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部

精神安定。一絲風都沒有。空氣靜止……

克利斯朵夫神閑意適,心中一片和氣。他因為掙到了和氣很得意,暗中又有些懊喪,覺得這種靜默很奇怪。情慾睡著了;他一心以為它們不會再醒的了。

他那股頻於暴烈的巨大的力,沒有了目的,無所事事,入於蒙弊半睡的狀態。實際是內心有點兒空虛的感覺,“看破一切”的悵惘,也許是不懂得抓握幸福的遺憾。他對自己,對別人,都不再需要多大的鬥爭,甚至在工作方面也不再有多大困難。他到了一個階段的終點,以前的努力都有了收穫;要汲取先前開發的水源真是太容易了;他的舊作才被那般天然落後的群眾發見而讚賞的時候,他早已把它們置之腦後,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會更向前進。他每次創作都感到同樣的愉快。在他一生的這一時期,藝術只是一種他演奏得極巧妙的樂器。他不勝羞愧的覺得自己變了一個以藝術為遊戲的人。

易卜生說過:“在藝術中應當堅守勿失的,不只是天生的才氣,還有充實人生而使人生富有意義的熱情與痛苦。否則你就不能創造,只能寫些書罷了。”

克利斯朵夫就是在寫書。那他可是不習慣的。書固然寫得很美;他卻寧願它們減少一些美而多一些生氣。好比一個休息時期的運動家,不知怎麼對付他的筋骨,只象一頭無聊的野獸一般打着呵欠,以為將來的歲月都是平靜無事的歲月,可以讓他消消停停的工作。加上他那種日耳曼人的樂觀脾氣,他確信一切都安排得挺好,結局大概就是這麼回事;他私自慶幸逃過了大風暴,做了自己的主宰。而這點成績也不能說少了……啊!一個人終於把自己的一切控制住了,保住了本來面目……他自以為到了彼岸。

兩位朋友並不住在一起。雅葛麗納出走以後,克利斯朵夫以為奧里維會搬回到他家裏來的。可是奧里維不能這樣做。雖然他需要接近克利斯朵夫,卻不能跟克利斯朵夫再過從前的生活。和雅葛麗納同居了幾年,他覺得再把另外一個人引進他的私生活是受不了的,簡直是褻瀆的,——即使這另一個人比雅葛麗納更愛他,而他愛這另一個人也甚於愛雅葛麗納——那是沒有理由可說的。

克利斯朵夫很不了解,老是提到這問題,又驚異,又傷心,又氣惱……隨後,比他的智慧更高明的本能把他點醒了,他便突然不作聲了,認為奧里維的辦法是對的。

可是他們每天見面,比任何時期都更密切。也許他們談話之間並不交換最親切的思想,同時也沒有這個需要。精神的溝通用不着語言,只要是兩顆充滿着愛的心就行了。

兩人很少說話,一個耽溺在他的藝術里,一個耽溺在他的回憶里。奧里維的苦惱漸漸減輕了;但他並沒為此有所努力,倒還差不多以苦惱為樂事:有個長久的時期,苦惱竟是他生命的唯一的意義。他愛他的孩子;但一個只會哭喊的小娃娃不能在他生活中佔據多大的地位。世界上有些男人,對愛人的感情遠過於對兒子的感情。我們不必對這種情形大驚小怪。天性並不是一律的;要把同樣的感情的規律加在每個人身上是荒謬的。固然,誰也沒權利把自己的責任為了感情而犧牲。但至少得承認一個人可以盡了責任而不覺得幸福。奧里維在孩子身上最愛的一點,還是這孩子的血肉所從來的母親。

至此為止,他不大關心旁人的疾苦。他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知識分子。但與世隔絕不是自私,而是愛夢想的病態的習慣。雅葛麗納把他周圍的空虛更擴大了;她的愛情在奧里維與別人之間劃出了一道鴻溝;愛情消滅了,鴻溝依舊存在。而且他氣質上是個貴族。從幼年起,他雖然心很溫柔,但身體和精神極其敏感,素來是遠離大眾的。他們的思想和氣息都使他厭惡——但自從他親眼看見了一樁平凡的瑣事以後,情形就不同了。

他在蒙羅區的高崗上租着一個很樸素的公寓,離開克利斯朵夫與賽西爾的住處很近。那是個平民區,住在一幢屋子裏的不是靠少數存款過活的人,便是僱員和工人的家庭。在別的時期,他對於這個氣味不相投的環境一定會感到痛苦;但這時候他完全不以為意;這兒也好,那兒也好:他到處是外人。他不知道,也不願意知道鄰居是些什麼人。工作回來——(他在一家出版公司里有一個差事),——他便關在屋裏懷念往事,只為了探望孩子和克利斯朵夫才出去。他的住處不能算一個家,只是一間充滿着過去的形象的黑房;而房間越黑越空,形象就越顯得清楚。他不大注意在樓梯上遇到的人。但不知不覺已經有些面貌印入他的心裏。有些人對於事物要過後才看得清楚。那時什麼都逃不掉了,最微小的枝節也象是用刀子刻下來的。奧里維就是這樣:他心中裝滿了活人的影子,感情一激動,那些影子便浮起來;跟它們素昧平生的奧里維居然認出了它們;有時他伸出手去抓……可是它們已經消滅了……

有一天出去的時候,他看到屋子前面有一堆人,圍着咭咭呱呱的女門房。他素來不管閑事,差不多要不加問訊的走過去了,但那個想多拉一個聽眾的看門女人把他攔住了,問他有沒有知道可憐的羅賽一家出了事。奧里維根本不知道誰是那些“可憐的羅賽”,只漫不經意的,有禮的聽着。等到知道屋子裏有個工人的家庭,夫婦倆和五個孩子一起自殺了的時候,他象旁人一樣一邊聽着女門房反覆不厭的嘮叨,一邊抬起頭來望望牆壁。在她說話的時間,他漸漸的想起那些人是見過的;他問了幾句……不錯,是他們:男的——(他常常聽見他在樓梯上呼哩呼嚕的喘氣)——是麵包師傅,氣色蒼白,爐灶的熱氣把他的血都吸幹了,腮幫陷了下去,鬍子老是沒刮好;他初冬時害了肺炎,沒完全好就去上工,變成復病;三星期以來,他又是失業又沒有一點兒氣力。女的永遠大着肚子,被關節炎把身子搞壞了,還得拚命忙着家裏的事,整天在外邊跑,向救濟機關求一些姍姍來遲的微薄的資助。而這期間,一個又一個的孩子生下來了:十一歲,起歲,三歲,中間還死過兩個;最後又是一對雙生兒在上個月下了地,真是挑了一個最好的時期!一個鄰居的女人說:

“他們出生那天,五個孩子中最大的一個,十一歲的小姑娘於斯丁納,——可憐的丫頭!——哭着說,要她同時抱一對雙生兄弟,怎麼吃得消呢……”

奧里維聽了,腦海中立刻現出那個小姑娘的模樣,——挺大的額角,毫無光澤的頭髮望后梳着,一雙驚惶不定的灰色眼睛,部位長得很高。人家不是看到她捧着食物,就是看到她抱着小妹子,再不然手裏牽着一個七歲的兄弟;——那是個嬌弱的孩子,相貌很細巧,一雙眼睛已經瞎了。奧里維在樓上碰到她,總是心不在焉的,有禮的說一聲:“對不起,小姐。”

她一聲不出,只直僵僵的走過,也不閃避一下,但對於奧里維的虛禮暗中很高興。上一天傍晚六點鐘,他下樓還最後看到她一次:提着一桶炭上去,東西似乎很重。但在一般窮苦的孩子,那是極平常的事。奧里維照例招呼了一聲,並沒瞧她一眼。他望下走了幾級,無意中抬起頭來,看見她靠在欄杆上,伸着那張小小的抽搐的臉瞧他下樓。接着她轉身上去了。她知道不知道自己上哪兒去呢?奧里維認為她是有預感的。他想着這可憐的孩子手裏提着炭等於提着死亡,而死亡便是解放。對於可憐的孩子們,不再生存就是不再受罪!想到這兒,他沒法再去散步了,便回到房裏。但明知道死者就在近旁,只隔着幾堵壁,自己就生活在這些慘事旁邊:怎麼還能安安靜靜的待在家裏呢?

於是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心裏非常難受,覺得世界上多少人受着千百倍於自己的,可以挽救的苦難,他卻為了失戀而成天的自嗟自嘆,不是太沒有心肝了嗎?當時他非常激動,把別人也感染了。克利斯朵夫因之大為動心。他聽着奧里維的敘述,把才寫的一頁樂譜撕了,認為自己搞這些兒童的玩完全被音樂抓住了,而且心裏感覺到,世界上減少一件藝術品並不能多添一個快樂的人。饑寒交迫的悲劇對他也不是新鮮的事;他從小就在這一類的深淵邊上走慣而不讓自己掉下去的。甚至他對自殺還抱着嚴厲的態度,因為他這時期精力充沛,想不到一個人為了某一種痛苦竟會放棄鬥爭的。痛苦與戰鬥,不是挺平常的嗎?這是宇宙的支柱。

奧里維也經歷過相仿的磨難,但從來不肯逆來順受,為自己為別人都是這樣。他一向痛恨貧窮,因為那是把他心愛的安多納德磨折死的。自從娶了雅葛麗納,讓財富和愛情把他志氣消磨完了以後,他就急於丟開那些悲慘年代的回憶,把跟姊姊兩人每天都得毫無把握的掙取下一天的麵包的事趕快忘掉。現在愛情完了,這些形象便重新浮現了。他非但不躲避痛苦,反而去找它。那是不必走多少路就能找到的。以他當時的心境,他覺得痛苦在社會上觸目皆是。社會簡直是一所醫院……遍體鱗傷,活活腐爛的磨折!憂傷侵蝕,摧殘心靈的酷刑!沒有溫情撫慰的孩子,沒有前途可望的女兒,遭受欺凌的婦女,在友誼、愛情、與信仰中失望的男子,滿眼都是被人生弄傷的可憐蟲!而最慘的還不是貧窮與疾病,而是人與人間的殘忍。奧里維才揭開人間地獄的蓋子,所有被壓迫的人的呼號已經震動他的耳鼓了:受人剝削的無產階級,被人虐害的民族,被屠殺的亞美尼亞,被窒息的芬蘭,四分五裂的波蘭,殉道的俄羅斯,被歐洲的群狼爭食的非洲,以及所有的受難者。奧里維為之氣都喘不過來了;他到處聽見他們的哀號,不懂一個人怎麼還能想到旁的事。他不住的和克利斯朵夫說著。克利斯朵夫心緒被擾亂了,回答說:“別煩了!讓我工作。”但他不容易平靜下來,便氣惱了,咒着說:“該死!我這一天完全給糟掉了!你算是有進步了,嗯?”於是奧里維趕緊道歉。

“孩子,”克利斯朵夫說,“別老望着窟窿。你要活不下去的。”

“可是我們應當把那些掉在窟窿里的人救出來呀。”

“當然。可是怎麼救呢?是不是我們也跟着跳下去?你就是這個辦法。你有一種傾向,只看見人生可悲的事。不用說,這種悲觀主義是慈悲的;可是教人泄氣的。想使人家快活,你自己先得快活!”

“快活!看到這麼多的苦難之後,還會有這種心腸嗎?只有努力去減少人家的苦難,你才會快活。”

“對。可是亂打亂殺一陣就能幫助不幸的人嗎?多一個不中用的兵是無濟於事的。我能夠用我的藝術去安慰他們,給他們力量,給他們快樂。你知道不知道,一支美麗的歌能夠使多少的可憐蟲在苦難中得到支持?應當各人干各人的事!你們法國人,真是好心糊塗蟲,只知道搶着替一切的不平叫屈,不管是為了西班牙還是為了俄羅斯,也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就喜歡你們這個脾氣。可是你們以為這樣就能把事情搞好嗎?你們亂鬨哄的投入漩渦,結果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瞧,你們的藝術家自命為參預着世界上所有的運動,可是你們的藝術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的黯淡。奇怪的是,多少玩起的小名家跟壞蛋,居然自稱為救世的聖徒!嘿,他們不能少灌一些壞酒給群眾喝嗎?——我的責任,第一在於做好我的事,替你們製作一種健全的音樂,恢復你們新鮮的血液,讓太陽照到你們心裏去。”

要散佈陽光到別人心裏,先得自己心裏有陽光。而奧里維就感缺少。象今日一般最優秀的人一樣,他不能獨自發揮他的力量,只有跟別人聯合起來才能夠。可是跟誰聯合呢?思想是自由的,心可是虔誠的,他被一切的政治黨派與宗教黨派摒諸門外。他們因為胸襟狹小,不能容忍而互相排擠。一朝有了權力,他們又加以濫用。所以只有被壓迫的人才吸引奧里維。在這方面,他至少是和克利斯朵夫同意的,認為在反抗遠地方的不平之前,先得反抗近處的不平,反抗那些在我們周圍而且是我們多少負有責任的。攻擊別人的罪惡而忘掉自己所犯的罪惡的人,真是太多了。

於是他先從幫助窮人入手。亞諾太太因為參加着一個慈善組織,便介紹奧里維入了會。一開始他就到好幾樁失意的事:他負責照顧的窮人並不都值得關切;或者是他的同情沒有得到好的反應,他們提防他,對他深閉固拒。並且一個知識分子根本難於在單純的慈善事業上面獲得滿足:在災禍的國土中,這種辦法所灌溉到的園地太小了!它的行動幾乎老是支離破碎的,零星的;它似乎毫無計劃,發現什麼傷口就隨時裹扎一下。以一般而論,它的志願太小,行動太匆忙,不能一針見血的對付病源。而探討苦難的根源正是奧里維不肯放過的工作。

他開始研究社會的災難。在這一方面,嚮導決不愁缺少。當時社會問題已經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個問題。在交際場中,在小說或劇本中間,大家都談着。每個人都自命為很熟悉。一部分的青年為此消耗了他們最優秀的力量。

每一代的人都得有一種美妙的理想讓他們風魔。即使青年中最自私的一批也有一股洋溢着生命力,充沛的元起,不願意毫無生產;他們想法要把它消耗在一件行動上面,或是——(更謹慎的)——消耗在一宗理論上面。或是搞航空,或是搞革命;或是作肌肉的活動,或是作思想的活動。一個人年輕的時候需要有個幻象,覺得自己參預着人間偉大的活動,在那裏革新世界。他的感官會跟着宇宙間所有的氣息而震動,覺得那麼自由,那麼輕鬆!他還沒有家室之累,一無所有,一無所懼。因為一無所有,所以能非常慷慨的捨棄一切。妙的是能愛,能憎,以為空想一番,吶喊幾聲,就改造了世界;青年人好比那些窺伺待發的狗,常常捕風捉影的狂吠。只要天涯地角出了一樁違反正義的事,他們就瘋起來了……

黑夜裏到處是狗叫。在大森林中間,從這一個農莊到那一個農莊,此呼彼應。夜裏一切都騷動得很。在這個時代,睡覺是不容易的!空中的風帶來多少違反正義的回聲!而違反正義的事是沒有窮盡的;為了補救一樁不義,你很可能作出另外一些不義。而且什麼叫做不義,什麼叫做暴行呢?——有的說是可恥的和平,殘破的國家。有的說是戰爭。這個說是舊制度的被毀,君王的被黜。那個說是教會的被掠。另外一個又說是未來的被窒息,自由的受到威脅。對於平民,不平等是不義:對於上層階級,平等是不義。不義的種類那麼多,每個時代都得特別挑一個,——既要挑一個來加以攻擊,又要挑一個來加以庇護。

那時大家正在竭力攻擊社會的不公道,——同時也在不知不覺的準備新的不公道。

當然,自從工人階級的數量與力量增高,成為國家的主要機軸以來,社會的不公道特別顯得不堪忍受,特別令人注目。但不管工人階級的政客與謳歌者怎樣宣傳,工人階級的現狀並沒變得更壞,反而比從前改善。今昔的變化並非在於現代的工人們更苦,而是在於更有力量。這種力量是資本家的力量造成的,是經濟與工業發展的必然的趨勢造成的;因為這種發展把勞動者集合在一起,使他們成為可以作戰的軍隊;工業的機械化使武器落到了勞動者手裏,使每個工頭都變成支配光、支配電、支配力的主宰。近來一般領袖正想加以組織的、這些原動力中間,有一股烈焰飛騰的熱度和無數的電浪,流遍了整個社會。

有頭腦的中產階級所以被平民問題震動,決不是——雖然他們自以為是——為了這個問題的合於正義,也不是為了觀念的新奇與力量,而是為了它的生命力。

以平民問題所牽涉的正義而論,社會上千千萬萬別的正義被蹂躪了,誰也不動心。以觀念而論,它只是些零零碎碎的真理,東一處西一處的撿得來,犧牲了旁的階級而依了一個階級的身量剪裁過的。那不過是一些跟所有的“原則”同樣荒謬的“原則”,——例如君權神聖,教皇無誤,無產階級統治,普及選舉,人類平等;——倘使你不從鼓動這些原則的力量方面着眼而單看它們的理由,還不是同樣的荒謬?但它們的平庸是沒有關係的。無論什麼思想,都不是靠它本身去征服人心,而是靠它的力量;不是靠思想的內容,乃是靠那道在歷史上某些時期放射出來的生命的光輝。彷彿一股濃烈的肉香,連最遲鈍的嗅覺也受到它的刺激。以思想本身來說,最崇高的思想也沒有什麼作用;直到有一天,思想靠了吸收它的人的價值,(不是靠了它自己的價值),靠了他們灌輸給它的血液而有了傳染性的時候,那枯萎的植物,奚里谷的玫瑰,才突然之間開花,長大,放出濃郁的香味佈滿空①間——張着鮮明的旗幟,領導工人階級去突擊布爾喬亞堡壘的那些思想,原來是布爾喬亞夢想家想出來的。只要不出他們的書本,那思想就等於死的,不過是博物館裏的東西,放在玻璃櫃中的木乃伊,沒有人瞧上一眼的。但一朝被群眾抓住了,那思想就變了群眾的一部分,感染到他們的狂熱而變了模樣,有了生氣;抽象的理由中間也吹進了如醉如狂的希望,象穆罕默德開國時代的那陣熱風。這種狂熱慢慢擴張開去。大家都感染到了,可不知道那熱風是誰帶來的,怎麼帶來的。而且人的問題根本不相干。精神的傳染病繼續蔓延,從頭腦狹窄的人物傳達給優秀人物。每個人都無意之間做了傳布的使者——

