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相陪
星期一,格洛麗亞休息。她聽着收音機,剛整理完幾袋雜物,正要收拾廚房裏的抽屜,塔里克突然走了進來,她嚇了一跳。
“你回家幹嘛?”
“是老師讓我回來的。”
“你不會是給趕回來的吧?”她說著關上一個抽屜,又用力打開另一個。
“你可以這麼說。”
“什麼意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塔里克,你把事情說明白點,無論如何我得弄清楚。”
“他們誣陷我加入一個團伙。”
“什麼?你是說像幫派那樣的組織?”
“嗯。”
“他們怎麼會這樣想呢?”
“因為我和一些朋友組織了一個俱樂部,但這不是幫派,我們只不過在後口袋放了條白手帕,他們就把我們叫去,不讓我們這麼做。”
“等等,你先別說。‘我們’到底是哪些人?”
“我,布賴恩,特倫斯,另外還有幾個你不認識的。”
“他們也給趕回家了?”
他點頭。
“他們要你們停止這麼做你們為什麼不聽?”
“我們並沒做錯什麼。媽,憲法的第一修正案規定了自由表達的權利。”
格洛麗亞睜大雙眼:“第一什麼?”她盯着塔里克,發現他很嚴肅。“這事發生幾天了?”
“三天了。”
“我應該找誰?”
“幹什麼?”
“你以為我光聽你這麼說說就完了?我知道他們一定給過你一張什麼東西。”
“我口袋裏沒有。”
“現在就給我好好找找,不然看我怎麼收拾你。”
“媽,我並沒做錯什麼,我發誓。”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描繪他“罪行”的狀紙,裏面註明,如果家長有什麼疑問,請跟戴利先生聯繫。
“告訴我,塔里克,你們在俱樂部里做什麼?什麼時候碰頭?有什麼目的?我以前怎沒聽你提過?”
“我們除了穿戴的差不多,別的什麼也沒做。中午偶爾會在樹下聚餐。其他人看不慣,就去向校長告狀。”
“就這麼多?”
“就這些,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問。他們會告訴你,我們沒於什麼,這一切都只因為我們是黑人,或者是西班牙人的後裔,這才是事情的真相。”
“你別胡說。”
“這是事實。我們到哪兒都是另類——在學校里是,在這個州里更是。你不知道我們只佔這裏人口的不到百分之三?你不知道這個州有多少摩門教徒,還有三K黨徒?我們跟他們的孩子在一起讀書,他們恨我們。你知道為什麼我們不能象其他州那樣,把金博士的生日法定成假日?”
“好了,這些事情我早就明白,你別扯得太遠了。你被學校趕出來,這意味着這三天你只能得F。你別以為可以就這樣呆在屋裏什麼都不幹。你這畜生,等我弄清事情的真相,看我怎麼收拾你。從現在起你別指望借我的車子,三周內不許踏出門前小道半步,聽清楚了沒有?”
他走開了,回到樓上的房間裏,“砰”地一聲把門關上。格洛麗亞打開柜子取出降血壓的葯,就着水吞了一顆。接着打開收藏銀器皿的抽屜,抓出一把茶匙,扔在案台上,當她又拿出吃色拉用的又子和餐刀向案台擲去時,一些餐具被碰落到地板上。這時,她才感到自己可能傷了兒子的心。也正是在這種時候,她特別希望塔里克能有一位與他們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父親。塔里克正處在青春期,為了帶好他,她已經有點精疲力竭了。這屋裏早就應該有個男人,一個比她更能有效行使權力的男人。
《愛之舟》正在上演。格洛麗亞已經看了許多遍,但還是不厭。薩瓦娜打電話來問想不想跟她和魯賓一起去參加晚會,格洛麗亞一口拒絕了。“伯丹呢?她去嗎?”
“她不去,”薩瓦娜說:“她一直忙着呢,約會不斷。每次我打電話找她,幾乎都是她保姆接的。我不知道她這些天都在忙些什麼。”
“我打賭她一定跟赫伯特在一塊。她最好小心點兒,我也只能說到這個份上了。”
“你一切還好吧?”
“還好,只是我那寶貝兒子加入一個團伙,給學校趕回家。我得去找校長談談。那傢伙是個極端的死硬派,他要不答應三天之內讓孩子們回去上學,我就得跟他大吵一場。這事情本來是可以避免的,主要是塔里克隱瞞得太久,他這下完了。算了,不說了。我正在看電視,實在太累了。”
“我想也是,你在店裏成天站着。噢,你猜怎麼來着?我現在是‘黑人婦女在行動’顧問委員會委員了。”
“好樣的。你見過伊塔梅了?”
