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見光明
儘管離正常人的視力還相差得很遠,但目前的狀況已經讓我感到欣喜若狂了。看來我已完全擺脫了失明,然而等待着我的又是什麼呢?以前那個充滿自信、對丹佛宣判不屑一顧的男人在那裏?七十年代初那個視力模糊、到處跌跌撞撞的人如今又在何方?我能帶着心愛的妻子、女兒和外孫像一個正常人那樣駕駛自己的汽車嗎?這種願望似乎太過奢侈,似乎有些高不可攀。然而無論怎樣,我都是一位歷史學家。不論事情如何發展,我都要詳細地記下所發生的一切,我要把所有動人心弦的時刻保留下來。我繼續寫我的日記。我的盲文打字機在拆除繃帶的當天又重新開始工作。有關日記內容如下:
3月27日,星期四。早上,我打開了廚房的碗廚宛如打開了一個首飾櫃。牛奶盛放在藍色的奶罐里。多年來,我每天喝牛奶用的紙杯不是想像中的乳白色而是桔黃色,上面印着鮮紅色商標,“PERO”幾個字母赫然在目!我家的煤氣灶和廚房的桌案竟然是綠色的,以前我從未想到會是這種顏色。
下午,我的視力變得更加清楚。卧室的牆上懸挂着照片。照片中的人物一一映入我的眼帘:我看見了我那三歲的外孫以及當時和我們住在一起的諾娜(雪莉的妹妹)。我看到了雪莉的臉,看到了她那雙明亮的藍眼睛。每個房間都有好看的圖片,我的寫字枱上掛着三張耶魯大學的照片,還有我們在倫敦購買的那幅畫著老虎的油畫。我有一種故友重逢人的美妙感覺。埃麗從花園裏為我剪來了第一束玫瑰花,那是一種布蘭迪的黃玫瑰,花蕊處的顏色比外面鮮艷。埃麗一共進來過三次,每次都換一件上衣,讓我辨認不同的顏色。透明的紅色牙刷嚇了我一跳,我一直以為它是白色的。我的襯衫漂亮極了,尤其是彩格呢的那件,它和白色的餐巾紙一樣令我驚奇,沒想到上面竟然有許多漂亮的圖案。
3月28日,星期五,天氣晴朗。視力有些模糊,因此到基利恩醫生那裏進行檢查。我能大致看清視力表上第一行那個大寫的“E”,通過小孔能夠辨認出第二行的符號。檢查結果令基利恩醫生感到放心和高興。我的眼內沒有葡萄膜炎感染,視網膜正常,眼壓為13。她說,從這種視力開始,以後會越來越好。我問有沒有可能達到20/80,回答是可能更高,甚至能達到白天開車要求的視力水平。
晚上九點,我坐在電視機前觀看美國廣播公司首次播出的系列劇《陽光先生》,劇本和當時吉納雷諾德把我作為盲人教授讓我發表意見時的一模一樣。所有台詞我都瞭然於胸,但卻是第一次看到影片的動作場面。我看到了留了一把大鬍子的傑弗里·泰伯,看到了他以一種無法想像的速度閱讀盲文的情景(證明雪莉當時的觀察十分正確)。
3月29日,星期六。早上,雪莉為我朗讀了一篇題為《“陽光”愛好者的一束新的陽光》文章,那是河畔專刊上一篇有關我的報導:“陽光先生”昨晚欣喜異常,此君乃羅伯特·海恩。海恩先生二十年來第一次看到的電視節目是美國廣播公司推出的系列連續劇《陽光先生》云云。我目前的視力水平還無法閱讀報紙,但卻能看到上面的照片。那是我的一張舊照,雙目失明,意態蕭索。
我依然沉浸在失而復明后的歡樂之中。我饒有興趣地看着牛奶或葡萄酒倒入玻璃杯,看着自來水從龍頭裏噴射而出。我看着朝陽把我們的全部房子照亮,房后的草坪在朝陽中一片安然,翠綠欲滴。以前我對雪莉說,我很喜歡這所房子,我們買了它吧。如今我敢說,這個地方與我十年前在契約上簽字購買的所在肯定大不一樣。
現在彈鋼琴和以前的感覺完全不同。過去失明時學的樂曲現在演奏起來十分困難,眼前的兩隻手看上去十分礙事。我在使用盲文打字機時也有同樣的感覺,手指的跳動使我感到注意力分散。也許,音樂和文字在失明的情況下能更直接地與樂器和大腦進行溝通?
