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1〗上午,9:00—9:33

星期五上午。天剛破曉,警察就在大廈廣場上擺開了路障。明凈無垠的天空一片蔚藍。一陣微風從港口刮來,掠過大廈,清新而帶着點鹹味。彩旗捲動起來。大樓的拱廊旁站着兩個正在值勤的巡警,——1小時內還會有更多的警察趕到。

“至少,”巡警沙龍說,“今兒個我們不會遇到政治上的事,真得感謝上帝啊。”他抬頭看了看閃閃發亮的大樓。“都快頂着天了,”他說。

巡警巴恩斯是黑人,有社會學碩士學位,已經內定要升巡官,至少他已經瞅准了頭頭的地位。他衝著沙龍笑了笑:“朋友,已經頂着天了。”

這時一個男子走來,沙龍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你要上哪兒去?”

事後查明,這人叫約翰·康諾斯。他拎着一個工具箱。巴恩斯和沙龍在出庭作證時都說,他身穿工作服,戴一頂鋁盔,一副熟練工人盛氣凌人的派頭。

“我要上哪兒去?進去。”康諾斯臉上露出微笑,“你們總不會不讓我進去吧?”

“今天沒活兒,”巴恩斯說。

“我知道沒活兒。”

“那你還來?”

康諾斯長嘆一聲。“我本該呆在家裏,躺在床上。有什麼法子,頭兒要我屁顛屁顛來上班。”

“幹什麼活兒?”問話的還是巴恩斯。

“我是電工,”康諾斯說道,“我就是告訴你千什麼活兒,你能懂嗎?”

巴恩斯心想,可能不懂。但這不是關鍵。問題在於他沒有接到放人進去的命令。

“你帶證件沒有,朋友?”巴恩斯彬彬有禮地問。

他掏出線夾晃了晃,“滿意了?”又把錢夾收了起來。

巴恩斯仍在猶豫。

“好了,”康諾斯說,“你他媽的打定主意啦?我就貓在這兒,反正是花老闆的錢。”

沙龍看看自己的夥伴,說:“弗蘭克,又沒接到不讓電工進去的命令,讓這狗娘養的進去吧。他沒準會電死的。”

兩名警察所能回憶起來的情況就是這樣,後來也是這樣陳述的。

***

開張誌喜的日期幾個月前就定下來了,事情歷來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其他的花頭。應邀參加慶典的貴賓來自華盛頓和各州首府,來自聯合國,來自各國電台、電視網。有人想出場、露臉,也有人本來可以不來,但又讓不可推拒的請柬吸引住了。

在納特·威爾遜的辦公室里,威爾·吉丁斯望着掛滿四牆的大樓設計圖,說道:“我這兒有50件事要辦,有100件。”

“我也一樣,”納特答話。

“媽的,”吉丁斯說,“我可不想神氣活現地到處遊逛,就跟一幫子混蛋遊客似的。我們還沒準備好,這你知道。”

納特點點頭。這位建築工程師中等身材,挺結實,很少激動。

“125層,”吉丁斯說,“到天線塔為止。為此舉起杯子,拍拍肩膀,祝賀祝賀;這事可不能改期。要來的角色都很重要,參議員、眾議員、州長、市長、聯合國的大人物,還有電影明星,全是這類傢伙。”

“全是這類傢伙,”納特說。

吉丁斯是個大個子,棕色頭髮,藍眼睛,他擔任工程總監這個老式的職務,是業主的施工代表。納特在搞這項工程的幾年中不時看見他手拿計算尺,伏案工作,但他一貫的形象似乎更多的是頭戴鋁盔,開着一輛無篷的升降機,或是走上工字梁,鑽進管道,在地下室里走來走去,檢查工程質量。現在他的神色帶有一種明顯的緊張感。

“別弄錯了,”納特說,“是你的老闆格羅弗·弗雷澤訂的日子。”

吉丁斯終於坐下來,伸直雙腿,但動作一點兒也沒放鬆。“我的老闆,”他點了點頭,“我們不能沒有實業家,可我們不一定非得喜歡他們。”他觀察着納特的反應。“你剛開始搞這個工程的時候肯定一點經驗沒有——多久了?7年?”

納特又點點頭。他從原始設計、概念思維開始就一步不拉,並且忠實地貫徹了本·考德威爾的宏偉設想。他忍不住透過窗戶,凝望着遠處的大樓。大樓背映藍天,清潔爽爽,漂亮極了:這是幾年辛苦的成果。

吉丁斯說:“瞧,大樓也有你一份。我是看着破土動工的,地基挖下去80英尺,我看着他們豎起1527英尺的鋼架,我認識每一個格床,每一根柱子,每一座桁架,每一根拱梁,就好比我要是有孩子就一定熟悉他們一樣。”

沒有什麼需要加以評論的,納特一言不發。

“你這個沉默寡言的傢伙,”吉丁斯說,“還記得佩特·雅洛斯基嗎?”

納特無力地搖搖頭。

“從65樓上一腳踏空,在混凝土坡道上摔得粉身碎骨,落到浴盆里。”

納特想起來了。

“他是個好人,幹活很有章法,從來沒有出過事故。我感到泄氣的就是這一點,當你沒法給事情一個交待,就該你難受了。”

吉丁斯話音里含着某種東西,似乎是神經質。他管自說道:“我在一張什麼報紙上看到有人搶銀行,我就想,‘這可憐的蠢傢伙需要錢,或許是迫不得已,又想不出別的辦法。’這不是開脫,而是作某種解釋。”他稍稍沉吟了一下,從燈芯絨夾克口袋裏掏出一個馬尼拉紙信封,扔在寫字枱上,隨後便面無表情地坐下,看着納特拿起信封,打開。這是些摺疊起來的圖紙,紙上划滿線條、數字,還有工程師瀟洒的簽字。

納特抬起頭來。

“仔細看看。”吉丁斯說。

納特逐一察看這些圖紙,最後又抬起頭看着吉丁斯。“上邊全有我的簽字,所有的電路都改了。可是我沒這個權力,而且我沒有簽過字。”

吉丁斯說:“不會有人來問你簽字的事。你是考德威爾公司派來管這事的。”他站起來,走了兩步,又坐回椅子上,望着納特,等他開口。

納特依舊拿着一張改變設計的許可證,雙手一動不動,那張紙也紋絲不動。然而,看上去他好象連心臟都麻木了。“這些都改了?”

“我不清楚,昨天晚上以前我根本沒見過這些東西。”

“你怎麼會沒見過?”

“我不可能什麼都管,”吉丁斯說。“並不比你管得多。我有記錄,凡是按規格搞的就簽字。如果原有規格出現誤差,我再據實批准。可這樣的圖紙我沒收到,我要是見過的話早就嚷嚷開了。”

“我也一樣,”納特說。辦公室里,一片寂靜。

末了,吉丁斯說:“這些東西是什麼意思?”

“不是我的簽字,”納特說。“我不知道是誰簽的,千嗎要簽,反正我沒簽。”

吉丁斯又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前,往商業區看去。端詳着那座劃破藍天的大廈。“我知道你要說這話。”

納特淡淡一笑。在最初的震驚之後,他的心靈又恢復了正常運轉。“我要是簽過這些改動的圖紙,我一開始就會理所當然地否認。我沒有簽字,所以我也要否認,但不是出於同一個原因。不管從哪方面說,我的回答肯定是一樣的,不是我簽的字。而且,我幹嗎要簽那些圖紙呢?我有什麼理由?”

“我不知道,”吉丁斯說,“我此時此地沒法從你口中弄清真相,原因就在這裏。”

“別費心了,”納特的聲音十分平靜,他伸手拿起一份文件,看了看,又扔在那堆文件上。

吉丁斯換上一種比較平靜的口氣說:“在這幢大廈里,我們埋下了什麼樣的腐敗?這事有什麼內幕?”

納特雙手平放在寫字枱上,說:“答案我不清楚,但我想最好是儘力找出答案。”

吉丁斯的目光盯在納特臉上。“那好吧,我們都去找答案,”他指了指桌上的文件,“這些你留下,我已經複製了。”他走到門邊,又停住了,一隻手握住把手,說道,“如果發現真是你簽的字,我不會放過你的。”說完他走了出去。

納特仍在原處,又看了看文件。簽字夠清楚的了:N.H.威爾遜、納特·赫爾。取這個名字是老爸爸的主意。原來那個納特·赫爾給絞死了,從眼下的情況來看,有人想把這一個也絞死。好啊,他們要是以為他會乖乖地登上絞刑架,那可是打錯了主意。

他拿起電話,對總機的詹妮說:“親愛的,給我接考德威爾先生辦公室。”他又對考德威爾的秘書莫莉說:“我是納特,我要見頭兒,有急事。”

考德威爾的辦公室很大,很有特色。他個子不高,稀疏的灰發梳得熨熨貼貼,一雙不大的手保養得很好。他脾氣溫和,講求精確,在處理工程建築上的事情時,誰也取代不了他。他正站在窗前,面朝商業區;納特敲門走了進來。“坐吧,”考德威爾說罷,依舊站在窗前,一動不動,默不作聲。

納特坐下來,等着頭兒發話。

考德威爾轉身指了指桌上幾份文件,問:“這些你看到了?”

“看到了,先生。我和吉丁斯談過這事。準確地說,我是聽吉丁斯談起的。這些都不是我簽的字,不經過劉易斯批准,我才不會把電路調整的事攬到自己頭上。”

約瑟夫·劉易斯是公司的電力工程師;納特有一種荒唐的感覺,覺得他好象是在和自己講話。

“從理論上說,未經劉易斯批准,誰也不會改動電路。可是,有人簽發了這些改動許可證。從表面上看是這間辦公室的總建築師們發出的。”

“是的,先生。”納特象是成了一個走進校長辦公室的小學生。他心中的怒氣積聚起來,說,“可幹嗎要簽我的名字?”

“正要請你解釋一下這個問題。”

“幹嗎不是劉易斯,或者是他手下的人?這更合乎邏輯,也少一些疑問。”

“這些說法毫無意義,”考德威爾說,“我承認,我們並不知道這些地方有無改動,也不知道作了多大改動。還是查一查,怎麼樣?”

“好的,先生。但還有一些其他事要查。”

“什麼?”

“第一,為什麼要簽這些改動許可證,為什麼要簽我的名字,是誰——”

“這些問題可以放一下,”考德威爾說。“你個人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但我無法分擔。我耽心的是大樓和本建築公司的信譽,明白嗎?”

納特的回答幾乎象是一曲讚美詩:“是的,先生。”

他走出這間大辦公室,經過莫莉的寫字枱。莫莉苗條漂亮,象個洋娃娃,她望着納特問:“朋友,出問題了?”

“問題成堆了,我一時還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着手解決這些問題。”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茫然注視着牆上掛着的設計圖和寫字枱上那一堆修改設計許可證的複印件。這兩樣東西組成了一種爆炸性的混合物。他簽沒簽發這些改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許可證發出去了,而且下邊照辦,正象吉丁斯說的那樣,不該節省的地方節省了,不該用代用品的地方用了代用品。原因何在?

