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信不信由你,潘柏尼可不是全無魅力的。即使今天生活的重擔像《天方夜譚》中緊纏在辛巴達背上的海老人般沉重地壓在他的肩頭,偶爾那魅力也會掙扎着露一下臉。比如說,他有一副迷人的笑容。他很少笑,因為似乎從沒有什麼值得笑的,但他笑起來的時候彷彿整張臉都亮了起來。年屆不惑的柏尼那張滿是皺紋、歷盡滄桑的臉仍有着幾許那個被困在他體內的小男孩的稚氣,有時那內心的孩子會迷人地探出頭來。柏尼對於自己擁有的笑容及童心似乎全無所知,這倒是件好事,要不然他又會想辦法利用它們來欺騙別人了。
女人從不覺得柏尼不可抗拒,但他也不是沒有過浪漫的邂逅,而且有個女人還陷入愛河嫁給了他。這就是芙琳,一個心地善良但頭腦不清的女人。她滿懷慈悲地接納了28歲的柏尼,因為她確信她能改造這塊璞玉。在愛的魔力之下,她要將柏尼重新鑄造成他應有的面目。
可憐的芙琳!與柏尼生活在一起,眼見他日復一日滿口謊言、借故推諉,十足是個不稱職的丈夫和父親,她的夢想一個接一個地破碎幻滅了。婚後不久他們就面臨了現實問題;潘柏尼一生虛擲,死後也不會上天堂。他沒有道德感,沒骨氣也沒雄心大志。他那卑微虛偽的靈魂中,找不到一丁點兒的誠實。但芙琳仍然在他身旁待了一段時間,因為在深深的失望與沮喪之中,尚有一絲愛意存在。直到小喬伊出生之後,芙琳終於決定要柏尼走路。嬌寵一個頑童般幼稚的男人是一回事,而擁有一個真正的嬰兒又完全是另一碼事了。嬰兒真的需要呵護,而丈夫卻拒絕長大和面對生活的難關。要柏尼恪盡一個做父親的責任是門兒都沒有的事。芙琳可沒有能力同時照顧兩個嬰兒。
芙琳把潘柏尼攆出來的那天,也就是他從頹廢中再求新生的開始。對於一生中遇到的每件倒霉事,他都是眼見着它到來,卻閉上眼睛自欺欺人地以為它會過去。芙琳最後所下的決心着實讓他感到意外。
他為失去了妻兒感到難過,也為失去了家庭而難過。但這一切都是命,任誰都無可逃避。他也接受了這個事實:潘柏尼,這就是你的一生了。此外他孑然一身,行動也的確自由了些。
就他而言,他仍愛着芙琳,但芙琳說什麼也不會相信。至於柏尼和喬伊之間,充其量也只有薄薄的一層關係。拿一件事情來說吧,他根本不知道父親該幹些什麼事。在喬伊面前他不知道該做什麼或說些什麼。他對兒子真摯的愛,總是摻雜着曾在各方面忽視了孩子而感到的內疚。於是他退而求其次,只要知道在這世界上有個孩子繼承了潘家的姓,還繼承了柏尼大而黑的眼睛、烏黑的頭髮、瘦削的身軀和雙肩,以及一個長下巴,就讓他覺得心滿意足了。感謝上帝,還好這孩子繼承了他媽媽的鼻子。
即使如此,潘喬伊還是非常崇拜他的父親,兩人之間的距離更增添了柏尼在他兒子心目中的魔力,而他展現在喬伊面前的則是超乎常人、充滿浪漫色彩的形象,勇敢、強壯,而且聰明絕頂。喬伊把柏尼視為偶像,這令芙琳感到痛心萬分。她要兒子學習好的榜樣,而那不是他父親能辦到的,因為那包括要樹立一個良好的行為楷模,這對柏尼而言簡直是比登天還難的事。她反對他倆之間的交往,對於像柏尼這種從不回家、長期不盡職的父親,她倒衷心感激。
但現在柏尼奉了他律師之命回來了。律師要他“在假釋官面前表現得像為人父的樣子;行為舉止要正常;經常去看你的兒子”。在法院的命令中,他只有6天的時間來挽救自己,這只是第一步驟的第一天。