很快,我便掌握了眼睛與雙手之間的關係。我在彈鋼琴時有了真正的自由,不必再把手指永遠固定在升F音一類的位置上。我能隨心所欲地用眼睛找到任何一個音符。即興演奏讓我感到了極大的樂趣,我能對樂曲進行自由發揮。鋼琴鍵盤宛如整個世界,我將其盡收眼底,我重新擁有了全部世界。
拉里和羅伊來了,他們的身材看上去十分苗挑。和我的想像相比,羅伊的面龐更加堅毅,拉里的頭髮實際上更短。他們向我表示“祝賀”,這是一個最近在電話和賀卡上經常出現的字眼兒。我沒有完成任何業績,這種表示可謂用辭不當。也許,人們對此無法找到更確切的詞彙,但其中包含的歡快之情卻毋庸質疑。有時他們說這是一個“好消息”,一件十足的好事。在一個日趨軍事化的世界裏,人們相互猜疑,道義上含混不清,一個人失而復明成為了一段佳話。
早飯時,我首次看到了自己的兩部大作,一本是那部研究群居社會的作品,另一本是《克恩》一書的再版。儘管還讀不了內文,然而老克恩的那些畫片兒和愛德華·克恩的肖像已經躍然紙上。我喜歡群居社會一書中的大幅插圖,小一些的還看不清楚。護封上的文字在我眼中雖然模糊不清,但絢麗多彩的封面已然使我激動不已。
3月30日,復活節。我從雪莉的縫紉用品中仔細地挑選了一條淺藍色的緞帶,用它包起導盲桿。藍色是我在手術過程中看到的顏色。格雷伯一家來到我家,約我們一起去聖佐治教堂(那是校園附近的一所聖公會教堂,在我失明期間,我們就是在那裏和格雷伯一家相識的)。教堂內部比我想像的富麗堂皇。向外探出的聖壇上祥光籠罩,牆壁上懸挂着各種旗幟,聖壇和管風琴的後面是唱詩班。我驟交好運的消息已然不脛而走,人們在簡報和祈禱紛紛表達他們對上帝的感激之情。我們一進入教堂,艾倫·查爾方特神父立刻與我交談。他接着我的話碴兒說,重見光明后最令人興奮的不是看到各種各樣的色彩和汽車,而是能夠看到我從未見過的朋友的面龐。在正式佈道之前,他反覆重申這一觀點。
瑪麗·伯頓也和其他人一起來到我跟前。她的失明引起了一個令人難堪的問題:到底誰更幸運。我輕聲地安慰她不要放棄希望。她大聲地回答說,醫生很早以前就告訴她沒有任何希望了。然後,她轉過身,昂着頭高傲地走開了。
儀式過後,朋友們把我包圍了起來。我驚詫地看到喬·雷諾德長着一把大鬍子,而湯姆卻生就一副胖胖的身材(在我的想像中,他應該是一個瘦高型的運動員式的人物)。大多數熟人的變化都出乎我的意料,和我的記憶相比已然面目全非。
他們的變化使我感到惶恐,因為我看不清他們具體的面容。我看得見嘴,但看不見嘴唇;看得見雙眼,卻看不清睫毛。當光線十分強烈時,例如今天早上在教堂外面時,他們的面容變得十分誇張,宛如馬戲團的小丑。我盡量把這種現象歸結為朋友們變老了的緣故。也許,我很快會便發現十五年的時間並沒有使他們顯得過於蒼老。
讀完《馬可福音》后,我重新想起了有關視覺失真的問題。《馬可福音》中講述了一個基督在伯賽大使盲人重見光明的故事。當那位伯賽大的盲人受到基督的撫摸后,他看到人們像一棵棵行走的樹。等到第二次儀式完成之後,他才“真正看清了每一個人”。目前我仍處於第一階段,我最初看到面龐顯得巨大無比,它不同於瑟伯畫的漫畫:在橢圓上用一條線代表嘴,用一個圓圈代表眼睛。它們看上去奇形怪狀,有如行走的大樹。我要麼看不到牙齒,要麼看到一些巨齒獠牙,鼻孔在我的眼中大如井口。我想起了彌爾頓有關“眩目的天眼”的詩句。在我重見光明的最初幾天,很多形象都令我感到眩目。不過,這種奇特的現象沒有持續多久,很快,朋友的面容日漸清晰,和我記憶日趨接近。