他把改動許可證的複印件收攏來,塞進那個馬尼拉紙信封,把信封插進衣袋。走出辦公室,他在服務台停了一下,告訴詹妮他上哪兒去。“我去大廈,親愛的,你可能沒法把電話接過來。我會打電話來的。”

〖2〗10:05—10:53

艷陽高掛,陽光已足以穿透商業區這一片林立的高樓,照射到世界大廈前的這塊空地上。警方的路障已經擺好,將這個區域切成兩大塊,中間是一條連接那個臨時看台的通道,看台背靠大街。

“大人物就在那兒下車,”巡警沙龍說,“衝著小小百姓微笑,象國王、王后一樣走向看台。”

“演講也是老一套,”巴恩斯說,“讚美母親、美利堅合眾國,讚美不可征服的人類精神,或許會有幾個傢伙乘機拉選票,哦,我真想找個地方藏起來,我有點怕吹牛。”

“怕你自己和你的豪言壯語吧?”

“不,我怕向眾神挑戰。”

沙龍笑了,說:“弗蘭克,你讀的書太多了,你的神能把這座可愛的建築物怎麼樣?”

***

那位約翰·康諾斯這時正思忖:這座大樓簡直是有生命的。他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門廳、走廊里迴響,一道道索然關閉的房門獃獃地看着他走過;可是透過空調管道,他聽得見大樓在呼吸,他感覺得到生命之力在大樓深處卜卜跳動。他有些納悶,這座活的大樓打心限里是不是很害怕?

怕他一千嗎不是呢?這是一種令人高興的想法。他的情緒為之一振——與這龐大的建築物相比,他只是個小不點,但力量在他一邊。他拎着工具箱,一邊走一邊津津有味地品茗着這裏的學問,耳邊回蕩着他自己的腳步聲和翻湧的思潮。

***

從考德威爾的辦事處到世界大廈要經過30個街區,納特信步走去,他想在這步行中消除一些憤恨和壓力。

“我想,有些人搞體育比賽,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他曾經對妻子齊勃這麼說,“把心裏的憤恨排出來,讓它在潛意識中翻騰。我不是搞體育的,但從小到大,我總要干點別的。釣魚、打獵,徒步或騎馬到山裏去,冬天就滑冰,穿雪鞋。”

齊勃當時嫣然一笑:“不過,我愛你不是為了這個,可能是因為我們第一次約會時你沒有挖空心思把我弄到床上去。”

“是嗎?當時你會答應?”

“很可能。我發現你很有吸引力。”

他不快不慢地走着,遇到紅燈就停下來。他不喜歡這個大城市,可正象人們說的,城市在這兒,就這麼回事。塵土、噪音、擁擠的人群、咆哮吆喝的姿勢、哭喪的臉,這些東西遍地都是,沒勁透了。

納特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座城市,這是毫無疑義的。回到他魂牽夢繞的廣闊天地去。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他不知道齊勃是跟他一塊走,還是留下來,呆在她熟悉的地方?難說。

世界大廈周圍有警察,納特頗感意外地望着他們。

大廈開張,需要警察來幫忙張羅——門口站着一個黑人警察,正在聽一個穿制服的愛爾蘭大個子說什麼。黑人警察打量了納特一眼,彬彬有禮地微笑着說:“先生,可以為您效勞嗎?”

納特掏出平時上班佩戴的徽章,說:“建築師,考德威爾公司的。”他朝門廳旁邊的那個銅牌點了點頭,“進去檢查一下。”

黑人警察不再笑了。“出什麼事了?”

“例行公事。”納特說。

巡警巴恩斯事後說:“就在那時候,我真的開始懷疑了,但依舊只是一種預感。我們或許應該截住那個提工具箱的傢伙。”

這時,巴思斯說道:“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們能幫忙嗎?”

那個愛爾蘭巡警說:“我們的宗旨就是幫忙,我們這些穿藍制服的小夥子,可不能讓人說我們不肯搭救一個眼看要淹死的人,或是拒絕幫助一個老太太過馬路。您請吧。”

納特走了進去,走進大廈,他猶豫起來。他沒有真正的目的地。他過去幾年中的每一個工作日都是在這裏度過的。

這已經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了。如今他產生了某種衝動,好比是聽說馬廄里的馬丟了,這種衝動迫使他到馬廄里去親眼看一看——並不是因為真有什麼他能做的事。他得等到工作人員都來上班了,對這座建築物進行徹底檢查,看看是不是有改動,哪些地方真的作了改動,特殊改動許可證才能得到驗定。

可他已經來了,他穿過大廈中心那空曠的大廳,走到那一排電梯跟前,按下了上14樓的開關。

電梯開動了,他聽見高速纜索發出輕微的嗚嗚聲,同時,顯示板上那個標誌14樓的燈亮了。門打開,納特仍一動不動地立着,在大廈安裝多級電梯升降井的這片空間裏。他聽得見還有一根纜索在嗚嗚直響,有一架電梯正在高速運轉,不知是上還是下。

他搭乘的電梯自動掩上門,他處於一片黑暗之中。他摸到控制板上的開關,打開燈,凝神聽了一會兒。纜索嗚嗚作響,不斷地在大樓的這個核心部位發出柔和的迴音。隨後,那架電梯停了,四下里一片寂靜。

“是誰在那裏開動電梯?”他思忖。什麼人都可能。那人可能在某一層停下,也可能直上125層的頂樓。可那又怎樣?你有點神經質,納特·赫爾。那些個偽造的改動許可證攪得你心神不定。忘掉吧,他告訴自己。他按動開關,電梯開始緩緩下降。

他在8樓下了電梯,踏上五架電梯之外附設的步行樓梯。

在這兒,就是一個毫不知清的陌生人,也會開始領略大廈的宏大與複雜。大腿一樣粗的電纜從鄰近的康·愛迪生變電所輸來動力,14000伏——比電刑的力量大多了。

在這裏,安然靜卧着的變壓器將電壓降低,以供取暖,降溫,通風和大樓各個部分的用電之需。

這一片沒有牆壁的樓面,有輪船機艙的味兒:發熱的金屬、汽油、橡膠、油漆、腐敗的空氣、線路絕緣物,這一套機制溫和地發出嗚嗚聲,只服從一個主子的命令,電力。電是看不見的。但它是力量的原始材料,對於這座大廈,電就是生命本身。

沒有電,這座雄偉建築的所有複雜精巧之處就僅僅是一個癤子,一個由成千上萬噸鋼筋混凝土、鋼化玻璃窗、鋁材裝飾、電纜和複雜得令人難以相信的電路、結構組成的死物——毫無用處。

沒有電力,大廈就沒有供暖、照明、通風;供人上下的電梯或自動扶梯、電腦監控裝置,統統無法啟用。

沒有電力,大廈就會變得又瞎又聾,不能說話,甚至不能呼吸——變成城市中的一座死城,變成人類機智、虛榮、才華和可疑的學識的一座紀念碑,一座大金字塔,一堆史前巨石,或者是一座吳哥窟,一件古玩,一個時代的錯誤。

納特注視着那條接頭乾淨的主電纜,強大的電力從這裏不折不扣地送往上一層樓,一直送到大樓頂層。大樓的生命中樞在這裏暴露無遺——他想起了外科的腹腔手術。

口袋裏那個裝有偽造的改動許可證的信封浮現在他的腦海里,怒火再一次油然而起,衝擊着他的思緒。

對於設計、建造百年大計的人來說——大樓、橋樑、水渠、大壩、核電站、大型體育場——形式並不重要;在他們看來,工程就是它自身的獎品。工程必須儘可能完美元缺,不然就不能算完工,本來應該成為自豪的理由到頭來卻會成為恥辱的原因。

想到這裏,納特第一次讓胸中的怒氣發泄出來:“狗娘養的!”他悄沒聲地衝著那根巨大的絞合電纜和安然靜卧的變壓器組罵道。“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還要把人查出來,拴住他的生殖器吊起來。”

他一邊罵,一邊走回到樓梯上,乘電梯到了上一層電機間。

他什麼也沒發現。本來就沒指望發現什麼。他依次查看機房區也僅僅是一種姿態,四處空空蕩蕩,只有回聲。空氣中淡淡地散發著新材料的氣味——瓷磚、牆壁塗料、上過凡立水的木門——就象一輛嶄新的小轎車噴着新車的香味從展覽廳里開出來一樣。

他乘電梯逐層上升,城市的輪廓開始展現在眼底。到了123樓,他甚至可以俯瞰鄰近的貿易中心雙體大樓的平頂了。

他繼續上行,最後在頂樓停下,走進位於通訊天線塔下邊的那間眺望廳。電梯的門掩上了,開始下行,他再次聽見高速纜索發出嗚嗚的聲音。他望着閃亮的下行箭頭,心裏喊了一聲:“誰他媽在用電梯?”

他緊盯着紅燈,聽着纜索的聲音,竭力想計算出那架電梯下去多少層,纜索才靜下來的。

這時門上的綠燈亮起來,他內心突然湧起一種緊張感。

纜索聲音停了,綠燈熄滅。門開了,吉丁斯走了出來。電梯門在他身後無聲地合上,但燈沒亮。“我真不相信能在這兒找到你,”吉丁斯說。

“為什麼?”

吉丁斯聳聳肩。他環視着眺望廳。餐桌已經貼着隔水牆擺好了。用托盤盛好的開胃餅乾、飲料、玻璃懷、一盤盤的炸土豆片和果仁,標準雞尾酒會的全套行頭很快就會上來,還有上菜侍者、酒吧侍者,女招待專管騰空煙灰缸和撤下用過的酒杯,同時還有講話,講不完的話。吉丁斯又看了納特一眼,問:“在找什麼東西?”

“你呢?”

“隨便看看。”

納特搖搖頭,問:“你剛從中央大廳上來?”

“幹嗎?”

“因為有人上來過,我聽見電梯響。廣場上到處是警察,他們擋你沒有?”

吉丁斯皺起了眉頭:“擋了。”

“他們也攔住了我。”

“你是說還有人在大樓里?”吉丁斯猝然停下,轉過身去。兩人目不轉睛地看着電梯門上閃亮的紅燈,都聽見了電梯開動的聲音。他們彼此看了一眼。

“好象是有人,”納特說。

“是的。”

他們立刻下樓,穿過空曠的中央大廳,來到廣場上。納特看見那個黑人警察和他那大個子愛爾蘭夥伴還在值勤。吉丁斯站到一邊,眼睛、耳朵全用上了。“我和他除外,”納特指着吉丁斯說,“還有別的人進去嗎?”

黑人警察說:“威爾遜先生,你幹嗎問這個?”

納特吼道:“到底有沒有人進去?!”

“有個人,”黑人警察說,“一個電工,他說接到一個檢修電話。”

“誰打的電話?”這話是吉丁斯問的。

“我……我……”黑人巴恩斯有些猶豫起來。“先生,這很重要嗎?”

