機,有些則留着用來應付緊急託運事宜和運送一些小包裹。他還從地面部隊弄來了一些卡車和坦克,用它們來搞短途運輸。凡參與的單位人人都有股份,個個吃得發福,兩片油光光的嘴唇間整天叼着根牙籤,懶洋洋地到處逛游。米洛獨自掌管着所有的正在日益擴大的經營業務。由於他全神貫注地投入該項工作,一條條水獺皮似的褐色皺紋漸漸地爬滿了他那張操勞過度的臉,永遠也休想消除掉。這一來,他看上去既清醒理智,又滿腹狐疑,整天不是為這,就是為那而頭疼。除約塞連之外,人人都認為米洛是個笨蛋,一則是因為他主動要求去幹事務長的工作,二則是因為他干這差事幹得太賣力。約塞連也認為米洛是個笨蛋,但同時他也知道米洛是個天才。
有一天,米洛飛往英國去採購一批土耳其芝麻糖,然後領着四架德國飛機從馬達加斯加飛了回來。那些德國飛機上裝滿了甘薯、甘藍、芥菜和喬治亞黑斑豌豆等蔬菜。米洛從飛機上走了下來。他剛一踏上地面就呆住了,因為他發現有一小隊憲兵正等在那裏,準備俘獲德國駕駛員,並還要沒收他們的飛機。沒收!僅僅這兩個字就使他又氣又恨。只見他暴跳如雷地來回走個不停,一根非難的手指猶如一柄利劍,在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那位統領着憲兵、臉上帶有戰場上留下的疤痕、手上端着衝鋒槍的可憐上尉那三張滿含愧疚的臉前舞個不休,嘴裏還在不住地嚴辭痛斥着他們。
“這是在俄國嗎?”米洛以懷疑的口吻聲嘶力竭地斥責着他們。
“沒收?”他尖叫着,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美國政府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執行沒收私人財產的政策了?你們真不要臉!你們竟會生出這麼一個可怕念頭,一個個都不要臉極了。”
“可是,米洛,”丹比少校膽怯地打斷了他,“我們畢竟是在同德國人打仗呀。這些可全都是德國飛機。”
“它們根本不是!”米洛憤怒地反駁道,“這些飛機都屬於咱們的辛迪加聯合體,大夥人人都有股份。沒收?你們怎麼能自己沒收自己的私有財產?沒收,虧你們想得出!我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麼卑鄙的事呢。”
米洛果然沒說錯,因為等他們再細看時,他的那些機械師早已將德國飛機機翼、機尾和機身上原有的“十”形納粹符號用乳白色的油漆給塗掉了,而且還塗了兩遍,然後又用模板在這些地方印上了“M&M果蔬產品聯合公司”的字樣。就這樣,米洛當著他們的面將他的辛迪加組織變成了一個國際性卡特爾。
如今,米洛的龐大的空中商船隊充斥着整個天空。一架又一架的飛機源源不斷地從各地湧來,從挪威、丹麥、法國、德國、奧地利、意大利、南斯拉夫、羅馬尼亞、保加利亞、瑞典、芬蘭、波蘭等地方湧來。實際上,這些飛機歐洲的什麼地方都去,唯獨不去俄國,因為米洛拒絕同俄國做生意。當他找過的那些人都同“M&M果蔬產品聯合公司”簽了約以後,米洛又創辦了一個集體所有的附屬公司,取名為“M&M花色糕點公司”。他又弄來了一些飛機,並從伙食費中撥出更多的公款來做這項生意。他經營的糕點有英倫三島的烤餅和鬆餅,有哥本哈根的梅乾和丹麥奶酪,還有從巴黎、尼姆斯和格勒諾布爾弄來的奶酪餅、奶油卷、奶油千層餅、花色小蛋糕,另有柏林的水果蛋糕、稞麥麵包、薑汁麵包、維也納的杏仁果醬餅、巧克力餅和分別從匈牙利和安卡拉搞來的包餡卷餅和果仁蛋糕。每天早上米洛都要往歐洲和北非派遣飛機,飛機上拖着兩條長長的紅色廣告標牌,上面用大大的方體字寫着當天的特色商品:“注意:
有圓腿肉,七十九美分……鰭魚,二十一美分。”他還將兩條這樣的牌子租給了佩特牛奶公司、蓋恩斯狗食公司以及諾克澤默公司,大大提高了辛迪加聯合體的現金收入。為了體現自己有願意為公眾服務的公民意識,他還常常在空中廣告裏留出一些位置,免費為佩克姆將軍做公益宣傳廣告,如“要講究整潔”,“欲速則不達”,還有“能同做祈禱的家庭是永不離散的家庭”。在柏林,阿克西斯-薩利和霍-霍爵士這兩位大名鼎鼎的廣播員每天都要主持宣傳性的廣播節目,而米洛居然花錢買到了這些節目前的廣告插播權,以促進他的業務活動。就這樣,他的生意在各前線戰場都做得很紅火。
米洛的飛機成了人們司空見慣的東西。它們享有在各處隨便通行的自由。有一天米洛同美軍當局簽訂了一份合同,由他負責去轟炸德軍在奧爾維那托守衛的一座公路橋,同時又同德軍當局簽訂了由他來守護該大橋的合同,用高射炮火來對付他自己策劃的攻擊。為美軍轟炸橋樑,米洛可得到轟炸的全部成本費用外加百分之六的酬金,為德軍守護大橋的協議款項也是如此,只不過還附加了一條,即他每擊落一架美軍飛機,德方將付給他一千美元獎金。