人的面容使我聯想起很多問題。我們一向認為臉是人類溝通的主要手段之一。“面對面”是語言中的一個基本詞彙。在我曾研究過的那個群居社會裏,它代表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締造穩定的傳統社會的重要因素。但臉對於盲人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盲人看不見彼此的面容,他們是否因此而被社會排除在外呢?情況顯然不是如此。盲人不必彼此“照面”(雖然他們經常這樣做,向說話的人轉過頭以表示尊敬或出於習慣)。他們的做法是一種特殊束縛的結果,以頭腦中根據聲音生成的形象或精神感受為基礎)。儘管從最近開始,人的面容對我來說又重新變得寶貴起來,然而我懂得,盲人有他們自己的面對面的方式。這對於我,甚至對整個盲人社會來說都是如此。
雪莉從教堂外面買了一束蘭花,這種花只有在特定的節日才能買到。聖壇使者送給我和雪莉每人一束百合,教堂里頓時鮮花盛開。除了百合花之外,朋友們還送給我們一盆紅色的鬱金香、凱文和戴比送了一花籃春天的鮮花、菲比從花園裏為我們采來了玫瑰。
3月31日,星期一。下午四點半到六點,我的眼睛有些疼痛並且持續時間很長。我躺在床上戴上眼罩。我發現以往在我眼前浮現的雲霧不再是灰白色的了,它們不停地變換着色彩:紅色、藍色、綠色、黃色,五彩繽紛。彷彿我的大腦正在慢慢體驗新近降臨的種種歡樂。
我閉上眼睛,但我仍然能看到那些動畫形象。他們好似啟思東笑劇1里的警察,瘋狂地揮舞着手臂。他們長着奇形怪狀的頭和臉,在各種顏色的襯托下歡騰跳躍。他們的形象非常生動,經常在即將入睡或醒來的時候出現。
我想,這種現象一定是由於我的視覺系統在長期感受不到色彩的情況下,突然看到各種顏色從而生成了浮動的影像。例如,瓦爾沃研究過的那位病人HS曾這樣描述他的體驗:“我經常看到一些五顏六色的水晶體和馬賽克,它們以完美的幾何形狀呈現在我的眼前。”然而,這種現象不完全是突然看到顏色結果,有些盲人也曾有過類似的體驗。對於後者,這些形象來自記憶,我的盲人學生兼好友朱迪思看到過這種景象。瑟伯把這些圖形稱之為“神聖顯靈”,一種狂燥的“色彩流動,與布拉克2的某些繪畫極其相似”。胡爾說它們是“一片粉紅色區域,狀如團扇,有時呈桔黃色,在‘視野’周圍滾動”。
當然,胡爾既熱衷於想像,又能在彩色的夢境中自得其樂。他把夢作為逃避失明的所在,與忘記過去異曲同工。“每當我醒來之後,”他寫道,“我又成為了盲人”。很明顯,夢中的色彩因人而異。對於我來說,彩色的夢和艷麗的場景只是在我重見光明之後才與我結下了緣份。
至於那些動畫形象,所有研究盲人復明心理學的有關文獻均提到了這一奇景。HS說,他“好像做夢一樣,眼前的一切以前全部看到過。”瓦爾沃把這種現象解釋為“新視覺體驗的幻覺性再現”。其他心理學家認為幻覺分三種不同形式:有火花狀的簡單式幻覺、有方形或圓形的幾何式幻覺,以及結構化的人物式幻覺。手術后的不同階段,我分別體驗了所有這些幻覺。瓦爾沃得出結論說:它們代表了“盲人腦海里積累的形象,在喪失視覺多年以後重新展現出來。”
早上,姨媽和帕蒂開車到來。她們有意穿上色彩艷麗的衣服,帕蒂穿紅、姨媽着綠。姨媽的精神好極了,手裏雖然拿着拐杖,但基本不用。帕蒂看上去更加成熟,面頰和我的記憶中相比豐滿了許多。再次看到她的笑容和她抬頭的樣子使我感到非常愉快。我陪着他們在房間裏四處觀看,告訴她們最近的各種發現。幾年前,姨媽為我們做了一個小尖枕頭,為我們織了幾條圍巾。當我們搬入這所房子之後,她送來了景泰蘭枱燈。聖誕節時,帕蒂為我們縫製了一個小布袋。午飯後她們離開時,看着帕蒂·諾娜說:“我喜歡你,你很率。我們大家都很高興,是嗎?”