“我不知道!”納特又吼起來,“他在開電梯!”

沙龍的臉色馬上開朗起來,他大大咧咧地笑着說:“你能不能告訴我,這礙什麼事?一個人想坐一下電梯,天難道會塌下來?”

吉丁斯說:“他帶着什麼東西?帶了沒有?”

巴恩斯說:“帶着個工具箱。”

沙龍說道:“哦,不,弗蘭克,你記錯了,是個亮晶晶的原子彈。”他伸出雙手比了一下尺寸。“一頭是綠的,另一頭是紫紅的,還有些火星噴出來,挺好看——”

“閉嘴!”納特暴跳如雷,“他出來沒有?”

“要是出來了,也是打別的門出來的。”

吉丁斯望着納待說:“我們最好查一下。”

可大廈周圍的門都是鎖着的。沒有看門人,也沒設警衛。

納特沉默片刻,目光仰望着中央大廳那隆起的拱頂,說:“怎麼辦?”

吉丁斯緩緩地搖了搖頭。

納特冷笑一聲:“我們設計一座大樓,就是要開放,讓人們來去自如。可是從本質上說,大樓是容易遭損壞的,豈但如此,任何東西,任何人,都很容易被毀掉。”

〖3〗11:10—12:14

約翰·康諾斯覺得,開動那悄無聲息的電梯是一件有意思的、甚至很有樂趣的事情。對於運轉靈巧圓活的機器,他向來就挺着迷。誰要是想找他——人們遲早會來找他的——開動電梯,讓空車在各個升降井裏上上下下跑,這可能是攪亂尋覓線索最好的辦法。

他平時天天都在大樓里工作。未曾意識到的是,這大樓會空空如也,回聲響盪;就他一個人和這活生生的、正在呼吸的建築物呆在一起。

大樓象是一座大教堂,沒有旁人在裏邊的時候就更象了。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走廊里迴響;從一排排窗口望出去,世界就在腳下,能看見遼闊的天空,能想想自己得到了一個機會,而且是唯一的機會,這就好象在禱告中跪下來,獨自面對上帝。某件大事即將發生前的靜默和懂憬籠罩着他的心。

他以往聽說過某種事件,可能是在一個群眾大會上,他記不大清了,但那句話直鑽進他的心裏去了:“幾個中堅分子改變了一系列重大事件的進程。”他挺喜歡這句話。那才轟動呢。堅定分子,英雄豪傑。比方劫持一架飛機,並且安然脫身。比方對整個奧林匹克村來真格的。幾個中堅分子,興許一個就夠了。到時候他們都聽你的。拎着工具箱,腳步沉重地穿過走廊,開動電梯——這簡直就象是來到了一個大型遊樂園。

電力,當然是這裏的關鍵。這年頭,電好象成了一切事情的關鍵。康諾斯記得幾年以前的那次電力網停電,一切的一切是如何頓時停止的,有的人還以為是世界末日來了。當然,也不是人人都這樣,因為那天之後過了差不多9個月,市裏的產科醫院鬧翻了天,證明有人在一片漆黑的幾個小時裏撈到了好處。

他壓根不是電力工程師,連一個有經驗的電工也算不上。但他在大樓里干過活,大致知道怎樣撥弄配電板。每一層的電機間都有一個叫配電室的地方。只要有機會,康諾斯總要花點時間看工程轉包人手下的那班傢伙幹活,剝開裏邊包着電纜的鋼絲保護層,再剝開底下的乙烯包皮,最後就接觸到真傢伙了,那粗大的內線才真正是送電的。

他知道各電機間是通過降壓器向大樓上下輸送可用的電力,每個配電室都要把大樓外邊那個變電站送來的電保持應有的強度,送往上一層樓的配電室。他不知道原來的那個電流有多強,但肯定低不了,因為要是不高的話,他們幹嗎要費儘力氣把它降下來呢?

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整一整向大樓高層送電的設備,好把眺望廳隔離開來,招待會就是在那兒舉行。他的工具箱裏有一根18英寸長的撬棍和一些偷來的塑料炸藥。他琢磨着,憑這些東西,能夠引發一場相當可觀的混亂,象過7月4日國慶節一樣,管叫火花滿天飛。

可越是琢磨,他越是不明白乾嗎只衝着頂上的幾層樓下功夫。幹嗎不照着大樓深處的底層設備來一下,那兒的電力線是直接從變電站拉過來的。一個三壘打就可以掃清本壘,千嗎要短打?這是一種很誘人的念頭。

在同一時刻,他要做的無非就是躲得遠遠的,這照說也不難。不過,為了避免運氣不佳,自已被罰下場,準備工作一定要搞好。

他打開工具箱,取出撬棍,把一端彎成鉤,另一端張開,弄斜。這就成了一件有用的武器。如果必要就用這件武器。他心裏沒有半點不安。

***

納特和吉丁斯走出大樓的時候,人們正在搭用於慶祝活動的平台。吉丁斯厭惡地看着那邊說:“講演,州長祝賀市長,市長祝賀格羅弗·弗雷澤,一位參議員宣佈,修建這座大樓是人類的一件多麼偉大的事情——”他打住話頭。

“沒準是這麼回事,”納特說。

“那是吹牛,你知道。這大不了又是一座該死的摩天大樓,我們已經太多了。”

“你呆在這兒大罵一通好了,”納特說。

“你上哪兒去?”

“上有人早就去過的地方,去看看裘·劉易斯怎麼解釋那些改動。”他穿過廣場走了,一邊走一邊把胸章摘了下來。

這一次,為了節省時間,他搭乘去住宅區方向的地鐵,直奔中央火車站。沿着公園大道步行了兩個街區,趕到建築師大廈,他乘電梯升到10樓,那兒的玻璃門上掛着牌子:“約瑟夫·劉易斯,電力工程師”。幾間辦公室和設計室佔了幾乎整整一層樓。

裘·劉易斯沒穿外衣,坐在他那間亂七八槽的大辦公室里。他個子不高,模樣聰明、老練,說話很乾脆。“如果這不是新設計,”他說,“你告訴本,今後6個月我他媽忙得不可開交。他要是可以等——”

納特把那個馬尼拉紙信封甩在寫字枱上。裘看了看,拿起來,將那些改動許可證複印件統統倒在文具盒裏。他飛快地依次看了看,便放下了,就好象這些東西是活的一樣。他看了納特一眼,顯然很生氣。“這些是你簽發的?誰他媽給你這個權力?”

“今天早晨以前,我連見都沒見過。”

“上面有你的簽字。”

納特搖搖頭。“是我的名字,但卻是別人簽的。”

“那會是誰?”裘問道。

“我不知道。”

裘用手指敲擊着文件。“這些地方到底改了沒有?”

“還得查一下。”

“你他媽想要我幹什麼?我把設計圖——整個電力設計都交給你們了。”

“沒有人責怪你。”納持心想,眼下誰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我有求於你的是,確定一下先後次序,我們從什麼地方開始查起……”

“全都查,每一塊該死的地方都得看,哪怕你們得把大樓拆開。媽的,哼,大樓的電路設計是我簽的字。”

“也有我們的名字,我明白。可我們先檢查什麼,后檢查什麼?你是這方面的專家,按重要程度給我們搞個單子,我們去找麥克勞的人來查。”

劉易斯猝然坐下。他說:“麥克勞根本不會插手這事。你想查伯特·麥克勞的貪污行為,偷工減料,收受回扣,賄賂檢查員——你會把腦袋都弄丟的。”

納特也坐下來。“這我聽說過,但我得設法弄清事情真相。”

“下一次是建造公路,”劉易斯平靜些了。“大型工程建設業務,搞鬼的機會可能比什麼工程都多。敲詐勒索的傢伙進進出出也有些年頭了。在澤西那邊——”他搖搖頭,“在澤西的某些縣,我才不會攬電力設計呢。就算上邊掛着鑽石也不幹。這邊要好一些。據我所知,那班賺錢如流水的傢伙曾在麥克勞身上打過一次主意。”他微微一笑。這是莫名其妙地感到滿足而發出的一種苦笑。

這麼說,裘·劉易斯也是這一起犯罪行為的犧牲品之一了,納特盤算着。他也是無辜者當中的一個。他說:“出了什麼事?”

“他們派來一幫說客,”劉易斯說,“麥克勞只說他不跟小毛孩子打交道;要麼大老闆來,要麼誰也別來。”他頓了一下。“是個大工程,可以賺大錢,所以大頭兒親自出馬。”他又頓了一下。“麥克勞領他到樓上去,他們可以私下談——挺高的地方,45層,周圍沒有人,下邊的大街離得遠遠的。麥克勞對那個敲竹杠的傢伙說,‘眼下,你這狗娘養的,是想乘升降機下去,一去再不回來呢,還是想馬上一眨眼下去,就從這鋼架下去,讓他們用吸墨紙把你從街上撿起來?你他媽的拿定主意。’”劉易斯第三次停下來。“此後他們再沒來麻煩他。有些人是沒法強迫的,這你知道,連試一下也不值得。”

納特默不作聲地坐在一邊,心裏核計着他所知道的伯特·麥克勞的事情和剛聽到的故事。老闆身上有一種孤注一擲的本能,不管枱面上有什麼東西都敢把骰子擲下去。換了別的場合,那個敲詐錢財的歹徒可能已經死到臨頭了。看來沒有麥克勞的事。

“你和保羅·賽蒙斯共過事沒有?”他問。

“共過事,他和麥克勞的女兒結了婚,麥克勞就把他提拔上來了。”

“莫非問題出在他身上?”

“保羅是個挺不錯的小夥子。”劉易斯若有所思,注視着那些改動許可證。“你以為他可能簽這些文件,寫上你的名字?”他緩緩地搖了搖頭。“無法想像。這些事遲早會抖出來,沒說的,到時人人都會問,‘誰得了好處?’電路承包人准跑不了:他不按標準施工,又拿他那份承包價,錢在他口袋裏。但這樣做太顯眼了。他是電路承包人,幹嗎要來這一手呢?他的業務正在發展,老闆又是他岳父,為什麼要跟這樣的事搞在一起?”

