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宮闈深深·道阻且長 第二章 生辰之議
鄭貴嬪是採薇宮的主位,居正殿,雖然位列正三品的十二貴嬪之一,卻也是失寵已久了。
原本各宮妃嬪的月例,都是由內務府派人直接送到每一位主子手裏的,採薇宮合宮上下幾個主子沒有一個得些寵愛的。便是位份最高的鄭貴嬪一年到頭來見到皇上的次數也不過三五次,而且還都是在逢年過節後宮的筵席上。內務府自然也懈怠起來,每次的月例,都把全宮上下的供給一趟送到鄭貴嬪那裏,隨個人去領。當然,剋扣一些是少不了的。
蘇謐進了採薇殿,小丫頭領着她進了后角屋,一進門桌子上放着紅紙包着的銀錠子,幾包散開的銅錢和兩個小箱子,鄭貴嬪身邊得力的大丫頭香蘿正在數着。床上還堆了一堆的綾羅綢緞,五光十色的,住在西後院裏的常在郝盈春帶着身邊的丫頭正在那裏翻撿,猛的一抬頭看見蘇謐進來,臉上忍不住一紅。
各宮室定例由內務府送至,但也是有一定的規矩的。總是先送位份高的,再是位份低的。平時逢年過節的賞賜下來,也是先由上面的娘娘們先挑,然後才一層一層地遞下來。
整個採薇宮,除了一宮主位的鄭貴嬪,就屬衛清兒的才人位份最高,只是她從未承寵,而且又病怏怏地整天連床都下不了,眾人難免存了輕視之意,行事全無顧忌。這個郝常在卻是個羞怯懦弱、膽小怕事的主兒,此時見蘇謐進來難免心虛。
蘇謐那裏有心情計較這些,朝她略略行了個禮便轉頭看向香蘿。
不等她發問,香蘿已走過來拉住她笑道,“我們剛才念叨着你呢,正說著別是惠兒那個小蹄子給把正事兒給忘了,可巧你就來了。你們主子的病可好些了?我們娘娘今個兒早上還惦記着要去看看衛才人呢,又恐怕吵吵鬧鬧耽擱了她養病,唉,衛才人年紀輕輕怎麼就……”說著嘆了兩口氣:“真是勞累妹妹了。”
“貴嬪娘娘打理採薇宮,事務繁多,姐姐伺候娘娘日夜勞苦都不辭辛苦,我們幹些微小事又豈敢承姐姐一句勞累呢,再說我們能伺候衛主子是我們的福份,那裏會有什麼勞苦,何況又有貴嬪娘娘一直福澤庇佑,還請姐姐待會兒見到娘娘代我們主子謝過娘娘的心意。”蘇謐連忙正色道。
香蘿是鄭貴嬪從家裏帶進來的家生丫頭,是她的心腹。在採薇宮裏,便是尋常主子象郝常在之流也對她客氣幾分,蘇謐自然不會失禮。
“難怪香霖也常說你是個極懂事又明理的,衛才人也是好福氣能得你服侍。你們那兒吃穿用度若有什麼缺的只管來找姐姐我。”她一邊說著,一邊拉着蘇謐的手來到桌子前。先指着桌子上的銀錢,道,“這是內務府剛送過來的這個月的份例,比照往常,衛才人是一個月三兩月例銀子的,唉,內務府說這個月前線戰事吃緊,偏偏年關將近,又要置辦年貨準備內廷的各項宴會,還有太后的生辰大典又近了,處處都要用錢,一時緊張,只好先挪用一部分,待過一陣子再差人補送過來,一邊說著,一邊秤出一兩銀子並數出三十個銅錢交給蘇謐。”
過幾天差人補送?那簡直是笑話了,除非哪一天衛清兒忽然病好了,而且又得了寵,這些被剋扣的銀子才會一文不缺甚至加倍地補送回來,而且那些戰事宴會大典……這些讓內務府上下“頭疼”的名目,也自然而然地再也不會傳到她們的耳朵里。
“呸,這群殺千刀的,也不想想衛主子正病着,雖說宮裏頭看病吃藥自有太醫料理,費不着銀子,但也不是這麼個剋扣法的。”香蘿也忿忿地罵了兩句。
蘇謐卻忍不住要冷笑,這被扣去的一兩銀子並七十個銅錢,恐怕至少有一半是留在鄭貴嬪手裏的,內務府縱然是剋扣,也不敢剋扣這麼多,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香蘿又打開那兩個小箱子,一個箱子裏紅紅綠綠,裝得是各色精巧細緻的絹花,另一個裏金光閃耀,是幾隻金釵珠玉。