①奚里谷玫瑰產於敘利亞與巴勒斯坦,未開花即萎謝,但移植濕地,即能再生。

這些精神傳染病的現象在每個國家每個時代都有的;即使在特權階級堅壁高壘,竭力撐持的貴族國家也不能免。但在上層階級與其民之間沒有藩籬可守的民主國家,這種現象來勢特別猛烈。優秀分子立刻被傳染了。他們儘管驕傲,聰明,卻抵抗不了疫勢;因為他們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末強。智慧是一座島嶼,被人間的波濤侵蝕了,淹沒了,直要等大潮退落的時候,才能重新浮現。大家佩服法國貴族在八月四日夜裏放棄特權的事。其實他們是不得不這樣做。我們不難想①象,他們之中一定有不少人回到府里去會對自己說:“哎,我乾的什麼事啊?簡直是醉了……“好一個醉字!那酒真是太好了,釀酒的葡萄也太好了!可是釀成美酒來灌醉老法蘭西的特權階級的葡萄藤,並非是特權階級栽種的。佳釀已成,只待人家去喝。而你一喝便醉。就是那些絕不沾唇而只在旁邊聞到酒香的人也不免頭暈目眩。這是大革命釀出來的酒!……一七八九年份的酒,如今在家庭酒庫中只剩幾瓶泄氣的了;可是我們的曾孫玄孫還會記得他們的祖先曾經喝得酩酊大醉的——

①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法國大革命爆發后,八月四日夜,若干貴族在國民議會中宣佈放棄特權。

使奧里維那一代的布爾喬亞青年頭昏腦脹的,是一種同樣猛烈而更苦澀的酒。他們把自己的階級作犧牲,去獻給新的上帝,無名的上帝,——平民。

當然,他們並非每個人都一樣的真誠。許多人看不起自己的階級,為的是要藉此顯露頭角。還有許多是把這種運動作為精神上的消遣,高談闊論的訓練,並不完全當真的。一個人自以為信仰一種主義,為它而奮鬥,或者將要奮鬥,至少是可能奮鬥,的確是愉快的事;甚至覺得冒些危險也不壞,反而有種戲劇意味的刺激。

這種心情的確是無邪的,倘使動機天真而沒有利害計算的話——但一批更乖巧的人是胸有成竹的上台的,把平民運動當作獵取權位的手段。好似北歐的海盜一般,他們利用漲潮的時間把船隻駛入內地,預備深入上流的大三角洲,等退潮的時候把征略得來的城市久佔下去。港口是窄的,潮水是捉摸不定的:非有巧妙的本領不行。但是兩三代的愚民政治已經養成了一批精於此道的海盜。他們非常大膽的衝進去,對於一路上覆沒的船連瞧都不瞧一眼。

每個黨派都有這種惡棍,卻不能教任何一個黨派負責。然而一部分真誠的與堅信的人,看了那些冒險家以後所感到的厭惡,已經對自己的階級絕望了。奧里維認識一般有錢而博學的布爾喬亞青年,都覺得布爾喬亞的沒落與無用。他對他們極表同情。最初,他們相信優秀分子可能使平民有新生的希望,便創立許多平民大學,花了不少時間與金錢,結果那些努力完全失敗了。當初的希望是過分的,現在的灰心也是過分的。民眾並沒響應他們的號召,或竟避之唯恐不及。便是應召而來的時候,他們又把一切都誤會了,只學了布爾喬亞的壞習氣。另外還有些危險人物溜進布爾喬亞的使徒隊伍,把他們的信用給破壞了,把平民與中產階級一箭雙鵰,同時利用。於是一般老實人以為布爾喬亞是完了,它只能腐蝕民眾,民眾應當不顧一切的擺脫它而自個兒走路。因此,中產階級只是發起了一個運動,結果非但這運動沒有他們的分,並且還反對他們。有的人覺得能夠這樣捨身,能夠用犧牲來對人類表示深切而毫無私心的同情是種快樂。只要能愛,能捨身就行。青年人元氣那麼充足,用不着在感情上得到酬報,不怕自己會變得貧弱——有的人認為自己的理智和邏輯能夠滿足便是一種愉快;他們的犧牲不是為了人,而是為了思想。這是最剛強的一批。他們很得意,因為憑着一步一步的推理斷定自己的階級非沒落不可。預言不中,要比跟他們的階級同歸於盡使他們更難受。他們為了理想陶醉了,對着外邊的人喊道:“打呀,打呀,越重越好!要把我們收拾得乾乾淨淨才好!”他們居然做了暴力的理論家。

而且所提倡的是別人的暴力。因為宣傳暴力的使徒差不多永遠是一般文弱而高雅的人。有些是聲言要推翻政府的公務員,勤勉、認真、馴良的公務員。他們在理論上宣揚暴力,其實是對自己的文弱、遺憾、生活的壓迫的報復,尤其是在他們周圍怒吼的雷雨的徵兆。理論家好比氣象學家,他們用科學名詞所報告的天氣並非是將來的,而是現在的。他們是定風針,指出風從哪兒吹來。他們被風吹動的時候,幾乎自以為在操縱風向。

然而風向的確轉變了。

思想在一個民主國家裏是消耗得很快的,特別因為它流行得快。法國多少的共和黨人,不到五十年就厭惡共和,厭惡票選,厭惡當年如醉若狂爭取得來的自由。以前大家相信“多數”是神聖的,能促進人類的進步,現在可是暴力思想風靡一時了。“多數”的不能自治,貪贓枉法,萎靡不振,妒賢害能,引起了反抗;強有力的“少數”——所有的“少數”——便訴之於武力了。法蘭西行動派的保王黨和勞工總會的工團主義者居然接近了,這是可笑的,但是必然的。巴爾扎克說他那個時代的人“心裏想做貴族,但為了怨望而做了共和黨人,唯一的目的是能夠在同輩中找到許多不如他的人”……這樣的樂趣也可憐透了!而且要強迫那些低下的人自認低下才行;要做到這一點,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建立一種威權,使優秀分子(不論是工人階級的或中產階級的)拿他們的優越把壓其他們的“多數”屈服。年輕的知識階級,驕傲的小布爾喬亞,是為了自尊心受了傷害,為了痛恨民主政治的平等,才去投入保王黨或革命黨的。至於無所為而為的理論家,宣揚暴力的哲學家,卻高高的站在上面,象準確的定風針似的,發出暴風雨的訊號。

最後還有一批探求靈感的文人,——能寫作而不知道寫什麼的,好比困在奧利斯港口的希臘水手,因為風平浪靜而①沒法前進,不勝焦灼的等待好風吹滿他們的帆——其中也有些名流,被德萊弗斯事件出豈不意的從他們字斟句酌的工作中拉了出來,投入公共集會。在先驅者看來,仿效這種榜樣的人太多了。現在多數的文人都參加政治,以左右國家大事自命。只要有一點兒借口,他們馬上組織聯盟,發表宣言,救護宗廟。有前鋒的知識分子,有後方的知識分子,都是難兄難弟。但兩派都把對方看做唱高調的清客而自命為聰明人。凡是僥倖有些平民血統的人自認為光榮之極,筆下老是提到這一點——他們全是牢騷滿腹的布爾喬亞,竭力想把布爾喬亞因為自私自利而斷送完了的權勢恢復過來。但很少使徒能夠把熱心支持長久的。最初那運動使他們成了名,——恐怕還不是得力於他們的口才,——大為得意。以後他們繼續幹着,可沒有先前的成功了,暗中又怕自己顯得可笑。久而久之,這種顧慮漸漸佔了上風,何況他們原是趣味高雅,遇事懷疑的人,自然要覺得他們的角色不容易扮演而感到厭倦了。他們等待風色和跟班們的顏色,以便抽身引退;因為他們受着這雙重的束縛。新時代的伏爾泰與約瑟-特-曼德爾,雖然文字寫得大膽,實際是畏首畏尾,非常膽小,唯恐②得罪了青年人,竭力要博取他們的歡心,把自己裝得很年輕。不管在文學上是革命者或反革命者,他們總是戰戰兢兢的跟着他們早先倡導的文學潮流亦步亦趨——

①典出希臘神話,參閱本書474頁注。

②特-曼德爾為法國十八世紀宗教哲學家,提倡教皇至上主義,適與伏爾泰之排斥神權相反。此處舉此二人代表左右兩極端。

在這個布爾喬亞的先鋒隊中間,奧里維所遇到的最奇怪的典型是一個因為膽怯而變成革命分子的人。

那標本名叫比哀爾-加奈。出身是有錢的布爾喬亞,保守派的家庭,跟新思想完全無緣的;家裏的人儘是些法官和公務員,以怨恨當局,跟政府鬧彆扭而丟官出名的;這批中間派的布爾喬亞,想討好教會,很少思想,可是很會用思想。加奈莫名片妙的娶了一個有貴族姓氏的女人,思想不比他差,也不比他多。頑固,狹窄,落伍,老是苦悶而發牢騷的社會,終於使加奈氣惱之極,——尤其因為太太又丑又可厭。他資質中等,頭腦相當開通,傾向於自由思想,卻不大明白它的內容:那在他的環境裏是無法懂得的。他只知道周圍沒有自由,以為只要跑出去就可以找到了。但他不能獨自走路:在外邊才走了幾步,就很高興的和中學時代的朋友混在一起,其中頗有些醉心於工團主義的人。在這個社會裏,他覺得比在自己的社會裏更不得勁,但不願意承認:他總得有個地方混混,可惜找不到象他那種色彩(就是說沒有色彩)的人。這一類的傢伙在法蘭西有的是。他們自慚形穢:不是躲起來,就是染上一種流行的政治色彩,或者同時染上好幾種。

依着一般的習慣,加奈尤其和那些跟他差別最厲害的朋友接近。這個法國人,十足的布爾喬亞,十足的內地人氣質,居然形影不離的跟一個青年猶太醫生做伴。他叫做瑪奴斯-埃曼,是個亡命的俄國人。象他許多同胞一樣,他有雙重的天才:一方面能夠在別的國家象在本國一樣的安居,一方面又覺得無論什麼革命都配他的胃口:人家竟弄不清他對革命感到興趣的,究竟是革命的手段呢還是革命的宗旨。他自己經歷的和旁人經歷的考驗,為他都是一種消遣。他是真誠的革命黨人,同時他的科學頭腦使他把革命黨人(連自己在內)看做一種精神病者。他一邊觀察,一邊培養這精神病。由於興高采烈的玩票作風和朝三暮四的思想,他專門找那些與自己對立的人來往。他和當權的要人,甚至和警察廳都有關係;東鑽鑽,西混混,那種令人品疑的好奇心使許多俄國革命家都象是騎牆派,有時他們弄假成真,的確變了騎牆派。那並不是欺騙而是輕浮,往往是沒有利害計算的。不少干實際行動的人都把行動當作演戲,盡量施展他們的戲劇天才,象認真的演員一樣,但隨時預備改換角色。瑪奴斯儘可能的忠於革命黨人的角色;因為他天生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又喜歡破壞他所僑居的國家的法律,所以這個角色對他最合式。可是歸根結蒂,那不過是一個角色而已。人家從來分不清他的說話中間哪些是實在的,哪些是虛構的;結果連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了。

他人很聰明,喜歡譏諷,有的是猶太太與俄國人的細膩的心理,能一針見血的看出自己的跟別人的弱點而加以利用,所以他毫不費力就把加奈控制了。他覺得拿這個桑丘-潘沙拉入堂吉訶德式的隊伍挺好玩。他老實不客氣支配他,支①配他的意志,時間,金錢,——並不是放在自己口袋裏(那他不需要,誰也不知道他靠什麼過活的),——而是用來對他的主義作最不利的宣傳。加奈聽人擺佈,硬要相信自己和瑪奴斯一般思想。他明知道實際並不如此:那些思想是不合情理,使自己害怕的。他不喜歡平民。並且他不是勇敢的人。這個又高又大,身體魁梧,肥肥胖胖的漢子,小娃娃式的臉,鬍子剎得精光,呼吸急促,說話甜蜜,浮誇,孩子氣十足,長着一身大力士式的肌肉,還是很高明的拳擊家,骨子裏卻是個最膽小的人。他在家屬中間因為被認為搗亂分子而很得意,但看着朋友們的大膽暗中直打哆嗦。沒有問題,這種寒顫的感覺並不討厭,只要是鬧著玩兒的。可是玩藝兒變得危險了。那些混蛋居然張牙舞爪的兇器來,野心越來越大,使加奈的自私心理,根深蒂固的地主觀念,和布爾喬亞的怕事的脾氣,都發急了。他不敢問:“你們要把我拉到哪兒去呢?”但他暗暗詛咒那般不管死活的人,一味要跟人家打得頭破血流,也不問同時會不會砸破別人的腦袋——可是誰強其他跟他們走呢?他不是可以引退的嗎?但他沒有勇氣,他怕孤獨,好比一個落在大人後面哭哭啼啼的孩子。他跟大多數人一樣:沒有一點兒意見,除非是不贊成一切過激的意見。一個人要獨立,就非孤獨不可;但有幾個人熬得住孤獨?便是在那些最有眼光的人裏頭,能有膽量排斥偏見,丟開同輩的人沒法擺脫的某些假定的,又有幾個?要那麼辦,等於在自己與別人之間築起一道城牆。牆的這一邊是孤零零的住在沙漠裏的自由,牆的那一邊是大批的群眾。看到這情形,誰會遲疑呢?大家當然更喜歡擠在人堆里,象一群羊似的。氣味雖然惡劣,可是很暖和。所以他們儘管心裏有某種思想,也裝做有某種思想(那對他們並不很難),其實根本不大知道自己想些什麼!……希臘人有句古諺:“一個人先要了解自己”,但這般幾乎沒有什麼“自己”的人怎麼辦呢?在所有的集體信仰中,不問是宗教方面的或社會方面的,真正相信的人太少了,因為可稱為“人”的人就不多。信仰是一種力,唯大智大勇的人才有。假定信仰是火種,人類是燃料;那末這火種所能燃燒的火把,一向不過是寥寥幾根,而往往還是搖晃不定的。使徒,先知,耶穌,都懷疑過來的。其餘的更只是些反光了,——除非精神上遇到某些亢旱的時節,從大火把上掉下來的火星才會把整個平原燒起來!隨後大火熄滅了,殘灰餘燼底下只剩一些炭火的光。真正信仰基督的基督徒不過寥寥數百人。其餘的都自以為信仰或者是願意信仰——

①塞萬提斯名著《堂吉訶德》中的騎士迷堂吉訶德的傳從。

那些革命家中間,許多便是這樣的人。老實無用的加奈願意相信自己是個革命家,所以就相信了。但他對着自己的大膽吃驚。

所有這些布爾喬亞都標榜種種不同的原則:有的是從感情出發的,有的是從理智出發的,有的是從利益出發的;這一批把自己的思想依附《福音書》,那一批依附柏格森,另外一批又依附馬克思,普魯東,約瑟-特-曼德爾,尼采,或是喬治-索蘭爾。有的革命家是為了趨附時髦,有的是為了生性孤僻;有的是為了需要行動,抱着犧牲的熱情;有的是為了奴性特彆強,象綿羊一般馴良。可是全部都莫名片妙的被狂風卷着。你可以遠遠的看到明晃晃的大路上灰塵滾滾,表示大風暴快來了。

奧里維和克利斯朵夫望着這陣風卷過來。兩人眼力都很好,但看法不同。奧里維明察秋毫的目光,看透了一般人的用意,對他們的平庸覺得受不了;但他也窺見暗中鼓動他們的力量。他所注意的特別是悲壯的面目。克利斯朵夫卻更注意可笑的地方。使他發生興趣的是人,不是主義或思想。他對這些故意裝做不關心,譏笑改造社會的夢想。他素來喜歡跟人彆扭,再加對於風靡一時的病態的人道主義有種本能的反抗,所以表面上做得特別自私。他因為是靠自修成功的,不免以自己的體力和意志驕人,把一切沒有他那種力量的人看作貪吃懶做。他既是從窮苦與孤獨中間掙扎出來的,別人為什麼不照樣的做?……喝!社會問題!什麼叫做社會問題?是指吃不飽穿不暖嗎?

“那個味道我是嘗過的,”他說。“我的父親,母親,我自己,都是過來人。只要你跳出來就是了。”

“這不是每個人辦得到的,”奧里維說。“有病人,有倒霉的人……”

“那末大家去幫助他們呀,不是挺簡單嗎?可是象現在這樣去捧他們決不是幫助。從前人們擁護強者的權利固然要不得,我可不知道擁護弱者的權利是不是更要不得:它擾亂現代的思想,虐待強者,剝削強者。今日之下,一個人病弱,窮苦,愚蠢,潦倒,差不多是美德了,——而堅強,健康,克服環境等等反變了缺點。最可笑的,倒是那些強者最先相信這種觀點……這不是一個挺好的喜劇題材嗎?奧里維,你說!”

