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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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捷克學者呢?舌頭舐着搖動的那顆牙,他對自己說:這是我此生剩下的:一顆搖動的牙和必須戴假牙套的恐懼。沒別的了?什麼都沒了?沒有了。在一陣突然的領悟中,他覺得發生的事並非是一個崇高的際遇,充滿悲劇性且獨特的事件,而是雜亂一堆的混沌事件中一個極小的部份,這些事件急速穿過地球,使人無法看清它們真正的面目,如此急速而或許貝克將他視為匈牙利人或波蘭人是對的,因為,或許他真的是匈牙利人或波蘭人,或是土耳其人,蘇俄人或甚至是索馬利亞垂死的孩童。當事情發生太快時,沒人能確定任何事,任何事,甚至他自己。
當我說到T夫人的那一夜時,談到存在規則手冊前幾章中一個很有名的方程式:速度的高低與遺忘的快慢成正比。由這個方程式我們可推演出許多必然結果,例如下列這一個:我們的時代獻身於速度的惡魔,正因如此,它很容易忘記自己。或者我寧願把這個論證倒過來說:我們這個時代被遺忘的渴望纏繞,為了滿足這個渴望,它獻身於速度的惡魔;它加快腳步因為要讓我們明白它不希望我們記得它;它覺得疲憊;覺得自己很噁心;它想把記憶微弱搖晃的火苗吹熄。
我親愛的同胞,同志,布拉格蒼蠅的著名發現者,祖國的英雄工人,我不能再忍受看你杵在水中!你會重感冒的!朋友!兄弟!別難過!走出泳池!睡覺去!該高興你自己被遺忘了。圍上失憶的柔軟圍巾。別再想那使你傷心的笑聲,它不再存在,如同在祖國的這些年及受迫害的榮耀都不再存在。這城堡一片平靜,打開窗戶讓樹木的氣息充滿你的房間。吸口氣。這些是三百年的老栗樹。它們的低語和T夫人與騎士在涼亭中歡愛時聽到的是一樣的,那夜從這窗口便可望見但今夜你是看不到了,可惜,因為涼亭在十五年後,一七八九年的革命中被毀壞了,只剩下米蒙·德農的數頁小說,你從未讀過並且很可能永遠不會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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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生沒找到他的內褲,他將長褲和襯衫穿在濕淋淋的身上,跟着茱莉身後跑。但她太敏捷而他又太慢。他走遍每條走廊發現茉莉已不見了。他不知道茱莉住哪個房間,雖然機率不大,他還是在走廓上徘徊,希望有一扇門打開,茱莉的聲音對他說:"來,凡生,來。膽大家都沉睡了,聽不到一點聲音,所有的門也都開着。他低語:"茱莉,茱莉!"他把低語聲音提高,他大吼着那句低語,只有寂靜回答他。他想像着她。他想像她月光下透明的臉龐。他想像她的屁眼。啊,她裸露的屁眼曾離他那麼近,他卻錯過了,完全錯過了。他既沒摸到也沒看到。啊,那可怕的景像又出現了,他可憐的陰莖蘇醒了,站起了,喔它豎立起來了,無用武之地,不合理而巨大的。
走進房間,他倒在一張椅子上,滿腦子只有對茱莉的慾望。他準備做任何事把她找回來,但什麼也不能做。她明天早上會到餐廳吃早餐,而他,唉,他將已經在巴黎的辦公室里了。他既不知道她的住址,她的姓,也不知道她在哪裏工作,什麼都不知道。他單單地和他巨大的絕望在一起,由那根大而無用的器官具體呈現。
這器官,不到一個鐘頭前,見識值得嘉許,也知道維持適當的體積,在剛才那場絕佳的演說中,以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理性證實它的論點;但此時,我懷疑這個器官的理性,這一回,它完全失去道理;沒有任何可辯護的原因,它站立起與全宇宙相對,如同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面對悲傷的人性,吶喊出歡樂的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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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薇拉第二次醒來。
"為什麼你一定要把收音機開得震天價響呢?你把我吵醒了。"
"我沒聽收音機。這裏比其他任何地方都還寂靜。"
"不,你剛才在聽收音機,你真差勁。我在睡覺
"我發誓沒有!"