“這麼說,”納特的微笑里沒有一點快意,“旁人誰也沒有簽發改動許可證的動機——還寫上我的名字,對嗎?好了,給我搞一份單子,重要的部位放前頭,不管得查到哪一步,事情總會搞清楚的。”

***

納特離開劉易斯辦公室,穿過59街,不知不覺地走進公園。他的步子慢了下來,拉長了。心似乎平靜了,他開始留心四周的風景。到處是樹木花草,怪石磷峋,連天空也好象不一樣了,更藍了。

他在售貨車前停下,買了一袋花生,然後繼續往前走。他繞開動物陳列區,向公園深處走去。他在一塊岩石上坐下,以山裡人特有的耐心等候着,一隻公園飼養的小松鼠走到近前,向他要東西吃。“吃吧,喏,”納特說著,丟了一粒花生。小松鼠銜着戰利品一溜煙跑開了。

他在想,是不是有人想陷害自己?這可是一種相當大膽的假設。

說真的,他是從誰也沒有聽說過的惠斯特山區來的,在此地沒有身居高位的三朋四友,沒帶來引薦的書信,更沒本事去抱誰的大腿。他是拎着他的文件夾走來的,一直等到有機會面見本·考德威爾——等了四天——走的時候,得到了一份建築師們都會笑得合不攏嘴的工作,那是7年前,關於世界大廈的初步設想剛剛開始形成。

小松鼠又回來了。小傢伙直起身,端詳着納特。什麼事也沒發生。松鼠小心翼翼地放下前爪,往前跑了幾步,又直起身來。

“OK,”納特說,“動作不錯。喏。”又扔了一粒花生。

“那麼是我得罪了什麼人?”納特高聲自問。“我得罪什麼人了?”答案是:可能,哪怕他並沒有意識到。這麼說,簽發這些改動許可證僅僅是為了搞掉他?想想真叫人不舒服。

不過,假定已經按改動許可證施工,在調查工作真正開始之前,他也不可能了解到什麼。

另一個直接的結論當然就是以贏利為動機:降低材料和施工質量,以便提高成本和付給某人利潤率。是誰呢?保羅·賽蒙斯依舊是個挺顯眼的候選人。但如果賽蒙斯是為他自己撈好處,他幹嗎不怕露餡呢?納特找不到答案。

納特剝了一粒花生,打開,吃掉。味道不錯。他想起自己還沒吃午飯。他又吃了一粒花生,這時才發現那隻松鼠又回來了,還帶來一個朋友。兩隻松鼠直起身,幾乎就在他的腳邊,觀望等候着。“對不起,夥計們,”納特說著一左一右拋出兩粒花生。

還有一種可能,他考慮着。他顯然曾竭力想把這種可能從潛意識中排出去,以便忘掉它,可是,它頑固地浮顯出來。要是這些改動所針對的不是他,也不是衝著錢,而是針對大廈本身,怎麼辦?

建築物的設計與飛機或宇宙飛船不一樣,對材料最大承受能力的要求不是很高。因為重量不是主要問題,所以每一種建築構件,每一種鋼纜,每一種線路規格都把安全係數考慮進去了。一些可能性極小的預應力也都列入了設計,例如時速150英里的大風,這在本市連聽都沒聽說過;還有大強度的電流衝擊。

由於大廈的高度,雷擊是不可避免的。這個龐然大物的鋼骨架可以將電流安然無事地導人地下,這種情況在施工期間已經多次出現。

地震是種種可能性中最不可能的:附近沒有斷層區。大樓的地基直下底岩,扎在這座城市的脊樑——板岩——之上。地基牢固,結構堅韌,經受得起中等強度的地震。

簡單地說幾乎對每一種想像得到的危險都作了預測,採取了預防措施——然而,只要這兒那兒改錯了地方,大樓的永久性、功能,乃至安全就會變成一團泡影。

為什麼有人要以這種方式來危及大廈呢?顯然,在一個暴力不斷、敷衍推諉受到獎掖的世道中,破壞一座大廈好象是順理成章的事。

兩隻松鼠又回來了,第三隻也跑過來,全部衝著這位老好人。“總有一天,”納特說,“我想我們應該把這個世界還給你們這些小傢伙。我們可以到海里去,就象北極的旅鼠一樣。喏。”他把那袋花生全都抖在腳邊,站了起來。

〖4〗12:30

老闆伯特·麥克勞的辦公室居高臨下俯瞰大街,從所有的窗口望出去都是本市的高樓大廈,其中不少是他經手建造的。他平時很喜歡憑窗遠望。此時他卻沒有這份興緻,因為吉丁斯和他談的關於那座建築物的事,他給他看的東西,要說敗壞人們在今天這樣一個暮春艷陽天裏的愉快心情是綽綽有餘的了。

麥克勞仔細看了看寫字枱上那些改動許可證的複製品,又看青吉丁斯。“我們知道一些什麼情況?幾份複印件?連有關的原件也沒有?”

吉丁斯說:“改動有多大,我不知道。我只能猜一猜為什麼要作改動。”

麥克勞從椅子裏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要是在過去,這類的事他一下子就能搞清,或者說差不多搞清。眼下,就好象腰上挨了一記冷拳。這種經歷不是第一次了,他有些擔心。

“你身體超重,”瑪麗曾對他說,“勞累過度,又不象過去那麼年輕了,伯特·麥克勞,你的毛病就在這裏。有一個時候,你可以整夜喝酒,跟個彪形大漢似的,到家裏高高興興的,簡直就象個大名人。可你現在不是那麼年輕力壯了。”

麥克勞轉身離開窗口,說:“納特·威爾遜簽了名,難道真是這傻小子簽的?”

“他說不是。”

“你怎麼看?”

“我說不出他幹嗎要簽字,”吉丁斯說。“他能得到什麼好處?他可以堅持原設計,不允許改動,這都在他權限之內。他幹嗎要伸出脖子去挨刀呢?”

麥克勞走回椅子,坐下。“至少我們掌握的情況是出現了混亂。從文件的表面上看,那座了不起又很漂亮的大廈是不合規格的,這就為各種各樣的麻煩開了方便之門——上帝保佑,還會弄出法律上的麻煩。”

“還有工程,”吉丁斯說。“牆壁需要扒開,電路都得檢查。”

“我們把必須辦的事辦了,”麥克勞厲聲說道,“威爾,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知怎麼的,吉丁斯又想起了從65層的鋼架上跌下來的佩特·雅洛斯基。“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麥克勞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們給人騙了,你是房主方面,我是我個人。上帝啊,我需要知道是誰幹的,目的何在?”

吉丁斯聳聳肩,“改動全是電路上的。”

“是嗎?”

“根據我所看到的,”吉丁斯說,“所有的改動都是為了減少材料或者簡化電路系統。”

“有人想撈鈔票?”麥克勞又從椅子裏站起來,走到窗前,望着一片模糊的世界。他扭過頭說:“你是說,撈鈔票的人就是拿到電路安裝合同的人,對嗎?”他轉過身,雙手抄在背後,以免暴露他內心的緊張。“保羅·賽蒙斯——你指的是他?”

“我對你說過,這只是猜測。”

麥克勞換了一種平靜的口氣說:“我不願意你那麼想,自己也不願意那麼想。”他終於伸出手來,手指張開,彎曲,一言不發,久久地望着雙手。當他再度看着吉丁斯時,臉色幾乎一片蒼白。“威爾,我們會查清的。我一定要用這兩隻手捉住他,揍他,直到他說實話。我們會查清的,我向你擔保。同時——”話突然停住了,就好象老人忘記了自己正在說的事一樣。他疲乏不堪地用一隻手搓了搓下巴。

“同時,”吉丁斯說道,“我儘力查一下還有哪些事要辦。”

麥克勞坐回椅子裏,點了點頭。“你儘力吧,威爾,讓我也了解情況。”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吉丁斯走了以後,麥克勞久久地坐在他那把大椅子裏,一言不發。他感到自己老了,又累得很,不知道該辦哪些要辦的事。要是在過去,哪怕聽到一丁點有人干這種卑鄙事的風聲,他早就一路咆哮着衝出辦公室去了,管它是聖人還是魔鬼。然而,歲月改變了人,一些篤定的事變得不大靠得住,各種界線變得模糊——他不願意相信,有一個親人,家裏的人,違反了法律。

老人十分賞識他的女婿保羅·賽蒙斯。比方說,賽蒙斯是老派人所稱的那種紳士——安德維、耶魯一類的,根本不象麥克勞那樣出身寒微。女兒帕蒂跟保羅處得還好,這使老頭感到得意。

麥克勞和瑪麗至今仍住在昆斯街那所房子裏,那還是三十多年前,麥克勞用他在第一項相當大的建築工程中掙來的錢買的。女兒女婿的居住地離麥克勞的家只有幾英里遠,但卻隔着整整一種文明。你懷抱美國夢,你的兒女可比你更會做好夢。

此時,麥克勞對自己說:馬上拿起電話,管你那位了不起的女婿叫騙子、小偷吧。想想真寒心。

改動許可證的複印件仍攤在寫字枱上。他伸出一隻大手將文件推到一邊,它們發出颯颯的聲音,象枯死的樹葉。

麥克勞思慮重重。對於一項大工程,這不是第一次,有人早就拿他的工程變過戲法了,把東西倒來轉去,就象手拿幾個豆莢演雜耍的人一樣,那粒豆子總也不在你以為它在的地方。

發票、訂貨單、施工證、明細單,甚至設計圖本身,這些東西統統都可以改動或者偽造,根本沒有動的工程也可以簽字驗收,錢在桌子底下就付了,落人某人的私囊——花樣數不勝數。

寫字枱上的電話響了,老人厭惡地看着電話,好一會兒才拿起來。

“賽蒙斯夫人打來電話,”他的秘書說。

麥克勞想:女兒帕蒂可能還不知道,媽的,連她都不清楚保羅是不是無恥之徒。“你好,親愛的,”麥克勞對着電話說。

“爸爸,你不想給我準備午飯了,是嗎?”帕蒂的聲音就跟她本人一樣,生氣勃勃,清新,熱情洋溢。“我在中央火車站,保羅有一個業務上的約會,走不開。”

“而且你的朋友都沒空,”麥克勞說,“所以你最後才想起了你的老爸爸,是這樣吧?”女兒的話音使他心裏泛起了一絲微笑,減輕了他內心的痛苦。

“沒有的事,”帕蒂說,“你知道,要不是有媽媽,我早就嫁給你了。”

“好了好了,親愛的,我還要打兩個電話。你在馬丁飯店訂一張桌子,我馬上就來。”

“我先要一杯飲料喝着。”

麥克勞掛斷電話,通過傳呼器告訴秘書:“勞拉,給我接保羅·賽蒙斯。”他默默地等着電話。

秘書的電話幾乎立刻就來了。“賽蒙斯先生正在打電話,我過幾分鐘再試試。”

“不,我和他的秘書通話。”電話里換了一個快活的聲音,麥克勞說道:“告訴保羅,我要他1點30分到我辦公室來。”

秘書遲疑地說:“賽蒙斯先生的日程排得很滿,麥克勞先生。他——”

“親愛的,你告訴他上這兒來。”麥克勞放下電話,從椅幹上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

這時保羅·賽蒙斯正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打電話。“我預訂了一桌菜,又告訴帕蒂我有個業務上的約會,所以我覺得你欠了陪我吃頓飯的情。”

“真的嗎?”電話里的女人就是齊勃·威爾遜,納特的妻子。“我正在等納特的電話,不過我想他是叫大廈開張的事纏住了。”

“來吃午飯吧,親愛的。一杯酒下肚,我會告訴你我是多麼愛你,再喝一杯,我要告訴你,下一次弄你上床,我要怎樣做。”

“聽上去挺銷魂的。”齊勃的案頭上稿子堆積如山,八月號的刊物還沒終審,那得等她至少找出一篇可以採用的小說之後才能定下來,另一方面,熏肉窩苣三明治加上班一杯劣質咖啡,太不吸引人了。“我服了你了,”齊勃說道,“在“什麼地方,幾點鐘?”這時她再也不去想納特,更不去想納特要是聽說她正在變成迷途的羔羊會有何反應。她匆匆記下餐館的名號和地點,說:“行了,再見。照老規矩,各付各的賬。”

***

州長本特·阿米塔特地從首都趕來參加世界大廈的開張慶典,他在42街哈佛俱樂部的午餐會上會見了格羅弗·弗雷澤。州長呷着馬蒂尼酒,說道:“那些公司的報告說你進項不少,格羅弗,大廈的租金怎麼樣?還不到公佈的時候嗎?”