米洛強調指出,這些交易的圓滿成功標誌着私有企業的重大勝利,因為兩國的軍隊都是社會化的團體。這兩個合同一經簽訂,無論是炸橋還是守橋,似乎都無需讓辛迪加聯合體破費一文,因為雙方的政府有的是現成的人力和物力來從事這些事情,更何況雙方都非常情願將其投入進去。結果,米洛通過他的雙邊謀划實現了巨額利潤,而他所做的僅僅是簽了兩次名而已。
米洛的這個安排對雙方都是很公平的。一方面,由於米洛有在各處隨意通行的自由,因此他的飛機就可以悄悄潛入德軍陣地進行偷襲,而不會驚動德軍的高射炮火;而另一方面,由於米洛知道襲擊行動,因此他有充分的時間向德軍的高射炮手發出警告,待美軍飛機一進入他們的炮火射程,就準確地向它們開火。除了約塞連帳篷里的那個死人以外,沒有一個人不認為這是一個絕妙的策劃。
當天,那傢伙剛飛到目標上空就被擊中,喪了命。
“我可沒殺他!”米洛感情激動地一再重複着這句話,以此來回答約塞連那怒不可遏的非難。“告訴你,我那天根本沒在場。你難道認為那天咱們的飛機飛來的時候,我就呆在那邊的地面上朝它們開火?”
“但這整個事情都是你一手策劃的,不是嗎?”約塞連大叫着回敬他。此時他們正站在黑緞子般的黑暗之中,這黑暗同時也籠罩着那條穿過寂靜的停車場直通露天影院的小路。
“我什麼也沒策劃,”米洛氣沖沖地回答說,一邊激動地使勁吸氣,將他那噝噝有聲、毫無血色的鼻子擠成了一團。“不管有沒有我的插手,德國人總歸佔着大橋,而我們則要去炸了它。我只不過發現了一個極好的機會,可以讓我們從這一任務中撈到一把。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有什麼大不了的?米洛,躺在我帳篷里的那個人在這次任務中丟了命,而他連背包都沒來得及打開呢。”
“可我又沒殺他。”
“你為此而得到了一千美元的外快。”
“可他不是我殺的。我說過,我根本不在場。我當時在巴塞隆拿,在那裏購買橄欖油和去皮剔骨的沙丁魚。我有定貨單,它可以為我作證。我也沒得到那一千美元。這一千美元都入了咱們聯合體的帳,每個人都有份,連你也有,”米洛萬般誠懇地向約塞連傾訴道,“瞧,約塞連,不管那個混帳的溫特格林說過些什麼,反正這場戰爭不是我發起的。我只不過是盡量以做買賣的方式來對待它。這難道有什麼不對嗎?要知道,用一架中型轟炸機另加上面的機組人員來換一千美元,這不能說是壞價錢。如果我能說服德國人,要他們每擊落一架飛機就付給我一千美元,那我為什麼不能拿這筆錢呢?”
“因為你在同敵人做交易,這就是全部理由。難道你就不明白,我們是在打仗?有人正在死亡。看在基督的分上,你朝你的周圍看看吧!”
米洛已極不耐煩,但他仍克制着自己。“德國人並不是我們的敵人,他聲明道,“哦,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錯,我們是在同他們打仗。不過德國人也是咱們辛迪加聯合體裏聲譽很好的成員。作為我們的股東,我有責任保護他們的權利。也許是他們挑起了戰爭,也許他們的確殺了成千上萬的人,可他們付起帳來卻比我所知道的我們的一些盟國痛快得多。我得維護我同德國人訂的合同的嚴肅性,你明白嗎?你就不能從我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
“不能!”約塞連厲聲回絕道。
米洛被狠狠刺了一下,覺得感情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也並不想設法掩飾這一事實。那是一個悶熱的月夜,空中到處飛有小蟲、飛蛾和蚊子。米洛突然伸出一隻胳臂,指向那邊的露天影院,只見那裏的放映機正在工作,平射出一道銀白色的光芒,映得灰塵清晰可見,似一柄利劍,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圓錐形的光痕,將一層薄膜似的熒光覆蓋在觀眾的身上。那裏的觀眾一個個都斜倚在椅子上,像受了催眠似地軟癱無力,大家的臉都朝上抬着,正對着那面白色銀幕。此時,只見米洛的雙眼裏噙着淚水,顯得無比真誠,臉上透着樸實和清白,並因滲出的亮晶晶的汗水和所搽的避蚊油而閃閃發光。
“你瞧瞧他們,”他大聲說,因感情激動而有些透不過氣來。“他們是我的朋友,我的同胞,我的戰友。任何人都不會擁有比他們這麼一群人更好的夥伴了。難道你認為我會做出一樁傷害他們的事情嗎?除非是萬不得已。我現在的煩心事還不夠多嗎?你沒看見?
