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八點剛過,馬車停在聖·卡洛斯劇院門前。一個小孩子跑過來把車門打開,只見他穿件沒有扣子的外衣,用別針別起來,並且不住地咳嗽。費里西達德太太笑容滿面,走過包廂通道的時候分明感到綢子裙擺在考究的地毯上拖着的聲音。
幕布已經拉起來。在幽暗的燈光下,舞台上出現了練金術士牢房的古典佈景。浮士德裹着一件僧侶袍,蓄着濃密密的花白鬍須,因年老體衰而不住地顫抖。他懷着對科學的失望唱起來,用手捂着心臟,手上的一顆寶石閃閃發光。汽燈的氣味悄悄在空中瀰漫。這邊或那邊不時傳來咳嗽聲。場裏人還不多,觀眾還在往裏走。
在包廂里,費里西達德夫人和露依莎因為坐位低聲爭執,推推讓讓,眼裏閃着乞求的目光。
“哎呀,費里西達德夫人,這是誰跟誰呀!”
“我在這兒挺好……”
“我不同意……”
最後,費里西達德太太坐到最好的位置上。露依莎在她後邊,正在戴手套;若熱則正擺放他的外衣,帽子一連掉了兩次,很是惱火。
“費里西達德太太,有腳凳嗎?”
“謝謝。有。”她的腳動了一下,“太可惜了,看不見王室成員。”
定座包廂里出現一個個高得嚇人的假髮,墊得高高胸脯上白襯衫閃閃發光。有人朝觀眾席上走去,走得很慢,理理頭髮,顯出懶洋洋的神氣。後排座位上一夥穿短外套的年輕人發出嘈雜聲。門口的看台上有軍人警戒,武裝帶鋥亮,警察戴着深色無檐帽,燈光下配刀柄寒光閃閃。
樂隊奏出金屬般顫音,讓人毛骨悚然。浮士德像風中的灌木一樣抖動,響起一陣像晃動洋鐵皮發出的那種響聲。梅菲斯托費勒斯身穿一身大紅衣服出來了,每走一步都高高抬起腿,兩條眉毛揚起來,鬍子放肆地往上翹着,好一副騙子的神氣,好一個隨心所欲的紳士!他用粗嗓門向博士問候的時候,帽子上的兩根羽毛像是自吹自擂一樣不停地晃動。
露依莎朝前挪了挪,隨着椅子的響動,觀眾席上許多腦袋轉過來貪婪地望着她,肯定是覺得她太美了。她呢,有點尷尬,裝作非常嚴肅的樣子望着舞台:瑪格麗特戴着雙層面紗,像幻影一樣出現了。她身穿白色衣裙,在雪亮的燈光下彷彿是一尊石膏像,而費里西達德太太卻覺得她很漂亮,可以與聖女比美!
隨着小提琴的顫音,幻影消失了。唱過一段之後,浮士德一動不動地站在舞台靠後的地方,過了一會兒,才在長袍里和大鬍子下掙紮起來,變成了一個豐滿的年輕小夥子,身穿紫丁香花色衣服,臉上搽着厚厚的脂粉,不停地梳理頭髮。舞台的燈光越來越明亮,樂隊奏起歡快的樂曲。梅菲斯托費勒斯控制了他,貪婪地把他拖着穿過佈景。帷幕飛快地落下來。
觀眾席上發出緩慢的嗡嗡聲。費里西達德太太有點自慚形穢。她們仔細看了看觀眾里的一家一家人,有的穿戴講究,笑着說她是“最典雅的之一”。
在各個包廂里,人們偶爾很有節制地交談幾句;有時有一件首飾閃爍,或者燈光把一頭頭黑髮照得像一個個烏鴉翅膀,上面有幾朵山茶花或者明晃晃的金屬梳子。望遠鏡圓圓的鏡片慢慢移動,像是稀疏的星星。
觀眾席上,燈光明亮,有的人幾乎躺在椅子上情意綿綿地談情說愛;有的人站着一聲不響地揉搓手套;幾個愛好歌劇的老人戴着緞子圍巾,一邊閑談一邊吸鼻煙;費里西達德太太饒有興趣地看着上面兩位穿綠色衣服的西班牙女人,她們佯裝貞潔,把妓女的身子挺得筆直。
若熱的一位同事走進包廂,他身材消瘦,穿着考究,看上去興奮異常,一進來就問他們知道不知道發生了重大丑聞。不知道!於是這位工程師伸出戴着綠色手套的纖細的手比比劃劃地說,眾議員帕爾馬——諸位都認識他——的妻子私奔了!……
“跑到外國去了?”
“哪裏話!”工程師尖利的聲音喜氣洋洋,“有趣就有趣在這上頭!跑到住在對面的一個西班牙人家去了!……真是妙不可言!還有,”他加重語氣,“議員挺喜歡那矮個子西班牙人呢!”
