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學校的鐘聲哀凄地響起。黛絲把肩上的厚披肩拉得更緊,很不安地左顧右盼。

鉛灰的天空烏雲密,黃土路兩旁的巨大杉樹直指天際,枝葉在風中輕搖他們終於抵達學校時,校門口已經擠了一堆人,大家都沉默不語。傑克熟練地把車駛到一旁,沿着籬笆停放。很多人都扭頭看他們,沒有人開口跟他們打招呼。

黛絲斜眼瞄傑克一眼。他直挺挺地坐着,直視前方,頭上的帽子拉得低低的,好像是在擋住鎮民的目光。他緊緊握住韁繩,指節都泛白了,嘴唇緊抿。

他好像快爆發似的。

她伸手摸他。“傑克,你——”

他扭頭看她。黛絲見到他痛苦的眼神,不由得一驚。他眼中不僅是失落,甚至不只是悲傷;與其說是哀悼,不如說是恐懼驚悸。

他想開口,卻又改變主意,跳下車來,女兒也跟着下車。

黛絲下得車來,站在傑克旁邊,緊抱着凱倫,仰望丈夫,內心突然出現不祥的預感。

“傑克,我”他逕自朝校舍走去,抬頭挺胸。

凱蒂聳聳肩,然後匆匆上前去追維娜和傑克。黛絲別無選擇,只有跟了上去。

一家人像行軍一樣地排列步上台階。傑克什麼人也不看,眼睛直盯着掩上的門,面無表惰。

他們走進教室,裏頭人聲鼎沸,人人都在比手划腳談論著。

“你認為”“真可怕,我聽說”“印地安人”突然間所有聲音都止住了。喧鬧的人聲融成嗡嗡低語,然後是一片寂靜。

鎮民一個接一個扭頭看他們。每張臉都發白,嘴唇緊抿,眯着眼盯着傑克。

黛絲這才恍然大悟:他們認為是他殺害了杜氏夫婦。她抬眼看看傑克那張嚴峻的臉,便知道他也看出來了,但他眼中有一種情緒令她害怕:罪惡感。

昨天。蜜娃的話如一道閃電向她劈來,她愣在那兒。蜜娃說凶殺案發生在昨天或前天。

昨天傑克獨自在島上遊盪,而且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事。

黛絲突然心生恐懼,她才不管鎮民在想什麼,她在意的是傑克自以為人是他殺的。

她搗住嘴掩住嗚咽聲。她想說些話來緩和他臉上嚴峻的表情,卻想不出該說什麼。他不會聽的。

——?着是不夠的,她突然擔心起來。她可以相信他一輩子愛他一輩子,但還是不夠的,因為他不相信自己。

“好吧,各位鄉親,我們開始吧。”教室前方有人喊道。

“艾迪,你有什麼線索?”有人喊道。

那個叫艾迪的人抬手示意大家安靜。“不多,查理。你們大家都聽說了,杜亨利和西琳今天被發現陳屍家中,根據研判,他們是昨天清晨或前天遇害的。”

“誰幹的?”另一個人問。

艾迪聳聳肩。但我們還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兇手穿七號的鞋,鞋跟有七排釘子。我還在杜家找到一個很有意思的證據,我已寫了一封信給維多利亞的警方請求協助調查。”

“我們能幫什麼忙?”

“如果你們看見或聽說不尋常的事,千萬要來告訴我,試着去回想那場暴風雨之後有什麼不尋常的事。你們大家回家去,待在家裏,緊閉門戶。兇手正逍遙法外——他可能是我們當中某個人。”

回家的路似乎好漫長,一家人坐在車上,沉默不語。他們四周暗流洶湧,他們個個都有不祥之感。

黛絲直挺挺地坐着,雙手握拳,時而斜眼瞄傑克,但每看一眼就心痛如統。他筆直地站着,直視前方。唇際及眼中有愁苦的線條,使他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

他們到家后,黛絲放凱倫回去睡,又帶着女兒進到她們的卧房。她看見她們驚恐的眼神,不由得忿怒起來,真想放聲尖叫。可是她什麼也沒說。她得先跟傑克談談。

“晚安,媽咪。”維娜平板地說。

“是啊。”凱蒂囁嚅說道。

黛絲一把摟住她們,然後親一下她們,目送她們上床去。

“今晚要祈禱嗎?”凱蒂輕聲問。

黛絲擠出一絲笑容安慰她。[今晚不必,甜心,我需要……跟你爸爸談談。”

“跟——跟他說我們愛他。”維娜低語着。

短短一句話,出自一個孩子之口,卻充滿了成人的恐懼,黛絲聞言為之鼻酸。她只能點點頭。

“晚安,睡吧。”