為了那些堆積在埃及各個碼頭上的大批棉花,我已經頭疼死了。”
米洛的說話聲音斷斷續續的,突然,他像個溺水者一樣,一把抓住了約塞連的襯衣前襟。他的眼睛像一對褐色毛蟲一樣,醒目地眨動個不歇。“約塞連,我該拿這麼些棉花怎麼辦呀?這都是你的錯,讓我買下這麼多的棉花。”
那些棉花在埃及的碼頭上堆積如山,卻沒有一個買主。米洛從前做夢也沒想到尼羅河流域的土地竟會這麼肥沃,也沒想到他買下的這批農作物會找不到市場。他的辛迪加聯合體的各個食堂都幫不上他的忙。不僅如此,食堂成員還紛紛起來造反,毫不妥協地反對米洛要按人頭硬性攤派給每人一份埃及棉花的建議。連他最忠實的朋友德國人在這次危機中也不肯幫他的忙。他們寧願使用棉花的代用品。米洛的食堂甚至都不肯讓他將棉花堆在那裏。他只好租用倉庫,其費用是直線上升,導致了他的現金儲備徹底枯竭。從那次奧爾維那托戰鬥行動中所賺到的利潤漸漸被耗光了。他開始不斷寫信回家去要錢,這些錢是他在生意興隆的時候寄回去的,但不久這筆錢也幾乎要用完了。仍有一包一包的棉花接連不斷地被運到亞歷山大港的碼頭。每次,只要米洛在國際市場上以虧本價脫手一批棉花,那些狡猾的埃及掮客就在地中海東部各地將其統統吃進,然後再以合同規定的原價賣給米洛。這一來,米洛就變得越來越窮了。
“M&M果蔬產品聯合公司”眼看就要垮台。米洛無時無刻不在咒罵自己,恨自己大貪婪,太愚蠢,不該買下埃及的所有棉花。然而,不管怎麼樣合同就是合同,非得信守不行。於是,一天晚上,在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之後,米洛的所有戰鬥機和轟炸機一起起飛,在基地上空編好隊形,隨後便開始向自己的空軍大隊投起炸彈來了。原來米洛又同德國人弄了一個合同,這一次他得轟炸自己大隊的全部裝備和設施。米洛的飛機分成幾路協同襲擊,轟炸了機場的油料庫、彈藥庫、修理庫,還有停在棒糖形停機坪上的B25轟炸機。他的機組人員總算對起落跑道和各個食堂手下留了情,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幹完活之後便可以安全着陸,而且在上床睡覺之前還可以享用到一頓熱氣騰騰的快餐。他們轟炸時機上的着陸燈一直亮着,因為地面上根本沒人向他們開火還擊。他們轟炸了四個中隊、軍官俱樂部和大隊的指揮大樓。官兵們紛紛逃出各自的帳篷,個個驚恐萬狀,都不知道往哪個方向逃竄是好。不一會,受傷者躺得到處都是,尖叫聲不絕於耳。連續幾顆殺傷彈在軍官俱樂部的院子裏爆炸開來,使得這座木頭建築的一側牆壁上留下了累累彈痕,也彈穿了那排站在吧枱前的中尉和上尉們的腹背。他們痛苦萬狀地先是彎曲了身子,然後倒了下去。剩下的那些軍官都給嚇得魂不附體,紛紛朝那兩個出口處逃竄,但他們又不敢出去,於是只好全都鬼哭狼嚎着擠在門口,就像一道厚實的人肉堤壩。
卡思卡特上校又是爬又是擠,好不容易才從亂成一團、茫然失措的人群中鑽出來,獨自站在了門外。他瞪大雙眼朝天上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只見米洛的飛機像氣球一樣從容不迫地掠過花朵盛開的樹梢,朝他們逼過來。機上的投彈艙的門敞開着,機翼上的風門片也向下垂着;那些巨大的着陸燈一直亮着,好似一對對暴眼,閃爍着強烈、炫目而又可怕的光芒。這番景象猶如一種神靈的啟示,他以往從未目睹過。卡思卡特上校像被什麼擊中了一樣,驚愕地叫了一聲,接着便向前猛衝,幾乎是嗚咽着一頭撲進自己的吉普車。