他笑了笑,拿起望遠鏡望了望,沒有再說話,大概剛才那番話說得精疲力盡了,只是偶爾拍拍若熱的膝蓋,親昵地說聲“好”,或者友好地說聲“是這樣”。
鈴聲輕輕響起來,工程師踞着腳尖出去了。幕布徐徐升起,在白色燈光照耀下一片歡樂景象。背景上是盛產葡萄雷諾區一個丘陵,幾座城堡式的院落點綴其間。放蕩不羈的大肚子國王卡布里努斯在儲酒桶上叉開雙腿放聲大笑,像個哥德式的牌坊似地舉起象徵著德國啤酒的巨大杯子。學生、猶太人、佣騎兵和姑娘們身穿色彩鮮艷的印花布衣服,在樂隊歡樂的節拍伴奏下像一群夢遊症患者一樣機械地跳着。
華爾茲舞曲轉向抒情,像一條螺旋形的線一樣時而悠揚時而纏綿。露依莎看着舞蹈演員們的腳和肌肉豐滿的腿在舞台上旋轉;短短的裙子飄起來,像布制的大唱片一樣在空中不停地下轉。
“太美了!”她臉上帶着幸福的笑容低聲說。
“真解饞!”費里西達德太太四處張望。
短笛吹出高昂而悠揚的曲調,露依莎沉醉了;家、儒莉安娜、她的苦難,似乎都隱入一個被遺忘的黑夜裏。
快活魔鬼竄進人群,打着貪婪的手勢唱起“金色的上帝”,用粗魯的語調直言不諱地告訴人們金錢威力無窮。各種樂器一齊奏出抖動錢袋發出的響亮的叮噹聲;最後幾個高音落下,表現了製造神聖的金幣發出的短促而乾巴的撞擊聲,這聲音響得神氣活現!
這時候,露依莎發現費里西達德太太心神不定,隨着她那突然明亮起來的目光望去,看見了觀眾席上亞卡西奧顧問那亮亮的禿頂——顧問張開手,彷彿在慷慨地答應馬上就去看她。
帷幕剛剛落下,顧問就來了,馬上祝賀她們選擇了這樣一個夜晚:這出歌劇是最優秀的劇目之一,前來觀看的儘是志趣高雅的人物。他對錯過第一幕表示惋惜,儘管他並不非常喜歡那音樂,而是欣賞它的哲理性。他從露依莎手裏接過望遠鏡,向她們講解各包廂里的大人物,說出他們的頭銜,指出哪些是富有的繼承人,哪些是眾議員,哪些是文學家。——啊,他對聖·卡洛斯非常熟悉,已經18年了!
費里西達德太太滿面紅光地望着顧問。顧問因為她們不能看到王室的包廂而深感遺憾:像往常一樣,王后一定很迷人。
真的?她穿什麼衣服?
天鵝絨。不知道是絕紫色還是深藍色的。他去看一下,回來告訴她們……
但是,拉起帷幕之後,他卻坐在露依莎後面,馬上開始解釋說,那個人(指正在瑪格麗特的花園裏採花的西伯爾)是第二女主角,每月掙5百米爾瑞斯……
“可是,儘管薪水這麼高,她們總是貧困而死,”顧問不滿意地說,“惡習、夜宵、狂飲、騎馬……”
花園綠色的小門打開了,瑪格麗特慢慢走進來,一邊走一邊摘下幾朵金盞草花。她留着兩條長長的辮子,這是處女的標誌。她思考着,獨自說著,愛着:這溫柔的姑娘感到身邊空氣沉重,非常希望母親回來!
聽到丘勒國王的歌聲,露依莎的眼睛裏充滿了惆悵;這曲調使她恍惚覺得身處一個愛情蒼白的國度,那遙遠的北方之國月光清冷,海浪呻吟——或者在一個公園的樹蔭下品嘗着貴族的憂愁……
然而,顧問提醒她們說:
“現在要注意了,現在是高潮!”
貴夫人跪在首飾匣前,淫蕩地唱起來;她把項練握在手裏,大喜過望;如醉如痴地戴上耳環,張開大嘴,唱出水晶般尖利的顫音——台下發出一陣小市民的嗡嗡聲。
顧問小心翼翼地說:
“妙!妙!”
他興奮異常,講解起來:這是全劇最精采之處!在這裏能看出女歌手的功力……
費里西達德太太幾乎害怕自己嗓子裏發出什麼動靜,還為那些首飾擔心。莫非是假的?是她的嗎?
“只是為了引誘她,對吧?”
“她是個德國貴夫人。”顧問低聲對她說。
這時候,梅菲斯托費勒斯拉着善良的馬爾姐出來了。浮士德和瑪格麗特雙雙消失在花園濃密的樹叢里——顧問評論說,整個這一幕有點淫亂。
費里西達德太太喃喃地對她說:
“風流男人們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場面呢!”
顧問生氣地盯着她說:
“什麼,夫人?能把這不光彩的事帶到家庭之中?”