“我寧可讓人家取笑,可不願意教別人哭。”

“好孩子!”克利斯朵夫回答。“哎!誰不跟你一樣想呢?看到一個駝子,我的脊樑就覺得不舒服。我們不能不演喜劇,可不應當由我們去寫喜劇。”

有人相信將來會有個公平合理的社會,克利斯朵夫可決不為這種夢想着迷。他的平民式的頭腦,認為將來仍舊逃不出過去的一套。奧里維指摘他說:

“倘若人家關於藝術問題跟你說這種話,你不要跳起來嗎?”

“也許。總之我只懂得藝術。你也是的。我素來不信那般談外行事情的人。”

奧里維也同樣不信任這等人。兩位朋友甚至過於懷疑,老是跟政治離得遠遠的。奧里維不免有點兒慚愧的承認他從來沒使用過選舉權,十年以來沒有向市政府領過選民登記表。他說:

“幹嗎要去參加一出我明知毫無意義的喜劇呢?選舉嗎?選誰?那些候選人對我全是陌生的,我也說不上看中哪一個。而且我敢斷定,他們一朝被選出了,都立刻會背其他們的主張。監督他們嗎?逼他們盡責嗎?那不過是白白糟蹋我的生活。我既沒時間,也沒精力;既沒有辯才,也沒有不擇手段的勇氣和不討厭行動的心情。所以還不如放棄權利。我可以受罪,至少我沒有參加罪行!”

但他儘管把事情看得這樣清楚,儘管厭惡政治上一切應有的手法,仍舊對革命抱着虛幻的希望。他明知道虛幻,可並不放棄希望。這個神秘的現象是從種族來的。奧里維的民族是西方最愛破壞的民族,為了建設而破壞、也為了破壞而建設的民族,——它跟思想賭博,跟人生賭博,老是推翻一切,預備從頭做起,拿自己的血作賭注。

克利斯朵夫並沒這種遺傳的救世精神。他的濃厚的日耳曼氣息不相信革命的作用。他認為世界是沒法改造的,大家只是搬弄一些理論,說一大套空話罷了。他說:

“我用不着掀起革命——或是長篇大論的討論革命——來證明我的力量。我更用不着象那些青年一樣,推翻政府來擁立一個君主,或是立什麼救國委員會來保衛我。這算證明一個人的力量嗎?那才怪了!我會保衛自己的。我不是無政府主義者;我喜歡必不可少的秩序,也尊重統治宇宙的規律。可是我跟這個規律之間用不到中間人。我的意志會發號施令,同時也知道服從。你們滿嘴都是先哲的至理名言,那末該記得你們的高乃依說過:-只要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們希望有一個主宰,就表示你們軟弱無用。力是和光明一樣的,只有瞎子才會否認!你們得做個強者,心平氣和的,不用理論,不用暴行;那時候,所有的弱者都會象植物向著太陽一般的向著你們……”

他儘管說不能為了討論政治而浪費時間,實際上並不真的那樣不關心。在藝術家立場上,他也受到社會騷動的影響。因為一時沒有熱情鼓動他,他便傍徨四顧,問自己究竟是為誰工作。看到現代藝術的那般可憐的顧客,身心交憊的優秀分子,存着玩票心理的布爾喬亞,他不由得想道:“為這些人工作有什麼意思呢?”

當然,思想高雅,博學多聞,懂得個中甘苦,能夠賞識新奇,賞識古拙的情趣——(那跟新奇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的人,並非沒有。但他們厭倦一切,靈智的成分太多而生命力太少,以為藝術是虛空的;他們只對音響的或思想的遊戲感到興趣;而多數還得為世俗的事分心,為無數不必要的事耗費精神。要他們接觸到藝術的核心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們認為藝術不是血肉構成的,只是舞文弄墨的玩藝兒。他們的批評家造成了一種理論,證明他們的沒有能力擺脫玩票作風是對的。即使有幾個人還有相當的彈性,對於強烈的和弦能夠發生共鳴,可沒有力量消受;他們在人生舞台上已經殘廢了:不是神經病就是癱瘓。藝術在這個病院中間又能做些什麼呢?——可是在現代社會裏,藝術根本沒法擺脫這些變態的人:他們有的是金錢和報紙;唯有他們才能使一個藝術家活下去。所以藝術家非受羞辱不可,不得不在交際晚會中拿出他披露肝膽的藝術,充滿了內心生活的秘密的音樂,給一般趨時的群眾和厭倦不堪的知識分子作娛樂,——更確切的說,是給他們解悶,或者是讓他們有些新的煩悶。

克利斯朵夫尋訪真正的群眾,相信人生的情緒和藝術的情緒都是真實的、能夠以新鮮的心情來接受的群眾。他暗中受着大家所預告的新社會——平民——吸引。因為想起了童年的事,想起了高脫弗烈特和一般微賤的人,啟示他深邃的生命的、或是和他一同享受神聖的音樂的人,他便相信真正的朋友是在這方面。象多少天真的青年一樣,他想着一些大眾藝術的計劃,什麼平民音樂會,平民戲院,內容他也不大說得清。他希望革命可能讓藝術有個更新的機會,以為社會運動使他感到興趣的就只有這一點。其實他是欺騙自己:象他那麼元氣充足的人,決不能不受當時最有活力的行動吸引。

他最瞧不上眼的是布爾喬亞的理論家。這一類的樹所生的果實往往是乾癟的;所有生命的精華都凍結了,變了空洞的觀念。克利斯朵夫對這些觀念是不加區別的。他無所偏好,便是他自己的主張一朝凝結為一種學說之後,他也不再愛好。他存着瞧不起的心理,既不理會那些擁護強權的理論家,也不理會奉承弱者的理論家。在無論什麼喜劇里,愛發議論的角色是最不討好的。觀眾不但更喜歡值得同情的人,甚至覺得串反派的角兒也不象他那末可厭。在這一點上,克利斯朵夫跟群眾的心理完全相同,認為呶呶不休的談論社會問題只能教人品膩。但他很好玩的打量着別人,打量着那些相信的人和願意相信的人,受氣的和但求受氣的人,以劫掠為業的海賊,和生來給人剪毛的綿羊。對於象胖子加奈一般有些可笑的老實人,他很寬容。他們的庸俗不至於使他感到象奧里維那樣的難堪。他對無論什麼角色都用一種親熱而含譏帶諷的心情看着,自以為跟他們所演的戲毫不相干,並沒覺得他慢慢的已經參加進去。他自以為只是一個旁觀者,看着狂風吹過。殊不知狂風已經吹到他的身上,把他帶着走了。

這出社會劇可以說戲中有戲。知識分子演的那一部分是穿插在喜劇中的喜劇,民眾不愛看的。正戲乃是民眾演的。旁人既不容易看清情節,連民眾自己也不大明白。出乎意外的變化在那個戲裏只有更多。

說白當然多於行動。不論是布爾喬亞還是平民,所有的法國人都是盡多盡少的話吞得下的,正如盡多盡少的麵包都吃得下。但大家吃的不是同樣的麵包。有為細巧的味覺用的高級的語言,也有為塞飽餓鬼的肚子用的更富滋養的語言。即使字面相同,捏造的方式卻不一樣;味道,香氣,意義,都各各不同。

奧里維第一次參加一個民眾集會的時候,嘗到這一類的麵包,覺得毫無胃口;食物梗在喉頭咽不下去。思想的平凡,措詞的單調和野蠻,空洞的濫調,幼稚的邏輯,抽象的理論和亂七八糟的事實,好比做壞了的芥末醬,只能使奧思維作嘔。一方面是用字不恰當,另一方面還沒有平民談吐中那點兒生動的趣味。那完全是一批報紙上的字彙,褪色的服裝,從布爾喬亞的修辭學舊貨店中撿得來的。說話的繁瑣尤迫使奧里維駭怪。他可忘了文字的簡潔不是天然的,而是修鍊出來的,由上層階級琢磨出來的。大都市裏的平民決不能單純,老是喜歡尋找纖巧而複雜的辭藻。奧里維不懂這些浮誇的話對聽眾所能發生的影響。在這方面,他完全不得其門而入。我們把別個種族的語言叫做外國語。殊不知在同一個種族裏,語言的種類幾乎跟社會的階層一樣的多。唯有為人數有限的上層階級,語言才是幾世紀的經驗的結晶;為其餘的人,它只代表他們自身的和他們的集團的經驗。那些被優秀分子用舊了、摒棄了的字,彷彿是一所空屋子,從優秀分子遷出以後,又搬進了新人物。你要願意認識主人,就得走進屋子。

克利斯朵夫便是這麼辦了。

他和工人們發生關係是由一個在國家鐵路上辦事的鄰居介紹的。那鄰居四十五歲,個子矮小,未老先衰,頭髮都禿了,眼睛陷得很深,腮幫癟縮,彎彎的鼻子挺大,嘴巴的長相顯得人很聰明,畸形的耳朵,邊上的肉裂成了幾片:他渾身上下都是衰敗的模樣。他叫做阿西特-高蒂哀,不是平民出身,而是中等的、清白的布爾喬亞,家裏為了教育這個獨子,把一份薄產花光了還沒有能完成他的學業。很年輕的時候,他謀到了一個國家機關的差事,那在貧窮的中產階級眼裏是救星,其實是死亡,——是活埋。一朝進去之後,再也出不來了。他又犯了一樁錯誤——(那是現代社會的許多錯誤之一),——愛上一個美麗的女工,結了婚,不久她就露出鄙俗不堪的本性。她替他生了三個孩子。當然他得養活這一家幾口。這個聰明而一心想進修的男人被迫窮困住了,覺得心中有些潛伏的力量被生活的艱難窒息了,卻又不甘屈服。他從來不得清靜:當著會計處的職員,整天消磨在機械的工作里;一起辦公的都是又俗氣又饒舌的同事,講些廢話,罵罵上司,算做對無聊的生活出氣,同時也嘲笑他,因為他不懂得把求知慾在他們面前藏起去。回到家裏,他只看到一個氣味難聞的,醜惡的寓所,和一個吵吵嚷嚷,庸碌之極的女人。她不了解他,把他當做懶蟲或瘋子。孩子們一點不象他而象母親。為什麼他得過這種生活呢?這算是公道的嗎?牢騷,痛苦,窮困,無聊的職業,使他從早到晚找不到一小時的光陰來修心養氣,找不到一小時的靜默,他給折磨得力倦神氣,煩躁不堪。為了想忘掉這些,他最近又去接近杯中物,結果更把他斷送完了——克利斯朵夫看到這個悲劇大為震動:殘缺不全的個性,沒有充分的修養,沒有藝術趣味,但生來是為作些大事業的,現在可是被不幸的遭遇壓倒了。高蒂哀立刻抓住了克利斯朵夫,好似快淹死的弱者碰到了一個游泳健將的手臂。他又喜歡又羨慕克利斯朵夫,帶他去參加群眾集會,見到革命黨里的某些領袖,那是他為為怨恨社會而結交的。因為想做貴族而沒做成,所以他跟平民混在一起極感痛苦。

克利斯朵夫卻比他平民化得多,——尤其因為他並不需要做平民,——對這些集會很感興味。會場上的演說使他覺得好玩。他不象奧里維那樣感到厭惡,對語言的可笑也並不敏感,認為所有多嘴的傢伙都是半斤八兩。他素來瞧不起高談闊論。但他雖沒費心去了解那套辭令,卻在演說家與聽講者的心裏咂摸到說話的音樂。演說家的力量一朝引起了聽講的人的共鳴,立刻增加了百倍。克利斯朵夫先是只注意到前者;他為了好奇,居然結識了幾個演說家。

對群眾最有影響的一個是加奇米-育西哀,——深色頭髮,臉很蒼白,年紀在三十與三十五之間,相貌象蒙古人,個子清瘦,病病歪歪的,眼睛的神氣又熱烈又冷靜,頭髮很少,鬍子尖尖的。他的力量不在於他那種空泛、急促、跟語豈不調和的姿勢,也不在於他的失音的,常帶嘶嘶聲的浮誇的說話,而是在於他這個人本身,在於他深信不疑的態度。他似乎不允許人家跟他有不同的思想;而既然他的思想就是群眾願意想的,所以群眾和他很投機。他把大家期待的話三遍、四遍、十遍的告訴他們,象發瘋般拚命在同一隻釘子上盡敲;他的群眾也學着他的樣盡敲,盡敲,直把那隻釘嵌入肉里——除了這種本領以外,他過去犯的許多政治案子也增加他的聲望。他表面上有股百折不回的毅力;但明眼人可以看出他骨子裏給多年的辛苦和努力磨得疲倦死了,厭煩死了,憤憤不起的恨着命運。他每天消耗的精力都入不敷出:從小就被工作和貧窮把身子磨壞了,做過玻璃匠,白鐵匠,印刷工人;又害着肺病,使他對他的主義,對自己,常常心灰意懶,有時又興奮若狂。他的暴烈一方面是有意的,一方面是病態的;就是說一半是為了政治作用,一半是為了衝動。他的學問是亂七八糟自修來的:有些事懂得很透徹,例如科學,社會學,以及他干過的各種手藝;對許多別的事他只是一知半解;但真懂的也好,不懂的也好,他都很有把握。他有理想世界,有準確的觀念,有愚昧無知的地方,有非常實際的頭腦,有偏見,有經驗,有對布爾喬亞的猜忌和仇恨。可是他照舊對克利斯朵夫很好,因為看到一個知名的藝術家來交結他,心裏很得意。他那等人是生來當領袖的,無論做什麼事,對工人們都很不客氣。他雖然真心要平等,但事實上對高級的人比對低級的人更容易平等。

克利斯朵夫還遇到工人運動的別的幾個領袖。他們之間沒有多少好感。共同的鬥爭好容易促成了一致的行動,可是沒有把大家的心聯合起來。可見所謂階級的分野完全是浮表的,暫時的。許多年深月久的敵對狀態不過是被延緩了一下,掩飾了一下,實際是始終存在。在工人領袖中間,我們照舊看到南方人與北方人的對立,彼此存着根深蒂固的輕蔑的心理。幹這一行的忌妒另外一行的工資,而每行又自以為比別行高卓。但人與人間最大的區別還不在於這些而在於氣質。狐狸,狼,綿羊,天生吃人的野獸,和天生被人吃的野獸,因為階級相同,利害相同而集合在一起,但大家伸着鼻子嗅着,彼此都認了出來,毛都豎起來了。

克利斯朵夫有時在一家兼賣牛奶的小飯店裏吃飯,那是高蒂哀的老同事,為罷工而被撤職的鐵路職員西蒙開的;常客都是一般工團主義者。他們總共是五六個人,聚在盡裏頭一間屋子裏,靠着又小又黑的天井,兩隻掛在亮處的金絲雀老是叫得很有勁。和育西哀同來的是他的情婦,美麗的貝德,個子結實而風騷的姑娘,沒血色的皮膚,戴着大紅便帽,眼睛迷迷忽忽的帶着笑意。一個年輕的小白臉象跟班一樣釘着她,那是聰明而裝腔作勢的機器匠雷沃博-格拉伊沃,這一幫中間的“雅人”。他自命為無政府主義者,反對布爾喬亞最激烈的一個,但氣質上是個最要不得的布爾喬亞。多少年來,他每天早上都要買些一個銅子一份的文學報,把上面的黃色小說吞下去。這些讀物把他變成一個頭重腳輕的怪物:腦子裏想着精益求精的尋歡作樂的玩藝,身體卻骯髒到極點,日常生活也鄙俗到極點。他最喜歡病態的富翁們作興奮劑用的“奢侈”。因為肉體享受不到這奢侈,他就在精神上享受。那當然是渾身難過的。但這樣一來,他跟有錢的人並肩了,而且他還恨他們。

克利斯朵夫受不了這種人,更喜歡電器匠賽巴斯蒂安-高加。那是和育西哀倆最受聽眾歡迎的演說家,可沒有滿嘴的理論。他有時不大清楚自己要往哪兒去,只知道勇往直前,可以說是十足地道的法國人。個子很結實,年紀四十上下,血色很好的大胖臉,圓圓的腦袋,紅紅的頭髮,留着一大簇鬍子,脖子跟嗓子都象牛一樣。他和育西哀同樣是能幹的工人,可是嘻嘻哈哈,喜歡吃喝。虛弱的育西哀看着這麼健旺的身體非常妒羨;他們倆雖是朋友,暗中卻抱着敵意。

飯店的主婦奧蘭麗,四十五歲,當年大概長得很美,現在經過了時間的侵蝕還頗有風韻,她拿着件活兒坐在旁邊聽他們談話,臉上掛着一副親切的笑容,嘴唇跟着他們的話扯動:隨時也穿插一兩句,一邊工作一邊顛頭聳腦的替自己的話打拍子。她有一個已經出嫁的女兒,和兩個從七歲到十歲的孩子,一男一女,——他們伏在一張滿着污點的桌上做功課,吐着舌頭,不時把一兩句他們不應該聽的話聽在耳里。