"尤其是這愚蠢的歡樂讚歌。你怎麼會聽這種東西。"
"對不起。又是我的想像力作祟。"
"什麼,想像力?搞不好九號交響曲是你作的?你開始自以為是貝多芬了?"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從來沒覺得第九號交響曲如此令人難以忍受,如此不得體,如此討厭,如此幼稚地浮誇,如此愚蠢、如此無知地低俗。我受不了了。這實在夠了。這城堡鬧鬼,我連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我們走,好不好。反正天也亮了。"
她下了床。
42
清晨了。我想到米蒙·德農中篇小說中最後那一幕。城堡密室中的愛情之夜由一位女僕,悉知內情的女僕來向這對愛侶宣告天明而結束。騎士火速穿上衣服,走出密室,卻在城堡走廊上迷了路。怕被發現,他寧可走到花園中,假裝安睡一夜,早起散步,頭腦還昏亂,他試着弄清這次艷遇:T夫人和她那侯爵情夫分手了?或正在分手當中?或她只想氣氣他?這夜之後又會如何繼續?
沉浸在這些疑問中,他突然看見面前的侯爵,T夫人的情夫。他剛抵達,匆忙向騎上走來:"事情怎麼樣?"他急切地問他。
接下來的對話終於讓騎上弄清楚了這次艷遇:必須讓她丈夫將注意力轉向一個假情夫,這個角色便落到他身上。不是個好角色,頗荒誕的角色,侯爵笑着承認。如同想補償騎士的犧牲,他向他吐露一些小秘密:T夫人是個很棒的女人,尤其極其忠實。她唯一的弱點就是:性冷感。
他們兩人回到城堡向她丈夫問好。他和侯爵說話時非常禮遇,面對騎士時卻輕蔑不屑:他希望他愈早離開愈好,因此好心的侯爵建議他坐自己的馬車回去。
然後侯爵和騎士一起去看T夫人。會面結束,在門口,她終於對騎士說了幾句情話;小說中寫着下列最後幾個句子:"在這一刻,你的愛人呼喚着你;值得你的愛的那一位。(……)永別了,再一次對你說。你很迷人……別讓我和伯爵夫人關係破裂。"
"別讓我和伯爵夫人關係破裂":這是T夫人對她的情郎說的最後一句話。
緊接着,是短篇小說結尾的幾句:"我上了等着我的馬車。在這次艷遇中找尋寓意,……但我找不到。"
然而,寓意在此:由T夫人體現——她對先生撒謊,對侯爵情夫撒謊,對年輕騎士撒謊。她才是伊比鳩魯的真正弟子。享樂的好朋友。溫柔的謊言支持者。快樂的守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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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短篇小說是由騎士以第一人稱敘述的。他完全不知道T夫人真正的想法,對他自己的情感想法也未多着墨。兩個主角內心世界是被隱藏或半遮蔽的。
當那個清晨,侯爵說到他情婦的冷感,騎上大可暗自偷笑,因為這女人才向他證實相反的情形。但除了這個確定之外,他也沒別的了。T夫人和他的這一手是她慣常生活的一部份,或者這次對她是很不尋常,甚至獨一無二的一次?她的心動了嗎,還是無動於衷?她對騎士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出自真心的,抑或為了保全自己?騎士離開她會悲傷,或者根本不在意呢?
至於他呢:當那個清晨侯爵嘲笑他時,他很清醒地回答,成功地掌握情況。但他到底感覺如何?當他離開城堡時心裏有什麼感覺?他會想些什麼?想他剛才享受的歡愉或是年輕人荒唐的名聲?他覺得勝利或是挫敗?快樂或不快樂?