芙琳蹙着眉頭,心不甘情不願地將喬伊交給了柏尼。喬伊身穿一件新外套,欣喜若狂,沒命地往他身上鑽。芙琳灰色的大眼對他閃爍着警告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如果你讓這孩子受到任何傷害,不論是感情上、心理上,或是生理上的傷害,或者你在幾小時后未能毫髮無損地帶他回來,我潘芙琳將會是你一輩子的噩夢”。柏尼點點頭,慢吞吞地移動雙腳。他的眼睛在避開芙琳那兩道銳利的目光時,忽然注意到她仍保持着很好的身材,依然是個漂亮的女人。
為了帶兒子出去,柏尼從丹娜那裏弄到40塊錢,把自己好好地整理了一下。他將他那部破舊豐田車的油門一加,載着喬伊朝動物園駛去。動物園除了在傳統上是那些與妻子離異的父親跟兒子相聚的場所之外,也是個比較自由的地方。
喬伊可是如魚得水般歡欣地與父親一起去逛動物園,就跟其他的父子們一樣,只是他的父親更棒,棒極了。
“哇!看那一隻!”他喘着氣,手指着一頭在籠內水泥地上半睡半醒、對遊客愛理不理的大雄獅,它一雙黃澄澄的大眼睛凝視着籠外的人類世界,似乎對於自已被人類監禁有所不平。“還有那一隻!”喬伊10歲的小身軀因看到一隻肌肉結實的黑豹而興奮地抖動着。那黑豹在小小的圍欄內憤怒地走來走去,長而多毛的尾巴不停地擺動着。
“如果你在籠子裏,它會咬死你嗎……爸爸?”出自這孩子口中的稱呼字字真誠又帶着些許試探性,因為他並不常有機會叫“爸爸”。
柏尼不安地看了黑豹一眼,那些該死的欄杆結實嗎?擋得住這隻“大貓”發怒時的威力嗎?那野獸惡狠狠地回瞪他一眼,嚇得他不安地倒退一步。“會啊,”他含糊地對男孩說道,“是啊,就是那麼回事。”
但喬伊只是靜靜地搖搖頭。他敢打賭只要他爸爸願意,一定可以揍扁它。柏尼只是謙虛而已。
他們花了幾個鐘頭從一個獸籠走到另一個獸籠,看高大的長頸鹿用它長而靈活的舌頭從頭頂的樹枝上扯下樹葉,看圓滾滾的河馬浸在池中曬太陽。長毛猴彼此替對方捉跳蚤,然後放到嘴裏咀嚼的模樣也讓他們覺得十分有趣。柏尼覺得他與兒子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不少。但和往常一樣,一旦他想到曾經如何地忽略了喬伊,一股內疚的心酸就破壞了他倆共享的甜蜜。
喬伊從不開口向柏尼要什麼,所以總要到這男人自己覺得餓了,他才想到孩子一定餓壞了。豐田車軋軋作響地駛向柏尼經常光顧的漢堡店,他倆點了奶酪漢堡、薯條和汽水。
像其他孩子一樣和父親坐在一起愉快地吃午餐,喬伊顯得很開懷,並開始閑聊他日常的生活。也許他有點過於開懷了,因為很快地他就告訴了柏尼所有關於芙琳新交男友的事情。
柏尼皺着眉頭,這個男朋友對他來說倒是件新鮮事。離婚以後這麼多年芙琳都沒有在外面鬼混,至少柏尼未曾耳聞。但這個新出現的痞子似乎是蠻嚴重的一件事,柏尼很不高興。
“這個傢伙——這個你媽認為是‘朋友’的傢伙,他是個消防隊員,是不是?”他問道,“他是否……曾在家裏過夜?他叫什麼來着的?”
喬伊咬了一大口漢堡,番茄醬流到了下巴上。“有些時候,”他毫不在乎地回答,“他叫艾里,在一場火災中救過一個人。”
柏尼需要這方面的情報,哪怕只有一點點。他的眉頭皺得厲害,臉上形成兩道深紋。“噢,是嗎?一位英雄,對不對?這個叫艾里的傢伙去過‘南’嗎?”
喬伊一頭霧水。“什麼‘南’?”
“就是那場戰爭,”柏尼說道,“越南。”他聳聳肩。“那其實不重要。”
“你參加了嗎?”喬伊急切地問道,希望能從他的英雄身上挖出更多英勇事迹,“參加那場戰爭了嗎?”
“你從來沒看過那張照片,是不是?”