奧里維陪克利斯朵夫去了兩三次,覺得混在這般人中間很不自在。那些工人只要不受工場中嚴格的時間限制,不是被那個頑強的汽笛叫喚得去,就不知道會浪費多少光陰:或是在工作以後,或是在上下班之間,或是在偷懶的時候,或是在失業的時期。克利斯朵夫那時無事可作;在舊作已完,新作還沒有端倪的階段,他也不比他們更忙,很高興把肘子撐在桌上,抽煙,喝酒,談天。可是奧里維以他布爾喬亞的本能,以他思想須有紀律、工作須有規則、時間必須經濟等等的習慣,大大的看不上眼;他不喜歡這樣的糟蹋光陰。並且他既不會說話,又不會喝酒。最後還有那種生理上的不舒服,潛伏在出身不同的人士之間的反感:心靈要求溝通而肉體抱着敵意,彷彿是肉對於靈的反抗。他單獨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的時候,常常很激動的說應當親近群眾;一朝面對了群眾,他可沒法親近了。而嘲笑他那種思想的克利斯朵夫,倒毫不費力的可以和街上隨便遇到的工人稱兄道弟。奧里維看到自己跟這些人隔離,非常傷心。他勉強學他們,和他們一樣思想,一樣說話;可是不行。他的嗓子不夠響亮,不夠清楚,音調跟他們的不一樣。他學他們的某些談吐,但字眼不是梗在喉頭,就是聲音走腔的。他竭力留神,覺得很窘,同時也教別人發窘。在他們眼裏,他是一個形跡可疑的外人,誰也對他沒有好感,他一走,大家都會鬆一口氣。這些他都知道。他常常遇到一些冷酷的目光,充滿着敵意,跟一般因饑寒交迫而憤懣不平的工人看中產階級的目光一樣。或許這態度同時也是對克利斯朵夫的,但克利斯朵夫完全看不見。

那批人中間願意接近奧里維的只有奧蘭麗的兩個孩子。他們對布爾喬亞當然沒有怨恨。那男孩子還受着布爾喬亞思想的誘惑呢。他的聰明足夠他去愛這種思想,卻不夠去了解。長得挺好看的女孩子,有一回被奧里維帶到亞諾太太家裏,看着華麗的陳設出神了:坐在漂亮的安樂椅里,用手指摸一下鮮艷的衣衫,她心裏快活到極點;她有那種小家碧玉的本能,只希望溜出平民階級而跳進布爾喬亞的安樂窩。奧里維完全沒心思培養她這種傾向;而她對於他的階級所表示的天真的敬意,也不能補償別人暗中對他的反感,——那是他深感痛苦的。他抱着一腔熱誠想了解他們,事實上也許太了解他們了,把他們觀察太仔細了,使他們生了氣。但他的觀察並非由於冒昧的好奇心,而是由於喜歡分析人家心理的習慣。

他不久便發見了隱藏在育西哀生活中的悲劇:第一是那個侵蝕他的病,其次是他的情婦的殘忍的遊戲。她的確很愛他,覺得有他這樣一個情人是值得自傲的,但她生機太旺了;他知道她將來會逃掉,同時也為了嫉妒而心裏苦惱。她卻以此為樂:挑撥男人,用眼風逗他們,喜歡瘋瘋癲癲的東拈西惹。也許她在背後和格拉伊沃欺騙育西哀,也許是故意要他這麼相信。總而言之,這種事不是今天,便是明天,早晚會發生的。育西哀不敢禁止她愛她喜歡的人。他不是宣傳女人和男人同樣有權利可以自由嗎?有一天他咒罵她。她就又狡猾又放肆的提醒他這一點。他的關於自由的理論和他暴烈的本能,在胸中猛烈交戰。他的心還是一個舊時代的人的心:專制,嫉妒;他的理智卻是一個新時代的人的理智,理想世界的人的理智。至於她,她就是個女人,昨天的,明天的,千古不變的女人——奧里維眼看着這場暗鬥,起着自己的經驗知道這個鬥爭的殘酷,所以對育西哀極表同情。育西哀猜到奧里維窺破他的心事,但絕對不感激他。

另外有個人也用着寬容的目光在那裏留神這一場愛與恨的遊戲。那是飯店的主婦奧蘭麗,不動聲色的把一切看在眼裏。她是董得人生甘苦的。這健全,安靜,規矩的女人,年輕的時代也胡鬧過來:最初在花店裏作工,有過一個布爾喬亞的情人,而且還有別的。以後她嫁了個工人,變了賢起良母。但她懂得一個人在感情方面的荒唐,懂得育西哀的嫉妒,也懂得那個喜歡玩兒的姑娘,常常用幾句親切的話替他們排解:

“唉,咱們總得彼此遷就才行。犯不上為這麼一點兒小事生氣……”

她也並不奇怪她說的話毫無用處……

“那永遠是沒用的。人總是自尋煩惱……”

她有一種平民式的達觀,可以使苦難不至於在心中多留痕迹。苦難,她也有過的。三個月以前,她那麼疼愛的十五歲的兒子死了……非常悲傷……可是現在她有說有笑,照常辦事了。“盡想下去是活不了的,”她說。

所以她就不再想了。那並非自私,而是豈不得已:她生命力太強,老注意着“現在”,不能留戀“過去”。她適應既成事實,也適應可能臨到的事實。如果革命來了,把一切都顛倒了,她還是會站定腳跟,做她可做的事,不管被放在哪兒,總是得起所哉。骨子裏她對革命的信仰不過爾爾。她對什麼事都不怎麼相信。不消說,她彷徨的時候也會去占課卜卦,看到出喪的行列也從來不忘記划十字。她頭腦開通,胸襟寬大,象巴黎的平民階級一樣,懷疑而不悲觀。雖是革命黨員的妻子,她對丈夫的、丈夫的黨派的、別的黨派的思想,照舊象母親看孩子那樣,抱着嘲弄的態度,正如她覺得青年人的愚蠢和成年人的愚蠢同樣可笑。很少事情能夠使她激動;但她對一切都感到興趣。運氣好也罷,壞也罷,她都能夠擔當。總而言之,她是個樂天派。

“愁什麼!……只要身體好,一切就有辦法……”

這樣一個女子當然和克利斯朵夫是意氣相投的。他們用不着多說話就覺得彼此精神上是一家人:常常相視而笑,聽着別人嘮嘮叨叨,叫叫嚷嚷。但往往她自個兒笑着,眼看克利斯朵夫也捲入了辯論,比別人更興奮。

克利斯朵夫沒注意到奧里維的孤獨與難堪。他並不去猜那些人的心事,只知道跟他們吃喝,嘻笑,生氣。他們也不猜忌他,雖然彼此爭論得很激烈。他老實不客氣對他們說出心裏的話,其實也說不出究竟是贊成他們還是反對他們。他根本沒想過這一點。要是有人強其他選擇,他一定會站在工團主義方面,而反對社會主義以及主張建立一個政府的任①何主義,——因為政府這個怪物只能製造公務員跟機械人。他的理智贊成同業工會的努力,那柄兩面出鋒的利斧可以把社會主義政體那種抽象的觀念,和疲乏的個人主義同時剷除。個人主義只能分散精力,把群眾的力量化為個別的弱點;而這個近代社會的大弊病是應當由法國大革命負一部分責任的——

①工團主義是工會運動中損害無產階級利益的一個小資產階級機會主義的流派,它把無政府主義思想帶進了工會。這個流派於十九世紀末及二十世紀初在法、意等國尤為盛行。工團主義對工人階級的政治鬥爭起了有害的影響:它否認無產階級專政的必要,認為工會不要工人階級政黨即能保證對資產階級鬥爭的勝利,達到把勞動工具與生產手段轉歸工會所有的最終目的。

然而天性比理智更強。克利斯朵夫一接觸工團組合——那些弱者的可怕的聯盟,——他的強有力的個人主義便起而反抗了。他瞧不起這般需要把彼此縛在一起才能戰鬥的人。即使他承認他們可以服從這個規則,他卻聲明這規則決不適用於他。而且,被壓迫的弱者固然值得加以同情,但他們一朝壓迫別人的時候就不值得同情了。克利斯朵夫從前對一般孤獨的老實人喊着“你們得聯合起來!”現在初次看到老實人的集團中間有的是並不老實的人,把他們的權利和力量看得高於一切而隨時想加以濫用,他就大不痛快了。一般最優秀的人,和克利斯朵夫以前住在一幢屋子裏的朋友們,一點得不到這些戰鬥集團的好處。他們心地太好,膽子太小,看到這種團體不免驚惶失措;他們註定是第一批被壓倒的。面對着工人運動,他們和奧里維處於同樣的境地。奧里維固然同情正在組織起來的勞動階級,但他自己是在崇拜自由的氣氛中長大的;而自由兩字卻是革命分子最不介意的。今日除了一個對社會毫無影響的優秀階級之外,還有誰關切自由?自由正逢着黯淡的日子。羅馬的教皇們掩蔽理智的光。巴黎的教皇們熄滅天上的光。共和黨人熄滅街上的光。到處是帝國主①義的勝利:羅馬教皇的神權的帝國主義;唯利是圖的與神秘的君主國的軍事帝國主義;資本家共和國的官僚帝國主義;革命委員會的獨裁帝國主義。可憐的自由,世界上沒有你的存身之處了!……革命黨人所提倡而實行的“濫用權力”,使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大片反感。他們對於那些不肯為共同利害受苦的黃色工人②當然很輕視,但覺得用武力去強制這些人更可恨——但你非打定主意不可。事實上今日不是要你在帝國主義與自由之間挑選,而是要在一種帝國主義和另一種帝國主義之間挑選。奧里維說:——

①此語引用法國某議員的荒謬的演詞——原注

②初期工團聯盟中,反對革命與罷工的一派被稱為黃色工人;激烈的一派被稱為紅色工人。

“兩種都要不得。我只知道跟被壓迫的人站在一起。”

克利斯朵夫同樣痛恨壓迫者的專制。但他跟在反抗的勞動隊伍後面,也學着他們使用武力的榜樣。

他自己可不覺得,還向同桌吃飯的人聲明他不是跟他們一夥的。他說:

“只要你們只關心物質的利益,你們就不會使我感到興趣。等到有一天你們為了一種信仰而奮鬥的時候,我一定跟你們聯合起來。要不然,大家為了肚子而拚命,我來幹什麼?我是藝術家,有保衛藝術的責任,不能拿藝術去替一個黨派服務。我知道近來有些野心的作家,為了要爭取那種不幹凈的名片,做出不少壞榜樣。我認為他們這樣的保衛一個主義不一定使主義得到什麼好處;而叛棄藝術倒是真的。我們的職司是要救出智慧的光明。那決不能卷進你們盲目的鬥爭。倘若我們不拿着火把,誰拿?你們打過仗以後看到光明依然無恙,一定是很高興的。大家擠在甲板上扭打的時候,總得有些工人管着鍋爐不讓它熄滅。我們要了解一切,對什麼都不恨。藝術家好比一支羅盤針,外邊儘管是狂風暴雨,它始終指着北斗星……”

他們認為他唱高調,說他自己的羅盤針已經丟了。他們很高興能不傷和氣的奚落他一陣。在他們心目中,藝術家是個取巧的傢伙,只想做些最少而最舒服的工作。

他回答說他跟他們工作一樣多,更多,還不象他們那麼怕工作。他最恨怠工,最恨粗枝大葉,以偷懶為原則。“所有這些可憐蟲,”他說,“都怕碰壞了他們寶貴的皮膚!……天哪!我從十歲起就沒停過工作。你們卻不愛工作,你們骨子裏是布爾喬亞,還自以為能夠毀滅舊世界!哼,你們非但辦不到,而且也不願意。真的,你們不願意!你們吵吵鬧鬧的嚇人,好象要把一切都破壞乾淨:其實都是空的。你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把什麼都搶過來,躺到布爾喬亞熱烘烘的床上去。只有幾百個可憐的扛泥巴的小工始終預備給人家剝皮或是剝人家的皮,莫名其妙的,——也許是為了好玩,也許是為要找點兒補償,為幾百年的辛苦出口氣;——除此以外,旁人只想溜之大吉,一有機會便混進布爾喬亞的隊伍。他們當什麼社會主義者,新聞記者,演說家,文人,議員,部長……哎,別罵他們。你們也不見得高明。你們說那些是賣黨求榮的混蛋。可是以後輪到誰呢?你們都要走上這條路,沒有一個不上鉤的!怎麼能不上鉤呢?你們中間沒有一個相信靈魂不朽的。你們只有肚子,只想多多益善的把空肚子填滿。”

說到這裏,大家都生氣了,七嘴八舌的同時開口。克利斯朵夫爭論的時候往往熱情衝動,比別人更激烈。那是不由他作主的:一朝看到了一樁侵犯正義的事,他的知識方面的驕傲,為了求精神上的陶醉而虛構出來的唯美的世界觀,都登時消滅了。世界上十分之八的人不是赤貧便是生活艱難,你還談美學嗎?得了罷!只有無恥的特權階級才敢唱這種高調。象克利斯朵夫那樣的藝術家,良心上不能不擁護勞工的政黨。不公平的社會情形,貧富的懸殊,使腦力勞動者感到的痛苦比誰都深刻。藝術家或是挨餓,或是成為百萬富翁,完全憑那個捉摸不定的風氣,或是在操縱風氣的人手裏。坐視優秀分子消滅,或者給他極不公平的待遇:那種社會不是個社會而是個妖魔,應當剷除。不管工作不工作,每個人都應當有每天的口糧。每種工作,不論是好的是普通的,它的酬報應當以工作的人的正當與正常的需要為標準,而不能以工作的真價值為標準,——(要估計工作的真價值,而且要永遠的公平,誰有這個資格?)——對於替社會增光的藝術家,學者,發明家,社會應當給予充分的津貼,讓他們能有時間與方法替社會爭取更大的光榮。這就夠了。達-芬奇的名作《蒙娜麗莎》並不值一百萬。一筆錢跟一件藝術品根本是不相干的;藝術品既不在金錢之上,亦不在金錢之下,而是在金錢之外。問題並不在於付它的代價,而在於使藝術家能夠生活。你得讓他有飯吃,能安安靜靜的工作。財富是多餘的,是盜竊旁人。我們應當老實不客氣的說:誰要是財產超過了他和他家族的生活費,超過了為他的智慧正常發展所必需的費用,便是一個賊。他多出來的就是別人缺少的。人家提到法蘭西無盡的財富,巨大的產業,我們聽了只能苦笑;因為我們這批代表民族活力的人是勞動大眾,是工人,是知識分子,不論男女,從小就得筋氣力盡的掙取一些免於餓死的生活費,還常常眼看最優秀的人被勞苦磨死。你們卻吞飽了人間的財富,靠着我們的災難與痛苦而致富。你們心裏不會覺得不安,有的是自欺其人的詭辯,說什麼產權是神聖的,為生存而鬥爭是健康的,求進步是最高的目的。喝!進步,犧牲了別人的“所有”去求那個大成問題的進步!然而無論如何:你們總是太多了。你們所有的遠過於你們生活的需要。我們卻是不夠。而我們比你們更有價值。如果你們喜歡不平等,那末小心些,也許明天你們自己就會吃不平等的苦!