“情況還有一點亂,”弗雷澤說。

州長津津有味地呷了一口馬蒂尼酒。“只要你一叫馬蒂尼酒,情況准不錯。現在你必須填一份調查表:現錢還是記帳?伏特加還是杜松子酒?小肉卷、洋蔥,要不要來點混合酒?”接着,他面不改色他說:“格羅弗,我提出了一個問題,不要說些模稜兩可的話。”

這是一種令人惱火的責難。弗雷澤開口了:“租金嘛,眼下和預期的差不多。”

州長象《米老鼠和唐老鴨》裏的老狼一樣,笑得白牙都露出來了。“十二個字,等於什麼都沒講。你很有才幹,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了。租金情況不大好,說說原因。”

“原因是多種多樣的——”弗雷澤說道。

“格羅弗,你現在不是在向正式的股東會議致詞。你是在與一位與世界大廈公司利害相關的股東說話。為什麼預期的客人都成群結夥地不肯搬進來?我需要了解原因。開間太大?租金太高?銀根緊?對公司聯營不放心?”州長望着弗雷澤,沒再說下去。

弗雷澤猶豫不決。州長是個單槍匹馬打天下的好漢,和眼下一樣,他經常把愉快友善的樣子收起來,讓你領略幾分那種差一點把他送上美國總統寶座的力量。“原因很多,”弗雷澤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巴不得這個動作能起點作用。“貿易中心也感到日子難過。”

“貿易中心,”州長說,“就是港務局。要不要我把港務局的其他資產列個單子?我們是私營公司,我老是想起帝國大廈在大蕭條時期差點倒閉的事。”

弗雷澤一言不發。

“這意味着我們挑了一個極不適當的時候來蓋我們那幢該死的摩天大樓,不是嗎?”

弗雷澤默默地坐着,感到說不出的壓抑。他不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也自信不缺乏責任感。出了問題的時候,他每每敢於處理,而不是象有些人那樣把問題掩蓋起來。另一方面,他也不會冒冒失失給自己找麻煩,州長就經常出現這種情況。世界大廈的出租情況令人不夠樂觀,但也不是危機四伏。還沒到呢。

“工程成本超支了?”州長問。

弗雷澤至少在這一點上是有把握的。“沒有。我們對預算抓得很緊。”這是引為自豪的原因。

“很好,這就是利益。”州長突然微微一笑。“一種出於意料的利益,給運籌安排留了一點點餘地,不是嗎?既然沒有超過建築成本,那我們可以在租金上少贏利一點,又不至於虧本。”

“費用表已經公佈了,我們就是根據那些費用簽訂租契的。”弗雷澤局促他說。

“好的,”州長說道。“我們讓代理人按略低於已經發表的費用簽一部分租契,並且告訴客戶,閉口不談這事對他們是有好處的。”

弗雷澤張口正要說什麼,又謹慎地閉上了。

州長又一次露出狼一樣的笑容。“你感到吃驚嗎?這是網球俱樂部裏邊出的點子。”他把侍者叫過來。“我們馬上點菜,我還有一點馬蒂尼酒沒幹。這麼漫長的下午夠乏味的。”他看了看菜單,點了幾樣。他仰身靠在椅子上,說:“格羅弗,這裏涉及不少常識。也許你不大注意,我是很注意的。划船運動,打高爾夫球,還有其他溫和無害的職業,非常講紳士道德,但我們蓋那幢大廈為的是賺錢。”他頓了一下。“我們接着談。”

〖5〗午後,1:05

齊勃來的時候,保羅·賽蒙斯已經等候在餐廳雅座的一個小間裏。她身穿短裙,露出渾圓的大腿,長發閃着波光,沒有戴胸罩的乳房在輕輕跳動。“我不該到這兒來,”齊勃說,“我應該把那幾堆廢紙翻個個兒,想辦法找出一篇可以用但又不大丟臉的小說。”她膩味地皺了皺鼻子。

“那我越發榮幸了。”保羅召來侍者,吩咐上酒:馬蒂尼苦艾酒,要快,不要帶甜味的,要非常冷的,混合酒。接着他仰身坐直,微笑着對齊勃說:“我什麼時候去看你?”

“你不是在看嗎?”

“不是現在這種看法,要我解釋一下?”

“你這個大男子主義,饞死了。”

“你喜歡那樣。”

她的微笑幽幽的,深不可測。“除了性以外,我們還有別的話題。”她說。

“是嗎?”

齊勃又笑了。談論性是令人愉快的。斯斯文文地斗幾句嘴也很好玩。“你真是個典型。”她說。

“我搞不清自己是哪一種典型。”

出來的時候,秘書將伯特·麥克勞的口信轉告了保羅。他聽了以後輕鬆地說:“給他回個電話,親愛的,就說我走不——”

“我說了,”女秘書說。“可他就是一句話,‘要他到這兒來。’”

這種不容分說的召見到底是什麼意思?

此時保羅對齊勃說:“我以前總認為自己是個平平常常的人——念書,上大學,然後可能進入一家公司,我可以把時間安排得不是太費精神。”

齊勃目不轉睛地望着他,“還有呢?”她的聲音十分平靜。

飲料上來了。保羅彬彬有禮地拿起自己要的酒,穩穩地呷了一口。“你沒見過我岳父吧,見過沒有?”

“納特說起過他。”。

賽蒙斯放下酒杯,細細地品味着,他慢悠悠地點了點頭,抬眼看着齊勃說:“納特是會談起他的。他們可不是陌路人。伯特是個愛爭吵的愛爾蘭人,打人左右開弓——”

“納特才不呢。他是只小羊羔,有時候太象小羊羔了。”齊勃皺起了眉頭。“別這麼看着我,他是這樣。”

“你最了解他。”賽蒙斯點點頭。他心裏想,她事實上並不很了解丈夫。照賽蒙斯的看法,她一點也不了解他,這或許更好。“也好,”他說,“我們只談伯特·麥克勞,我尊敬的岳父。”

齊勃好象看出了什麼。“你有點怕他,是嗎?”

他呷着馬蒂尼酒,說道:“是的。”他不想撐起一副豪爽的樣子來打動齊勃的芳心,另外做出一個樣子更實惠一些,這是他屢試不爽的辦法。“你我都有點不合時宜,我們一生下來就相信所有的男人都是紳士,所有的女人都是淑女,沒有欺騙,沒有爾虞我詐,沒有拉拉扯扯,生活完全是按照標準拳擊規則來進行的。”

齊勃很高興,他畢竟會一本正經地和她談一些正經事了,而男人很少這樣。她點了點頭:“說下去。”

“今天的年輕人可能比我們以往看得清楚一些,”保羅說道。“他們聽的是《聖經》裏的金箴和十戒,偏偏又說這些都是胡說八道,因為誰也不信這些東西了。當然,這不完全正確,但他們舉出一些人來,我們所尊敬的人,我們說的成功者,那些人,真的,他們並不是一貫照着那些規則辦事,就算是他們遵守過規則吧。”

齊勃心想,這下明白他的意思了。“你說的是你的岳父大人?”

“一點不錯。伯特是下層社會的一位街壘戰士,他就是這樣適應他的環境的。他乾的是一個費力的行當,因為他比大多數人更賣力,所以幹得挺不錯。”

齊勃隔桌相望,興趣油然而起。“你就不是一個街壘戰士?”

他不卑不亢地聳了聳肩。“我是一路跌跌撞撞走過來的。每走一步帕蒂都要推我一把。”

“我喜歡帕蒂,”齊勃說。

“她對你印象不錯。”他微微一笑。“這話可不象聽上去那麼新穎。要是帕蒂決定腳踏兩隻船,我才不會覺得奇怪呢。她不屬於哪個男人,也不屬於我,”他停了一下。“感到吃驚?”

“我不信。”

齊勃端詳着自己的馬蒂尼酒,說:“我不完全了解你。有的時候,我真說不準自己是否了解一個人,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家常便飯了。”他招呼侍者再上一份飲料。

“你說說納特的事,”齊勃說。

“我說他和伯特·麥克勞不是陌路人。”

“你這是什麼意思?”

保羅笑着說:“他是從大西部來的。他把這一點掩蓋得很好,可時不時地總要露出一點。”

齊勃搖搖頭。“你錯了。我對你說過,他是只小羊羔。”她心裏說,納特如果不是個老實疙瘩,我也不會跟你或者別的什麼人打得火熱了。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納特的過錯。

“親愛的,”保羅說,“有些事我會告訴你的。別把他逼急了。現在點菜。我奉命去見老人家。”

***

伯特·麥克勞走進馬丁飯店時,帕蒂已經等候在一張雙人餐桌旁。他低下頭吻了吻女兒,接着,坐下來。他的威士忌已經擺好了,還有一大杯波蓬酒加冰塊。他長噓了一口氣,然後笑呵呵地望着女兒:“你好,寶貝。”

“你看上去瘦了,爸爸。”

“可能是吧,但你又胖了一點。”帕蒂不是他的瑪麗生的嬌嬌女兒,但她們之間挺相象,這一直使他困惑不解。帕蒂有一種不起眼的但卻討人喜歡的穩重,當然不是他那種粗獷的基因遺傳下來的。有她在身邊,他才能輕鬆輕鬆。“有你和威士忌,我感覺挺好。”

帕蒂也笑了。“騙人。你累了。他們給你壓的擔子太重了,你需要休息。跟媽媽一塊兒去旅遊吧,到你老是掛在嘴邊的愛爾蘭去。”

“我沒有時間。”

“這不是真正的理由。”

麥克勞微微含笑。“那你告訴我什麼才是真正的理由。”他搖搖頭,又說,“不,這不公平,親愛的,我告訴你真正的原因,原因就是愛爾蘭並不是我的故鄉,它只是一個夢,我要是真去看它,這個夢恐怕就會破滅了。”他把威士忌一飲而盡。

帕蒂親親熱熱地笑了。“我一點也不相信,我不想輕信。”

常有這樣的情況,他感到和女兒的親近是與和瑪麗的親近平行的,在某些方面甚至可以說更親近些。妻子和女兒不是一回事:各自都有發號施令的領域。“我怕很多東西,親愛的,”麥克勞說。“自打我從醫院窗口看見你的那個時刻起,我就怕有一天你會離開我。”

“我沒離開你啊,爸爸。”

“從某個角度講,你已經離開家了。我不知道做母親的在兒子結婚的時候有什麼感覺,但我知道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感情。”

“爸爸,你認為保羅是世界上最出色的男人?”