“這是尚服局為慶新年特地新制的堆紗絹花,一併分到各宮。衛主子為正六品,應領十朵。你自個兒挑合意的就行。”
“這一個是皇後娘娘為新年給各宮主子的賞賜,三品以上金釵兩隻,珠花兩朵,六品以上金釵珠花各一隻,六品以下只有一隻金釵。衛才人的你也一併挑出來吧。”
蘇謐依言挑出十朵絹花,一支比目點翠金釵並一朵白玉鑲銀攢芯珠花。
香蘿又走到床邊,道:“這是這個月份例的料子,按照舊例內製的鍛子一匹,再加上年關上裁製新衣,又添了蘇州織造進貢的明絲緞子一匹。”
蘇謐看着那幾匹布料,因為是年關上用的,顏色盡都是大紅大綠的,花紋也是織金描紅,極盡喜慶濃艷,明晃晃讓人看着刺眼頭暈。
她隨便依例挑了兩匹,就待告辭離開,香蘿卻又拉住她道,“妹妹先別忙着走。”一邊叫過一個門外伺候的小丫頭,命她替蘇謐搬回去。
“妹妹且留一下,我這裏還有一件要緊事要與妹妹商量。”說著與郝常在打聲招呼便拉着蘇謐進了內室。
“妹妹可知這個月十三是什麼日子?”香蘿開口問道。
“恕妹妹學淺。還請姐姐告知。”蘇謐搖頭道。
“那一天正是雲妃娘娘的生辰。唉,原本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日子,本來……雖說雲妃娘娘眼下聖眷正隆,可素來與我們也沒有什麼交情,本來是不用理會的。可是聽說因為上個月娘娘小產之後一直悶悶不樂,皇上為了能夠讓她釋懷,這次生辰特意下了旨意,旨令內務府大辦,要六宮同慶呢。”香蘿說著撇撇嘴。
蘇謐轉念一想,立時明白了。
雲妃曲怡然是如今皇上的寵妃,自從去年入宮以來,一直聖眷不衰,寵冠後宮。僅僅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從正六品的美人晉封到正二品的六妃之一,甚至皇上一度想將其冊封為從一品的四妃之一,只因雲妃出身太低,眾臣勸諫而且連當今的太后親自出面阻止這才作罷。
風頭如此一時無二,見風投效,逢迎拍馬之輩自然趨之若鶩。可這位萬千寵愛在一身的雲妃娘娘卻偏偏是個極其孤高清冷的性子,對送上門去拜望討好的各色人等皆不假辭色,對宮中各種筵席應酬皆冷冷淡淡,甚至聽說她對待當今的聖上也都是頗有傲氣。
當初她冊嬪位的時候皇上知道她生性酷愛蓮花,又愛其色若芙蕖,所以皇上專門為她賜封號為“蓮”,原本後宮中便有很多人對她出身低微卻得到如此盛寵而頗有微辭,封號頒下之後不久,就有人暗暗傳言道,“蓮者,廉也,正好配上這位新近持寵生驕的蓮嬪微賤的出身。”這些話傳到蓮嬪的耳中,她竟然立刻上表向皇上請辭封號,皇上細問之下得知這些謠言后勃然大怒,嚴懲了傳言的相關人等,而對於雲妃請辭封號這種冒犯天威的舉動不僅沒有責怪,反而贊其“言觀貞直”,並依言改其封號為“雲”,甚至連曲怡然的父親――一個屢試不中的老秀才,都破格恩典賜同舉人出身,授府廳照磨。真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之後寵愛不衰,歷遷經娥、婕妤、貴嬪,更在今秋時因為懷有龍裔,進位為妃,可惜皇嗣還懷有不到三個月就在上個月流產了,原本以為一旦失去龍裔,雲妃沒了依仗,寵愛必定大不如從前,可從今天的消息看來,恐怕這寵眷不降反升了。
集寵於一身,亦是集怨於一身。
因為雲妃一直獨佔聖寵,又絲毫不顧念“姐妹之情”,後宮之中對其多有不滿,只是礙於其聲勢,不敢聲張而已。
正五品以上的妃嬪,生辰時自然由內務府按照宮中規矩操辦,去年雲妃的生辰也是如此,她那時剛進嬪位,又向來不得人心,各宮之中不過顧忌她得寵,依例選些禮物派人送去即可。今次卻與以往不同了,既然是皇上下旨,筵席禮儀固然是內務府的職責,可是這禮物卻需要各宮費心思了。