今天令我意想不到新發現:洗碗機中的旋轉泡沫和迅速排出的水流;往杯子裏倒咖啡時不用再將一個手指放在杯口以防溢出;從達爾芒安得(我們的女婿)的像片中發現他長得很老並且留着一把大鬍子;菲比很年輕,姿勢很獨特;《美國新聞》雜誌的封面五彩繽紛(過去是暗黃色的);用掃帚掃地時能夠隨心所欲;可以用羹匙取出葡萄珠;抹黃油時想要多少就抹多少;知道了食品在盤子裏的位置。那種“前方是青豆,左邊是土豆”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十五年來,有多少次由於叉子叉錯了地方誤食了很多黃油,而我只能裝做若無其事而已。
日記中的這些記載使我想起了胡爾有關視覺形象與慾望的論述:飢餓讓人很快想到食物;看到食品很快便會感到飢餓。盲人如果都像胡爾這樣,他們就會對吃飯感到厭倦,對食品喪失興趣。以上有關黃油和葡萄的敘述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我對吃重新發生了興趣,視覺與慾望之間重新建立了關係。
4月11日,星期二。帕蒂·諾娜和我們告別,家中只剩下我和雪莉二人。我們知道我們有很多事情需要重新適應。我發現每逢我遇到障礙時,雪莉總是情不自禁地向我伸出手。她伸出手,看到我肯定沒問題時再讓我自己處理。我還注意到有一次她不但把一幅畫遞到我手裏,而且還為我講解。
失明期間,我經常在心裏默默地背誦詩歌。和光線與色彩一樣,這是保留過去的方法之一。手術后的最初幾天我失眠了。有一天夜裏,《駛向拜占廷》突然闖入了我的腦海。然而,它慢慢地變成了另外一詩。幾天後,我把改寫的結果呈獻給基利恩醫生。
親愛的基利恩大夫,
我想您一定喜歡傑出的愛爾蘭詩人威廉B.葉芝的詩吧?如果如此,您也許會記得下面的詩句:
一旦我超脫了自然,我再也不要
從任何自然物取得體形,
而是要古希臘時代金匠所鑄造
鍍金或鍛金那樣的體型,
使那個昏昏欲睡的皇帝清醒;
或把我放在那金枝上唱吟,
歌唱那過去和未來或者當今
唱給拜占廷的老爺太太們聽。
昨天夜裏,難以入睡。我改寫了以上的詩句並將其獻給您。
歸航(寫於人工晶體移植之後)
待我死時,我希望不要
攜帶任何自然之物或血肉之形,
而要眼科醫生用磨光琺琅所造
人工晶體義睛
使沉睡的虹膜清醒;
或在顫動的眼瞼下嵌定,
令所有不見天光的盲妹盲兄
來日重建光明。
順致深深的謝意。
羅伯特·海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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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譯者的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