克利斯朵夫便是這樣的受着周圍的熱情激動。接着他對於自己的滔滔雄辯覺得奇怪,但並不在意,認為那是喝多了酒的緣故。他只惋惜沒有好酒,順手把萊茵佳釀誇上一陣。他還自以為和革命思想毫不相干。可是慢慢的有了一種奇怪的現象:克利斯朵夫辯論的時候情緒越來越熱烈,而那些同伴相形之下倒似乎越來越冷淡。

他們沒有他那麼多的幻象。連一般激烈的煽動家,布爾喬亞最害怕的傢伙,心裏也搖搖不定,並且布爾喬亞的意識特彆強。笑聲如馬嘯似的高加,直着嗓子,做着可怕的手勢,但對自己大叫大嚷的話也將信將疑:他是拿暴力來吹牛的人。看透了布爾喬亞的心虛膽怯,他故意恫嚇他們,勉強裝作強者。關於這一點,他會嘻嘻哈哈的在克利斯朵夫面前承認的。格拉伊沃卻批評一切,批評人家想做的一切,教什麼都流產。育西哀則是永遠肯定,從來不認錯。他明明看到自己的論點有哪些缺陷,但反而更固執;為了保全自己的主張,他連事業的成功都不惜犧牲。可是他也會從極固執的信仰一變而為譏諷嘲弄,非常悲觀,毫不留情的指出所有的理論都是謊話,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

大多數的工人都是這樣。他們一忽兒如醉若狂,說得天花亂墜,一忽兒垂頭喪氣,心灰意懶。他們抱着極大的,毫無根據的幻象,不是自己苦心孤詣創造出來的,只憑着把他們帶到下等酒店去的懶惰的習氣,從別處現現成成接受來的。無可救藥的思想的懶惰,原因太多了:好比一頭困憊不堪的野獸,只想躺在地下,消消停停的咀嚼它的食料,做它的夢。夢消滅以後,只有更累,更覺得口乾舌燥。他們老是沒頭沒腦的捧一個領袖,過了一晌又對他猜疑,把他丟掉。最可嘆的是他們並沒有錯:一個又一個的領袖都是被功名,財富,和虛榮勾引得來的。育西哀因為害着肺病,眼看死豈不遠,才沒有走上這條路;但除了育西哀之外,那些賣黨求榮或中途厭倦的人又有多少!象當時各黨各派的政客一樣,他們被腐化的風氣斷送了;墮落的原因不外乎是女人或金錢,——(這兩樣其實是分不開的)——不論在政府中間或在野黨中間,有的是第一流的才具,有大政治家素質的人,——(在別的時代他們或許可以成功);——但他們沒有信仰,沒有品格;尋歡作樂的需要,尋歡作樂的習慣,尋歡作樂的不夠刺激,使他們煩躁不堪,往往在大計劃中間做出些莫名片妙的事,或者半路上突然把事情丟下了,不管國家,不管自己的主義,逕自停下來休息或享福了。他們有足夠的勇氣去死在戰場上,可是很少領袖能不說一句大話,一動不動的把着舵,死在自己的崗位上。

因為大家對自己這種天生的弱點懷着鬼胎,所以把革命運動搞成了一個半身不遂的局面。那些工人你指摘我,我指摘你。罷工老是失敗:因為領袖與領袖之間,工會與工會之間,改進派與革命派之間,永遠鬧意見;——因為表面上虛聲恫嚇而骨子裏是膽小到極點;——因為綿羊般的遺傳性,使反抗的人一接到司法當局的命令就乖乖的把枷鎖重新套上自己的脖子;——因為投機分子自私自利,卑鄙無恥,利用別人的反抗去博主子的歡心,同時把主子大大的敲詐一下。而群眾必然有的混亂現象與無政府思想,還沒計算在內。他們很想來一下革命性的同業罷工,卻不願意被人看做革命黨。動刀動槍的事對他們不是味兒。他們想不敲破雞子而炒雞子,或者是只敲破鄰居的雞子。

奧里維瞧着,觀察着,並不驚奇。他斷定這些人沒資格做他們自以為能做的事業,但也認出那股鼓動他們的無可避免的力,並且發見克利斯朵夫已經不知不覺跟着潮水走了。奧里維自己巴不得讓潮水帶走,而潮水豈不要他。他只能站在岸上望着它流過。

這是一道強有力的水流。它掀起一大堆熱情,信仰,利害關係,使它們互相衝擊,交融,激起無數相反的水沫與漩渦。為首的是那些領袖。他們是隊伍中最不自由的人,因為被人推動着,而且也許是隊伍中最少信仰的:他們的信仰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正如那般受他們奚落的教士,因為發了願,因為從前相信過而不得不硬着頭皮相信下去。跟在他們後面的大隊人馬是暴烈的,沒有定見的,短視的。大多數人的信仰完全是受偶然支配。他們有信仰,因為現在潮水正向著這些烏托邦流去;今晚上他們可以不信仰,因為潮水有轉變的傾向。另外許多人是因為需要活動,需要冒險而相信的。還有一般是單豈不通情理的,專斷的邏輯相信的。另有一批是為了心地慈悲而相信。而最乖巧的只把思想用作戰爭的武器,為了爭某個數目的工資,減掉多少鐘點的工作而鬥爭。胃口健旺的人,暗中希望自己貧苦的生活將來能大大的找一點補償。

但那股潮水比他們這些人都聰明;它知道它往哪兒去。暫時被舊世界的堤岸衝散一下有什麼關係呢?奧里維料到社會革命在今日是要被壓倒的,但也知道打敗仗可以和打勝仗一樣促成革命的目的:因為壓迫者直要等到被壓迫者教他們害怕的時候,才肯答應被壓迫者的要求。革命黨的主義是公平的,所用的暴力是不公平的,但對於他們的目標同樣有利,兩者都是整個計劃中的一部分,而所謂計劃便是帶着人往前的那個盲目而切實的力的計劃。

“你們這般被主子召喚的人,你們自己估量一下罷。你們之中沒有多少哲人,沒有多少強者,沒有多少高尚的人。但主子選擇了這個世界上的瘋子來駭惑哲人,選擇了弱者來駭惑強者,選擇了下賤的、被人輕蔑的、空虛的事,來摧毀實在的事……”

然而不問操縱的主子是誰,是理性還是非理性,雖然工團主義所準備的社會組織可能使將來的局面有些進步,奧里維還是覺得他和克利斯朵夫犯不上把所有幻想與犧牲的勁放到這場戰鬥中去,放到這場庸俗而不能開闢新天地的戰鬥中去。他對革命所抱的神秘的希望幻滅了。平民不見得比別的階級更好,更真誠,尤其是沒有多大分別。

在騷亂的熱情與追求名利的浪潮中,奧里維的眼睛跟心特別受着幾座獨立的小島吸引,那是一些真正的信徒,東一處西一處的矗立着,好象起在水上的花朵。優秀分子儘管想跟群眾混在一起也沒用,他總傾向於優秀分子,各個階級各個黨派的優秀分子,傾向於那些胸中懷有靈光的人。而他的神聖的責任就在守護這道靈光,不讓它熄滅。

奧里維已經選定了他的任務。

跟他的家隔着幾間門面,比街面稍微低一些,有一家小小的靴店,——那是用木板,玻璃,紙板拼湊起來的小棚子。進門先要走下三步踏級,站在裏頭還得弓着背。所有的地位恰好擺一個陳列靴子的擱板和兩隻工作凳。老闆象傳說中的靴匠一樣整天哼唱。他打唿哨,敲靴底,嗄着嗓子哼小調或革命歌曲,或是從他的斗室中招呼過路的鄰居。一隻翅膀破碎的喜鵲在階沿上一縱一跳,從門房那邊過來,停在小店門外的第一級上望着鞋匠。他便停下工作,不是裝着甜蜜的聲音向它說些野話,便是哼《國際歌》。它仰着嘴巴,儼然的聽着,又好象向他行禮一般,不時做一個望前撲的姿勢,笨拙的拍拍翅膀,讓自己站穩一些;然後忽然掉過頭去,不等對方把一句話說完,便飛到路旁一張凳子的靠背上,瞪着街坊上的狗。於是靴匠重新敲他的靴子,同時把那句沒說完的話說完。

他五十六歲,興緻挺好,可是喜歡生氣,濃眉底下藏着一對笑眯眯的小眼睛,光禿的腦袋好比一個矗在頭髮窠上的雞子,多毛的耳朵,牙齒不全的黑洞洞的嘴,哈哈大笑的時候象口井,又亂又髒的須,他常常用那些被鞋油染黑的手指捋來捋去。街坊上都管他叫斐伊哀老頭,或是斐伊哀德,或是拉-斐伊哀德,——也故意叫他拉斐德惹他冒火,因為老頭兒在政治上是標榜赤色思想的,①年輕時就因為參加巴黎公社而被判死刑,後來改成流配。他對這些往事非常驕傲,恨死了拿破崙三世與迦利弗。凡是革命的集會,他無不踴躍參②與,很熱烈的擁護高加,因為他會用詼諧百出的辭令,打雷似的聲音,預言將來大家可以痛痛快快的報復一下。他從來沒錯過一次高加的演講,把每句話都咽在肚裏,聽到發噱的地方便扯着嘴大笑,聽到咒罵的話又大為激動,對着那些戰鬥和未來的天堂心花怒放。第二天在小店裏,他還得在報上重新讀一遍演講的摘要,對自己和徒弟高聲朗誦;並且為了要細細的咂摸,他又教徒弟念,倘若漏掉了一行就擰他的耳朵。因此他的活兒往往不能准期交貨,但手工挺講究:鞋子把你腳都穿痛了還是沒有壞——

①拉斐德為十九世紀法國大金融資本家,行動反覆無常,素為工人階級所不齒。

②迦利弗為法國將軍,鎮壓巴黎公社的劊子手。

徒弟是老人的孫子,十三歲,駝背,身體很弱,而且是軟骨。母親在十七歲上跟一個沒出息的工人跑了,後來工人變了無賴,給抓去判了罪,從此不知下落。她被家裏趕了出去,獨自撫養着小愛麥虞限。她性情暴烈,嫉妒得有點病態,把對情夫的愛與恨一起移在孩子身上:拚命的愛他,同時又粗暴的虐待他,然後,兒子一有病,又急得發瘋似的。逢着心緒惡劣的日子,她不給他吃晚飯就教他睡覺。要是他在街上累得走不動了或是倒在地下了,她就踢他一腳逼他站起來。她說話顛顛倒倒,前言不對後語,一忽兒痛哭流涕,一忽兒快活得象瘋子。趕到她死了,祖父便把孩子接回,那時他才六歲。老人很喜歡他,但他有他的一套喜歡的方式:對孩子很兇,百般辱罵,從早到晚的扯耳朵,打嘴巴,為的是教他手藝,同時也把他的社會主義理論與反宗教理論灌輸給他。

愛麥虞限知道祖父的心並不壞;但他老是準備舉起肘子來防巴掌。老人使他害怕,尤其在酩酊大醉的夜晚,因為斐伊哀德老頭名不虛傳,每個月總要醉上兩三次,胡說八道,①嘻嘻哈哈,做出許多怪模樣,結果孩子總得挨幾下。其實那也是雷聲大,雨點小。但孩子很膽怯,因為身體不好而更敏感,頭腦早熟,遺傳了母親那種獷野而騷亂的心情。祖父粗暴的舉動和革命的議論又把他駭壞了。外界的印象都會在他心中發生迴響,好似小靴店被沉重的街車震動一樣。日常的刺激,兒童的痛苦,早熟的悲慘的經驗,巴黎公社的故事,從夜校中聽來的零碎知識,報紙的副刊,工人集會中的演講,和遺傳得來的、騷動不已的、性的本能,都在他糊裏糊塗的幻想中混成一起,象鐘聲的顫動。這種種合起來變成一個夢中的世界,奇形怪狀,彷彿黑夜裏的池沼,閃出一些耀眼的希望的光——

①“斐伊哀德”一字,原義為一種酒桶的名稱。

鞋匠把徒弟帶看上奧蘭麗的酒店。奧里維就在那邊注意到這個尖聲尖氣的小駝子。既然不大跟工人們交談,他盡有時間研究孩子的病態的臉,鼓起的腦門,又強悍又畏怯的神氣。只要有人跟孩子說一句粗野的笑話,孩子就不聲不響把臉扭做一團。聽到某些革命的議論,他柔和的栗色眼睛又對着未來的幸福悠然神往,——其實即使這幸福一朝實現了,他那可憐的命運也不見得會怎麼改變。但當時他眼睛裏的光輝照着他可憎的臉,竟令人忘了它的可憎。這一點,連美麗的貝德也注意到了;有一天她對他說出了這個感想,冷不防親了親他的嘴。孩子驚跳一下,臉色馬上變了,不勝厭惡的望後退避。貝德沒有留意,她已經在那裏和育西哀吵架了。發覺愛麥虞限這樣騷動的只有奧里維,他眼睛釘着孩子,看他縮到黑影里,雙手哆嗦,垂着頭,低着眼睛,從旁用着又熱烈又惱怒的目光偷覷貝德。他走過去跟他很溫柔很客氣的說話,一下子就把他的性子給壓下去了……柔和的態度對於一顆被人輕蔑的心的確是很大的安慰,好比久旱的泥土急不及待的吸收的一滴水。只要幾句話,只要一個笑容,就能使愛麥虞限暗中向奧里維傾心,把他認為知己。以後在街上遇見奧里維而發覺他們是近鄰的時候,他更覺得那是一種緣分了。他特意等奧里維在妻子門前走過,好跟他招呼;倘若奧里維心不在焉的沒留意,愛麥虞限就會不高興。

有一天,奧里維走進斐伊哀德老頭的店去定一雙靴子,愛麥虞限真是快活極了。靴子完工了,他便趁奧里維在家的時候送過去,想藉此見見他。奧里維正想着旁的事,沒有理會,付了錢,一句話也沒說;孩子好似等着什麼,東張西望,不勝遺憾的預備走了。奧里維猜到了他的意思,雖然覺得和平民談話是樁苦事,也笑着跟他搭訕起來。而這一回他竟找到了簡單而直接的話。對於痛苦的直覺,使他把孩子看做——(當然是看得太簡單了些)——象自己一樣被人生傷害的小鳥,把頭鑽在翅膀裏面,在鳥架上縮做一團,幻想着在光明中自由翱翔,聊以自慰。由於一種本能的信賴,孩子自然而然的跟他很接近了,覺得這顆靜默的心靈,不叫不嚷,不說一句粗暴的話,自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待在他旁邊,你跟街上的暴行完全隔離了。還有那屋子,裝滿了書,裝滿了幾百年來神妙的語言,使孩子看了不由得肅然起敬。他很樂意回答奧里維的問話,但不時還露出一些驕傲的野性,說話也找不到字。奧里維小心翼翼的發掘這顆曖昧的,吞吞吐吐的靈魂,發覺它對於世界的革新抱着又可笑又動人的信仰。他明知道那信仰是個不可能的夢,決計改變不了世界的,可沒有訕笑他的意思。基督徒也做過不可能的夢,也沒把人類改好。從伯里克理斯到法利愛先生,人類在道德方面有什麼進①步呢?……但所有的信仰都是美的;氣運告盡的信仰黯淡的時候,應當歡迎那些新興的:信仰永遠不會嫌太多。奧里維又好奇又感動的瞧着搖搖不定的微光在孩子的腦海中燃燒。喝,多古怪的頭腦!奧里維沒法追蹤它思想的線索,它不能作有頭有尾的推理,只是急劇的亂奔亂竄;人家跟他說話,他的思想可落在後面:才說過的一句話里不知怎麼會浮起一些景象,使他出神;然後他的思想又追上來,一跳跳過了你,從一句極平淡的話,極平淡的思想中掀起整個奇妙的世界,找出一個英雄式的,瘋狂的信條。這顆恍恍惚惚而常常會突然驚醒的靈魂,特別傾向於樂天的觀念,那是一種幼稚而強烈的需要;無論人家對他說什麼,藝術或是科學,他總要加上一個一相情願的戲劇式的結局,配合他想入非非的願望——

①伯里克理斯系公元前五世紀時希臘大政治家,雅典的獨裁者,以賢明著稱於史。法利愛系法國一九○六至一九一三年間總統。

奧里維由於好奇心,逢到星期日念幾段書給孩子聽。他以為寫實的親切的故事可以引其他興緻,便念托爾斯泰的《童年回憶》。孩子卻覺得平淡無奇,說道:

“嗯,是的,這是我們知道的。”

他不懂幹嗎人家要花那麼多精神寫些真實的事。

“他講的不過是個孩子,孩子,”他又輕蔑的補上一句。

他對歷史也沒有更大的興味;科學使他厭煩,覺得象神話前面的一篇枯索無味的序:種種看不見的力替人類服務,有如那些可怕而被制服的精靈。長篇大論的解釋一陣幹什麼呢?一個人找到了什麼,只要把東西說出來,用不着說出怎樣找到的。分析思想是布爾喬亞的奢侈。平民所需要的是綜合,是現成的觀念,不管是好的是壞的,尤其是壞的,只要能發動人實際去干;他還需要富有生機的,充滿電力的現實。在愛麥虞限所認識的文學作品中,他最受感動的是雨果那種史詩式的悲憤,和那些革命演說家的亂七八糟的詞藻,那不但他不大明白,連演說家本人也不是常常弄得清的。對於他,象對於他們一樣,世界並非一個由許多事實連貫起來的總體,而是一片無窮盡的空間,有的是影子,也有的是閃閃的光明,黑洞裏有照着陽光的巨翼飛過。奧里維白白的教他布爾喬亞的邏輯,可是沒法抓住這顆存心反抗的,煩悶的靈魂;它很高興在自己那些騷動而互相衝突的幻覺中載沉載浮,好似一個動了愛情的女人閉着眼睛聽人擺佈。

奧里維對這個孩子覺得又親切又惶惑,因為一方面他和他多麼接近:孤獨,驕傲,對理想的熱情,——一方面孩子又和他多麼不同:精神的不起衡,盲目而放縱的慾望,完全不知道何謂善何謂惡的、肉慾方面的野性。關於這野性,奧里維還只看到一部分。他永遠想不到有一個情慾騷動的世界在這個小朋友心中蠢動。我們布爾喬亞的隔世遺傳把我們訓練得太明哲了,簡直不敢細看自己的內心。倘使把一個老實人的夢想,或者把一個貞潔的女人所經歷的古怪的熱情說出百分之一,大家就會駭而欲走。好罷,我們不能讓妖魔開口,得關上鐵門。但應當知道他們是存在的,在年輕的心靈中隨時準備破壁而出——凡是公認為淫亂的慾念,愛麥虞限心裏都有;它們會出豈不意的,象狂風一般的把他捲住;又因為他長得丑,沒人理睬,所以那些慾望格外強烈。奧里維可一點不知道。在他面前,愛麥虞限覺得很難為情。奧里維的和氣的氣息把他感染了,這樣一種生活的榜樣對他有鎮靜的作用。孩子非常熱烈的愛着奧里維。他那些被壓制的情慾都變成騷亂的夢想:社會的幸福,人類的博愛,科學的奇迹,神怪的航空,幼稚而野蠻的詩意,——總之是充滿着功業、滑稽、淫樂、與犧牲的世界。而他如醉如狂的意志就在那個世界中摸索。

在祖父的小棚子裏,沒有時間可以讓他這樣的出神,老頭兒從早到晚的吹哨,絮聒,敲打。但夢想的機會總是有的。一個人可以站着,睜着眼睛,在一剎那間做上多少天的夢——體力的勞動,跟斷斷續續的思想是不衝突的。凡是內容嚴密而比較冗長的思想,他不經過意志的努力就不大能抓住線索;即使能夠,也要錯過許多關節;但有節奏的動作一有空隙,思想倒能隨時插進來,形象能浮起來;肉體的有規律的舉動象鍋爐旁邊的風箱一般,能幫助它們出現。這就是平民的思想,是熄而復燃、燃而復熄的一堆火,一股煙。但偶然有朵火花被風捲去的時候,就會把布爾喬亞充實的倉庫燒起來。