“什麼照片?”喬伊的兩眼興奮得發亮。
“我穿軍服的那張,”柏尼悲哀地說,“通常擺在書架上。”芙琳一定把它連同所有的記憶一股腦兒都給扔了,他沮喪地省悟到這一點。不論是實質上或是形式上,他都已不再住在那裏了。屋子已完全改觀,他幾乎認不出來了。他這才知道自己平時對喬伊的生活是多麼缺乏了解,而這些在以往他都曾分擔幾分的。他也了解到他是多麼疏於探視他自己的兒子。這孩子如此地愛他,而他卻甚少跟他聯繫。
喬伊搖着頭,因為他從未看過他父親穿軍服的照片,但他眼中仍閃爍着驕傲的光芒。而柏尼又再次感到了沉痛的內疚與自責。在他兒子面前,他十足是個陌生人。一個男人還能沉淪到什麼地步?
儘管如此,他對喬伊也並非全無助益,他有的是經驗。當然,這些在街頭胡混的伎倆可比在書上學到的有用多了,而柏尼深諳此道,可不是嗎?他自成一派的學問要有人傳承。眼前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們父子倆正並排站在漢堡店的男廁里朝着小便池撒尿。如果說柏尼懂些什麼東西,那就是他懂得如何撒尿。而對一個有責任感的父親來說,這種絕活是傳子不傳徒的。
“你要特別注意的地方,孩子,就是得靠近一點,這樣你才不會尿到鞋子上。”喬伊全神貫注地聽着,眼睛發亮,他要汲取他老爸全部的智慧。“目前當然無所謂,因為你穿的是運動鞋。可是哪天時來運轉,你穿了一雙昂貴的好鞋,可就不想尿在上面了。你會避免沾到尿,避開那些粗魯的人,避開所有的一切。”
柏尼沾沾自喜地望着自己的那雙鞋。那是他所有的喜悅和驕傲,一雙綴有穗子的休閑鞋。如果他不是從宅前舊貨出售攤上買下來的話,一定得花上一大筆錢。100塊一雙的鞋。柏尼偏愛昂貴的鞋,他認為一雙價值不菲的鞋就是一位紳士的正宗標記。
這一老一小兩人並肩站着,一面把褲子拉鏈拉上。“下星期你會不會帶我去別的地方?”喬伊滿懷希望地問道。
“那天我得工作。”柏尼答道。下星期他可能正舒舒服服地躺在牢裏大吃大喝呢。6天,那是他可以利用的全部時間。在這短暫的時間裏,他要尋回他失落的一生,重新拼湊起來。
“因為有些生意上的問題……而且……怎麼回事?”他忽然停頓下來,他看到喬伊走到一個廁所隔間,彎腰將手伸到門底下。
“有人掉了錢包。”男孩說著將錢包拾起來給他父親看。
柏尼伸手急切地抓住那隻黑皮夾,打開來瞄了一眼,看到一些現金,有幾張50美元鈔票,還有5美元或是兩美元以及一些一美元的鈔票。另外有幾張信用卡,如果他手腳利落,應該也值一些錢。
“我們是不是要把它交出去,爸爸?”喬伊問道。
你該如何向一個10歲大的孩子解釋生活其實不是那個樣子呢?“這個嘛,我們可以把它交給經理……”柏尼開口說道,喬伊則不斷點頭。
“可是,話說回來,”他繼續說道,並帶着男孩急急地離開男廁,出了餐廳的門朝停車場走去,“你如果把它交給經理,他可能會把裏面的錢放進自己的腰包,然後把皮夾子扔掉。很多高高在上的人……注意,我不是說全部……都是賊。不,我有個更好的法子。”他偷瞄喬伊一眼,看看是否說得過火了,孩子正專心地傾聽着。
“我準備這麼做,等我明天到辦公室再叫我的秘書按駕駛執照上的姓名打電話給這傢伙。我會讓這傢伙到我辦公室來認領他的皮夾,而且我保證會給你獎賞。這是你該得的,因為是你找到了它。你很想要一個獎品,是不是?”