他保持笑容。“我不是很了解他。”

帕蒂的微笑消失了。“你是不是開玩笑?”

“我不知道。”

帕蒂說:“爸爸,你是一個非常出色的丑角演員。”她那機靈的腦袋搖得象撥浪鼓。“我不明白是怎麼搞的,我一直以為你喜歡保羅。”

“是什麼使你改變主意的?”

“你眼睛裏的神情。爸爸,出什麼事了?”

麥克勞不慌不忙地抬起頭來,一個侍者走到近前。

“再來一杯,先生?”侍者問。

“好的。”答話的是帕蒂。“給我父親,不是給我。”侍者走了以後,帕蒂說:“情況很糟,是嗎?”

“連親生女兒都來嚇唬我,”麥克勞儘力輕描淡寫地說。“親愛的,我不知道。可能有幾件涉及世界大廈的事。”

“哪一類事?”這位承包商的女兒,轉包人的妻子,提出了自己關心的問題:“從中搗鬼?保羅?可他怎麼會——”她停了一下,平靜地說,“他幹得出,是嗎?你講的那些事我已經聽說了——回扣,假髮票,提貨單——”這些字眼輕快地跳上她的舌尖。“是這樣嗎?”

“什麼事都還沒弄清呢,寶貝。沒弄清以前,我不能說人壞話。”

新鮮的飲料上來了。麥克勞看了看,端起來,慢慢地呷着。他心裏想,自己需要的可不只是一懷,而是一瓶。

“爸爸,我跟保羅分居了,或者說鬧彆扭了。可要是他遇到麻煩——”她微笑起來,“我不想滿口道德文章。我是說,要是他遇到了麻煩,現在可不是甩掉他的時候,對嗎?”

麥克勞沉默了。過了片刻才說:“你知不知道那女的是誰?”

“齊勃·威爾遜。”

“納特的妻子?納特知道嗎?”

“我沒問過他。”

又是一陣沉默。“或許,”麥克勞一字一頓地說,“你們要是有孩子就不一樣了。我知道這是老一套。”

“我們不可能有孩子,爸爸。這是問題的另一個方面。保羅做了輸精管切除手術。他說都不肯說一聲,就是這麼回事。”帕蒂拿起菜單,又微笑着說:“大家都這麼說,這有什麼新鮮的?我想給你點幾種萊,爸爸。你可別以酒代餐,你不是個酒鬼。”

帕蒂的淚水湧進眼眶。她從錢夾里掏出一張軟手紙,氣惱地擦去眼淚。

“有的時候,”麥克勞說,“事情就是這樣,要不就壞事了。寶貝,我來給你點菜。”

***

齊勃乘出租汽車從餐廳直接回到編輯部。她走進辦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踢掉鞋子。她看也不看寫字枱上那堆稿子,兩眼望着牆壁。

她有點不相信保多·賽蒙斯談到納特的那些話:他是大西部來的,留心着點,別逼得太緊。她對納特有自己的看法。

另一方面,說真的,她對丈夫的了解有多深?人與人彼此能有幾分了解?這個問題在她硬着頭皮去讀的那些小說里經常出現。沒準有點道理。

她與納特結婚後恩恩愛愛地生活了三年。與某些婚姻相比,這時間並不長,可是要熟悉一個男人,三年當然夠長了吧?

納特每天晚上都要把衣袋裏的東西取出來,衣服一件件掛好,在鞋裏放上鞋楦。他擠牙膏從底部擠,不從頭上擠。齊勃認定他刷牙時都在無聲地計數,不多不少刷60秒,要麼45秒?呼呼一下,呼呼二下,呼呼三下……

齊勃睡覺不大安份。納特恰恰相反,仰卧朝天,一動不動,也不打呼嗜。他早晨在公園跑步,步行上下班,加上每天做地面體操,翻筋斗、拿大頂,等等,身體棒極了。他氣度平和,從不在招待員或出租汽車司機面前罵娘。他喜歡波蓬酒,不喝馬蒂尼,這一點剛開始好象也有點不對勁,而今已見慣不驚。看見漂亮女人,他都要讚許地打量一番,一副藝術家的派頭,但齊勃敢打一個大賭,這種打量也就到此為止。他倆的性生活圓滿幸福,時有花樣,不象最近一段時間那樣有些勉強。

說到底保羅·賽蒙斯描繪的那種特點在哪兒呢?

總之她幹嗎突然這樣擔心呢?難道她真的相信納特會作為一位怒不可遏的丈夫,拿她與人通姦這一事實跟她當面鬧翻?保羅要是被認定是罪魁禍首,納特會不會採取某種報復行動?這種事情《每日新聞》最喜歡登載。

〖6〗1:30—2:10

午飯後伯特蘭·麥克勞回到辦公室。保羅·賽蒙斯蜷伏在一張來訪者坐的皮椅上,一臉的不痛快。保羅琢磨着,這老頭象是一頭長着利爪的大狗熊,得當心別讓它踩扁了。

“我跟帕蒂一塊兒吃的午飯,”麥克勞竭力控制住自己,但那種想拍案而起,痛罵一頓的衝動能控制多久,他沒一點底。

“我正準備吃午飯,”保羅說道。他不光有變色龍的本事,還有一副演員的嗓音。“業務不錯。”

“你說的是眼下?”老人若有所思地拿起裝有改動許可證複製件的那個馬尼拉紙信封,看了看,然後猛地一揚手,準確地將信封扔進保羅懷裏。“看看吧,”麥克勞說著,從椅子裏站起來,走到窗前,背對房間。

這間大辦公室里一片寂靜,只有保羅掀動文件發出輕微的颯颯聲。他最後說:“怎麼了?”

麥克勞從窗前轉過身來,站得筆直,手抄在背後。“這就是你要說的話?”

“我不明白。有什麼好說的?”

“這些是你改的?”

“那還用說。”

“什麼那還用說?”老人的聲音提高了。

保羅搔了搔眉毛。“我不知道說什麼。我怎麼不能作些改動?事情是這樣的,要是有人說‘改改這個’,我是要問明原因的。可要是耶穌基督本·考德威爾,或者他選定的那位門徒納特·威爾遜向我發號施令,那我只能舉手敬禮,說,‘是,是,先生’,就這麼改了。”

麥克勞慢悠悠他說:“別跟我耍滑頭,年輕人。你是說,這些改動是納特·威爾遜本人簽的字?”

保羅一臉的詫異。“那還用說。我幹嗎要搞那些明堂?”

“還有,”麥克勞說,“連我都看出來了,由於這些改動,你可以這兒省一點錢,那兒省一點錢,加起來就是一個不小的數目,所以你就更有理由連問都不問,是這樣嗎?”

“我想起來了,”保羅說,“作為禮物的馬最好不要數牙口,”他拍了拍懷裏的文件,“如果這就是他們想要給大樓裝的電路,而且我照着他們的想法改變設計,賺了大錢,那我幹嗎要自找麻煩呢?”

麥克勞一字一頓地說:“納特·威爾遜說他沒有簽發這些改動電路的文件。”

保羅的臉色變了,說:“我明白了。”

“媽的,你明白什麼?威爾·吉丁斯不相信是威爾遜簽的字,本·考德威爾也不信。”

“那您怎麼想,爸爸?”

辦公室里安靜下來。麥克勞注視着自己平放在桌面上的雙手,慢吞吞地說:“我想的是懺悔時怎樣請罪。我正考慮訴諸法律,查個水落石出。”他抬頭看着賽蒙斯,說:“你在跟那人的老婆調情?”

“是帕蒂告訴您的?”

麥克勞坐着沒吭聲,眼睛依舊盯着保羅。

“好極了,”保羅說道。“就是那麼回事。”他攤開雙手。“您不明白這事。”

“我是不明白,我也不能原諒。”兇猛的怒氣衝進麥克勞的心頭。“我是個老式的傻瓜,你年輕,聰明,受過教育,出身高貴,你身上的味就跟什麼死東西在太陽底下曬得太久發出的臭味一樣。”

“聽着,”保羅說,“我受夠了——”

“還沒開始呢,”麥克勞說。“我講完以前,你要是離開那把椅子,我就敲斷你的背脊。”此時他的呼吸聲已清晰可聞。“納特·威爾遜怎麼會簽發那些文件?那些改動不會給他帶來好處,他是建築師,他和本·考德威爾都是,他們共同批准了劉易斯的電路安裝圖。威爾遜幹嗎要去改呢?”

賽蒙斯一言不發,他很想站起來一走了之,但又有點怕。正象他對齊勃說的那樣,寫字枱後邊的那位老先生是個挺可怕的老頭,完全有能力將他的威脅付諸實施。

“我在問你呢,”麥克勞說。

“你問了好幾個問題。”

“那就全都回答。”

賽蒙斯深深地吸了口氣。“納特·威爾遜是個陰險的傢伙。”

“媽的,這是什麼意思?”

“他恨我。”

麥克勞皺起了眉毛。“為什麼?因為你跟他妻子鬼混,你是這個意思吧?”

賽蒙斯點點頭,心想,最好是少開口。

“我不信,”麥克勞說。“那人我認識。他要是知道你在背後搞鬼,他會揪住你,敲掉你幾顆牙。”

“他在玩弄帕蒂,”保羅說。

麥克勞張開嘴,又合上,但嘴不聽使喚地又張開來。他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兩眼突出,想用一隻手做個手勢,但力不從心。他癱倒在椅子上,象沙灘上的魚一樣大口吐氣。

保羅猛地跳起來,不知所措地站立片刻,隨後走到門邊,使勁把門打開。他對門外的秘書勞拉說:“你最好叫輛救護車,他心臟病發作了。”

格羅弗·弗雷澤在與州長共進午餐后乘出租汽車回到自己在派因大街的辦事處。

辦公桌上的電話嘟嘟地輕聲響了起來。他撥通接線台:“什麼事?”

“吉丁斯先生要見你,”利蒂希婭在電話里說。“他說有急事。”

一開始是和阿米塔州長共進午餐,眼下威爾·吉丁斯明擺着又要帶來什麼不妙的事。有的時候,麻煩好象地四面八方同時找上你。“好吧,”弗雷澤無可奈何地說,“請他進來。”

吉丁斯直接切人正題:“是得來找你了。”說著,他把一個裝有改動許可證複印件的信封扔到弗雷澤的寫字枱上。

弗雷澤把文件抖出來,看了兩張,然後抬起頭,略帶惶惑地看着吉丁斯,說:“我不是工程師,你才是。你說明一下。”

吉丁斯作了解釋,說罷便坐下來,等着弗雷澤發話。

大辦公室里一片寂靜。弗雷澤緩緩地推開椅子,站起來,走到窗前,背對房間,久久地看着車水馬龍的街道。“你不知道這些改動?”他問。

“我不知道。我和考德威爾的人很為難——尤其是納特·威爾遜,還有伯特·麥克勞。我們都有責任。”

弗雷澤轉過身來:“現在怎麼辦?”