露依莎笑着對他“噓”了一聲。現在她興緻盎然。舞台暗下來,一束光線照在沐浴着藍色月光的花園裏,在深色的草地上形成一個圓形的光圈;浮士德和瑪格麗特緊緊抱在一起,幾乎忘乎形骸,盡情唱出二重唱:抒發的是微妙的現代感情,隨着樂隊奏出的呻吟在空中迴轉:男高音演員捂住胸脯,用力地唱着,臀部病態地抖動,目光茫然;突然,歌聲擺脫提琴的羈絆,飛向滿天星斗的長空:
在金星的,
暗淡星光下……
但是,露依莎的心激烈地跳起來;她突然覺得坐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因為通姦而呻吟,巴濟里奧嘴角叼着雪茄煙,心不在焉地在鋼琴上彈着那一段——“在金星的,暗淡星光下……”她的一切苦難都始自那個夜晚!——突然,對儒莉安娜、家和塞巴斯蒂昂的回憶像一層層辦喪事的長長的面紗落下來,憋得她喘不過氣,使她的靈魂漆黑一片。
她看看錶。10點鐘了。事情進行得怎麼樣?
“你不舒服嗎?”若熱問道。
“有一占”
瑪格麗特倚在窗邊,情慾衝動,喘着粗氣。浮士德跑過來。兩個人緊緊摟抱。在魔鬼的大笑聲和四弦琴瓮聲瓮氣的樂曲聲中,帷幕落下,留下一個莊重的刪節號……
費里西達德太太渾身燥熱,想喝水。若熱趕緊說,要點心嗎?要刨冰嗎?了不起的太太猶豫不決:饞人的刨冰吸引着她,但她忍住了,害怕腸絞痛。她走到後頭,坐在露依莎身邊,面帶倦意,茫然地望着;傳來嗡嗡的嘈雜聲;她輕輕打了個哈欠;香煙的煙霧從外面飄進來,形成一層薄雲,飛上枝形吊燈,遮得燈也有些暗淡。若熱出去了,顧問也跟着出去了:他要到上面喝一杯果凍。
“這是我來聖·卡洛斯劇院的日子必吃的夜宵。”他說。
他不一會兒就回來了,一面用綢子手絹擦着嘴唇,一面跟站在觀眾席人口處的小平台上吸煙的若熱談起來。
“顧問,你來看。”若熱立刻指着牆壁,氣憤地說,“太醜惡了!”
有人在刷得白白的牆上用熄滅了的雪茄煙頭畫上了很大的淫穢圖畫;有位謹慎且愛清潔的人士以漂亮的草體字在下面註上了性器官的名稱。
若熱余怒未消:
“夫人們要從這裏過!她們能看到,能讀到!這種事只有在葡萄牙寸有!……”
顧問說:
“當局肯定應當干預……”他心地善良,“是小夥子們用雪茄煙畫的。他們非常愛這樣取樂……”他笑了笑,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維拉·里卡伯爵很有趣,非常有趣,把雪茄遞給我,非要我用它畫個畫不可……”他壓低聲音,“我狠狠教訓了他一頓。我拿起雪茄……”
“你抽了雪茄?”
“寫了。”
“淫穢畫?”
顧問後退一步,嚴厲地說:
“若熱,你了解我的脾氣,以為……”隨後平靜下來,“沒有。我拿起雪茄,果斷地寫下了:品德萬歲!”
這時,鈴聲又響了,他們走進包廂。露依莎不舒服,不想坐在前邊。表情莊重的顧問佔了她的位置——正好與費里西達德太太挨着。這對保養極佳的太太來說是個幸福時刻,是一種再好不過的享受。“兩個人”坐在那裏,像一對未婚夫婦!她那豐滿的胸脯不停地起伏;她似乎看到了,過一會兒兩個人就手挽着手鑽進一輛狹小的馬車,停在夫妻兩人的家門口,踩在洞房的地毯上……她頭髮根上出汗了。看到顧問朝她親切微笑,看到顧問那禿頂在汽燈下閃閃發光,她激動不已,衷心感謝那位女巫師,說不定女巫師正在高喬腹地用針扎那顆用蠟作的心呢!……
可是,顧問突然拍拍額頭,抓起帽子,匆匆忙忙出去了。包廂里的人們不安地互相看了看。費里西達德太太的臉白了:莫非他什麼地方疼?我的上帝!她已經在低聲祈禱了。
顧問很快就回來了,他用得意的聲音說:
“是深藍色!”
人們睜大了眼睛,不知道怎麼回事。
“王后陛下!我答應過去看看,言而有信了!”
他又莊重地坐下來,對露依莎說:
“露依莎夫人,你正值韶秀年華,卻躲在這個角落,我非常惋惜!正是生活中的一切美不勝收的時候啊!”