他的腳找到了油門踏板和車子的發火裝置,隨後便以這輛搖搖擺擺的汽車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朝着機場疾駛而去。他那雙鬆軟無力的手因緊緊地握着方向盤而變得毫無血色。間或他還亂摁一陣子喇叭,似想故意折磨它一樣。一次,他碰到了一群人,一個個只穿內衣,驚恐萬狀地低着臉,一邊將瘦弱的胳臂當成不堪一擊的盾牌緊緊抱着腦袋,一邊瘋了似的沒命地朝小山上狂奔。為了避讓這幫人,他來了一個急轉彎,只聽輪胎髮出了一陣刺耳的尖叫聲,差點沒送掉他的小命。公路兩旁,黃色、桔紅色和紅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燒。帳篷和樹木也在火中燃燒,而米洛的飛機還在不斷地盤旋,不停地閃爍着的白色着陸燈仍舊亮着,投彈艙的門也還敞開着。吉普車開到機場指揮塔時,卡思卡特上校猛拉了一下剎車,車子幾乎給弄翻掉。沒等車子停穩,他就不顧危險地一躍跳下了汽車,飛快地衝上一段樓梯進到塔內。塔里有三個人正在忙着擺弄儀器,指揮着天上的飛機。他猛地衝上前去,一把推開其中的兩人,伸手奪過那隻鍍鎳的麥克風,兩眼冒着怒火,那張結實的臉由於緊張而扭曲得變了形。他使着蠻勁緊緊地抓着麥克風,開始聲嘶力竭地對着話筒狂叫。
“米洛,你這個狗雜種!你瘋了嗎?你他媽究竟要幹什麼?下來!快給我下來!”
“別這麼大喊大叫,行嗎?”米洛答道,這會兒米洛正在指揮塔里,就站在他的旁邊,手裏也拿着一個話筒。“我就在這兒。”米洛不滿地瞟了他一眼,又回身去忙自己的事了。“很好,弟兄們,你們幹得很好,”他讚不絕口地衝著手裏的麥克風說,“不過我瞧見還有一個給養棚立着呢。那可不行,珀維斯,我以前跟你說過,別干這種差勁事。現在你馬上給我飛回去,再去加把勁。這次你可要慢慢地向它靠攏……要慢慢地。要知道‘欲速則不達’,珀維斯。‘欲速則不達’,如果這話我以前曾對你說過,那麼我肯定我對你說過已不下一百次了。記住,‘欲速則不達’。”
這時他頭頂上方的喇叭高聲響了起來。“米洛,我是阿爾文-布朗。我的炸彈已經扔完了。現在我該幹什麼?”
“掃射,”米洛說。
“掃射?”阿爾文-布朗大吃一驚。
“沒法子,”米洛無可奈何地告訴他說,“合同上是這樣規定的。”
“哦,那麼好吧,”阿爾文-布朗默認道,“既然這樣,我就掃射吧。”
這一次米洛做得太過分了。他竟然轟炸自己方面的人員和飛機,這事甚至連最冷漠的旁觀者都感到無法容忍,看來,他的未日來臨了。許許多多的政府高官蜂擁而至,對此事進行調查。各家的報紙都用醒目的大標題向米洛發起猛烈抨擊。國會議員們個個義憤填膺,都聲若洪鐘地譴責他的兇殘暴行,揚言要懲罰他。有孩子在部隊服役的母親們紛紛組織了起來,組成了若干個頗具戰鬥力的團體,要求給孩子們報仇。大隊裏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為米洛說句話。無論他走到哪裏,所有正派的人都覺得受到了他的侮辱。米洛陷進了牆倒眾人推的困境,最後他只好向大夥公開了他的帳本,透露了他所賺得的巨額利潤。至於他摧毀的人員及財產,他可以用這筆錢來向政府進行賠償,而且還有多餘,足以讓他將埃及的棉花生意繼續做下去。當然,這筆錢是人人有份的。然而,這整樁買賣妙就妙在根本沒有任何必要向政府進行賠償。