送的輕了,不免被人看輕,認為太小家子氣,甚至萬一傳到皇上耳中,引來不快。送的重了,更會被人認為是在討好諂媚,引得有心人忌恨。
“如今我們娘娘正為準備什麼禮品頭疼呢,”香蘿接口道,“陸嬪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她所說的陸嬪蘇謐自然知道。
今夏的時候,陸嬪還是陸貴嬪呢,數年前她初入宮時也得寵過一陣子,可不過幾個月就被拋在了腦後,再也無緣得見天顏。她所住的朝安宮離雲妃所居的聚荷宮最近,眼見雲妃盛寵不衰有心討好,以結為援,特意備下重禮拜訪上門,可惜雲妃淡然處之絲毫不為其所動,使得她敗興而歸。
禍不單行,沒過多久,她又被人發現宮中所用的銜珠金鳳有一枝竟然是六尾(宮中規定正二品妃以上方可用六尾鳳),因而獲罪被罷黜貴嬪位,降為嬪。貴嬪與嬪,不過一字之差,品級卻足足差了四級。
只是對於此事,宮中暗地裏另有傳言,是因為有宮中掌權勢大的貴人對雲妃得寵不滿,但礙於她聖眷正濃,只好把氣出在陸貴嬪這樣不長眼色的人身上了。
說道這裏,宮人多半會隱隱約約地向西邊一指,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西邊的西福宮中所住的皇貴妃倪曄琳,論位份是這個後宮中僅次於皇后的皇貴妃,而且出身顯貴,皇上對她也是極為看重,再加上在雲妃入宮之前一直是她最為得寵的,如今被人搶了風頭,豈能不怨。
無論雲妃還是皇貴妃,都不是她們小小的採薇宮能得罪的起的。
“可惜蘇謐愚鈍,不能為娘娘分憂……”蘇謐不動聲色的道,衛清兒病弱避世,這些宮中糾紛自然是旁觀者清。
“其實我們娘娘已經有了計較,”香蘿接口道,“昨個兒就說,‘我們採薇宮合宮上下姐妹情深,本為一體,索性我們各位當主子的備了禮物一齊送過去就是。禮物也不必是什麼貴重的,雲妃娘娘那裏什麼奇珍異寶沒見過呢,只是一份心意到了就行。’所以今天趁大家過來領份例時想同各位主子商量一下,郝常在,吳美人她們已經同意了。只是……衛主子一直病着,我們又不好勞動她,好在你是個有主意又懂事的……”
“姐姐過獎了,我們採薇宮的人自然是聽憑鄭娘娘作主,只是不知道娘娘打算哪天過去?也好讓我們備好禮品過來。”蘇謐立刻應道。鄭貴嬪也不過打着個法不責眾的想頭。
“今天已經初七了,這個月十一就是個不錯的日子,眾位主子都議定了這天過去,妹妹可別忘了。”
蘇謐自然點頭稱是,香蘿拉她進來,也不過是交代這件事,眼見已經完畢,兩人隨口說了一會兒家常瑣事,蘇謐便藉機告辭了。
剛回到東側院,就看到小祿子正在門口探頭探腦,見蘇謐回來大喜,連忙跳出來,
“姐姐可算回來了,我正有一件大事要告訴姐姐呢。”
“什麼大事?不會又是從哪裏聽來的小道消息吧?”蘇謐迎他進了屋,一邊隨口問道。
“絕對不是,這次可是十足的好消息啊,我要是敢騙姐姐就讓我下輩子還當太監去。”小祿子詛咒發誓道。
他看了看四下無人,這才湊近蘇謐低聲道來。
原來就在剛才他送完蘇謐剛想回東後院,忽然想起把自己隨身的拂塵忘在師父那裏了,反正閑着無事,便轉回去拿。剛走到師父那裏竟然地遠遠看到惠兒的身影在他師父的屋裏,他見左右無人,就躡手躡腳地走近窗下,就聽見惠兒與他師父在裏屋爭執起來。
原來,惠兒去找韋福隆是為了能得到一點消息,以求能有一個機會見見皇上。為此,前些日子她着實送了不少財物給他,自己在宮裏攢的家當幾乎全填進去了。可韋福隆還是嫌惠兒的禮物太輕,任她如何好言哀求,就是不肯透露一個銅子的消息。