她笑了笑。這時候,她極為忐忑不安,不時看看錶。覺得真的病了:兩隻腳冰涼,腦袋沉重,隱隱作痛。心裏在想着家裏,想着儒莉安娜,想着塞巴斯蒂昂,預感、希望和恐懼時時襲來……莫名其妙地看到成群的身着兩色制服的士兵,個個手執陳舊的武器,邁着整齊的步伐向前開進,在舞台乾燥的地上揚起股股灰塵。雄壯的進行曲響起來,那是德國佣騎兵歡樂而又趾高氣揚的歌聲,正在慶祝出征各葡萄酒之國的勝利,正在慶祝錢袋裏鼓鼓囊囊、嘩嘩作響的軍餉!她注視着一個身體魁梧、滿臉鬍子的人,他正在士兵們的方形軍帽上空單調地晃動一大塊布——那是神聖帝國的黑、紅、黃三色旗!
這時候,觀眾席後面一陣嘈雜聲。有人嚴厲斥責:“秩序!秩序!”樓上的人很快站到椅子上,踮起腳尖。四名警察和兩名市政警察在後面的門口出現了,一陣騷動和大笑聲之後,他們把一個臉色煞白、跌跌撞撞的小夥子帶走了——小夥子外衣左邊滿是嘔吐的污穢。
很快便安靜下來:舞台的佈景布搖晃了一下,那是因為佣騎兵和群眾歡歡樂樂湧出舞台所致。舞台上空無一人,右邊的教堂門還在晃動,左邊是一家普通市民的簡陋的小門。瓦萊廷出場了,他走到舞台前沿,貪婪地吻着一枚勳章。——不過,露依莎沒有聽見他說些什麼,那顆緊縮的心在想:“塞巴斯蒂昂這時候在幹什麼呢?”
9點鐘,東北風吹得路燈燈罩里的汽燈搖曳不止,塞巴斯蒂昂不慌不忙地朝維森特·亞祖臘拉家走去,此人是他的遠房表弟,在警察局擔任警司。一個滿臉皺紋、像個乾癟的蘋果似的老女傭把塞巴斯蒂昂帶到經院式的卧室,“先生患了重感冒,卧床不起。”果然,塞巴斯蒂昂看見他肩上披着大衣,腳上裹着被子,一邊喝熱格辣格酒,一邊看一本“三條褲衩的男人”。塞巴斯蒂昂剛一進屋,他就摘下鷹鉤鼻子上架着的夾鼻眼鏡,抬起小眼睛看着他,那雙眼睛因為流鼻涕而淚水汪汪。他大聲說:
“活見鬼,這重感冒纏了我3天了,硬是不肯走……”他罵了幾聲,伸出瘦瘦的、青筋暴突的手擦了擦那麥黃色的臉。這張臉稜角分明,再加上濃密的花白鬍須,顯得兇惡殘暴。
塞巴斯蒂昂表示深切的慰問:季節變化,得這種病毫不奇怪!……勸他就着熱牛奶喝硫磺水。
“要是還不好,”警司怒氣沖沖,“明天我就灌上半瓶杜松子酒;如果感冒這鬼東西不肯好說好商量地自己走,就趕他走!……有什麼事嗎?”
塞巴斯蒂昂咳嗽一聲,說最近他也一直身體不好,然後把椅子挪到維森特表弟身邊,把手放到他的膝蓋上:
“喂,維森特,要是我請你派一名警察陪我去辦一件事,只是為了嚇唬嚇唬,讓一個人歸還她偷的東西,你肯下個命令嗎,嗯?”
“什麼命令?”維森特低着頭,紅紅的小眼睛看着塞巴斯蒂昂,慢慢地問。
“命令一個警察陪我裝裝樣子。只是裝裝樣子。這事有點奇怪。……嚇唬嚇唬……你知道我不會……為了讓一個人歸還她偷的東西。不會造成醜聞……”
“衣服?錢?”
警司伸出被香煙薰得發黃的又瘦又長的手指,撓了撓鬍鬚。
塞巴斯蒂昂猶豫了一下:
“對,衣服、錢……不會鬧出事來……你知道……”
維森特顯出一副深沉的樣子,盯着塞巴斯蒂昂,低聲說:
“一名警察,裝裝樣子……
他大聲咳嗽了一陣子,又皺皺眉頭:
“這事與政治無關吧?”
“無關!”塞巴斯蒂昂說。
警司用被子把兩隻腳裹得更緊一些,凶神惡煞地看看四周:
“也礙不着大人物?”
“哪裏話!”
“一名警察,裝裝樣子……”維森特嘟囔着,“你倒是個好心人……把柜子上那個皮包遞給我。”
他抽出一張表格紙,推了推夾鼻眼鏡,張開手指扶着前額思考了一會兒:
“門德斯……門德斯可以嗎?”
塞巴斯蒂昂不認識門德斯,馬上說:
“行,什麼人都行,只是裝裝樣子……”
“就讓門德斯去吧。他是條彪形大漢,辦事認真,在警務隊干過。”
他拉過墨水瓶,慢慢寫了命令,念了兩遍,一本正經地折起來:
“到第二警區。”
“謝謝你,維森特。你幫了大忙了……謝謝。蓋嚴實點,夥計!別忘了:聖洛克街亞澤維多藥店的硫磺水:半杯開水……謝謝。需要什麼嗎?”