“我想大概是吧,”喬伊說,“當然想。”
當他倆穿過停車場時,一位衣着襤褸、無家可歸的女人正好推着兩輛堆滿了她可憐兮兮的家當的購物用手推車從他們面前走過。秋風颳起她那破舊的衣裳,她在寒風中顫抖着。當她的目光落在這男人和孩子的身上時,她滿懷希望地咧開了嘴,露出令人生厭的血紅牙齦,還有沒牙的黝黑空洞。
“對不起,先生,”她伸出乾裂而且奇臟無比的手說道,“你能不能施捨——”
“不可能,太太,門兒都沒有。”柏尼粗魯地咆哮着。他抓住喬伊的肩膀把他推到前面,匆忙地從她身邊走過。男孩回頭望着那不幸的女人。柏尼覺得他對喬伊過於粗暴了一點。“你必須抗拒對他們行善的這股衝動,”他草草解釋道,“他們這幫人都是大騙子,專騙心軟的人。其實他們有很多人比我們其他人都有錢得多。”
“是嗎?”小男孩滿腹狐疑,他想到剛才那老女人有多麼可憐。
“相信我。”柏尼答道。他們走到了柏尼停放豐田車的位置。這輛1981年產的破車已經跑了40萬英里,全身是銹,千瘡百孔,早已是奄奄一息了。但柏尼還把它當成個寶似的鎖了起來,彷彿生怕有人會偷了它,但不擔心會被罰款或拖吊走。他摸索着鑰匙串,找出鑰匙插入生鏽的鑰匙孔。
“你要特別注意的第一件事,”他用他的潘氏哲學向兒子解釋道,“這聽起來蠻刺耳,但這外面的世界就是他媽的……原諒我說粗話……一個叢林,孩子。那就是你要放低姿態的原因,對不對?擺低姿態!”
打開車門,他催喬伊上車,急切地希望在物主回頭找他們之前飆離此地。這豐田車當然曾經“飆”過,不過上一次飆車也是1985年的事了。柏尼向來生活在希望中。
在前往芙琳家的路上,一股傷感之情湧上柏尼心頭。在往後這幾年內,這也許是最後一次與兒子相聚了。這個念頭令他沮喪。這孩子的天真無邪及對父親的摯愛觸動了柏尼內心深處不為人所知的部分。他對喬伊的感情雖然短暫卻很真實,但也帶給他無比的痛苦。僅是這份純真無邪與信任就令他肝腸欲斷。
車子行駛了好幾英里路,兩人都沒說話,各自陷入沉思之中。對喬伊而言,這是個令人興奮的下午,因為有他視為偶像的人陪伴着他。這個人在許多方面都聰明絕頂。他曾經是軍人,打過仗,也許還是個英雄呢。這個人無所不知,懂得如何撒尿,也很誠實。他甚至要頒獎給他兒子,只因為他兒子撿到了錢包。
“是下一個出口嗎?”柏尼忽然問道,“對不對?”
孩子點點頭。他為即將結束的團聚而難過。
柏尼覺察到他的傷心,同時也感染了他的情緒。“呃……聽着,喬伊,我是說……我對我倆之間關係的進展感到很高興。”
“星期四晚上你可以帶我去看電影,”喬伊不抱任何希望地輕聲建議道,“因為我們星期五沒課。”
“這個嘛,我很希望如此。”柏尼道。
“(口歐)!”男孩歡呼着,可是當他父親繼續說下去時,他的臉就拉長了下來。
“事情是這樣的,我得把這些生意上的問題……跟律師們討論一下。”他怎麼能告訴兒子事情的真相呢,這會毀掉他倆之間的關係。
喬伊點點頭,棕黑色的眼睛充滿沮喪和抗拒的神色。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比以往更像柏尼。男人的心裏開始同情這孩子了。
“不過我會盡量想辦法,”柏尼神氣十足地說,“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我們得準時回家。我們可不能讓你老媽不高興。她還是喜歡嘮叨關於守時的事情,對不對?‘人一定要守時’。”他模仿並回憶着這些芙琳講了幾千遍的話。
喬伊點着頭,露齒而笑。“‘人一定要守時’。”他倆齊聲復誦一遍,享受着一起挖苦芙琳的樂趣。
“她總是管我這檔子事,”柏尼說,“我不是說守時不重要——”
“那邊!”喬伊指着說,“出口在那邊。”
柏尼轉動方向盤,整個車身居然能隨着方向盤轉過來,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對,謝謝,我差點開過頭了。謝了,老弟。”
老弟!喬伊可樂了。柏尼叫他老弟,他跟他父親成了哥兒們了。他們四目相交,會心一笑。柏尼覺得一種混雜着內疚與無力的感覺啃噬着他的心。他以自己的方式愛着這孩子,而且他是真心真意地愛着喬伊。但這孩子對他父親那種全然無邪的信心,卻使柏尼感到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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