奧里維把愛麥虞限薦到一家印刷所去當學徒。這是孩子的願望;祖父也不反對:他很樂意看到孫子比他更有學問,對印刷所里的油墨也頗有敬意。這一行手藝比老手藝更辛苦;但孩子覺得在工人堆里比跟老祖父在一起更可以胡思亂想。

最舒服的是吃中飯的時間。成群結隊的工人佔據着階沿上的飯桌,擠滿了本區裏的酒店;愛麥虞限卻拐着腿躲到鄰近的廣場上去,靠近一座手執葡萄,作着跳舞姿勢的牧神像,啃着麵包和裹在池紙里的豬肉,在一群麻雀中間慢慢的體味。小小的噴泉在草地上放射雹霰似的細雨。幾頭寶藍色的鴿子停在陽光底下的一株樹上,睜着圓眼咕咕的叫。四周是巴黎的永遠不歇的市聲,車輛的隆隆聲,潮水似的腳步聲,街上一切熟悉的叫喊聲,修補搪瓷用具的工人遠遠送來的輕快的蘆笛聲,修路工人敲擊路面的鎚子聲,一座噴泉的莊嚴的歌唱聲,——裹着巴黎的夢境。趴在凳上的小駝子含着滿嘴的食物,並不馬上咽下去,懶洋洋的出神了;他再也不覺得脊樑里的痛楚和自己的渺小,只是恍恍惚惚的非常快樂……”……明天將要照臨我們的溫暖的光明,正義的太陽,不是已經輝煌四射了嗎?一切都這樣的善,這樣的美!大家富足,健康,相愛……是的,我愛着,我愛大家,大家也愛我……啊!多舒服!將來大家多舒服!……”

工廠的汽笛響了;孩子驚醒過來,咽下了嘴裏的東西,在近旁的噴泉上喝了一大口水,然後弓着背,蹣蹣跚跚的回到印刷所去站在他的位置上,面對着奇妙的字母,——早晚會寫出“一切都將秤過,算過,分配過”那樣的句子的字母。①——

①見《舊約-但以理書》第五章。

斐伊哀老頭有個老朋友叫做德羅郁,在對面開着一家兼賣雜貨的文具店,櫥窗里擺着玻璃缸,裝着紅紅綠綠的糖果,沒有臂沒有腿的紙娃娃。兩個朋友,一個在門前階沿上,一個在棚子裏,隔着街擠眉弄眼,搖頭擺腦,做着各式各種的記號。有時鞋匠累了,以至於象他所說的臀部抽筋的時候,兩人就遠遠的招呼一下,——拉-斐伊哀德尖着嗓子,德羅郁用着牛鳴似的聲音,——一同到鄰近的酒店裏去喝一杯,一到那兒可就不急於回來了。那簡直是一對話匣子。他們倆認識了快有五十年。文具店的主人在一八七一年那齣戲①里也漏過臉。誰想得到呢?他表面上僅僅一個極普通的人,長得胖胖的,戴着小黑帽,穿着白色工衣,留着一簇老兵式的灰白須,迷迷惘惘的眼睛上有一絲絲的紅筋,眼皮臃腫得厲害,軟綿綿亮晶晶的腮幫老淌着汗,拖着一雙痛風的腿,呼吸急促,說話也不大利落。但他始終保持着當年的幻象。在瑞士亡命了幾年,他遇到各國的同志,特別是俄國人,使他窺到了博愛的無政府主義之美。在這一點上,他和拉-斐伊哀德意見可不同了,因為拉-斐伊哀德是老派的法國人,他心目中的自由是要用武力與專制手段去執行的。除此以外,兩人都絕對相信將來必有社會革命,必有一個勞工理想國。各人崇拜一個領袖,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他身上。德羅郁擁戴育西哀,拉-斐伊哀德擁戴高加。他們滔滔不竭的辯論彼此意見的分歧點,以為共同的思想早已講清楚了;——(幹了兩杯之後,他們幾乎相信這共同思想已經實現了)——兩人之中,鞋匠更好辯。他是憑理智而相信的,至少自命為如此:因為他的理智是怎樣特殊的理智,只有天曉得!只適用於他一個人的。可是雖則在理智方面不及在靴子方面內行,他仍膽敢說他的理智對別人也一樣適用。比較懶惰的文具店老闆卻不願費心來證明他的信念。一個人只證明他所疑惑的事。德羅郁可並不疑惑。他那種永遠樂觀的脾氣是依着自己的願望來看事情的,凡是跟他的願望不合的,他就看不見或者是忘了。不愉快的經驗在他皮膚上滑過,一點不留痕迹——兩人都是想入非非的老孩子,沒有現實感覺,一聽革命這個名詞就飄飄然,彷彿那是一個可以隨便編造的美麗的故事,簡直弄不清它是不是有一天會實現,或者是不是目前已經實現了。他們倆對人類象對上帝一樣的信仰,算是把千百年來膜拜基督的習慣轉變一下。因為不用說,他們都是反對教會的——

①指巴黎公社。

妙的是文具店老闆和一個熱心宗教的侄女住在一起,完全受她的支配。那個深色頭髮,眼睛挺精神,說話又急又快,還帶着很重的馬賽口音的矮胖女人,是個寡婦,丈夫以前在商務部當文書。她沒有財產,只有一個女孩子;母女倆被叔父收留着,但她自命不凡,差不多認為在鋪子裏管買賣是給了老闆面子,神氣活象一個失寵的王后。還算是叔父的生意和主顧們的運氣,她精神飽滿,興高采烈,把傲慢的態度沖淡了不少。以她那種高貴的身分,她當然是保王黨兼教會派。亞歷山特里太太把這兩種心情表現得非常露骨,最喜歡捉弄那不信神道的老人。她自居於主婦的地位,認為對全家的信仰負有責任;如果她不能使叔父改變信仰——(她發誓終有一天會成功的),——至少要把這老怪物浸在聖水裏。她在牆上釘着盧爾特的聖母像和巴杜的聖女安多納像,壁爐架上的玻璃罩內供着彩色的神像,八月里又在女兒床頭擺一座小型的聖母寺,插着藍色的小蠟燭。這種含有挑釁意味的虔誠,人家也說不出她是什麼動機,是為了愛護她的叔父,希望他皈依正教呢,還是單單為了要惹他生氣。

無精打采,半睡半醒的老頭兒處處讓着她,決不敢惹動侄女好鬥的脾氣:他這樣不伶俐的口齒決不是她的對手,所以但求息事寧人。只有一次,他冒火了,因為一個小小的聖-約瑟像竟然溜進了他房裏,高踞在床后的牆上。那一下他可佔了上風,因為他氣得差點兒發瘋,把侄女嚇壞了,從此不敢再來。餘下的事,他都裝聾作啞。那種老虔婆氣息的確使他難堪,但他不願意去想。骨子裏他是佩服侄女的,覺得被她呼來喝去也不無快感。而且他們在寵愛小丫頭蘭納德那一點上是意見一致的。

蘭納德十三歲,老是鬧病。幾個月以來她害了骨節癆,成天躺在床上,半個身體都用夾板夾着,好似包在樹其中的達夫妮。她的眼睛象受傷的小鹿眼睛,黯淡的氣色好比缺乏陽①光的植物;頭原來長得太大,加上很細很緊密的淡黃頭髮就越顯得大了;但臉很清秀,富於表情,配着一個小小的生動的鼻子,一副天真爛漫的笑容。母親的宗教熱在這個有病而一無所事的孩子身上更變本加厲。她幾小時的念着經,拿着教皇祝福過的刪瑚念珠,常常熱烈的親吻。她差不多整天閑着,又不喜歡做針線:母親從來沒培養她這方面的興趣。她偶然看幾本枯索無味的傳道小冊,和敘述奇迹的故事,那種起板而浮誇的風格對她就跟詩一樣。糊塗的母親也把周報上附有插圖的犯罪新聞交給她念。逢到她偶爾打毛線的時候,心也不在活計上,只念念有詞的和什麼聖女或仁慈的上帝談話。本來嗎,不一定要聖女貞德才能得到上帝的訪問;我們都受過這種恩寵的。那些天國的使者往往並不開口,只讓我們坐在家裏獨白。但蘭納德決不着惱:他們不開口就是默認。並且她有那麼多的話對他們說,沒時間讓客人回答:她都替他們代答了。她是一個不出聲的多嘴姑娘,遺傳了母親的嘮叨的脾氣,但滔滔汩汩的話都變成了內心的言語,象一條小溪似的流到地底下去了——不必說,為了使叔祖皈依正教,她也參預母親的計謀。只要能把靈光帶一點兒到黑暗的家裏來,她就非常快慰;她拿聖牌縫在老人衣服的夾層內,或者把一顆念珠塞在他口袋裏,叔祖為了讓她高興,假裝不注意——兩個虔婆對這反教會的老頭兒所玩的手段,使鞋匠看了又好氣又好笑。他慣於用粗野的話調侃潑辣的女人,便常常取笑他那個懾於雌威的朋友,使他聽了無可奈何。因為他是過來人,被一個脾氣挺壞而滴酒不入的老婆管了二十年,被她當做醉鬼,罵得啞口無言,至今不敢提起這些事。所以文具店老闆只是不大好意思的辯護幾句,結結巴巴的說一套克魯泡特金式的寬宏大量的話——

①神話載:水神達夫妮被阿波羅熱戀,乃求其母地神將其變為月桂。

蘭納德和愛麥虞限是朋友,從小就天天見面;但愛麥虞限不大敢溜進她家裏。亞歷山特里太太討厭他,認為他是無神論者的孫子,下流的小壞蛋。蘭納德整天躺在樓下靠窗的一張長椅里,愛麥虞限經過的時候輕輕的敲着玻璃,鼻子貼在窗上,扯個鬼臉跟她打招呼。夏天,窗子開着,他便停下來,把胳膊高高的靠在窗子的橫閂上,自以為這個姿勢對他比較有利,肩頭高聳之後可以遮掩他的殘廢。其實沒有朋友來往的蘭納德早已想不到愛麥虞限是駝子。而一向害怕並且討厭女孩子的愛麥虞限,也把蘭納德看做例外。這個半癱的姑娘對他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只有在貝德把他親吻過後的那天晚上和下一天,他迴避蘭納德,對她有種本能的厭惡,急急忙忙的低着頭走過,然後不大放心的,遠遠的偷覷一下,好似一條野狗。過了兩天,他又找她了。的確蘭納德不能算女人!——平日放工的時候,釘書的女工穿着象睡衣一樣長的工衣,都是個子高大的嘻嘻哈哈的姑娘,餓虎似的眼睛會一眼把你瞧盡的;他走在她們中間拚命把自己縮小,趕緊望蘭納德的窗子逃過去。他很高興他的女朋友殘廢:在她面前,他可以擺出優越的,甚至保護人那樣的神氣。他把街坊上的事講給她聽,故意把自己說得很重要。逢着他想討人喜歡的時候,還帶一些東西給她,冬天是烤栗子,夏天是櫻桃等等。她那方面,也從擺在櫥窗里的兩口玻璃缸內掏些花花綠綠的糖給他,拿着風景片一同看着玩兒。這是最快活的時間:兩人都忘了幽禁他們童心的可憐的肉體。

但他們也會象大人一樣為了政治與宗教而爭論,那時也就和大人一樣的愚蠢。和諧的空氣破壞了。她講着奇迹,九日祈禱,赦罪日,鑲着紙花邊的聖像;他學着祖父的口頭禪,說這些都是胡鬧,可笑。他講起老人帶他去參加的集會,她也鄙夷不屑的打斷他的話,說那些人都是酒鬼。雙方的語氣變得難聽了,提到彼此的家長:一個把祖父侮辱對方母親的話說出來,一個把母親侮辱對方祖父的話說出來。然後他們又互相攻擊本人,盡量找些不客氣的字眼。這當然很容易;他說出最粗野的話,可是她能找到最惡毒的。於是他走了。下次再見的時候,他說他曾經和別的女孩子在一起,她們都長得漂亮,大家玩得很痛快,還約好下星期日再見。她一聲不出,假裝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可是突然之間她發作了,把編織的鉤針摔在他頭上,嚷着叫他走開,說她恨他,隨後把雙手捧着臉。他走了,心裏並沒為了勝利而得意。他很想拿開她瘦削的小手,跟她說剛才的話是假的。但他為了傲氣,硬着頭皮撐下去。

終於有一天,人家代蘭納德報復了一下——他和工場裏的夥伴在一塊兒。他們不喜歡他,因為他不理人,也因為他不說話或太會說話:幼稚,誇大,象書本上或報紙上的文章——(他腦子裏裝滿了這一套)——那天大家談着革命跟將來的世界。他興奮得不得了,說話很可笑。一個同伴惡狠狠的挖苦他說:

“得了吧,你太丑了。將來的社會上不會再有駝子。象你這種傢伙一生下來就得給淹死的。”

那一下他可從雄辯的高峰上直跌下來,狼狽不堪的住嘴了。旁人都笑彎了腰。整個下午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出。傍晚他回家去,急於想躲在他的一角自個兒痛苦。奧里維路上遇到他,看他面如土色不禁吃了一驚。

“啊,你心裏不好過。為什麼呢?”

愛麥虞限不願意回答。奧里維很親熱的追問,孩子老不開口,牙床骨直打哆嗦,象要哭了。奧里維攙着他的胳膊,帶他到家裏。奧里維對於疾病和醜惡有種本能的厭惡,那是生來不能做慈善會修士的人都免不了的;但他一點不流露出這種情緒。

“是不是人家和你過不去?”

“是的。”

“怎麼回事呢?”

這時孩子可忍不住了。他悅他長得丑,同伴們說他們的革命沒有他的份。

“也沒有他們的份,同時也沒有我們的份,”奧里維回答。“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們是為著後來的人乾的。”

孩子聽到革命要這麼晚才成功,不免很失望。

“為了替象你這樣成千成萬的少年,成千成萬的人謀幸福而工作,難道你不樂意嗎?”

愛麥虞限嘆了口氣:“可是自己能有一些幸福究竟是舒服的。”

“孩子,別不知好歹。你住的是世界上最美的都市,生在最奇妙的時代;你並不傻,眼力也很好。你想,周圍有多少事值得你去看,去愛。”

他給他指出了幾樁。

孩子聽着,搖搖頭:“不錯,可是我背着這個軀殼,永遠擺脫不掉!”

“你會擺脫的。”

“到那個時候,一切都完了。”

“你怎麼知道一切都完了?”

孩子聽了這話愣住了。唯物主義是祖父信條中的一部分;他以為只有教士才相信靈魂不死,因為知道奧里維不是這等人,便私忖他說這句話是否當真。可是奧里維握着他的手,說了許多理想主義者的信仰,說無窮的生命只是一個整體,無始無終的億兆生靈與億兆的瞬間只是獨一無二的太陽的光芒。但他並不用這抽象的話。他一邊說著,一邊不知不覺跟孩子的思想同化了:古老的傳說,古老的宇宙觀中實際而深刻的幻想,都給回想起來。他半笑半正經的講着萬物的輪迴與遞歸,靈魂在無量數的形式中流過,濾過,象從這一口池流到那一口池的一道泉水。說話之間他又羼入一些基督教的回憶和眼前這個夏日傍晚的景象。他靠近打開的窗子坐着:孩子站在他旁邊,讓他拿着手。那天是星期六。傍晚的鐘聲響着。最近才回來的第一批燕子掠過房屋的牆。遠天對着包裹在黑影中的都市微笑。孩子凝神屏氣,聽着年長的朋友講的神話。奧里維看到孩子這樣專心也感動了,不禁對着自己的敘述悠然神往。

人生往往有些決定終身的時間,好似電燈在大都市的夜裏突然亮起來一樣,永恆的火焰在昏黑的靈魂中燃着了。只要一顆靈魂中跳出一點火星,就能把靈火帶給那個期待着的靈魂。這個春天的黃昏,奧里維安安靜靜的說話,在殘廢的小身體所禁錮的精神中間,好象在一盞歪歪斜斜的燈籠里,燃起了永遠不熄的光明。

他完全不懂奧里維的議論,甚至也不大聽在耳里。但這些傳說,這些形象,在奧里維看來只是美麗的寓言和譬喻,在愛麥虞限心中卻是有血有肉的現實。神話變了生動的東西,在他周圍飛舞。從房間的窗洞裏看到的形象,街上來往的窮窮富富的人,掠過牆頭的燕子,馱着重物的疲乏的馬,被黃昏的影子湮沒的房屋的磚石,光明隱滅的黯淡的天色,——這整個外表的世界突然印在他心頭,象一個親吻。那僅僅是電光般的一閃,馬上熄滅了。他心裏想到蘭納德,便說:“可是那些去望彌撒,相信上帝的人,明明是頭腦不清的傢伙!”

奧里維笑了笑回答:“他們跟我們一樣的有所信仰。我們都信着同樣的事。只是他們的信仰沒有我們的堅強罷了。他們要關上護窗,點上燈,才能看到光明。他們把上帝寄托在一個人身上。我們眼光更好。但我們愛的總是同樣的光明。”

孩子回家去了,黑洞洞的街上,煤氣燈還沒有點起來。奧里維的話在他頭裏嗡嗡的響。他忽然想到,嘲笑眼光不好的人跟嘲笑駝子同樣是殘忍的。他又想起眼睛挺美的蘭納德,想其他曾經使那雙眼睛流淚,不由得難過極了,便回頭向文具店走去。窗子還半開在那裏,他輕輕的伸進頭去,低聲叫看:

“蘭納德……”

她不回答。

“蘭納德!我請你原諒。”

蘭納德在黑影里回答說:“壞東西,我恨你。”

“對不起,”他又說了一遍。

隨後忽然興奮起來,他更放低了聲音,又惶惑又羞愧的說:

“告訴你,蘭納德,我也相信上帝了,跟你一樣。”

“真的嗎?”