“我們依次檢查,看看哪些地方已經改了,可能產生什麼影響。”

“哪一類影響?”

吉丁斯搖搖頭。“我猜都沒法猜,可能微不足道,也可能很嚴重。”

弗雷澤回到寫字枱前,坐下。“你想怎麼樣?”

“取消今天下午眺望廳的那出鬧劇,我不希望有人跑到上邊去。”

“為什麼?”

“見鬼了,”吉丁斯說,“還要我詳細說明嗎?大樓沒有完工。我們眼下知道,或者至少是有理由相信,已經安裝的電路有問題。我們不知道這些問題有多嚴重,看在上帝份上,在我們查清以前就舉行室內酒會是不行的,要是剛搞了一半——”

“照明會中斷?”弗雷澤說。“會出這一類的事?”

吉丁斯抬眼看了看弗雷澤,點點頭。

“可你也不敢擔保,對不對?”

吉丁斯思忖着,他在這類事情上說服不了弗雷澤。他根本不是那種靈牙俐齒面面俱到的生意人,他是工程師。他說:“我無法擔保,正因為如此我需要時間。”

“都安排好了,恐怕沒法取消,威爾,”弗雷澤說著,微微一笑。

“為什麼不能取消?”

弗雷澤的態度很耐心。“邀請信已經發出幾個月了,接受邀請的人可能是在莫斯科、倫敦、巴黎,或是華盛頓。這種事是不能在最後一刻隨便撤銷的。”

“可是不能把講究排場的客套與我們可能遇到的問題相提並論,這你不明白?”

弗雷澤沉思片刻,說道:“威爾,我不明白,你如此放心不下的是哪一類問題?”

吉丁斯抬起一雙大手,又放下,說:“問題的癥結是我不知道。有人在大樓里到處轉,這樣是不行的,我有點擔心。”

弗雷澤皺緊眉頭:“誰在大樓里轉?”

“不知道,不派軍隊一層層地搜,我們是找不到他的。”

弗雷澤笑了。“真有意思,那個人也挺重要?”

吉丁斯有點火了:“很多事我都不知道,麻煩就在這裏。我是要對你負責的,我靠着這座大樓吃飯。”

“威爾,你做了很多事。”

“不,”吉丁斯說:“麻煩事情讓我遇上了,也讓別人遇上了。我現在只要求給我時間,查清這些問題。這要求過份了嗎?”

弗雷澤拿起一支金色的鉛筆,若有所思地端詳着。萬一眺望廳的招待會出了事怎麼辦?要是電路安裝有問題,將會帶來什麼禍事?

吉丁斯說:“至少你開始考慮這件事,那就好。”

弗雷澤放下鉛筆。“不過,恐怕也只能是考慮考慮,”他說。“我們不能取消各項安排,你記住我的話,我們不能一開始就把大樓搞成一個笑柄。”

吉丁斯站起來。他本來就不指望什麼。“你是老闆,”他說:“但願你是對的,我錯了。”他走到門口,手搭在把手上,又停住了。“我大概應該去第三街的查理酒吧間,喝個一醉方休。”說完他走了出去。

弗雷澤坐在寫字枱前,一動不動。他相信自己的腦筋沒有問題,但別人的看法往往就是好主意。他拿起電話,對利蒂希婭說:“請給我接本·考德威爾。”

電話嘟嘟地響了,弗雷澤拿起電話,報了自己的名字。本·考德威爾聲音平靜地說:“你心中有事,格羅弗?”

那些文件就在面前的寫字枱上。“這些事情,”弗雷澤說道,“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知道了。”

“好象是你的人簽的字。”

“他說不是,我眼下是相信他的。”

“這些改動要緊嗎,本?”

“得看看才知道。”

沒有焦慮不安的跡象,弗雷澤心想。這個念頭給了他一點安慰。“威爾·吉丁斯要我撤銷今天的開張儀式。”

考德威爾沒有說話。

弗雷澤眉頭緊蹩,說,“你怎麼想?”

“公共關係不是我的專長,格羅弗。”對方平靜的口氣中透着幾分刻薄。

“不,”弗雷澤說,“當然不能撤銷。”

電話里沉默了片刻。考德威爾說:“就這事?”

“就這事。”弗雷澤掛上電話,心裏想,好吧,有一點已經定了:沒有必要改變下午的計劃。

〖7〗2:10—2:30

“我還在哈佛俱樂部,”州長在電話里對市長說,“那個中立區歡迎不歡迎耶魯的人?要是歡迎,你就來吧。我給你買一杯。我們可以一塊去參加格羅弗·弗雷澤的歡宴。”

鮑勃·蘭賽市長,57歲,體型不錯,他已經是第二次擔任這個大都市的市長,對任期內的每一分鐘都很珍惜。

在俱樂部休息室的一角,州長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張皮椅里,手邊是一小杯白蘭地。“你準備講什麼?”州長說道。“講世界大廈象徵著人類的兄弟情誼?”

市長呷了一口濃咖啡。“我沒有多加考慮,”他說道。

州長咧嘴笑起來。“那是胡扯,夥計。就跟馬克·吐溫一樣,你花了大量時間準備你的即席講話,聽的人卻沒長耳朵。我們都是這樣,幹嗎不承認呢?”

“我本想告訴你,我還沒考慮好講什麼。”

州長話題一轉。“你認為大樓怎麼樣?”

蘭賽又呷了一口咖啡,藉機揣摸了一下這個問題以免上當。“大概我們都認為這是一座可愛的建築,是本·考德威爾的傑作之一。”

“我將表示贊同,”州長說。

“大樓帶來了額外的空間。”

“這是本市迫切需要的。”

蘭賽不急不慢地喝完咖啡,放下杯子。“本市更需要的是大樓所配備的良好設施,還有全國每一個城市都必不可少的輔助設備。”

“是的,”州長說著,看了看錶。“我們還有一點時間,隨便聊聊。假定我提出這樣一種觀念,上百萬人口的大城市已經脫離時代,就和恐龍一樣,你對這一點有何見教?”

市長作了一個深呼吸,沒有說話。

“我不是開玩笑,”州長說道。“發展百萬人口的城市。各城市都有必要的服務設施,郊外是提供就業的各行各業,但沒有無可救藥的貧民窟,沒有艱巨的福利問題以及由福利問題產生的犯罪問題,可能嗎?”

市長說:“我們得把這個都市區域切成130個分開的城市,各自發展。”

“象豬在冰上那樣,各搞備的,”州長點了點頭。“因勢利導壞不了事,要以此制訂政策。”

“我真搞不清,”市長說道,“你是認真的呢,還是嘴閑不住。”

州長又是嘻嘻一笑,“這一次,”他說道,“我完全是認真的。不管怎樣,你的城市正在瓦解,新的貧窮遷進來,中產階級的有力支持正在往外轉移。要不了多久,你就只剩下住在棚戶區、出入靠交通車的人了。貧民窟里的人就在大街上、地鐵里彼此做鬼臉吧。”州長不再笑了。“你能否認?”

市長無法否認。“可你把事情說得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不是這樣的。你把稅返還一部分給我們,州里收的,聯邦政府收的,還有——”

“還有,你將為收入低的人提供更多的住房,更多的福利,更多的貧民醫療保健,更多的貧民學校。”他停了一下以便增強效果。“你只會引來更多的人,他們需要這些東西。這意味着你將需要更多的警察、消防隊、法院,而且不可避免,需要更多的低收入住房,更多的福利,更多的貧民醫療保健,更多的貧民學校——無限循環。你會錯過車站,連一絲趕上去的希望也沒有。”

市長一言不發。

“我要說的是,”州長又說道,“我們這座嶄新的、閃閃發光的、漂亮的世界大廈根本不是什麼進步的象徵,它是退化的標誌,是又一個為恐龍蓋的棚子。”他將白蘭地一飲而盡,嘆了口氣。“我們還是去吧,告訴大家,我們今天奉獻的大廈是未來的象徵,人類希望的象徵,是出現紡車以來最偉大的事物。”他厭煩不堪地站起來。“我們他媽的還能說什麼?”

〖8〗2:30—3:02

消防局副局長蒂莫西·奧雷利·布朗是個高個子。紅頭髮,熱情,容易激動。他不認識納特,但認識遠近聞名的世界大廈。此時他對納特說道:“你給我講的事純屬內部問題。我不想摻合進去。你,麥克勞,還有業主完全可以自己協商解決。”

“當然,你比我更懂行,”納特說,“如果你把特殊情況按時間表來處理,那麼防火條例就毫無用處。”他使出渾身解數,做出一副老練的樣子。

“不會出什麼事的,”副局長說。

“絕對不會?”

“我已經說了。門就在你背後,要走就走吧。我不知道你在玩什麼鬼把戲,但我不想再聽這一套了。出去。”

納特沒動。“假定,就算假定——”

“我叫你出去!”

“我不信你個兒大,能把我轟出去,”納特說,“你要是把我轟出去,大樓又的確出了事,那就是副局長布朗插手了某種事情,不是嗎?你總不至於連這一點也不考慮吧?”

蒂姆·布朗本來已經從椅子上支起半身,這會兒又坐下了。每一位公職人員最討厭的事莫過於受到玩忽職守的指控。他猶豫起來。

納特說:“我不希望鬧出一樁毀謗案。但我要說的是電路設計已經改動了,這些改動可能減少乃至抵消設計好了的保險係數。如果為了不影響今天舉行的開張典禮,允許放寬防火條例,萬一大樓發生什麼事,代價也許就太高了。”

布朗苦苦地思考着,依然沒有吭聲。他最後說道:“你需要我幹什麼?你跑到這兒來吆喝‘失火了’,然後又說什麼都不知道。你——”

“你什麼時候放下架子,”納特說,“也許我們就能講得通了。”他站起來朝門口走去。

“回來!”布朗說。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重新冷靜下來,慢吞吞地說:“上個星期我損失了兩個人,兩個消防隊員因為接到假警報送了命,你知道嗎?”他搖搖頭。“不要緊,這是我的事。”他打開抽屜,取出一盒香煙,把一支煙抖抖松,又折成兩截,氣沖沖地扔進紙簍里。“今天是我戒煙的第14天,”他平靜地坐直身子。“現在談正事吧,你到底掌握了什麼情況?”

***

納特回到考德威爾的辦事處時,本·考德威爾已經前去世界大廈參加慶祝活動。納特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坐下,目不轉睛地望着釘在牆上的設計圖。

他對自己說:“大樓里的那個人我根本沒看見,沒有!”

他坐起身,給裘·劉易斯打了個電話,問:“有什麼事嗎?”

“目前還沒有,有些變動我們得輸入電腦才能知道。”

電話里一時沒有聲音。劉易斯又說:“這些改動是幾時發現的?”

“今天早晨,吉丁斯送來的。”

“他是從哪兒弄來的?”