兩人爭執不果,惠兒只好悻悻然地走了,小祿子在外邊聽着偷樂,他原本就看惠兒不順眼,正想從暗處出來,跟上她諷刺兩句,卻見到鄭貴嬪那裏的丫頭香霖走了進來,他生怕師父責怪自己偷聽,只好繼續躲着不敢出來,然後就又聽到了香霖與韋福隆的談話。
香霖與香蘿一樣也是鄭貴嬪身邊得力的大丫頭,她來找韋福隆的目的竟然與惠兒一模一樣。
“平時倒真是看不出來啊,看她那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竟然也存了這個心思,如果讓鄭貴嬪知道了……”小祿子搖搖頭,咂着嘴道:“不過她在鄭貴嬪那裏當差,可着實攢了不少好東西啊。那包袱一打開,嘖嘖……”
她送的禮物夠份量,韋福隆很痛快地告訴了她想要的。
“前幾天皇上正在讀詩集時曾問道未央池東邊的那處梅林開花了沒有,昨天皇上身邊的內監總管高升諾又差人過去仔細打掃看護了一遍,恐怕皇上這幾天會有興緻過去賞花呢。”
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啊,小祿子逮准機會,一溜出來立刻就來找蘇謐。
“不如姐姐也去試試,依我看姐姐肯定是個有造化的,惠兒、香霖她們,哼,去了也是白費勁兒。”
“她們去了是白費勁兒,我去了難道就能得奇遇了不成?”蘇謐忍不住笑道。
“姐姐哪裏是那些人可比的,”小祿子見蘇謐全然不為所動,忍不住勸道:“姐姐模樣生的比她們好不說,識文斷字,又懂醫術,哪一樣不比她們強啊?”
蘇謐正要答話,卻見窗戶外面人影一閃,她忍不住暗笑。
“在這個宮裏,想要真有造化,單憑着模樣,才學可是萬萬不夠的……”蘇謐悠然道,轉而一笑,“況且,大冷天的,我也不去湊這個熱鬧,衛主子原本就病着,若是我也折騰倒了,這日子還怎麼過呢?難不成由你這個小猴子來伺候啊?”
小祿子聽她說得在理,只好不再勸說,本來這個機會就很渺茫,再加上蘇謐原本是南方人,怕冷易凍,萬一真的因為這事兒害了病,實在是不值得。
“可惜了,難得從我師父那兒聽到點兒中用的話,又偏用不上。”小祿子灰心喪氣地道。
“未必用不上啊。”蘇謐看着窗外笑道。
窗外的人影已經不見了,蘇謐透過蒙冷的窗紙,看着惠兒住的角屋。
她的動作倒快!
小祿子卻是一頭霧水得看着她。
打發走了小祿子,蘇謐進屋靜靜地坐下來開始思量。
對於雲妃的生辰賀禮,在香蘿那兒她心裏就有了主意。如果用的好,這才真正是一個機會,一個真正讓她能夠飛黃騰達的開始。
對於剛才小祿子梅林待寵的建議,蘇謐壓根兒沒有放在心上。這個宮裏頭有多少女子朝思暮念,絞盡心力只為著能夠見皇上一面,先不論那些一年到頭都無緣聖眷的妃嬪,便是宮裏頭粗使的丫頭,無論有姿色的,沒姿色的,哪一個不是做夢都盼着飛上枝頭變鳳凰。
然而美夢成真的機會何其渺茫,前朝先皇的后宮裏由宮女得蒙聖寵而晉為妃嬪的舊例只有三樁。
就算真的有了這一天……蘇謐冷笑,那三位宮妃後來的下場可是沒有一個得善終的。
惠兒既然打了這個守株待兔的主意就隨便她好了,她蘇謐自然有自己的辦法。
她站起身來,打開自己屋角的柜子,與平常宮人所放的衣物錢財不同,裏面堆滿了一卷一卷的畫軸,她取出其中的一卷,輕輕打開。
畫中所畫的是一池荷花,淡淡的曲線勾勒出池塘粼粼的水波,池面上的荷花開的正盛,一隻小蜻蜓輕巧地立在一隻花苞上,將飛未飛。明明是一副只有黑白兩色的水墨畫,可整張畫卻給人一種色澤明艷、格調富麗的感覺,其中荷花更是嬌艷欲滴,睹畫聞香。
蘇謐的目光落在畫中的題記上,無聲地笑道:這次可要全憑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