換句話說:我們可以享受歡愉、為歡愉而活而又同時是快樂的嗎?享樂主義的理想可能實現嗎?這個希望存在嗎?至少像一線微弱的光芒存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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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累得要命。他好想躺在床上睡上一覺,但他不能冒着睡過頭的風險。他得在一小時后出發,不能再拖了。坐在椅子上,他把摩托車安全帽套在頭上一面想帽子重量可以阻止他入睡。可是頭上戴頂安全帽坐在椅子上不能睡覺實在一點意義也沒有。他起身,決定出發。
臨行的匆忙讓他憶起彭德凡的影像。啊,彭德凡!他一定會問他。他該告訴他什麼呢?假如他把一切的經過告訴他,他一定會笑死,這是一定的,而且大夥都會和他一樣。因為當敘述者在自己的故事裏扮演一個喜劇角色時,通常會顯得很滑稽。況且,沒有人比彭德凡更會這一招了。比如說那一次他談到因為搞錯人,揪着打字小姐頭髮的經驗。但是注意!彭德凡可不是省油的燈!每個人都相信他的好笑故事中總是隱藏着一個更令人欣羨的事實。聽眾覬覦那個要他舉止粗暴的女朋友,並心懷妒意地想像和這個美麗的打字員,天曉得他會幹出什麼好事來。但如果凡生說出泳池畔交歡未果的故事,每個人都會相信他,取笑他,嘲弄他的失敗。
他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試着修改一點故事內容,重新捏造,添加幾筆。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把假的性次改成真的。他想像那些步下泳池的人,被禁忌的性愛場面吸引、震懾住;他們急急忙忙寬農解帶,有的只在旁邊觀看,有的立即效法。當凡生和茱莉看到他們四周這一幕展現得赤裸無遺,他們精心導演出來的集體交歡場面時,他們站起身來,又看了幾眼那些嬉戲的男女,像造物主創造了世界后飄然離去,他們離開了。他們離開正如他們當初的相遇,各走各的方向,為了永不再相會。
當"為了永不再相會"這最後幾個可怕的字眼剛鑽進腦中,他的陽具馬上亢奮起來;凡生真想拿頭去撞牆。
奇怪的是:當他幻想着這一場狂歡畫面時,他那可厭的興奮遠離而去;相反的,當他想到真正的茱莉已不在了,卻又亢奮得快瘋掉了。因此,他緊抓住這個狂歡的故事不放,不斷地想像,一再向自己訴說:他們在做愛,其他情侶來了,看着他們,也開始脫衣;很快地,在游泳池畔淫樂狂歡的人數倍增。經過幾次這個小色情畫面的重複,他終於覺得好些了,他的陽具也恢復正常,幾乎冷靜下來。
他幻想在加斯科咖啡館中,那群夥伴們聽着他說話。有彭德凡,有馬修露出他迷人的傻笑,有谷佳插入他博學的評語,還有其他人。結論時,他會告訴他們:"我的朋友們,我為了你們好好地幹了一場,你們大夥的老二都曾在這場盛大的狂歡中亮相,我是你們的代理人,我是你們的大使,你們的性交議員,你們的陽具傭工,你們的那根都在我身上!"
他在房裏踱步,好幾次大聲地重複最後那一句。你們的那根都在我身上,多了不起的發現!然後(那令人不快的亢奮早就消失無蹤了)他拿起袋子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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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拉走去櫃枱結帳,我提了個小皮箱下樓,走向停在中庭的車子。可惜那首俗不可耐的第九號交響曲吵得我太太沒辦法睡覺,催着提早離開這個讓我感到十分舒適的地方。我懷念地向四周望了一眼。城堡的台階。就在那裏,夜色降臨時分,一輛四輪豪華馬車停在階前,有禮而冷漠的丈夫出現,迎接他由一位年輕騎士陪伴歸來的夫人。就是那裏,十個鐘頭之後,騎士步出城堡,而這次,無人相陪。