“是的。過幾周我將去一個未婚少年學校,跟孩子們談談我的工作。伊塔梅說她們需要能在黑人中發揮積極作用的模範人物。我從未想過自己能成為這方面的模範,但無論如何,我很樂意去做這些事。這個組織不錯,要是以前我在丹佛也有這些團體就好了。”
“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薩瓦娜。我知道,每個人都在為生存而忙碌,但我相信總得有人出來幫幫孩子們,他們迷失了自己。如果我們能給他們指明正確的方向,我們也就做了點正事。因此,我要謝謝你。”
“也謝謝你告訴我這一切。現在,我必須走了,下個星期我們會有機會見面的。”
當電話鈴再次響起時,格洛麗亞感到奇怪,她已經給塔里克裝了分機,因為找他的女孩子太多,她已經厭煩了成天幫他接電話。她請不出這會是誰,因為星期五晚上很少有她的電話。“你好。”
“格洛麗亞,我是伯丹。你在幹嗎?”
“看電視。你好嗎?”
“過得去。”
“出什麼事了?”
“姐兒,我真厭煩這一切。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一會兒覺得什麼事情都在掌握之中,一會兒又什麼都看不透,只是一個勁兒地抽煙。你不會相信約翰目前所做的一切。”
“什麼?”
“我接到銀行的通知,按揭已過期未付。”
“你是說他沒付款?”
“搞不清楚,所以我打電話找那個狗雜種。他說他付過了,可能有誤會。我能感覺到他在撒謊。格洛麗亞,我的律師說對這事我們現在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
“是的,可能他又故伎重演。”
“他真可恥。”
“我知道,但我不能幹坐在這裏提心弔膽,擔心他不再按時付款、擔心有一天我回到家裏發現房子給封了。我自己又付不起這個錢,真不知該怎麼辦。”
“那麼你的離婚協議呢?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哎,簡直難以忍受。他們仍在設法清查約翰的財產,我也沒有辦法。”
“律師怎麼說呢?她不能儘快結束這一切嗎?”
“她已經儘力了,但約翰的律師就像他一樣狡猾,一點不合作,他只為約翰的利益着想。”
“真該死,那你什麼時候才能離婚?”
“我不知道。”
格洛麗亞聽到伯納丹在哭,她受不了。“伯丹,你沒事吧?”她能感覺到伯納丹在竭力控制自己,但還是抑制不住悲傷。“要我過來陪你嗎?”
“我很想,但不行,我不想讓你也難過。”
“我沒什麼。快別想這麼多,孩子們呢?”
“他們都在這兒,快把我給煩死了。”
“我很快就梳好頭,半個鐘之內就趕到你那兒。”
“你真的不必來,格洛麗亞。”
“我知道,我這就過去。你打開電視先看一會兒,別再胡思亂想。回頭見。”
她掛好電話,躺在椅子上。生活為何總是這麼複雜?“這就是生活?”她自言自語。上帝為什麼不讓人們的日子好過一點呢?她這樣想着,上樓敲開塔里克的門。
“什麼事?”他問。
“我現在要到伯納丹家去,一個小時左右回來。如果有我的電話,你得接。我會打電話來的,你最好拿起話筒聽聽,明白了嗎?”
“知道了。”門縫裏傳來他的聲音。
格洛麗亞把車開到伯納丹家門口時,她看到房子裏每一盞燈都亮着,象過聖誕節。格洛麗亞停下車,走過去按響門鈴。伯納丹開了門,用力擁抱了她一下。
“謝謝你,”伯納丹說。格洛麗亞走到屋子中間,四下看看,發現到處亂糟糟。她走向廚房,每次來她都這樣。她發現從電開關到水池之間有一隊螞蟻正爬着。“滅蟲劑在哪兒?你不知道廚房裏有螞蟻嗎?”
伯納丹驚訝地看着,她好像很久沒進過廚房。“螞蟻?”她說著走過去,從水池子底下拿出滅蟲劑噴起來。“我討厭這該死的房子,下次就會是白蟻了。你去坐着,想喝點什麼?”
“一杯可口可樂。”
“我只有百事可樂。”
“有什麼區別?”
她聽到另一個聲音,小約翰和奧妮卡從他們的卧室里跑了出來。“你好,格洛麗亞阿姨。”他們異口同聲地叫着。“塔里克在哪兒?”