“不需要。讓門德斯帶上警牌。他辦事認真,在警備隊干過。”
說完,推了推夾鼻眼鏡,又看起他的“三條褲權的男人”來了。
半小時以後,塞巴斯蒂昂領着門德斯朝若熱家走去。門德斯膀闊腰粗,雙臂微微彎曲,走起路來一副軍人氣派。這時候,塞巴斯蒂昂並沒有什麼明確的計劃。當然,他估計到,晚上這時候看見帶佩刀的警察,儒莉安娜一定嚇得魂不附體,馬上想到“好時光”和“檸檬林”兩座監獄和非洲海岸,乖乖地把那幾封信交出來,請求憐憫!然後呢?他只是模模糊糊想到,給她買一張去巴西的船票,或者給她5百米爾瑞斯讓她到遠處某個省份定居……看情況吧。主要是要嚇唬她。
確實,儒莉安娜打開門,剛一看見塞巴斯蒂昂身後跟着一個警察走進來,立刻臉色蠟黃,叫道:
“我的天!我們怎麼啦?”
她裹着條黑披肩,手裏端着的油燈在牆上照出她假髮的奇怪的陰影。
“儒莉安娜太太,請把客廳的燈點上。”塞巴斯蒂昂不動聲色地說。
她用明亮而又不安的目光盯着警察:
“哎呀,先生,出了什麼事?我的天!主人們都不在家。要是知道是這樣,我就不開門了……有什麼事嗎?這是幹什麼呀!”
“沒什麼。”塞巴斯蒂昂打開客廳的門,“一切都會商量着辦!”
他自己划根火柴,點着燭台上的蠟燭,金黃色的鏡框、若熱母親的照片上那張蒼白的臉和鏡子的反光漸漸從黑暗中顯現出來。
“11德斯先生,請坐,請坐!”
門德斯站在椅子旁邊,手插在皮帶上,佩刀夾在兩個膝蓋之間,一言不發。
“這就是那個人。”塞巴斯蒂昂指着提心弔膽地站在客廳門口的儒莉安娜說。
女人臉色煞白,後退了一步:
“哎呀,塞巴斯蒂昂先生,這是開的什麼玩笑呀?”
“沒什麼,沒什麼……”
他從儒莉安娜手裏拿過油燈,拍拍她的胳膊:
“我們到餐廳去一下吧。”
“可是,”怎麼啦?和我有什麼關係嗎?我的天!出這種事!你看這多麼荒唐!”
塞巴斯蒂昂把餐廳的門關上,把油燈放在桌子上——上邊還有個帶奶酪油漬的盤子和有殘餘葡萄酒的杯子——,走了幾步,神經質地用食指和中指打着響,最後突然在儒莉安娜面前停下來:
“把你偷的夫人那些信交出來……”
儒莉安娜剛要到窗戶那邊去喊叫,塞巴斯蒂昂就拉住她的胳膊,按着她坐在一把椅子上:
“算了吧,不要喊叫了,警察就在家裏嘛。把信交出來,要麼就去坐地牢!”
儒莉安娜彷彿看見了“檸檬林”那陰暗的牢房、配給的稀湯和冰冷的石頭床上那草墊子……
“我幹了什麼事呀?”她結結巴巴地說,“幹了什麼事呀?”
“偷了信。交出來!快!”
儒莉安娜坐在椅子邊上,絕望地緊緊握着手,緊咬牙關,瓮聲瓮氣地說:
“是那個女醉鬼!女醉鬼!”
塞巴斯蒂昂不耐煩了,拉住門把手。
“等等,你這個魔鬼!”她吼叫着跳起來,憤怒地盯着他,解開背心扣子,把手伸進去,掏出了一個小錢包。但是,突然又跺着腳神經質地喊:
“不!不!不!”
“要是不讓你到地牢裏去睡覺,就讓魔鬼把你帶走!”塞巴斯蒂昂把門打開一半:“門德斯先生!”
“給你!”她叫了一聲,把錢包扔給塞巴斯蒂昂,揮着拳頭喊:“你這個壞東西,讓雷劈了你吧!”