“真的。”

他這麼說是特別為了表示自己寬宏大量。但說過以後,他的確有些相信了。

兩人相對無言,彼此也瞧不見。外邊是美妙的夜晚。殘廢的孩子喁喁的說:“一個人死了才舒服呢!……”

他聽到蘭納德輕微的呼吸,便說了聲:“再見!”

蘭納德也用着溫柔的聲音回答:“再見!”

他心情輕快的走了。蘭納德原諒了他,他很快活。其實這苦命的孩子暗中也樂意蘭納德為他而痛苦一下。

奧里維又躲在家裏了。不久克利斯朵夫也回來了。真的,他們倆不是干社會革命的人。奧里維不能和這些戰士聯盟。克利斯朵夫不願意和他們聯盟。奧里維因為是被壓迫的弱者而躲避,克利斯朵夫因為是獨立不羈的強者而躲避。可是儘管一個蹲在船首,一個蹲在船尾,他們總還是在那條載着勞工隊伍與整個社會的船上。自以為精神洒脫,意志堅強的克利斯朵夫,用一種帶着鼓勵意味的關切的態度,看着無產階級團結起來;他喜歡到騷動的平民堆里混一下,讓精神鬆動一點,事後覺得自己更有勁更新鮮。他繼續跟高加來往,偶爾也仍舊上奧蘭麗鋪子去吃飯,在那兒興之所至,毫無顧忌,什麼怪起的論調都不會使他吃驚;他還故意放刁,煽動人家把話越說越荒唐,越說越激烈。在場的人竟弄不清克利斯朵夫是否正經,因為他一邊說一邊激動起來,終於忘了他本意是鬧著玩兒的。大家的醉意把藝術家也熏醉了。有一回他得了靈感,在奧蘭麗鋪子的后間作了一支革命歌曲,立刻給人背熟了,第二天就傳遍工人團體。因此他犯了嫌疑,受到警察當局的注意。消息靈通的瑪奴斯有一個年輕朋友,叫做愛克撒維-裴那,在警察局辦事,同時也喜歡文學而自命為崇拜克利斯朵夫的,——(因為第三共和的看家狗中間也滲進了無政府思想與享樂主義)——他告訴瑪奴斯:“你們的克拉夫脫簡直胡鬧。他想充英雄好漢。我們是知道底細的;可是上級很高興在這些革命陰謀中抓個外國人——尤其是德國人,——這是誣衊革命黨私通外國的老辦法。倘若這傻瓜不小心,我們就得抓他了。那不是麻煩嗎?你去通知他一聲。”

瑪奴斯告訴了克利斯朵夫,奧里維要他謹慎些。克利斯朵夫卻不以為意。

“得了罷!”他說。“誰都知道我不是個危險人物。難道我不能玩一下嗎?我喜歡這些人,他們象我一樣的作着工,象我一樣的有個信仰。老實說,信仰是不同的,我們不是一條戰線上的人……好罷,打架就打架,我不怕……有什麼辦法?我不能象你這樣縮在殼裏。跟布爾喬亞在一塊,我透不過氣來。”

奧里維的肺不需要這麼多空氣。他待在狹小的屋子裏,和兩個精神安定的女朋友做伴覺得很舒服。那時亞諾太太忙着慈善事業,賽西爾專心撫養孩子,口口聲聲只談着孩子,也只跟孩子談着,嘁嘁喳喳,學着小鳥的聲音,把孩子那種不成腔的歌曲慢慢的變做人話。

奧里維跟工人們混了一下,結果有了兩個熟人,象他一樣是無黨無派的。一個是地毯匠葛冷。他的工作完全是逞他高興的,非常任性,可是手段很巧。他愛自己的手藝,天生對藝術品有鑒賞力,還加上觀察,工作,參觀博物館等等的修養。奧里維托他修過一件古式傢具:活兒很不容易作,他居然對付得很好,花了不少的精力和時間,只向奧里維要了一筆很公道的修理費,因為他能夠作成這件活兒已經挺高興了。奧里維對他發生了興趣,探問他的身世和他對於勞工運動的意見。葛冷毫無意見;他完全不把這問題放在心上。他不屬於這個階級,也不屬於任何階級。他就是他。很少看書,所有知識方面的成就都是靠感官,眼睛,手,和真正的巴黎平民天生的鑒別力來的。他非常快活。在工人階級的小布爾喬亞中間,這等人很多,那是法蘭西最聰明的種族之一:因為肉體的勞作和精神活動在他們身上是平衡的。

奧里維的另外一個熟人卻更古怪了。他名叫烏德羅,職業是郵差。長得很體面,個子高大,眼睛很亮,留着淡黃的鬍子跟須,神色開朗,一望而知是個快活人。有一天他為了送一封挂號信,走進奧里維的屋子。趁奧里維簽字的時候,他在書房裏繞了一轉,把書題掃了一眼。

“嘿!嘿!你的古書真不少……”接着又道:“我也收着關於普高尼的文獻。”①——

①普高尼為法國地理名,包括東部各州,以產酒著名。

“你是普高尼人嗎?”

郵差笑着,哼了一支起高尼的民謠,回答說:“是的,我是阿凡龍地方人。我的家庭文獻有早到一二○○年的,另外還……”

奧里維聽了大為驚異,很想多知道些。烏德羅也巴不得有說話的機會。他確是普高尼最古老的舊家之一。有一個祖先曾經參加腓列伯-奧古斯德的十字軍;又有一個當過亨利二世的國務大臣。從十七世紀起,家道衰落了,大革命時期更被平民的巨潮卷了下去。現在靠着郵差烏德羅的體力與氣力,奉公守法的作着事,對家族的忠誠,這一家才又浮到水面上來。他最好的消遣是搜集一些旁系的史料,不是有關他一家的,便是有關他的鄉土的。放假的日子,他到檔案保存所去鈔錄舊文件,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請教因送信而認識的考古學院學生或巴黎大學文科的學生。煊赫的家世並沒使他得意忘形;他一邊笑一邊敘述,沒有什麼怨恨命運的口氣。他那種健康的,無愁無慮的,快活的心情,教人看了舒服。奧里維望着他,不禁想到一代又一代的種族循環往複,在地面上浩浩蕩蕩的流上幾百年,在地底下銷聲匿跡幾百年,隨後又從泥土裏吸收了新的力量重新湧現。他覺得平民是口廣大無邊的蓄水池,過去的河流可以在其中隱沒不見,未來的河流又從中發源,——其實除了名字不同以外還不是同樣的河流?

他很喜歡葛冷與烏德羅;但他們不能跟他做伴,彼此沒有什麼可談的。倒是愛麥虞限那孩子多費他一些精神;他幾乎每天晚上都來。從那次神秘的談話以後,孩子精神上有了很大的變動。他抱着狂熱的求知慾鑽到書本里去,等到抬起頭來,簡直發獃了,似乎沒有以前聰明了,話也更少了;奧里維想盡方法只能逼出他幾個唯唯否否的字,問他什麼,他又胡說八道的亂答一陣。奧里維很灰心,竭力忍着不表示出來,以為自己看錯了,這孩子原來是個笨蛋。他可沒看見狂熱的孵化工作正在這顆靈魂中進行。他是個不高明的教育家,只能拿一把良好的種子隨意望田間散播,卻不會耕地,犁地——逢到克利斯朵夫在場,他更惶惑,覺得給他看到這樣一個信徒很難堪;而愛麥虞限當著克利斯朵夫的面也顯得更蠢,使奧里維更羞愧。那時,孩子咬緊牙關,惡狠狠的一句話也不說。他恨克利斯朵夫,因為奧里維愛克利斯朵夫;他不答應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別人在他老師心中佔有地位。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都想不到孩子心裏有這種偏激的愛與嫉妒。克利斯朵夫當年也是這樣的。但在一個性格不同的人身上,他認不得自己的面目了。愛麥虞限是受到爾少病態的遺傳的,所以他的愛,憎,潛伏的天才,發出來的聲音與眾不同。

五一節近了。

巴黎有些可怕的謠言。勞工總會的一般牛大王盡量的推波助測。他們的報紙宣告大審的日子到了,號召工人糾察隊,喊出“餓死他們!”的口號,那是布爾喬亞最害怕的。他們拿總罷工做威嚇。膽小的巴黎人有的下鄉了,有的怕受封鎖,忙着屯積糧食。克利斯朵夫遇到加奈駕着汽車,帶着兩隻火腿和一袋番薯。他嚇壞了,竟弄不大清自己屬於哪一黨;一忽兒是老共和黨,一忽兒是保王黨,一忽兒是革命黨。他的暴力崇拜好似一支瘋狂的羅盤針,一下子從北跳到南,一下子從南跳到北。當著大眾,他照舊附和朋友們的虛張聲勢,心裏可是預備擁戴隨便哪個獨裁者來打倒赤色的幽靈。

克利斯朵夫嘲笑這種普遍的膽怯病,相信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的。奧里維卻沒有這個把握。他是布爾喬亞出身;而回想起當年的大革命和等待將來的革命,布爾喬亞老是有些心驚膽戰的。

“得了罷!”克利斯朵夫說,“儘管安心睡覺罷。你這革命決不是明天會來的!你們怕革命,怕挨打……到處是這個心理:布爾喬亞,平民,整個的民族,西方所有的民族。大家的血都不夠,生怕再流掉。四十年來不過是說大話。瞧瞧你們的德萊弗斯案子罷!-殺呀!殺呀!-你們還喊得不夠嗎?好一班吹大炮的傢伙!費了多少的唾沫跟墨汁!可是流過幾滴血呢?”

“別這樣肯定,”奧里維回答。“你知道為什麼大家怕流血?因為我們本能的感覺到,只要流了第一滴血,獸性就會一發不可收拾。文明人的面具馬上會掉下來,野獸的利爪會伸出來;那時誰能把它制服只有天曉得了!每個人都對着戰爭躊躇不決;但一朝爆發之後可慘了……”

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說吹牛大王西拉諾和冒充英雄的尚德萊①會在這個時代走紅不為無因——

①西拉諾與尚德萊均洛斯當所作的戲劇中人物。

奧里維搖搖頭。他知道,自吹自擂在法國是行動的前奏曲。但說到五一節,他也不比克利斯朵夫更相信會有什麼革命:事情過於張揚了,政府已經有了準備。指揮暴動的領袖們一定會把戰爭延緩到一個更適當的時間。

四月的下半個月,奧里維患着感冒,那是差不多每年到這個時候要發作的,同時還得觸發支氣管炎的老毛病。克利斯朵夫在他家裏住了兩三天。這次病勢很輕,很快的過去了。但熱度退後,奧里維照例還要拖幾天,非常疲倦。他躺在床上,幾小時的不想動彈,獃獃的望着克利斯朵夫背對着他,伏在書桌上寫東西。

克利斯朵夫在那裏專心工作:寫得厭倦了,便突然站起來,過去彈一會琴,倒不是彈他才寫下的曲子,而是信手彈奏。於是出現了一個很古怪的現象:他寫出來的東西和他以前的風格明明是一貫的,此刻彈的倒象是另一個人的作品:粗暴,狂亂,支離破碎,完全沒有他別的作品裏那種謹嚴的邏輯。這些不假思索的即興,逃過了意識的監視,不是從思想而是從肉體來的,象野獸的嚎叫,顯出精神非常不平衡,正在醞釀未來的暴風雨。克利斯朵夫自己不覺得,但奧里維聽着,望着克利斯朵夫,隱隱約約的感到不安。在病體虛弱的情形之下,他特別能洞察幽微,預知未來,窺見誰也沒注意到的事。

克利斯朵夫按了最後一個和弦,滿頭大汗,面目猙獰的停住了;他把驚惶不定的眼睛向四下里掃了一轉,碰到了奧里維的眼睛,笑了一陣,回到他的書桌上。

“你彈的什麼呀,克利斯朵夫?”奧里維問。

“沒有什麼。我是把水攪動一陣,想捉些魚。”

“你預備寫下來嗎?”

“寫什麼?”

“你才彈的。”

“我彈些什麼已經記不得了。”

“那末你剛才想些什麼?”

“不知道,”克利斯朵夫說著,把手按着腦門。

他繼續寫他的東西。屋子裏又靜了下來。奧里維始終瞧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覺察了,便轉過身來,看到奧里維眼中含着無限的溫情。

“你這個懶蟲!”他嘻嘻哈哈的說。

奧里維嘆了口氣。

“怎麼啦?”克利斯朵夫問。

“唉,克利斯朵夫,你胸中還有多少東西!眼看你在這兒,緊靠着我,可是你將來給別人的多少寶物,都沒有我的份了……”

“你瘋了嗎?你怎麼的?”

“你將來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呢?還得經歷怎麼樣的危險,怎麼樣的難關呢?……我願意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什麼都看不見的了。我得糊裏糊塗的擱淺在半路上。”

“要說糊塗,你現在就是糊塗。即使你自己要賴在半路上,我也不讓你那麼做。”

“你會把我忘了的,”奧里維回答。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過去坐在床上,靠近奧里維,握着他出着虛汗的手腕。襯衣的領口敞開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嬌弱而緊張的皮膚好似一張被風吹飽而快要破裂的帆。克利斯朵夫結實的手指不大利落的把他的衣領給扣上了。奧里維只是聽他擺佈。

“親愛的克利斯朵夫,”他溫柔的說,“我這一輩子也有過美滿的幸福了!”

“哎,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不是和我一樣,身體很好嗎?”

“是的。”

“那末幹嗎說這些傻話?”

“對,我這是不應該的,”奧里維羞愧的笑着。“大概這次的感冒使我精神萎靡了。”

“得振作品來呀。哎,喂!起來罷。”

“讓我歇一下再說。”

他仍舊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第二天他起來了,坐在壁爐旁邊繼續出神。

那年的四月天氣很暖,常常下霧。小小的綠葉在銀色的霧綃中舒展,看不見的鳥一疊連聲的唱着,歡迎隱在雲后的太陽。奧里維抽引着千絲萬縷的往事:看到自己小時候坐着火車,在大霧中跟哭哭啼啼的母親離開家鄉,安多納德自個兒坐在車廂的一角……美麗的側影,清秀的風景,——映在他的眼帘上。美妙的詩句自然而然的湧出來,音韻,節奏,都已經起備了。他原來坐在書桌旁邊,只要伸出手臂就可以抓到筆,把這些詩意盎然的境界記下來。可是他不想這麼辦。他疲倦不堪,也明明知道夢境一朝給固定之後,香氣就會散掉。那是一向如此的:他沒法表現自己最優秀的部分。他的心彷彿一個百花盛開的山谷,可是誰也進不去;而且只要動手去采,那些花就會謝落的。結果只勉強剩下幾朵,幾個短起,幾首詩,發出一股雋永的凄涼的氣息。這種藝術上的無能久已成為奧里維最大的苦悶。感覺到內心藏着多少生機而竟無法搶救!……——現在他隱忍了。用不到人家看到,花也一樣會開放,——在無人採摘的田裏倒反更美。開遍了原野,在陽光底下出神的鮮花不是悠然自得,挺快活嗎?——陽光是難得有的;但沒有陽光,奧里維的幻景只有更豐富。他那幾天編了多少偏怨的,溫柔的,神怪的故事!不知它們從哪兒來的,好似片片白雲在夏日的天空氣浮,在空氣中融化,然後又來了新的;這種故事他心裏有的是。有時天上晴空萬里,奧里維便曬着太陽迷迷忽忽,直等到無聲的幻夢張着翅膀再來的時候。

晚上,小駝子來了。奧里維胸中裝滿了故事,不由得對他講了一樁,微微笑着,出神了。他常常這樣說著話,眼睛望着前面;孩子一聲不出。後來他也忘了有孩子在場……故事說到一半,克利斯朵夫闖進來聽到了,覺得美妙之極,要奧里維從頭再來一遍。奧里維卻不願意:“我跟你一樣,已經忘了。”

“沒有這回事,”克利斯朵夫說,“你是個古怪的法國人,自己說的,作的,老是心裏有數。你從來不會忘掉什麼事。”

“這便是我的不幸。”

“因為你忘不了,我才要你把剛才的故事再說一遍。”

“多厭煩。而且有什麼用?”