她轉身走到門口,掩上門,抬頭挺胸地朝穀倉而去。

她不要再讓傑克退縮。他們走了這麼遠的路,不能再回頭了。

但當她靠近穀倉時,信心卻動搖了。她放慢腳步,停在門口。穀倉的門半開着,光從縫隙透出來,裏頭傳出傑克濁重的呼吸聲。

這聲音刺穿她的遲疑不決,重新賦予她勇氣。傑克在裏頭,孤單單的,飽受折磨。她昂起下巴,走了進去。

“救救我,上帝,”傑克痛苦地呻吟着。“求求你……”

黛絲的內心好悲傷。他是如此哀傷寂寞和害怕,獨自站在工作始那兒,背對着她,但她不必看他的臉也知道他的感受。即使是隔了一段距離,她也看出工作抬上攤開的長褲上面有幹掉的血跡。長褲旁邊是一雙泥濘的工作靴。黛絲不看也知道是七號。

傑克已收集了證據來讓自己信服。

“求求你,”他又低聲說。“求求你……”

黛絲的一顆心因痛苦而扭曲,淚水灼痛她的雙眼。她走上前去,碰觸他的胳臂。“傑克?”

他忽然挺直身子,躲開她的接觸。“你到這裏來做什麼?”

黛絲望進他眼眸深處,看見她最害怕的事。他準備要把”切再度拋開了。“該死,傑克,不要又退縮,我們已經走了這麼遠的路。”

他臉色一白。“走開。”

“傑克,你不能再拒我於千里之外,我不會讓——”

他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拖過來,她狠狠撞上他胸膛,她痛得低呼一聲,揚起頭,仰視他。

“結束了,麗莎,”他的聲音低啞。“放手別管吧。”

黛絲驚恐地瞅着他。這無可避免的”刻像個繩圈緩緩勒緊她的脖子。“不,”她差點認不出自己絕望的聲音。“我不會讓你這麼做。”

“你別無選擇。”

聽到他冷靜的口氣,黛絲不禁淚眼迷濛。地緊閉着雙眼,不肯哭出來。“我愛你,傑克。”

“我也愛你。”他的話好輕好輕,卻馱負如此沉重的哀傷。黛絲感覺腹部像是挨了重重的一拳。

她知道對傑克來說,這樣是不夠的。

次日早晨站在餐桌前桿鹽巴。她一逕盯着那堆鹽巴,它融成一片如山的迷霧。她看見自己手指緊抓住木製桿面棒,但這一定是別的女人的手才對。

她感覺好像…靈魂出竅了。她很害怕。得用盡每一分自製才能不放聲哭出來或尖叫。

昨夜在穀倉談過之後,傑克一直冷冷的,拒人於千里之外。他的沉默戳進她的心坎里。

那時他們並肩躺在床上。她一直在等他吻她,但當他過來吻她,她又希望他沒這麼做,因為這個吻是如此的凄涼悲愁。然後他便擁她入懷,但即使是在他懷中她還是感到寂寞蕭索和恐懼。

他低低說了聲“晚安”,便合眼假裝睡着。但黛絲聽到的卻只是“再見”。

但她不肯放棄。謝天謝地,他們還有的是時間重新捕捉他們的愛,驅走傑克的恐懼。她感到有一絲希望在萌生。或許今天是奇迹的一天。

篷車的轉軸聲傳進屋內,把黛絲拉出思潮。她放下桿面棒,用圍裙揩措手,走到屋外。

維娜正在推凱蒂盪千。她們的笑聲在風中輕揚黛絲張望着找傑克。他站在路上,帽子壓得低低的,彷彿在遮擋陽光。可是今天是陰冷的天氣。

黛絲突然心生恐懼。事情有點不對勁。傑克平日從不會一大早就閑逛的。她走到門廊欄杆旁,引頸探望。

篷車搖搖晃晃地朝他們駛來,揚起一片灰土,遮住了車上人的面貌。

“有人來了!”凱蒂跳下千喊道。她和維娜跑過院子,奔上門廊,偎到黛絲旁邊。

黛絲沒有回答,只是搖搖頭聳聳肩,眼睛一逕盯着漫天塵土,隨着篷車的接近,她的焦慮也就越深。

她瞪着傑克。他面如死灰,眼中毫無疑問之色。他很清楚來者是誰。

她怕到骨子裏,搗住嘴。噢,天哪,傑克,你做了什麼事?