塞巴斯蒂昂即揀起錢包。裏面有三封信:那封折了又折的是露依莎的,他看了第一行:“我親愛的巴濟里奧”。他臉色煞白,馬上把東西都裝進外衣裏面的口袋裏,然後打開門:門德斯那高大的身軀站在陰影里。
“門德斯先生,一切都辦好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不想占你更多時間了。”
大漢行了個軍禮,沒有說話。走到樓梯平台,塞巴斯蒂昂往他手裏塞了一個英磅,門德斯恭恭敬敬地彎下腰,用含混不清的聲音說:
“隨便有什麼事吩咐,請找64號門德斯,在警務隊干過。閣下不用破費了。隨時聽閣下吩咐。我的妻子和孩子們都感謝閣下。閣下不用破費了。64號,門德斯,曾在警務隊效力。”
塞巴斯蒂昂關上大門,回到餐廳。儒莉安娜已經坐在椅子上,見他進來,立刻怒氣沖沖地站起來:
“那女醉鬼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是你設下的圈套!你也跟她睡過覺!……”
塞巴斯蒂昂臉色很白,但保持着鎮定:
“你這個女人,去把帽子戴上。若熱先生已經把你辭退了。明天找人來搬走你的木箱……”
“可是,她男人一定能知道一切!”她咆哮着,“要是我不把一切一樁樁一件件地告訴他,就讓這屋頂把我砸死!她收到的信,她到哪裏去會男人。她跟那男人在客廳里睡,還有慌裏慌張地把發卡都掉在地上了。連廚娘也聽見動靜了!”
“住嘴!”塞巴斯蒂昂嘴唇煞白,聲音顫抖,一拳打在桌子上,杯盤一陣搖晃,金絲雀在籠子裏亂飛,“你這個賊,警察把你的名字記下了!只要你說半句話就得去檸檬林監獄,就得把你運出防波堤。你不光偷了信,還偷了衣服,汗衫,床單……”儒莉安娜剛要說、要喊,他又厲聲說道,“我知道,知道得很清楚,是她給你的,可是,是被迫給的,因為你威脅她。你什麼東西都要。這就是偷,是流放到非洲去的大罪!你想對若熱先生說什麼,任你去說。去說吧!你看他相信不相信。去說呀!你這個賊,他只會朝你肩膀上打幾手杖!”
她咬牙切齒。這下子完了!“他們”什麼都有,警察、“好時光”監獄、牢房、非洲!……全都在他們手裏……而她呢,一無所有!
她對“小潑婦”的所有仇恨一古腦兒爆發了,用最淫穢的話咒罵,還杜撰了一大堆不堪入耳的勾當。
“她跟上區那些婊子們一樣!可是我,”她高聲喊,“我是個清清白白的女人,沒有哪個男人敢吹牛皮說碰過我的身子,從來沒有一個臭男人見過我皮膚的顏色。可那女醉鬼呢!……”她甩下披肩,揪着衣領,“這個家什麼醜事都有!再說,我為照顧姑媽那個妖婆受了多少罪呀!他們就這麼報答我!要是我不到報紙去說理,就讓魔鬼們把我帶走!我親眼看見她像個婊子似地摟着那個花花公子!”
儘管如此,塞巴斯蒂昂懷着痛苦的好奇心聽着那些細節;雖然恨不得想把她掐死,但眼睛卻在貪婪地吞着每一個字。等她說得氣喘吁吁,停住口的時候,他叫道:
“走!戴上帽子,滾出去!”
儒莉安娜氣昏了頭,眼珠瞪出了眼眶。她衝到塞巴斯蒂昂跟前,朝他臉上吐了一大口唾沫!
可是,她的嘴突然張得很大,身子朝後一弓,兩隻手急切地捂住胸口,接着往一側倒下來,發出像掉下一包衣服似的軟軟的響聲。
塞巴斯蒂昂彎下身子,搖搖她;已經僵硬了,嘴角流出了黑紫色的泡沫。
他抓起帽子,下了樓梯,一口氣跑到主教廣場。一輛空着的馬車走過,他衝進車裏,讓車夫“以最快速度”去朱里昂家;他強迫朱里昂立刻就走,穿着拖鞋、沒有穿西裝也要立刻就走。
“是死了人的事!儒莉安娜死了!”他臉上沒有血色,結結巴巴地說。
路上,隨着車輪聲和車窗的震動聲,塞巴斯蒂昂前言不搭后語地說,他走進露依莎家裏,發現儒莉安娜因為被辭退而十分生氣,指手劃腳地跟他說起來,突然朝一邊倒下去。
“是心臟病。本來她也活不了幾天了。”朱里昂嘬着雪茄煙頭說。
車停下了。但是,剛要下車,塞巴斯蒂昂想起來,出門時昏頭昏腦,把大門鎖上了!只有死者在家!幸虧車夫拿出撬鎖器,才把門打開了。
“先生們,不想到達豐多區轉轉嗎?”車夫一邊往口袋裏裝車資一邊說。
卻看到他們兩人衝出了車門。
“他們也不是干那種事的人!”他輕蔑地嘟囔了一聲,揚鞭打馬,走了。
兩個人進了門。
到了小天井,塞巴斯蒂昂覺得安靜得陰森可怖。他嚇得魂不附體,一步步走上樓梯,樓梯似乎沒有盡頭。心跳得厲害。他還希望看到那女人僅僅是一時暈倒,正在昏睡,或者已經站起來,雖然臉色蒼白,但還在呼吸!