“在家獃著呢。”格洛麗亞說。
“我們的爸爸再也不住這兒了。”奧妮卡說。
“我知道了。”格洛麗亞答道。
“你們倆回房間去,愛幹什麼幹什麼。格洛麗亞阿姨有事跟我談。你們好好獃着,別打擾我們大人說話。”
“我能喝杯可樂嗎?”小約翰問。
“好。你自己去倒,趕快走,聽見沒?”
他們乖乖地走開了。格洛麗亞和伯納丹面對面坐在沙發上。電視機關着。格洛麗亞問:“你看《愛之舟》嗎?”
“不,我看不進去。”
“我還指望它能轉移你的注意力,不再胡思亂想呢。”
伯納丹看上去有點不太正常,格洛麗亞想她可能是吃了葯,或者太疲倦了。“你還在吃那些舒緩神經的葯嗎?”
“有時吃。怎麼啦?”
“你不會吃過量了吧?”
“不會的。我一般在晚上吃,不然睡不着。”
“感覺沒什麼異常吧?”格洛麗亞又問。
“格洛麗亞,我可能最終得把這房子給賣了。要是約翰再耍無賴,我可能付不起三千美元的按揭。一想起這事我就頭痛。”
“難道就只有這一種選擇?”
“這是我跟那個狗雜種結婚的代價。他把房契簽到我的名下。雖然法官命令他要交接揭,我的律師說,等這事鬧到要法庭出面解決時,這房子的按揭權可能已被取消了。”
“這是你律師說的?”
“對。”
“真該死。你確定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嗎?”格洛麗亞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麼。
“是的,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現在,我已經花了五千美元的律師費,你不知道我還欠她多少。”
“多少?”
“三千四百美元。到這事情了結時,我還會欠她更多。另外,我還得付錢給一個私家偵探。她知道我沒這麼多錢,但謝天謝地,她是個好人,她並不跟我計較這些。她叫我一月只付她兩百塊錢,多少無所謂,直到案子了斷。”
“那就把這該死的房子賣了,買個小一點兒的,反正你也不需要這麼大的房子。”
“我的律師也告訴我該這麼做。但你知道現在的樓市行情嗎?現在這裏有多少房子等着出售啊。這房子很難馬上出手。”
“那也未必。再說我要是你,暫時就不操這個心。”
“是嗎?那我該操什麼心?”
“先去找個更好的工作啊。”
“找更好的工作?你想我現在還有心情再找工作嗎?我的婚姻失敗了,我付不起房子的低押貸款,可能得搬走;我‘忠實’的丈夫撇下我跟一個白種女人跑了,他正過着逍遙自在的生活,到處花天酒地,而在這樣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卻讓你來陪我;我簡直快瘋了,我不知道我的生活到底會變成什麼樣,不知道我跟孩子們的未來在哪裏,因為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
“放鬆點,伯丹。”
格洛麗亞以為伯納丹會哭起來,但她並沒哭。“我很難過,”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他毀了我的生活,我真該把他殺了,真該殺了他。”
“我贊成。”格洛麗亞給自己的話嚇了一跳。
“感謝上帝,他會得到這樣的報應的。”
“孩子們怎麼樣?他們怎麼看待你們的離婚?”
“奧妮卡沒什麼,小約翰在學校里表現不好。這兩星期他的老師至少給我送了兩次紙條,說他上課時老呆望着窗外,不集中青力。老師叫他做的事他過會兒就忘了,有時甚至連作業都忘了故,昨天又把他的夾克衫給丟了。我知道他也很難過,所以並沒兌他。但這一切讓我心更煩。我感到自己好象被劈成了碎片,每一片都承受着最大的壓力。”
“人家說男孩比女孩更難接受父母離異。”
“好象是。現在我只得不停地跟小約翰談心,我最多也只能這麼做了。”
“你敢保證我問你什麼你都不會生氣?”
“什麼?”伯納丹問。
“你是不是一直在跟赫伯特約會?”
伯納丹笑道:“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這只是我的猜測。薩瓦娜說你經常不在家。”
“簡直胡扯。過去一兩個星期,晚上我只出去過幾次。薩瓦哪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那又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你到底出去了沒有?”
“我只是偶爾跟他在一起,就這樣。”
“仙丹?”
“別這麼問我。我不想在家裏干坐着。我是個女人,有其他女人一樣的需要,再說他也是個不錯的男人。”
“但他已經結婚了。”
“那又怎麼樣?我又不想跟他結婚。我只是跟他玩玩。”
“你怎麼能這樣說?”
“我說什麼了?”
“說你跟他睡覺只是為了玩玩。”
“很容易。男人們不是一直這樣對女人的嗎?”