“在一個民主政體中,政府即是人民,”米洛解釋說,“我們是人民,不是嗎?所以我們完全可以將這筆錢留着,而讓那些中間經手人統統見鬼去。老實說,我倒情願政府徹底撤手,別管戰爭的事,把整個戰場留給私人企業去經營。如果我們欠了政府什麼就賠什麼,那我們只會慫恿政府加緊控制,阻礙其他的私營單位轟炸它們自己的人員和飛機。我們就會使它們喪失經營積極性。”
當然,米洛是對的,因為除了少數幾人之外,大隊裏所有的人不久就都同意了米洛的觀點。那幾個忿忿不平且不識相的傢伙中就有丹尼卡醫生。他整天氣沖沖的,動輒跟人吵架,嘴裏還總是嘀嘀咕咕說些討厭的含沙射影的話,說這整樁投機買賣是件不道德的事。為平息他的怒氣,米洛以辛迪加聯合體的名義送給了他一張在花園用的鋁架輕便摺疊椅。這樣,每當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一跨進他的帳篷,丹尼卡醫生就可以很方便地將椅子摺疊起來,拿到帳篷外面去;等一級準尉懷特-哈爾福特一走,他就可以立即將椅子重新拿回帳篷。在米洛進行轟炸的那天,丹尼卡醫生像喪失了理智一樣。他不朝掩蔽處跑,反而留在戶外履行他的職責。他像只詭秘狡猾的蜥蜴似的趴在地上,冒着橫飛的彈片、猛烈的掃射和無數的燃燒彈在傷員之間爬動着,給他們扎止血帶,打嗎啡針,上夾板以及磺胺葯。他沉着臉,滿臉的悲哀,除非說話不可,否則絕不開口。從每個傷員那發青的傷處,他看到了自己將來有一天腐爛時的可怕預兆。他不停地工作着,絲毫也不憐惜自己的身體,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這個長夜總算熬了過去,第二天,他使勁抽着鼻子,終於頂不住了,於是又抱怨不休地跑進醫務室的帳篷,要格斯和韋斯給他量體溫,然後又拿了塊芥未硬膏和一隻噴霧器。
那天夜晚,丹尼卡醫生帶着陰鬱、深沉而又無法表露的沉痛心情護理着每一個呻吟的傷員。在大隊執行轟炸阿維尼翁的任務的那天,他在機場也流露出同樣的沉痛表情。當時,約塞連赤身裸體,喪魂落魄地從他的飛機的舷梯上朝下走了幾級,一言不發,只是朝機艙里指了指。他那赤裸着的腳後跟、腳趾頭、膝蓋、手臂和手指上到處都沾滿了斯諾登的鮮血。機艙里,那位年輕的無線電通訊員兼炮手全身僵硬地卧在那裏,眼看就要死了,而他的旁邊則躺着更年輕的尾炮手,每次只要一睜眼看到垂死的斯諾登,就立即又昏死過去。
人們把斯諾登抬出飛機,用擔架抬着送進了一輛救護車。這時丹尼卡醫生將一條毯子披在了約塞連的肩上,那動作簡直輕柔極了,然後領着約塞連上了他的吉普車。在麥克沃特的幫助下,他們三人默默地驅車來到中隊的醫務室帳篷。麥克沃特和丹尼卡醫生將約塞連引進帳篷,讓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然後用冰冷的脫脂濕棉球把斯諾登濺在他身上的血全部擦洗乾淨。丹尼卡醫生給他服了一片葯,接着又給他打了一針,這些東西讓他整整睡了十二個小時。當約塞連醒來后又去見他時,丹尼卡醫生又給他服了藥片並又給他打了一針,這使他又足足睡了十二個小時。等約塞連再次醒來去見醫生時,醫生準備再給他吃藥打針。
“你到底還要給我吃多少葯,打多少針?”約塞連問他。
“直到你感覺好些了為止。”
“我現在就感覺好些了。”
丹尼卡醫生那被太陽晒成棕黃色的憔悴的額頭因驚訝而皺了起來。“那你為什麼還不穿上衣裳呢?你為什麼要像這樣赤身裸體地到處亂跑?”
“我再也不想穿制服了。”
丹尼卡醫生接受了他的這一解釋,將手上的注射器收了起來。
“你肯定感覺良好?”