“不清楚。我查一查好了。”

吉丁斯在世界大廈里的電話沒有人接。納特又給弗雷澤的辦公室打電話,弗雷澤已經前去參加慶祝活動。秘書利蒂希婭·弗洛麗說:“你還要找誰?”

“吉丁斯,你知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查利酒吧間,第三街。”利蒂希婭報了地址。“下一個問題?”

“他要是打電話來,告訴他我在找他。”

“要不要告訴他是什麼事?”

納特心想:沒有必要。“他會明白的,”他說罷放下電話。

他又一次走出門外,這一次他注意到了周圍的事物。

這幾年這條街的變化好象加快了,以往的鄰里而今變成了商店和公寓大樓,行人路上擠滿了陌生人。查利酒吧儼然是個倒退的產物:彈簧門,厚玻璃上嵌着店名,黑沉沉的木欄、小間和餐桌,裏邊有香煙和啤酒氣味,還有男人低聲說話的聲音。這種酒吧的顧客彼此都認識,一個男人來上幾大缸啤酒,聊一聊,就可以平平靜靜地打發一個單調的下午。

他在酒吧里找到了吉丁斯,吉丁斯面前放着一杯威士忌和滿滿一缸啤酒。酒吧招待一手枕在櫃枱上,正跟他說得熱乎。

吉了斯沒醉,但已經兩眼放光。“好了,好了,”他說道,“瞧瞧誰來啦。出毛病了,是嗎?”

“你別這樣,威爾。找個單間吧,談談。”

“談什麼?”

“你猜不出?我跟裘·劉易斯談過了。他的人準備上計算機。我還和消防局一個叫布朗的傢伙談過。”

“蒂姆·布朗?”吉丁斯緊張起來。

納特點點頭。他接過那一大杯啤酒,一手伸進衣袋裏。

吉丁斯說:“不,記在我帳上。”他從高腳凳上溜下來。“查利·麥戈立格,這是納特·威爾遜。我們要到角上那個小間去。”他手裏端着酒,領着納特走過去。

啤酒很好,涼悠悠的,喝着挺舒服。納特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

“幹嗎找蒂姆·布朗?”吉丁斯看也不看面前的酒。

“差錯太多了,”納特說。“你是工程師,你懂。有的地方會出問題,應該馬上停下來。”

吉丁斯晃了晃身子,象一隻溫馴的狗。他說道:“既然你去找蒂姆·布朗,那你想到的是失火了?”

“1000伏的電能把鋼燒化,我還試過:小刀的刀刃一伸到電烤器上就折了。”

吉丁斯點點頭,目不轉晴地望着納特的臉。

“我們送進那幢大廈的電力是13800伏,不是1000伏。”

“你在想是誰在開電梯?”吉丁斯猶豫地問。“可那又怎麼?”

“我不知道,你是大個子,”納特說,“從來沒跟人在酒吧里打過架?”

吉丁斯淡淡一笑,一點高興勁也沒有。“有過一、兩次。”

“是不是某個小個子多喝了兩杯,想露一手,讓人看看他是條什麼樣的好漢,一看酒吧里數你個子最大,就找上你了,對嗎?”

吉丁斯未置可否。“說下去。”

“我不知道下文是什麼,”納特說道。“我是建築師,會相馬,熟悉大山,會滑雪,還懂一些其他的事。可我恐怕對人了解不多。”

“說下去。”

納特說:“要是有什麼人象是上了痛一樣處處表現自己,卻還是沒法讓別人注意到他,那麼他認定,要安一顆炸彈才能達到目的,他會把炸彈安放在哪兒呢?安在一架飛機里是很引人矚目的——但他們不會往小飛機上安放炸彈,是嗎?要就是漂亮的噴氣大客機,或者選一個世界聞名、旅客擁擠的機場——不會選擇特德堡或聖菲這樣的地方。”

吉丁斯端起那杯烈酒,還沒沾唇就又放下了。“你有點想入非非,”他點點頭,又說,“但願如此。”

“我也但願如此。”納特此時感覺輕鬆些了,幾乎感到一身輕。“我們那幢大廈是最大的,今天這個日子人人都注視着它。你看那邊。”他指了指櫃枱裏邊放着的那台彩色電視機。

電視機開着,音量調得很低。屏幕上是世界大廈,警察的路障;臨時看台上已有一些賓客就座。更多的來賓登上看台,格羅弗·弗雷澤胸前別著一朵麝香石竹,笑吟吟地伸開雙臂表示歡迎人們。一支樂隊正在演奏,樂曲聲隱隱約約從櫃枱里傳過來。

“你不想搞開張慶典,”納特說道,“我也一樣。現在我更不希望搞這一套了,說不上為什麼。你瞧。”

電視攝像機不再對準看台和來賓,而是轉向了路障後面的人群。鏡頭前不時閃過一隻只手,出現了一塊標語牌:“這座魔鬼的大廈花了千百萬!民眾福利怎麼辦?!”

吉丁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攝像機又對準了看台階梯,州長和市長走走停停,向人群揮手致意。吉丁斯說:“我老是有這樣一種感覺,只要現場有群眾,政客們就會聚到一起,那怕為一個妓院歌功頌德。”他微微一笑。“到時候,妓女的選票與其他人一樣有效。”

納特平靜地問:“威爾,那些改動許可證你是從哪兒弄來的?”他看到吉丁斯臉上的微笑頓然逝去。

“你給我看了複印件,”納特說,“原件在什麼地方?”

吉丁斯不吱聲。

納特搖搖頭。“你要是不敢回答這個問題就直說。”

“我不敢,納特。”

“那原件在哪兒?”

吉了斯用空酒杯在桌面划圈,一圈,又一圈。末了他說:“我不知道。”他抬起頭,“這就是事實,愚蠢而又簡單。我昨天收到的郵件就是一個袋子,裏面裝着複印文件。沒有寄件人地址,郵戳是中央火車站的。”他攤開兩隻大手。“沒有便條,只有複印件。也可能是什麼人想開個玩笑。”

“你這樣認為?”

吉了斯慢吞吞地搖了搖頭:“不。”

〖9〗3:10—4:03

格羅弗·弗雷澤守候在大廈廣場看台階梯旁,他沒戴禮帽,胸前別著那朵水靈靈的麝香石竹,笑態可掬。汽車一輛接一輛地從清理過的街道駛來。弗雷澤心想:這些人全都掛着一副準備出席婚禮或是準備犧牲的表情,還有準備參加葬禮的表情。

“他上前兩步,伸出手。“大使先生,”他說,“您今天百忙之中蒞臨指導,真是不勝感激。”

“我笨(本)來就不可不來,弗雷澤先生。這座美麗的摩天大樓是提供給人云(與)人之間進行交流的。”大使讚許地搖搖頭。

參議員約翰·彼得斯和眾議員卡雷·威考夫也趕來了,他們是搭乘同一班空中公共汽車從華盛頓飛來的。他們下了出租車,朝看台走去,兩邊排列着路障;標語牌揮動起來,有幾個人唱起一支誰也聽不懂的歌。

“到處都是警察,”卡雷·威考夫說。“我相信這似乎存在着某種危機。”

參議員說:“我本來以為你會管他們叫探子。格羅弗,你可挑了個好日子。”

“歡迎歡迎,傑克,卡雷,”弗雷澤說。“你們來得正是時候。請二位上看台,休息一下,我這就上來。”

“我敢打賭,”彼得斯參議員說,“你會提到上帝、母親的義務、人類的未來——且不談政治上的言外之意,是嗎?”

弗雷澤微微一笑:“一點不錯。”

***

世界大廈裝有閉路電視網,可以觀察每一個樓層,每一個副地下層。然而大廈今天不對公眾開放,安全控制台無人值班,電視系統也沒有啟用。

不過,今天的電腦中心仍然是有人操縱的,這就好比胎兒的心臟在跳動,心臟在出生以前就開始向正在發育的器官輸送營養和活力了。”

在電腦中心那半圓形的控制台前,一個工作人員正面對忽明忽滅的指示燈、旋轉的捲軸和一排排儀錶盤。他注視着這座大建築物的健康狀況。

所有系統處於正常狀態,所有系統都在運轉。這位工作人員坐在轉椅上,面對巨大的控制盤。他可以鬆弛一下了,簡直可以打打瞌睡。

他叫亨利·巴貝,同妻子海倫、三個孩子,還有海倫的母親,同住在華盛頓高地。三個孩子中,安,10歲,裘迪,7歲,皮迪,3歲。他岳母64歲。巴貝有哥倫比亞大學電子工程學的學位,平時喜歡下棋、看足球,還喜歡看現代藝術博物館上演的老片子。他今年36歲,看上去一直就是那樣年輕。

天可憐見,他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擊中他的:那根18英寸長的撬棍從後面一擊,打碎了他的天靈蓋。他立刻就死了。他再也無法知道後來發生的一切。

約翰·康諾斯面對他的屍體站了一會兒,仔細察看控制盤上那些閃忽不定的指示燈。隨後,他離開這間寧靜的控制室,順着樓梯朝副地下層走去。附近變電所的電纜就是從那兒進入大廈的。他關上門,免得有人打岔,然後一言不發地坐下,不時看看手錶。

他先前在內心裏問過自己的那個問題,此時得到了滿意的解答。他細細地察看着巨大的電纜和安然靜卧的變壓器,嘴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那句話:一個三壘打就可以掃清本壘,幹嗎要短打?

“跑開,”他低聲說道。“要干就干他個天翻地覆。”

廣場上,樂隊奏起了《星條旗》,抗議的標語牌隨國歌的旋律揮動着。

斯坦恩博士在祈禱:大廈將以其交流信息的能力,成為全人類和平的工具。

在廣場一角,人員混雜,裏邊還恰到好處地夾着幾個穿制服的警察,阿拉伯人和非阿拉伯人在唱歌,要求恢復巴勒斯坦的合法權利。

奧杜爾先生在為大廈祝福。

標語飛舞,要求控制人口增長,要求讓今年初春象報春花一樣遍地出現的墮胎在全國合法化。

人群中打出了要求向教會財產徵稅的標語。

裘·威利·托馬斯教長想奮力爬上看台去搶話筒,但披人拖住。他站在台階下邊,痛斥那些盲目崇拜者。

格羅弗·弗雷澤應付自如,儼然是一位主持慶典的大師。

州長講話,他讚美大廈的意義。

市長鼓吹人類的手足情誼。

傑克·彼得斯參議員提倡向前看。

眾議員卡雷·威考夫談到了大廈給本市帶來的各種好處。

一條綵帶,橫跨中央大廳的一道門,在電視攝像機和普通相機的鏡頭前剪開了。一聽說全國廣播公司電視台漏掉了這一幕,綵帶又匆匆忙忙掛好,剪了第二次。

來賓魚貫而入,分乘兩部高速電梯,不出兩分鐘便來到全世界最高的大樓的頂層——在這裏,酒吧桌已經擺開,蠟燭已經點亮,開胃餅乾擺上了桌子,香檳經過冰鎮已準備停當,男女招待立在一旁。

好戲即將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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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火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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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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