當T夫人屋子的門在他身後關上時,他聽到侯爵的笑聲,同時,另一陣笑聲,女性的,隨之加入。這一秒,他放慢了腳步:他們在笑什麼?笑他嗎?接着,他什麼也不想再聽到了,不再延遲地走向出口;然而,在他靈魂中,他不斷聽到這笑聲;他無法擺脫這笑聲,事實上,他永遠都擺脫不了了。他想起侯爵的話:"因此你沒感受到你角色中的喜感?",當那個清晨侯爵問他這個不懷好意的問題時,他並沒有抓狂。他知道侯爵戴了綠帽,很高興地告訴自己,要嘛T夫人正打算離開侯爵,那他也一定會再見到她;要嘛她尋思報復侯爵,那他也有可能再見到她(因為今日想報復的人,明日還是想報復)。這些,他還可以想一個小時,直到T夫人說了最後那一句話,一切都清楚了:那一夜將沒有後續。沒有來日。
他從城堡出來,走過早晨的冷冽孤寂之中;他想,剛剛度過的那一夜不留下任何痕迹,除了那個笑聲:軼事將會流傳,他會變成一個可笑的人物。眾所皆知,沒有女人會看上可笑的男人。沒有經過他的同意,他們就在他頭上按了一頂滑稽的帽子,他感到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承擔它。他聽到靈魂里一股叛逆的聲音要求他把自己的故事說出來,敘述原原本本的經過,大聲地說出,說給每個人聽。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變成沒教養的人比可笑更糟。他不能背叛T夫人,他也不會背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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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生從另一個通往櫃枱、較為隱密的門出來,走到中庭。他一直努力記誦着游泳池畔狂歡的故事,不是因為這樣可以消除亢奮(他早已一點也不亢奮了),而是為了粉碎對萊莉令人難以承受的傷心記憶。他知道只有捏造出來的故事才能使他忘發生過的真實。他很想立刻大聲地把這個新的故事說出來,將之轉化成一首莊嚴的管號軍樂,把他卑劣的假裝交歡而失去茱莉這檔子事化為烏有。
"你們的那根都在我身上,"他反覆地念着,像是回答似的,他聽到彭德凡同謀似的笑聲,他看到馬修迷人的笑容告訴他:"我們的那根都在你身上,從此我們就只稱呼你大家的那一根好了。"這個想法讓他很開心,他微笑了。
走向停在中庭另一邊的摩托車時,他看到一個男人,比他稍微年輕些,穿着一件屬於遙遠年代的衣服,正朝他走來。凡生盯着他看,呆住了。啊,自從這個荒唐之夜后,他發昏到什麼樣的程度了:他無法合理地向自己解釋這個幻象。他是個穿着歷史古裝的演員嗎?或許和那個電視台的女人有關?或許他們昨天在城堡里拍了一支廣告片?然而當他們眼神交會時,他在這個男子的眼神里看到一絲極為真實的驚異,那是沒有一個演員裝得出來的。
年輕騎上看着這個陌生人。一定是帽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兩、三個世紀前,戴了頭盔的騎上是準備上戰場的。可是和頭盔同樣令人吃驚的是這個男人的粗俗。長的褲子,寬大,不成形,只有最窮的農人才穿的衣服。要不然就是僧侶。
他覺得很累,筋疲力竭,不舒服到了極點。他或許是盹着了,可能是在做夢,也可能是胡思亂想。終於,這個男子走近他身旁,張口說了一句話證實了他的驚訝:"你是十八世紀的人嗎?"
這個問題很奇怪、荒誕,但這個男子講這句話的方式更是怪異,帶着陌生的語調,彷彿他是來自一個陌生國度的使者,在宮廷里學了法文卻對法國一無所知。是這個怪裏怪氣的腔調、似是而非的口音讓騎士認為這男子可能真的來自另一個時光。
"是的,你呢?"他問他。
"我?二十世紀。"然後他又加上:"二十世紀末。"他又說:"我剛度過一個非常美妙的夜晚。"
這句話讓騎士震了一下:"我也是。"他說。
他想着T夫人,突然心中充滿一股感激之情。老天,他怎麼會對侯爵的笑聲這麼在意呢?好像那一晚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夜色之美,不是那個他目睹幽靈,似夢似真,仿若置身時光洪流之外的美麗之夜。
戴盔甲的男子,操着他古怪的口音重複一遍:"我剛度過一個非常美妙的夜晚。"
騎士點了點頭彷彿在說是的,我懂,朋友。還有誰能了解你呢?接着他想到:因為曾答應保密,他不能告訴任何人他所經歷的。但就算是泄密吧,二百年後還能算是一種泄密嗎?他覺得是放蕩者的上帝派遣這個人來,好讓他可以跟他說;好讓他將秘密說出卻又不違背自己保密的諾言;好讓他將生命中的某一刻安置在未來的某個角落裏;升華為永恆,轉化為榮耀。
"你真的是二十世紀的人?"