篷車轉個彎映入眼帘——是警長巴艾迪開的車。

黛絲感到膝蓋發軟,驚恐地瞥向傑克。

他們的眼神相遇。他的眼神好哀傷,充滿了悔恨,我很抱歉,他似乎這麼說著。

她差點昏了過去,但仍強自支撐住自己。

傑克去自首了。

“不!”她尖叫一聲,衝過去撲進傑克懷裏。

“告訴我你沒有去自首。”她急切地低語道。

他不答,她便抬頭瞪着他。“告訴我。”她喊道。

他畏縮了一下,一張臉看起來好蒼老疲憊。“昨天開會之後我叫巴艾迪逮捕我”“該死,雷傑克。”她齜牙咧嘴。

他想笑,卻笑不出來。“我是該死。”

她狠狠地摑他一巴掌,兩個人都愣在那裏。“你敢!”她哽咽了。“你敢……”

黛絲閉上雙眼,拚命想控制住自己。她必須要冷靜,必須要理智地說服傑克以及艾迪——說這是個可怕的錯誤。

她想尋回平素科學家的冷靜,卻無法找到,只是感到排山倒海的恐懼向她掩來。她的心好似碎成片片,美夢也碎成片片。

篷車停在他們面前。“停車,馬兒。”

傑克抬起頭來。“嗨,艾迪。”

艾迪脫下帽子。“嗨,傑克。”他向黛絲頷首示意。“雷太太。”

她跑上前去,抓住車板。“不是他做的,艾迪,我發誓不是他做的。”

艾迪很不自在地看看傑克。“他倒有不同的說法。”他輕聲說。

黛絲轉過身去,面對着傑克。“不要這樣做,傑克,求求你,求求你。”

他沒有看她,這比給她一巴掌還嚴重。

忿怒使她又恢復了活力。“不,該死!”她轉身看艾迪。“不是他做的,別聽他的,他——”

“瘋了。”傑克把話說完。

黛絲急急又轉過身來。“該死,傑克,你沒瘋,你見是……害怕。”

“再見,麗莎。”

她突然感到天旋地轉,身子搖晃了一下。“噢,傑克……”

他這才扭頭看她。他臉上冷漠而無表情。在不熟悉他的外人看來,他簡直是一副冷麵殺手的樣子。

只除了他的眼神之外,在他眼眸深處是深沉的痛苦。她知道他是費儘力氣才控制自己,不讓自己崩潰。他的嘴唇微微發顫。

“為什麼?”她輕聲問。

“我必須保護我的家人。”

她咽口氣。“跟你在一起我們很安全,沒有你我們才不安全。”她跨前一步,手貼在他胸前。

他低頭吻她。“我愛你。”

黛絲一把抱住他。[求求你,不要這麼做,求求你,求求你。”

他輕輕把她推開。“我不得不這樣做。”他的聲音哽咽了。

黛絲差點不支倒地,淚眼迷濛。

“再見,麗莎。”

“不,爸,別走!”維娜衝過來撲進傑克懷裏。“別走,爸。”

凱蒂也跟着跑上前來,一家人抱在”起。然後傑克把她們都推開。

“我得走了。”

凱蒂抬眼看艾迪,哭着說:“別-別把我-我爸爸帶走。”

艾迪拉拉衣領,別開目光。“很對不起。”

傑克伸手提起籬笆內側的背包。黛絲一見之下,強烈的被背叛感及忿怒竟把悲傷驅走了。“你昨晚為什麼沒向我提起?”

他回頭看她,指尖拂過她的下顎。“我不能這麼做,你說不定會說服我不去自首。”

“他會待在維多利亞的監獄中,雷太太,審判前你隨時可以去看他。”

傑克頭也不回地爬上車。

黛絲掩住嘴,免得尖叫出來,她頹然跪倒在地上。

“回來。”她啜泣着。

篷車逕自駛走了。

黛絲也不知自己跪在那裏多久,只是愣愣地瞅着路面,等待着篷車再出現,等着巴艾迪上前來。對不起,雷太太,這是個嚴重的錯誤……

地低低啜泣着,眼前一片模糊。

“媽咪?”凱蒂過來跪在她身邊。“我們怎麼辦?”

“我們無能為力。”維娜疲倦地說。“爸爸要坐牢了。”

黛絲緩緩站起來。孩子!她不能崩潰,不能在孩子面前。她們需要她堅強起來。

她擦乾淚水,回頭看看直挺挺站着淚流滿面的維娜。

“維娜,過來。”她輕聲說。

維娜走過來跪在旁邊。黛絲摟住兩個孩子。

“不是他做的。”黛絲柔聲說。

“我知道。”維娜說。

“那麼他為什麼說是他做的?”凱蒂哀傷地問。

“嗯,甜心,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基本上你爸爸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而當一個人認為一無是處,自然而然就會相信自己很壞。”

“噢。”凱蒂低聲說。

“目前你爸爸不相信自己,所以我們要幫他。我們是他的家人,”家人要同心協力。”

“或許上帝會幫助他。”凱蒂說。

“我相信會的,不過天助自助者。”

“是什麼意思,媽咪?”

黛絲用力摟住她們。“我等了”輩子才找到有人與我相愛。”她撫摸她們的頭髮。“我以前常夢見你們這些人,夢見擁有一個家。如今我的夢想成真,我絕不輕易放棄。”

“我愛你,媽咪。”維娜輕聲說。

“我也愛你們倆,”黛絲喃喃說道。“愛得心都痛了。現在咱們一起想辦法救你們爸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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