克利斯朵夫惱了。

“這是不對的,”他說。“那末你的思想對你有什麼用?你把自己所有的統統丟掉。那是永遠的損失。”

“什麼都不會損失的,”奧里維回答。

奧里維講着他的夢境的時候,小駝子始終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此刻才醒過來,向著窗子睜着迷迷忽忽的眼睛,沉着臉,神氣惡狠狠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站起來說了句:“明兒一定是好天氣。”

克利斯朵夫聽了對奧里維說:“我相信你說的話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明兒是五月一日。”愛麥虞限補上一句,沉悶的臉上有了光輝。

“這是他的故事,”奧里維說——“喂,你明兒來講給我聽。”

“胡說八道!”克利斯朵夫說。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來接奧里維到城裏去散步。奧里維病已經完全好了,但老是異乎尋常的睏倦。他不想出去,心裏有點隱隱約約的恐懼,又不喜歡跟群眾混在一起。他的心和精神是勇敢的,肉體卻是嬌弱的:怕喧鬧,騷亂,和一切暴烈的行動。他明知自己生來要做強暴的犧牲品,不能夠也不願意自衛:因為他受不了教人家受罪,正如受不了自己受罪一樣。凡是虛弱的人總比旁人更怕肉體的痛苦,因為更熟悉這種痛苦;而他們的幻想還要把它特別加強。奧里維想到自己的精神不怕吃苦而肉體偏偏這樣的怯弱,覺得很慚愧,竭力想加以壓制。但那天早上,他不願意跟任何人接觸,只想整天躲在家裏。克利斯朵夫埋怨他,取笑他,不顧一切的要他出去振作一下:他已經有十天功夫沒上街換換空氣了。奧里維只做不聽見,克利斯朵夫便說:“好吧,我一個人去。我要去看看他們的五一節。要是我今晚不回來,你可以說我是給抓進去了。”

他走了。在樓梯上,奧里維追了上來。他不願意克利斯朵夫獨自出門。

街上人很少。三三兩兩的女工衣襟上綴着一串鈴蘭。象星期日一樣穿得整整齊齊的工人們,很悠閑的排着。街頭巷尾,靠近地道車站的地方,掩掩藏藏的站着成群的警察。盧森堡公園的大鐵門給關上了。天氣老是很溫暖,罩着霧。已經好久沒有太陽了……兩個朋友攙着手臂,不大說話,心裏非常相愛,偶然交換一言半語,喚起一些親切的往事。在區公所前面,他們停下來瞧瞧氣壓表:頗有上升的趨勢。“明兒我可以看到太陽了,”奧里維說。

那時他們正走在賽西爾家附近,想進去瞧瞧孩子。

“噢,等回來的時候再去罷。”

過了塞納河,人漸漸多起來。安安靜靜散步的人,服裝和臉色都是過假期的模樣;無聊的閑人帶着孩子;工人們也隨便排着。有幾個在鈕孔上綴着紅薔薇,神氣卻很和善:都是些冒充的革命分子。你可以感覺到他們非常樂觀,一點兒極小的幸福就能使他們滿足:這天放假的日子只要是天晴或者天豈不太壞,他們就很感激了……感激誰呢?可不大清楚……他們從容不迫的,嘻開着臉,看着樹上的嫩芽,瞧着女孩子們的穿扮,很得意的說:“只有在巴黎才能看到穿得這樣整齊的孩子……”

克利斯朵夫取笑那個大吹大擂預告的示威運動……好傢夥!……他心裏又喜歡他們又瞧不其他們。

他們倆越往前進,人越來越擠了。形跡可疑的蒼白的臉,混在人堆里等機會。水已經給攪動了。每走一步,水就更溷濁一些。好似從河底下浮起來的氣泡一樣,有些聲音互相呼應;唿哨聲,無賴的叫喊聲,在喧鬧的人堆中透露出來,令人感到積聚的水勢。街的那一頭,靠近奧蘭麗飯店的地方,聲音尤其宏大,象水閘似的。警察和士兵攔着去路。大家在那兒不由得擠做一堆,又是叫嚷,又是吹哨,又是唱,又是笑……那是群眾的笑聲,因為他們不能用說話來表白種種曖昧的情緒,只能用笑來發泄一下……

這些群眾並沒惡意。他們不知道自己要些什麼。在沒知道以前,他們只鬧著玩兒:煩躁,粗暴,可還沒有惡意;覺得彼此擁擠,罵罵警察,或者互相吆喝一陣,都挺有意思。但他們漸漸急躁起來。站在後面的人因為看不見前面的情形而不耐煩,又因為躲在肉屏風後面危險性比較少而格外表示激烈。站在前面的人進退不得,悶死了,越來越受不了的局面使他們氣憤之極;而壓其他們的人潮的力量,又把他們自身的力量增加了百倍。大家越擠越緊,象一群牲口,覺得全群的熱氣流到了自己身上,所有的人湊成了一個整體,而每個人都等於是全體,跟巨人勃里阿萊①一樣。熱血的怒潮不時在千首怪物的胸中直冒,眼睛含着仇恨,聲音含着殺氣。躲在第三四行的人開始扔石子了。好些人在臨街的窗口張望,彷彿是看戲;他們一邊刺激群眾,一邊焦灼不耐的等軍隊開火——

①勃里阿萊為神話中的巨人,有五十個頭與一百條手臂。

克利斯朵夫手腳並用的闖進這個密集的人堆,象楔子一般硬挨進去。奧里維跟着他。人牆略微露出了一點兒隙縫,讓他們過去,隨後又闔上了。克利斯朵夫興高采烈,完全忘了五分鐘以前自己還說民眾不會暴動。不論他跟法國的群眾和他們的要求是怎樣的不相干,他一卷進這股潮水,便立刻被融化了;不管群眾要的是什麼,他只知道跟着要;不管自己往哪兒去,他只知道往前,呼吸着這股狂亂的氣息……

奧里維跟在後面,被克利斯朵夫牽引着,毫無興緻,頭腦很清楚,對於他同胞的熱情,對於那股把他推着擁着的熱情,比克利斯朵夫不知冷淡多少倍。因為病後身體虛弱,他和人生離得更遠了……又因為神志清楚,精神洒脫,所以連最小的枝節都深深的印入他的腦海。他很愉快的瞧前前面一個姑娘的后影,黃澄澄的脖子,皮膚蒼白而細膩。同時,從這些緊擠在一起的人身上蒸發出來的氣息使他作惡。

“克利斯朵夫,”他用着哀求的口吻叫了一聲。

克利斯朵夫不理他。

“克利斯朵夫!”

“怎麼呢?”

“咱們回去罷。”

“你可是害怕了?”克利斯朵夫問。

他繼續向前。奧里維苦笑着跟在後面。

在幾排以前的危險地帶內(沒法向前的群眾擠在那兒好比一道柵欄),奧里維瞧見他的小駝子爬在一所賣報亭的頂上。他用兩手撐着,非常不方便的蹲在那裏,一邊笑一邊向人牆那一邊眺望,不時回過頭來,得意揚揚的望着群眾。他看到了奧里維,眉飛色舞的瞅了他一眼,然後又眺望廣場那方面,睜大着眼睛等着……等什麼呢?——等將要來到的事……而且不止他一個,周圍多少的人都等着奇迹!奧里維瞧了瞧克利斯朵夫,發覺他也在等待……

奧里維招呼孩子,嚷着要他下來。愛麥虞限只裝不聽見,不再對他望了。他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他很高興在騷亂中露面,一方面是向奧里維表示勇敢,一方面是讓他着急,算是他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的懲罰。

奧里維在人堆里也遇到幾個別的朋友。黃鬍子高加只等衝突發生,用專家的眼光估量着爆發的時間。更遠一些,美麗的貝德和旁邊的人互相說些難聽的話。她居然擠到了第一排,嗄着嗓子罵警察。高加走近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一看見他,譏諷的脾氣又發作了:“我不是早說過嗎?什麼事都鬧不起來的。”

“等着瞧罷!”高加說。“別老待在這兒。隨時會出亂子的。”

“別胡扯!”克利斯朵夫回答。

那時騎兵被人家扔石子扔得不耐煩了,上前來想廓清通到廣場的入口;中間的隊伍領先,放開奔馬的步子。於是秩序亂了。象《福音書》上說的,頭變做了尾。最前的一排變成了最後一排。可是他們也不願意老是受窘,一邊逃一邊向追兵辱罵,一槍還沒有放就把他們叫做“兇手!”貝德尖聲怪叫的望人堆里直溜,象一條鰻魚似的。她找到了朋友們,躲在高加闊大的肩膀後面喘過氣來,緊挨着克利斯朵夫,把他的胳膊擰了一把,為了害怕或是別的理由,向奧里維丟了一個眼風,又咆哮着對敵人們晃晃拳頭。高加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臂,說:“咱們走罷,上奧蘭麗鋪子去。”

他們走幾步路就到了。貝德和格拉伊沃兩人已經先在那兒。克利斯朵夫正要進去,後面跟着奧里維。這條街是中間高,兩頭低的;站在小飯鋪前面五六級高的階沿上可以眺望街心。奧里維從人堆里鑽出來,呼了一口氣。他一想這氣味惡劣的酒店和那些瘋子的狂叫就覺得噁心,便和克利斯朵夫說:“我回去了。”

“好罷,我過一個鐘點來找你。”

“別再出去了,克利斯朵夫!”

“膽怯鬼!”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

說罷他便走進酒店。

奧里維剛要在鋪子的轉角上拐彎,再走幾步就可以拐進一條小巷,和騷亂的場面隔離了。但他那個小朋友的形象忽然在腦中浮現,便回過頭去東張西望的找,正看到愛麥虞限從他的瞭望台上摔下來,奔逃的群眾踩在他身上,警察又在後面追來。奧里維不假思索,立刻跳下階沿奔過去救護。一個馬路小工看到情形非常危急:大兵們拔出了腰刀,奧里維伸出手去想把孩子拉起來,被勢如潮湧的警察把兩人一起衝倒了。小工驚叫了一聲,也沖了進去。同伴們跟在他後面奔過來。站在酒店門口的人,還有已經進了酒店的人,都先後聽見了呼救聲奔出來。兩隊人馬象狗一般扭在一起。站在階沿高頭的女人們嚇得直嚷——奧里維這個貴族的小布爾喬亞,比誰都厭惡鬥爭的人,竟這樣的撥動了鬥爭的機鈕……

克利斯朵夫被工人們牽引着,加入了混戰,可不知道誰發動的。他萬萬想不到有奧里維在內。他以為他已經走了,在絕對安全的地方了。當時簡直沒法看出戰鬥的情形。每個人都弄不清攻擊自己的是誰。奧里維在漩渦中不見了:船沉到水底下去了……不知哪兒飛來一拳,打在他左胸上,他立刻倒下去,被一窩蜂的群眾踏在腳下。克利斯朵夫被一陣逆流擠到戰場的另一頭。他心裏沒有一點兒仇恨,只是興高采烈的跟大家推來撞去,好似在鄉村裡趕集似的。他並沒想到事情的嚴重,所以被一個肩膀闊大的警察抓着手腕,攔腰抱住的時候,他還開玩笑的說:“可要跳個華爾茲,小姐?”

可是第二個警察又騎上他的背,他便象野豬似的抖擻一下,掄着拳頭望兩人身上亂捶亂打,他怎麼肯被人制服呢?騎在他背上的敵人滾在地下了。另外一個狂怒之下,拔出刀來。克利斯朵夫看見刀尖離開自己的胸脯只差兩寸,馬上閃過身子,抓着敵人的手腕,拚命想奪下武器。他一下子弄不明白了;至此為止,他把事情看作遊戲一樣……但那時他跟敵人扭做了一團,互相打着嘴巴。他沒有時間思索。對方眼裏有了殺性,而他心中也起了殺性。他眼看自己要象一頭綿羊似的被人宰割了,便冷不防把敵人的手腕跟刀一起扭轉來,對着敵人的胸脯扎進去,他覺得自己要殺人了,真的殺了。於是他眼睛裏看出來的東西都不同了,如醉若狂的大叫起來。

一叫之下,效果簡直不可想像。群眾嗅到了血腥。一剎那間,他們變成了一群兇惡的獵犬。到處都放出槍來。許多窗口掛出了紅旗。巴黎革命的隔世遺傳,使他們立刻佈置了障礙物。街面的磚石給掘掉了,街燈的柱子給扭曲了,樹木給砍下了,一輛街車在街上仰天翻着。大家利用幾個月來為敷設地下鐵道而掘開的壕溝。圍着樹木的鐵欄扭成了幾段,被人當作彈丸用。口袋裏和屋子裏都出現了武器。不到一小時,局面完全變了暴動的形勢,全區都成了戰場。克利斯朵夫的模樣教人認不得了,爬在障礙物上高聲唱着他作的革命歌,幾十個聲音在四周附和。

奧里維被人抬到奧蘭麗酒店裏,已經失去知覺。人家把他放在鋪面后間的一張床上。床腳下蹲着那個駝子,垂頭喪氣。貝德先是嚇了一跳,遠望以為受傷的是格拉伊沃,等到認出是奧里維,不由得失聲叫起來:-還好還好!我以為是雷沃博呢……”

然後她動了惻隱之心,把奧里維擁抱了一下,在枕上扶着他的頭。奧蘭麗照例很鎮靜,解開他的衣服,先作了一個初步的包紮。猶太醫生瑪奴斯-埃曼碰巧帶着他形影不離的加奈在場。他們象克利斯朵夫一樣為了好奇心來看看示威運動,目睹這場混戰,看着奧里維倒下去的。加奈哭得很傷心,同時又想:“我到這兒來幹嗎呢?”

瑪奴斯把奧里維診察了一遍,立刻斷定沒希望了。雖然對奧里維很有好感,但他不是一個看着無可挽救的事發獃的人,便不再關心奧里維而想到克利斯朵夫了。他一向佩服克利斯朵夫,拿他當作一個病理的標本看的。他知道他關於革命的思想,很不願意克利斯朵夫以局外人的身分去冒無謂的危險。輕舉妄動而打破腦袋還是小事;倘若克利斯朵夫被抓去了,官方一定會拿他出氣的。人家早已通知他,警察當局在暗中監視克利斯朵夫;將來他不但要對自己鬧的亂子負責,還得替別人闖的禍負責。瑪奴斯剛才遇到愛克撒維-裴那在人堆里徘徊,為了好玩也為了公事;他向瑪奴斯招招手,說道:“你們的克拉夫脫真胡鬧,居然爬在障礙物上臭得意!這一回我們可不放過他了。該死!你叫他快快溜罷。”

說是容易,做起來可難了。倘若克利斯朵夫知道奧里維死了,他會變成瘋子,還要亂殺人,直到把自己的命送掉為止。瑪奴斯對裴那說:“要是他不馬上溜,一定完了。讓我去把他帶走。”

“你怎麼辦呢?”

“加奈有汽車,就停在拐角上。”

“哎,對不起,對不起……”加奈氣吁吁的說。

“你把他送到拉洛什,”瑪奴斯打斷了他的話。“還趕得及蓬塔利埃的快車。你送他上瑞士的車子。”

“他不願意的。”

“我有辦法。我可以告訴他,耶南會到瑞士去跟他相會,甚至說他已經走了。”

瑪奴斯不再聽加奈的意見,逕自到障礙物堆上去找克利斯朵夫。他膽子不大,聽到槍聲就挺挺腰板,表示不怕,他一邊走一邊數着地下的石板,——看是雙數還是單數,預卜自己會不會送命。但他並不退縮,一個勁兒望目的地走去。他走到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正爬在仰天翻倒的街車高頭,趴在一個輪子上,拿手槍向天空放着玩兒。障礙物四周,一大堆全是巴黎的流氓,象大雨後陰溝倒灌時流出來的髒水。在他們中間,你分不清誰是第一批的戰士了。瑪奴斯大聲喊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背對着他,沒聽見。瑪奴斯爬上去扯他的衣袖,被他一推幾乎倒下來。瑪奴斯挺了挺身子,又嚷:“耶南……”

下半句被喧鬧聲淹沒了。克利斯朵夫突然住了嘴,手槍掉在了地下,從車輪上爬下來,跑到瑪奴斯前面。瑪奴斯把他拉着就走。

“你得趕快溜了。”

“奧里維在哪兒?”

“得趕快溜了,”瑪奴斯又說了一遍。

“為什麼?”

“要不了一個鐘點,這兒就要被軍隊攻下。今晚上你就得被捕。”

“我又沒做什麼!”

“瞧瞧你的手罷……別糊塗了!……你賴不掉的,他們怎麼肯饒你呢?大家已經把你認出來了。快點兒,一分鐘都不能耽誤。”

“奧里維在哪兒?”

“在他家裏。”

“我去找他。”

“不行。警察在門口等着你。他要我來通知你。你快走罷。”

“你要我上哪兒去呢?”

“上瑞士去。加奈用品車送你。”

“那末奧里維呢?”

“我們沒時間多說了……”

“我沒見到他是不走的。”

“你可以在那邊見到他呀。明兒他搭頭班車到瑞士找你。快點兒!別的事等會再告訴你。”

他一手抓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被喧鬧聲和剛才那種發瘋似的衝動搞得迷迷糊糊,既不了解自己做的事,也不了解人家要他做的事,只莫名片妙的讓人家拉着跑。瑪奴斯一手抓着克利斯朵夫,一手抓着加奈,把他們送上汽車。加奈對於人家派給他的差事很不願意接受,也不願意克利斯朵夫被捕,但他寧可由別人來救克利斯朵夫。瑪奴斯素來知道加奈的脾氣;因為不放心他的膽小,所以正要跟他們分手而汽車已經發動的時候,瑪奴斯突然改變主意,也上了汽車。

奧里維依舊神志昏迷,旁邊只有奧蘭麗和愛麥虞限兩個人。房間裏沒有空氣,沒有光線,非常凄涼。天差不多已經黑了……奧里維在深淵之中浮起了一剎那,手上感覺到愛麥虞限的嘴唇和眼淚,有氣無力的笑了笑,掙扎着把手放在孩子頭上。啊,他的手多麼重啊!……他又失去了知覺……

在彌留者的枕上,奧蘭麗放着一小束鈴蘭。院子裏一個沒有關緊的龍頭讓水滴滴答答的流在桶里。思想深處,種種的形象顫動了一剎那,好似一道快要熄滅的光明……一所內地的屋子,牆上爬着蔓藤;一個花園,有個孩子在玩兒:他躺在草坪上;一道噴泉涓涓的流入石缽。一個女孩子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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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里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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