"當然,老兄。這個世紀裏發生了許多了不起的事情。社會道德解放。我剛度過了,我再重複一次,一個美妙的夜晚。"
"我也是。"騎士又說了一遍,而且他準備告訴他自己的故事。
"一個奇特,非常奇特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夜。"戴盔甲男子堅定地盯着他又重複了一遍。
騎士從這個眼光中看到想要傾訴的堅決。在這堅決里有個東西令他不舒服。他了解迫不及待想傾訴也就是不願傾聽。碰上對方這個想傾訴的渴望,騎上馬上就失去說任何事情的興緻,覺得這個會面沒有任何延續下去的理由了。
他感到另一股新的疲倦湧上。他用手撫摸着臉,感受T夫人在他指間留下的愛情的氣息。這氣息在他心中泛起了一陣憂傷,他想獨自坐在馬車裏,被緩緩地,恍恍惚惚地載向巴黎。
凡生覺得這個容古裝的男子看來非常年輕,因此他對年紀較大的人的告解一定感興趣。當凡生告訴他兩次"我度過一個美妙的夜晚",對方回答"俄也是"時,他以為在他臉上看見了一絲好奇,但接着,突然地,莫名地,這好奇消失了,換成一副幾乎是傲慢的冷漠。適合傾訴的友善氣氛只持續了不到一分鐘,馬上煙消雲散了。
他氣憤地看着這個年輕人穿的服裝。這個白痴到底是誰?一雙別著銀針的鞋,白色短褲裹着腿和屁股,還有那一堆難以描繪的滾邊、絲絨,以及圍繞裝綴在胸前的蕾絲,他將那結在頸上的緞帶結夾在兩指間,看着他,露出表示滑稽可笑的欣羨微笑。
這個放肆的舉動惹惱了古裝年輕人。他的臉僵硬起來,充滿了恨意。他舉起右手像要給這個沒禮貌的傢伙一記耳光。凡生放開了緞帶,向後退了一步。男子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去走向馬車。
他投向他的輕蔑再度把凡生往他的困惑里推得更遠。突然間,他覺得很虛弱。他知道他無法同任何人敘述那個狂歡的事了。他不會有力氣說謊。他悲傷得無法騙人了。他只有一個渴望:迅速忘卻這一夜,這搞砸了的一整夜,把它擦掉、抹去、湮滅——就在這時候他感到一股對速度難以言喻的渴求。
踩着堅定的步伐,他沖向他的摩托車,他渴望它,他對他的摩托車充滿愛意,因為騎上它,他可以忘記一切,騎上它,他可以忘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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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拉剛上車坐在我旁邊。
"看那兒,"我對她說。
"哪兒?"
"那兒!是凡生!你沒認出他嗎?"
"凡生?騎在摩托車上那個?"
"是啊。我擔心他騎得太快了。我真擔心他。"
"他也喜歡飆車嗎?"
"不是常常。但今天他騎得像個瘋子一樣。"
"這個城堡不祥。它會把霉運帶給每個人。拜託,上路吧!"
"等一下。
我要再凝視我那個緩步走向馬車的騎士。我要好好參詳他步伐的韻律:他愈往前進,步伐愈緩慢。在這緩慢里,我相信自己重新體認出幸福的標記。
車夫向他行禮致意;他停下來,把手指靠近鼻子,接着上車,坐下,蜷縮在角落裏,兩腿舒展着,馬車開始晃動,很快地他將沉沉入睡,接着他將會醒來,而在這段時間裏,他將盡量地貼近那個終將隱沒在光里的夜的記憶。
沒有來日。
沒有聽眾。
拜託,朋友,高興點。我有個模糊的感覺,就是你尋得快樂的能力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馬車消失在霧中,我發動了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