沒有的事!和他離開時一樣,那女人躺在地毯上,兩隻胳膊張開,手指像爪子似地彎着。由於腿腳亂蹬,撩開了裙子,露出了脛骨和玫瑰色統襪以及軟拖鞋;塞巴斯蒂昂忘在椅子上的油燈照得那僵硬的臉上的額頭慘白一片,歪着的嘴在燈光下形成一個陰影;突然而來的垂死掙扎留下的瞪得嚇人的眼睛裏,有一層蜘蛛網似的渾濁的霧。四周,一切似乎更加紋絲不動,死一樣的僵硬。博物架上有什麼東西閃着銀光。只有掛鐘嘀答嘀答響個不停。
朱里昂摸了摸她,站起身,擺擺手:
“從一切意義上說她都死了。必須把她弄出去。她的卧室在哪兒?”
塞巴斯蒂昂面色蒼白,指了指上面。
“好。你拖着她,我端着油燈。”看到塞巴斯蒂昂一動不動,朱里昂笑着問:“害怕?”
他心裏暗自嘲諷塞巴斯蒂昂:活見鬼,那不過是無生命的物質,跟抓着個布娃娃一樣嘛!塞巴斯蒂昂頭髮根都出汗了,托着屍體兩隻胳膊下邊慢慢走。朱里昂端着油燈走在前頭,為了顯示自己,哼起了《浮士德》中進行曲的頭幾個節拍。塞巴斯蒂昂羞得滿臉通紅,用顫抖的聲音說:
“我什麼都不管了,走……”
“我倒尊敬姑娘的神經!”朱里昂彎彎身子。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塞巴斯蒂昂覺得這瘦小的身體像鉛一樣沉。屍體腳上的一隻拖鞋掉下來,順着樓梯往下滾。塞巴斯蒂昂覺得有什麼東西碰他的膝蓋,嚇了一跳:原來是假髮套掉了,只由一根繩子掛着。
他們把屍體放在床上,朱里昂說應該按傳統辦事,把她的雙臂交叉在胸前,把她的眼睛合上。
他看了儒莉安娜一會兒。
“好難看的東西!”他嘟囔了一句,拉開一塊皺皺巴巴的床單把她的臉蓋上。
臨出門,他看了看這卧室,非常驚奇:
“這個老廢物,比我住得還好!”
他關上門,上了鎖,說:
“安息吧。”
兩個人一聲不響地下了樓。
走進客廳的時候,臉色煞白的塞巴斯蒂昂把手放在朱里昂的肩頭:
“這麼說,你覺得她死於動脈瘤嗎?”
“對。她一發怒,崩裂了。書上這麼說的……”
“要是她今天不生氣……”
“明天也會崩裂。反正快死了。……讓她安安靜靜地躺着吧,現在已經開始腐爛了,別打攪她。”
他有點冷,搓着手,說“想吃點什麼”,在碗櫃裏找到了一塊涼牛肉,半瓶科拉爾葡萄酒,坐下來,嘴裏塞得滿滿的,把酒喝了個精光。
“塞巴斯蒂昂,你聽說最新消息了嗎?”
“沒有。”
“我的競爭對手入選了。”
塞巴斯蒂昂咕噥了一句:
“糟糕!”
“在預料之中。”朱里昂打了個很大的手勢,“我本想大鬧一通,造成醜聞,可是……”他微微一笑,“沉靜下來了,現在我是正式醫生了,他們給了我個醫生的職位,扔給了我一塊骨頭。”
“是嗎?”塞巴斯蒂昂說,“夥計,還好。祝賀你。現在怎麼辦?”
“現在嘛,我就啃它吧。”
“況且,他們還許諾一有空位就給他。醫生的職位也不錯……而且是固定職業,狀況好轉了……”
“可是,還很不像樣子,很不像樣子!還沒有脫離泥潭……”
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他說他厭煩了醫學,醫學是條死胡同。他本該當律師,當政治家,當陰謀家,他生來有這方面的天賦。
他站起身,手指間夾着香煙,邁着大步在客廳里踱來踱去,用斬釘截鐵的語氣陳述着雄心壯志——這個國家適於敢幹的陰謀家施展身手。那些人都老了,滿身是病:天花後遺症、梅毒,從裏到外全都腐爛了。舊的憲制世界必將垮台,支離破碎……需要男子漢。
他站在塞巴斯蒂昂面前:
“親愛的朋友,直至現在,這個國家被一幫經驗主義者統治着。一旦發生革命,一定會尋找有原則的人。可是,誰有原則呢?誰有四個原則呢?誰也沒有;他們只有債務、秘而不宣的惡習、假牙。原則?半個也沒有。於是,如果有三個玩世不恭的人肯創建上半打嚴肅、合理、積極而現代的原則,整個國家都會拜倒在他們腳下,向他們乞求:‘先生們,請你們給我們榮耀,給我們帶上嚼環吧!’哼,我應當是其中的一個,生來就具有這種天賦!要是稍有狡猾一點、有點眼光的其他白痴們像西班牙話劇里所說的那樣,身居高位,在葡萄牙美麗的太陽下閃閃發光,而讓我為那些信徒老太婆們開膏藥、為某個陳腐不堪的法官縫合傷口,我可不幹。”
塞巴斯蒂昂沉默不語,他在想着樓上的死者。
“愚蠢的國家,愚蠢的生活。”朱里昂說。
一輛馬車走進街道,停在門前。
“王子們到了!”朱里昂說了一聲,馬上下去了。
若熱正扶着露依莎下車,塞巴斯蒂昂猛地衝到門外:
“出大事了!”