“我感覺很好。只是你給我吃了那麼多的葯,打了那麼多的針,我感覺自己有點獃獃的。”
在那天餘下的時間裏約塞連就這麼一絲不掛地到處走動。第二天上午九、十點鐘的時候,米洛到處找他,最後發現他坐在距那小巧的軍人公墓後方不遠的一棵樹上,身上仍舊是精赤條條的。斯諾登即將被安葬在這裏。米洛是按平時規定着裝的——下着草綠色軍褲,上身穿一件乾淨的草綠色襯衫,打着領帶,衣領上那道標誌中尉軍銜的銀杠杠閃閃發亮。他頭上還戴着一頂有硬皮帽檐的軍帽。
“我一直在到處找你,”米洛仰起頭,以責怪的口吻朝着樹上的約塞連喊道。
“你應該到這棵樹上來找我,”約塞連答道,“我整整一個上午都在這上面。”
“下來,嘗嘗這個,告訴我好不好吃。這很重要。”
約塞連搖了搖頭。他赤身裸體地坐在最低的那很大樹枝上,兩手緊緊地抓住它上方的一根樹枝,以讓身體保持平衡。他拒絕動彈,米洛沒辦法,只好張開雙臂,極不情願地抱住樹榦,開始向上爬去。他笨手笨腳地爬着,一邊大聲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待他爬到一定高度,足以讓他將一條腿鉤在樹枝上停下來喘口氣時,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擠壓得不像樣了。他頭上的軍帽也歪了,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危險。當帽子往下滑的時候,米洛趕緊一把將它抓住。豆粒般的汗珠像晶瑩剔透的珍珠一樣,在他的唇須上閃閃發光,而他眼睛下的汗珠則像鼓起來的混濁的水泡一樣。約塞連冷眼瞅着他。米洛小心翼翼地將身體翻轉半圈,這樣他就可以面對着約塞連了。他把包在一團軟軟的、圓圓的棕色物體上的薄紙揭開,然後將其遞給約塞連。
“請嘗一嘗,再告訴我味道怎麼樣。我想把這東西拿給大夥吃。”
“這是什麼?”約塞連問,一邊咬了一大口。
“裹了一層巧克力的棉花。”
約塞連噁心得直作嘔,那一大口巧克力糖衣棉花不偏不斜正好吐在米洛的臉上。“給,快把它拿走!”他一邊往外噴棉花,一邊生氣他說,“天哪!難道你瘋了?你他媽的連棉花籽都沒弄掉。”
“別說得那麼絕好不好?”米洛懇求說,“不至於那麼糟吧。真的那麼難吃?”
“比難吃還糟。”
“可我必須讓食堂把這東西給大夥當飯吃。”
“他們誰都不會咽得下去。”
“他們一定得咽下去,”米洛帶着一臉專橫的莊重神情,以命令的口氣說道。他邊說邊鬆開一隻胳臂,理直氣壯地在空中揮了揮一根手指,可沒料到自己差點摔下去跌斷脖子。
“你往這邊挪過來點,”約塞連對他說,“這樣會安全得多,並且還能看到周圍的一切。”
米洛雙手抓住頭頂上方的樹枝,帶着十二分小心開始一點一點地往旁邊挪動。他的臉因緊張而綳得緊緊的。當他發現自己終於平安無事地坐在了約塞連身邊時,不禁長長地鬆了口氣。他親切地撫摸着那棵樹。“這棵樹多好哇,”他以一種樹的主人的感激口氣讚歎地說。
“這就是生命之樹,”約塞連回答說,一邊晃動着他的腳趾頭。
“也是識別善惡之樹。”
米洛眯起眼睛仔細打量樹皮和樹枝。“不是,它不是的,”他答道,“這是棵栗樹。我應該能看得出來。我也賣栗子。”
“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
他倆坐在樹上,有好幾秒鐘誰也沒開口,腿從樹上垂下,雙手幾乎伸得筆直,抓着頭頂上的樹枝。他倆一個除穿着一雙縐膠底鞋外,全身上下一絲不掛,而另一個卻齊齊整整地穿着全套草綠色粗呢毛料軍裝,連領帶都系得緊緊的。米洛膽怯地透過眼角仔細地打量着約塞連,很識相地猶豫着不開口。
“我想問你件事。”他終於開口了。“你什麼衣服也不穿,當然我一點也不想干涉你,我只不過好奇罷了。你為什麼不穿制服?”
“我不想穿。”
米洛像麻雀啄食那樣飛快地連連點頭。“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忙不迭地說,但臉上卻現出一片迷茫。“我完全理解。我聽阿普爾比和布萊克上尉說你瘋了,我只想弄個清楚。”出於禮貌,他又猶豫了一會,斟酌着下一句問話。“你真的以後再也不穿制服了?”
“我可沒這麼想。”
米洛忙又使勁點頭,裝出他仍能明白的模樣,接着就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裏,神情嚴肅而又煩惱不安地陷入了深思。一隻頭頂紅冠的鳥兒,扇動着有力的黑色翅膀,擦過那搖曳不停的灌木叢,從他們的下面飛過。樹蔭里的約塞連和米洛由一層層斜斜的薄薄的綠葉擋着,四周則是圍了其他的灰色栗樹和一棵銀色的雲杉。太陽高高地懸挂在他倆頭頂上那片蔚藍色的遼闊天空上,在這一片藍色中低低地浮動着幾小團蓬鬆的白雲,好似綴成一串的珍珠。空氣中一絲風也沒有,他們周圍的樹葉一動不動地低垂着。那樹蔭好像是由羽毛覆蓋而成。除了米洛,一切似乎都是在靜止的狀態之中。只見米洛突然直起腰,壓低嗓子叫了一聲,手激動地指着一個方向。
“快看!”他驚呼道,“快看那邊!那裏正在舉行葬禮。那像是一片公墓,對嗎?”