“那好,要是你真喜歡上他了又該怎麼辦?”
“我已經喜歡上他了,這有什麼?我並沒愛上他,也不會從他妻子那裏把他搶過來。我能從他身上得到我所要的,這感覺已經不錯。”
“你是指性?”
“不,格洛麗亞。我不是妓女。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這種人。我只需要有人能跟我談談,有人能在我脆弱的時候安慰我,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即使他在撒謊,我都會感到舒服一點。”
“你跟他的戲還能演多久?”
“我並沒演戲。我不是告訴你了,我並不想跟他結婚。我現在腦子裏最不想做的事就是結婚。該死,我現在還離不了婚,但我們倆人目前的關係還沒什麼。”
格洛麗亞只能搖頭。
“我感到放心的是,孩子們並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也沒進過這屋子。”
“反正這是你的屋子。”格洛麗亞說,“你想幹嘛誰能管得了。”
接下來幾個小時,她們坐在那兒看錄像,斷斷續續地接着聊。伯納丹不停地抽煙,又喝了兩杯葡萄酒。電話鈴一響,格洛麗亞就知道一定是赫伯特,因為伯納丹的態度整個都變了,聲音嬌嗔得像個小女孩。當她最後掛上電話,格洛麗亞已經吃完了一整袋薯條,喝光了另一杯可樂。“你現在高興了?”格洛麗亞說。伯納丹只是微笑。“能把電話借我用一下嗎?小姐。”
伯納丹把電話遞給她,臉上仍然掛着傻傻的笑容。電話響了十次。
“我要殺了他。”格洛麗亞怒氣沖沖。
“你說誰?塔里克?”
“還能是誰?總有一天這孩子會讓我高血壓,得心臟病。我得走了。我不許他離開家。唉,真難說你我的處境到底誰更好,你是丈夫給別人搶走了,我卻必須獨力養育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伯納丹聽了沒吭聲。她忙着打電話找保姆來。
這一次,格洛麗亞並沒一到家裏就叫嚷起來。她徑直走到樓上,兒子的房門仍然關着。她門也不敲地了衝進去,一下子氣呆了。她雙手緊緊接住胸口,屏住呼吸。她真希望自己看錯了——她的寶貝兒子正坐在床邊,褲子掉到膝蓋,伸着兩腿,住在這附近的那個邋遢白人小女孩正跪在地上,把頭埋在他兩腿之間。她尖叫一聲,才注意到塔里克臉上恐怖的表情。他推開那個女孩迅速站起來,格洛麗亞只能從門邊退出去。
她衝下樓,坐在起居室里,頭疼得厲害。她從眼角瞥見一個粉紅色的影子飛快地閃過。聽見前門開了又關上。接着,她那又黑又高的兒子站到了她跟前。
“媽,我實在抱歉。”
格洛麗亞在咳嗽。“抱歉?你為什麼要抱歉?塔里克。”
“為你剛才所看到的一切。”
“塔里克,你什麼時候開始跟這女孩在屋子干這事的?”
“不久前。”
“我說過要你呆在家裏。”
“你不許我離開家,我並沒離開。”
“我真厭透了這一切。你知道,你爸爸要不是同性戀,我會把你扔給他去管。”
“你說他是什麼?”
糟了,格洛麗亞想,這下完了。她忘了兒子還不知道這回事。真該死,該死!但話已說出口,後悔已來不及了。
“他真是個‘基佬’?”
“我不喜歡這個詞。”
“‘基佬’,同性戀——這有什麼不同?我早跟你說過他不正常,不是嗎?但你一直都不聽我的。”他挨着格洛麗亞坐下來。“這麼說我爸是‘基佬’,”他開始大笑起來,“媽,至少你明白了一件事,”他邊說邊盡量抑制自己的笑聲。“在我們家裏,這種事肯定不行。”
“小心你的嘴。”她說。
“我很抱歉。”
“你只會說抱歉,不是嗎?塔里克,你為你的成績抱歉,為你對你父親的態度抱歉——我不在乎他是什麼人。你還為被學校趕回來而抱歉,現在又為把那個白妞帶到我家裏來廝混而抱歉。接着又要為什麼抱歉?為吸毒?這是不是你的下一個目標?嗯?”
“不。”
格洛麗亞不知道自己已經變得歇斯底里。“滾開!”
塔里克站起來,低着頭朝樓上走去。他停下來問:“你怎麼知道他是同性戀?”
格洛麗亞深深地吸了口氣,把頭歪在椅子扶手上。“睡覺去。”她說,“把那該死的門關上,睡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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