“着了火?”若熱轉過臉,驚慌地大聲問。
“儒莉安娜得動脈瘤死了。”大門的陰影里傳出朱里昂的聲音。
“啊!見鬼!”若熱大驚失色,慌忙在口袋裏找零錢給車夫。
“哎呀,我不進去了!”費里西達德太太馬上把包着一塊白紗的大臉伸出車門,叫道,“我可不進去!”
“我也不進去!”露依莎抖作一團。
“可是,親愛的,你讓我們到哪兒去呢?”若熱大聲說。
塞巴斯蒂昂提醒說,可以到他家去,住在母親房間,只需鋪上床單就行了。
“去吧,去吧,若熱,太好了!”露依莎懇求說。
若熱猶豫不定。巡邏警察從街上走過,看到那伙人圍着馬車車燈,停下來。若熱終於下了決心,非常不情願地同意了。
“鬼女人,單在這個時候死!費里西達德太太,讓馬車送你走吧……”
“還有我,我還穿着拖鞋呢!”朱里昂說。
費里西達德太太作為基督徒想起了一件事:需要有人為死者守靈……
“費里西達德太太,看在上帝份上,算了吧!”朱里昂大聲說著鑽進車裏,敲敲車門。
可是,費里西達德太太仍然固執己見:這是缺乏宗教精神!至少應當點上兩支蠟燭,叫個神父來!……
“車夫,走吧!”朱里昂不耐煩地大聲咆哮。
馬車調過頭來。費里西達德太太不顧朱里昂扯她的裙子,衝著車門喊:
“這可是死罪呀!對死者不尊呀!至少應當點兩支蠟燭呀!”
馬車飛跑起來。
現在露依莎倒有點顧慮:確實可以叫個人來……
可是,若熱火了。這時候找人?胡鬧!她死了,死了埋掉就算了!……還為那東西守靈?莫非還要設靈堂?她願意為那老太婆守靈嗎?……
“怎麼辦,若熱,怎麼辦?”塞巴斯蒂昂低聲問。
“不必!太過分了!沒事找事!活見鬼!”
露依莎低下了頭。若熱在後邊咒罵著關門的時候,她拉着塞巴斯蒂昂的胳膊沿街往下走去。
“他火了。”他低聲對她說。
一路上若熱一直嘟嘟囔囔。竟然有這種主意,這時候到外面睡覺!真是婦人之見……!
直到露依莎幾乎哭着對他說:
“你看,若熱,你不要折磨我,讓我病得更厲害嗎?”
他氣惱地咬着雪茄煙,不再說話。為了讓露依莎靜下心來,塞巴斯蒂昂提出讓黑人維森西婭大嬸來為儒莉安娜守靈。
“這樣也許好一點。”露依莎低聲說。
到了塞巴斯蒂昂家門口。這個時候在家裏響起露依莎緞子裙子的窸窣聲,他感到很激動,點蠟燭的時候手在微微發抖;他馬上把維森西婭叫起來去燒茶;他親自動手,慌裏慌張地從大木箱裏拿出床單,為能盡地主之誼而非常幸福。回到客廳,看見露依莎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一頭,臉色蒼白。
“若熱呢?”他問。
“到他辦公室給教區長寫信去了,為安葬的事……”她眼睛明亮,聲音驚恐而微弱,“怎麼樣?”
塞巴斯蒂昂從口袋裏掏出儒莉安娜的小錢包,她急切地抓在手裏,突然拉住塞巴斯蒂昂的手吻了吻。
這時候,若熱笑着走了進來。
“看樣子這姑娘放下心了?”
“完全放心了。”她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他們走過去喝茶。塞巴斯蒂昂稍稍紅着臉對若熱講述他怎樣進的家,儒莉安娜對他說被辭退了,越說越激憤,突然咔嚓一聲朝一側倒下,死了……
他補充了一句:
“太可憐了!”
看到塞巴斯蒂昂說謊,露依莎尊敬地望着他。
“若安娜呢?”若熱突然問道。
露依莎毫不心慌地回答說:
“啊,我忘了告訴你……她請假去看望一個痛得很重的姨媽,在貝拉斯那邊……她說明天回來……再添點茶嗎?塞巴斯蒂昂?……”
他們都忘了打發維森西婭大嬸——誰也沒有為死者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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