約塞連用平淡的語氣慢吞吞地答道:“他們正在安葬一個小夥子,就是那天轟炸阿維尼翁時被打死在我機上的那位。就是斯諾登。”
“他是怎麼死的?”米洛問,因害怕連聲音都變了調。
“被打死的。”
“那太可怕了,”米洛悲嘆道,一對褐色大眼睛裏充滿了淚水。
“多可憐的小夥子。這實在太可怕了。”他使勁咬住他那顫動不已的下嘴唇,隨後又頗帶感情地抬高嗓門繼續說,“可如果這些食堂都不肯購買我的棉花,那事情會變得更糟糕。約塞連,這些人都是怎麼了?難道他們不明白,這辛迪加聯合體可是他們自己的呀。難道他們不知道?他們人人都有一份啊。”
“連我帳篷里的那個死人也有一份嗎?”約塞連挖苦地問。
“他當然也有,”米洛十分大方地向他保證道,“中隊裏的每一個人都有一份。”
“他還沒來得及到我們中隊就給打死了。”
米洛熟練地做了一個表示痛苦的怪相,然後將臉轉開。“我希望你不要老是拿你帳篷里的那個死人來找我的茬,”他用慍怒的語氣懇求道,“我跟你說過,那人被打死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看到了這個壟斷埃及棉花市場的大好機會,結果給咱們大夥惹來了麻煩,這難道是我的錯?難道我應該有未卜先知的本領,事先就知道會出現棉花供應過剩?那時我連供應過剩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壟斷市場的機會是不常有的,我遇到這樣的機會能一把抓住就夠精明的了。”米洛本想發出一聲嗚咽,可他忍住了,因為這時他看到六個身穿制服的抬靈柩的人把一口簡陋的棺材從救護車上抬了下來,輕輕放在那條狹長的裂口——那口新挖的墓穴——旁邊。“可現在我連一個子兒的棉花也賣不出去。”
面對這一套不足道的葬禮遊戲,以及米洛那副如喪考妣似的悲痛欲絕的樣子,約塞連根本就無動於衷。隨軍牧師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輕輕傳來,那單調的聲音含混不清,幾乎一句話也聽不出,就像一種虛無的喃喃低語。約塞連從那個骨瘦如柴的高高身影辨認出梅傑少校,還相信自己也認出那個正在用手帕擦額頭的人是丹比少校。丹比少校自那次與德里德爾將軍衝突過後就從沒停止過發抖。幾排士兵圍着這三個軍官,站成一個弧形,像一根根木樁子似的直挺挺地立在那裏。四個閑着無事、身穿條子工作服的掘墓人,身體倚着鏟子,帶着一臉的冷漠,站在那一大堆難看的紫銅色的鬆土旁。在約塞連盯着他們看的時候,牧師抬眼朝約塞連送去了祝福的目光,痛苦似地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然後又用探究的目光注視着約塞連這個方向,接着低下了頭,結束約塞連視之為葬禮高潮的最後程序。那四個穿工作服的人用吊索將棺材吊起來,慢慢放進墓穴。這時米洛的身體猛烈地顫動了一下。
“我不能再看下去啦,”他極度痛苦地轉過臉去叫道,“我可不能光坐在這裏,眼睜睜地看着這種場面,而與此同時那些食堂卻在讓我的辛迪加聯合體死亡。”他簡直在咬牙切齒,滿臉悲哀和忿恨地直搖頭。“要是他們真有那麼一點忠心的話,他們就會買我的棉花,直到他們發覺虧了本,而一旦這樣,他們就會接連不斷地買我的棉花,直到他們賠了更大的本。這樣,他們就會去放火,將他們的內衣內褲以及夏季制服統統燒掉,好為棉花創造較大的銷路。可他們連一下忙都不肯幫。約塞連,你就試試吧,幫我把這團剩下的巧克力糖衣棉花吃下去。也許這會兒味道會很好的。”
約塞連推開了他的手。“得了吧,米洛。人是不能吃棉花的。”
米洛狡猾地堆起了一副笑臉。“這並不真的是棉花,”他哄騙道,“我剛才是開玩笑的。這其實是棉花糖,是美味的棉花糖。你再嘗嘗看。”
“你在撒謊。”
“我從不撒謊!”米洛帶着一種自豪的莊重神情反駁說。
“你此時就在撒謊。”
“我只在必要的時候才撒謊,”米洛為自己辯解道,同時將目光移開了一會,一面怪可愛地眨動着他的眼睫毛,“這東西比棉花糖要好,真的。它是用真正的棉花做成的。約塞連,你得幫着我讓大夥將這東西吃下去。埃及棉花可是世界上最最好的棉花呀。”
“可它不能被消化,”約塞連強調說,“它會讓大夥生病,這你不明白嗎?要是你不信我的話,你自己幹嗎不試試靠吃棉花過日子呢?”
“我試過了,”米洛沮喪地承認道,“它使我很不舒服。”
墓地里一片黃色,是那種夾着青色的乾草顏色,就像燒熟的捲心菜。過了一會,牧師朝後退了幾步,那一小群圍成半圓形、穿着米色制服的人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碎片一樣,開始緩緩散開。這些人不急不慢、不聲不響地朝着各自沿高低不平的土路停放着的車輛飄了過去,牧師、梅傑少校和丹比少校不在這些人當中,他們自成一隊,鬱鬱寡歡地朝着他們各自的吉普車走去,彼此間保持着幾英尺的距離,好像素不相識似的。
“一切都結束了,”約塞連說。
“一切都完了,”米洛喪氣地贊同道,“一點希望也沒有了。這都是因為我讓他們自作決定的結果。這倒給了我一個教訓:下一次我要是再干類似的事情,我一定要先明確紀律。”
“你幹嗎不把棉花賣給政府?”約塞連漫不經心地建議道,眼睛則盯着那四個穿條子工作服的人,他們正在將一鏟鏟紫銅色的泥土扔回到墓穴里去。
米洛斷然否定了約塞連的想法。“這可是個原則問題,”他以決然的口氣解釋說,“政府無權做生意,而我也是世界上最不願讓政府捲入我的生意的人。不過政府的職責就是做生意。”他突然靈機一動,想起了什麼,於是得意洋洋地繼續說道,“這話是卡爾文-柯立芝說的,卡爾文-柯立芝當過總統,所以他的話是不會錯的。我弄到了那麼多的埃及棉花,可沒人肯要,政府有責任把它們統統買下來,這樣我就可以有大賺頭了,不是嗎?”米洛的臉突然又陰沉下來,情緒一下子一落千丈,變得焦慮不安。“可我怎樣才能讓政府買下我的棉花呢?”
“行賄嘛。”
“行賄!”米洛勃然大怒,差點兒再次失去平衡,跌斷自己的脖子。“你真可恥!”他厲聲呵斥道,從他那翕動不已的鼻孔和一本正經的雙唇里噴出的氣息,如同正直的火焰,上下翻動着,直衝他上唇那抹鐵鏽色的小鬍子。“行賄犯法,這你是知道的。可是做生意賺錢是不犯法的,對吧?所以,對我來說,為賺點正當的利潤而去賄賂某人,這不能算犯法,不是嗎?不算,當然不算犯法!”他又一次陷入了沉思,臉上掛着逆來順受和近乎可憐的苦惱表情。“可我又怎麼知道該賄賂誰呢?”
“哦,這你不用擔心,”約塞連竊笑了一下,用平淡的語調安慰他說。此時吉普車和救護車發動引擎的聲音打破了使人昏昏欲睡的寂靜,排在後面的車輛也開始倒着開走了。“只要你行賄的數目大,他們會來找你的。有一點務必要做到,那就是你一切都得說在明處。要讓每一個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你想幹什麼,肯為此而出多大的價錢。假如你第一次行事時表現出一副心中有鬼或問心有愧的樣子,那你就要倒霉了。”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辦這事,”米洛說,“和那些受賄的人呆在一起我感到很不安全。這些傢伙比一幫騙子好不了多少。”
“你不會有事的。”約塞連很有把握地向他擔保。“要是你碰到了麻煩,那你就讓每一個人都知道,為了美國的安全,需要有一個強大的埃及棉花投機企業。”
“確實需要,”米洛神情莊重地對他說,“有了強大的埃及棉花投機企業就意味着有了一個更強大的美國。”
“這是當然的啦。要是這招不靈,那你可以列出數字,說明有多少美國家庭得依賴該企業的存在來謀取收入。”
“確實有許許多多的美國家庭得靠它來取得收入。”
“你明白了?”約塞連說,“這些你比我更在行。你幾乎讓這事聽起來像真的一樣。”
“本來就是這麼回事嘛,”米洛大聲他說,臉上重又明顯地掛上了他原來的那副傲慢神氣。
“我正是這個意思。你就帶着這種深信不疑的信念去干吧。”
“你真的不願和我一道去?”
約塞連搖了搖頭。
米洛急不可耐地想行動了。他將那團剩下的巧克力糖衣棉花塞進了他的襯衣口袋,然後戰戰兢兢、一點一點地順着樹枝向後挪着,一直挪到那光滑的灰色樹榦。接着,他張開雙臂笨拙地抱住樹身,開始向下滑去,可他穿的皮底鞋的鞋邊老是打滑,因此有好幾次他險些跌卞去,將自己摔傷。滑了一半的時候,他突然改變了主意,又重新爬了上去。他的唇須上沾滿了樹皮的碎屑,那張緊張的臉因用勁而漲得通紅。
“我希望你把制服穿起來,不要像這樣一絲不掛地到處亂跑。”
在他重新爬下樹匆匆離去之前,他憂鬱地向約塞連吐露了自己的擔憂。“你這樣有可能會帶出一股風氣,這一來我的那些該死的棉花就永遠也脫不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