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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子裏不知什麼地方的一座鐘報出了9點。
麥克多斯的律師鄧肯正在講話。已經超過15分鐘了,他一直在“概述他的委託人的立場”。
麥多克斯有一副佝僂的肩膀,高高的顴骨,眼睛總是習慣盯着自己的鞋尖,他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肯特不耐煩地扭曲着自己長長的手指。他的秘書海倫·沃靈頓握好了鉛筆坐在他的右邊。
那座鐘報完時以後,鄧肯停了下來。梅森對肯特的秘書說:“最後一段是什麼,沃靈頓小姐?”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筆記本說:“……而,鑒於,雙方在此希望,一勞永逸地、徹底解除雙方合伙人的關係,了結未盡事宜,各自解除對方所擁有的所有權利,無論其種類、性質或形式如何。”
“那不過是我說明的要點。”鄧肯固執地打斷了她,“我的委託人只須放棄他作為一個共同合伙人可能擁有的任何權利,而不是所有,例如不屬於共同合伙人的權利,這一妥協方案的惟一目的是了結這個合夥的企業,現在我的委託人……”
梅森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請問,哪一項權利不是合伙人的權利,難道你的委託人還有什麼對彼得·肯特不利的權利嗎?”
“我不知道。”鄧肯承認。
“那麼,都放棄了,不就沒事了嗎?”
“如果,”鄧肯懷疑地反駁道,“他沒有任何權利的話,為什麼需要做這樣一項放棄呢?”
“因為這必須事先說好。”梅森說,“如果你的委託人確實擁有什麼對肯特不利的權利的話,現在讓他說出來吧。”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鄧肯叫道,同時向麥多克斯轉過身去,“讓我來講話。”
梅森嘆了口氣。鄧肯從胸兜里掏出一條手帕,摘下他的雙光眼鏡,擦了擦。梅森從放在肯特面前桌上的一個夾子裏拿出一封信,說道:“這兒有一封有麥多克斯簽名的信。你肯定不打算違背你自己的委託人簽下的東西。在這封信里他聲稱……”
鄧肯急忙拿過那封信,歪回腦袋,把那張紙舉到一臂遠的地方,通過鏡片的下半部分盯着看完,不情願地還了回去說:“這封信是麥多克斯了解到他的合法權利之前寫的。”
梅森站起身來,“好吧。”他說,“我不喜歡這件事的發展方式。你的委託人要麼在一張一攬子棄權證書上簽字,否則就一分錢也得不到。如果你想通過詭辯使他丟掉最好的了結方式的話,你就試試看吧。”
麥多克斯從他的鞋尖上抬起頭來,向鄧肯瞥了一眼,張口要說什麼,又控制住自己,仍然死死地看着他的律師。
鄧肯氣得漲紅了臉,但是他明白了麥多克斯的凝視的意思,說道:“如果您原諒我們,我要和我的委託人商量一下。”
他向外推開自己的椅子,兩個人一起離開了房間。
凱爾頓醫生坐在離桌子幾英尺遠的地方,在那兒,他可以仔細地端詳肯特的五官,他從嘴裏把一支雪前拿出來一下,說道:“你們這些律師呀!”
梅森惱怒地說:“為一個該死的合同攪在一場爭吵中,我真是活該,我的專長是謀殺案。我怎麼這麼不明智,陷在這種事情之中?”
肯特突然抽搐起來,那抽搐從他的嘴角開始,擴展到眼睛。他把手舉到臉上去控制那種抽搐,手也跟着顫抖起來。爾後他的整個身體都顫動起來。
凱爾頓醫生把眼睛眯成了縫兒,仔細地觀察着那個顫抖的形體,肯特顯然是很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顫抖停止了,他從兜里掏出一條手帕,擦擦額頭。
“一分錢也別給他,”他說,“除非你得到我們需要的那份棄權證書,他是個騙子。是個貪婪的……”
門開了,男管家站在門口說:“電話找梅森先生,請。”
梅森大步走出了房間,跟在那個管家身後,沿着一條走廊,走到一個隔音的小電話室,拿起聽筒說“喂”,他聽到德拉·斯特里特的聲音在說:“保羅·德雷克拿着份來自芝加哥的報告在辦公室里。傑克遜剛從聖巴巴拉打來了電話。你和保羅說完話以後別掛,我給你接通傑克遜。”
梅森說:“好吧。”他聽到交換台的“咔嗒”一聲響,保羅·德雷克的聲音在說:“喂,佩里。我從芝加哥那邊得到了一些情報。弗蘭克·麥多克斯在那兒處於困境之中。他組織了麥多克斯製造公司。顯然,資本來自一個名叫彼得·肯特的人。那個公司白手起家,發展得相當不錯。肯特一直沒露面,由麥多克斯進行經營管理。大約兩個月以前,一個叫做詹姆斯·弗格的人的寡婦對麥多克斯提出了起訴,她說麥多克斯製造公司的惟一產品,那種閥門磨床,是她丈夫發明的。這說來話長了。我只把要點告訴你。當時弗格得了肺結核,奄奄一息。麥多克斯裝成一個可以對那件發明做些事情的朋友,拿了弗格的模型,爾後用他自己的名字獲得了那模型的專利權。而這些他都瞞着弗格。弗格死前並沒有和他妻子一起生活過幾個月,但是,他去世以後,他妻子仔細檢查一些舊文件,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她進行調查后提出了起訴。麥多克斯一直在對那個官司採取拖延戰術。法院讓她去取麥多克斯的證詞,好給他發一張傳票,但是她找不到他。恰巧,我僱用的那家偵探事務所也得到了弗格太太的律師們的聘用,要找到麥多克斯,發出傳票……”
“你告訴他們,”梅森問,“麥多克斯在哪兒了嗎?”
“沒有,但我想告訴。可以嗎?”
“你非常正確。”梅森極高興地說,“把一切都告訴他們。他們可以安排在這兒給麥多克斯發傳票,取證詞,他們越早那樣做,我就越喜歡。”
“好吧。”德雷克拉着長聲說,“還有一件事,你問的綠色的帕卡德敞篷汽車是聖巴巴拉的多里絲·薩里·肯特的財產。”
德拉·斯特里特的聲音從電話中插了進來,她說:“請等一下,頭兒。我接通了傑克遜,我把他轉給你。”
傑克遜的聲音激動得顫抖着,他說:“我在這兒碰上了一個非常奇怪的事情。”
“那是什麼?”
“我發現,那個離婚案的中間裁決是整整一年以前、在這個月的13日正式提出的。為肯特太太辦案的是哈德遜·雷諾茲和亨特事務所。哈德遜負責這個案子。今天上午肯特太太解僱了他。她在洛杉磯找到了一個律師來做她的法律代理人。”
“你是說那個中間裁決是13日正式提出的?”梅森問。
“是的。”
“你對這一點肯定嗎?”
“絕對肯定,我查了記錄。”
梅森說:“你搞清肯特太太住在哪兒了嗎?”
“搞清了。是卡布里洛大街A1325號。”
梅森說:“好吧,傑克遜。下一步把你的汽車停放在你能監視肯特太太住處的地方。在我派人去換你之前,始終監視那個地方。她開着一輛綠色帕卡德敞篷汽車。如果她出門就跟着她,把到那兒拜訪的汽車的車牌號碼都搞到。我會在午夜一過就派人去替你的。”
梅森掛上電話,大步走回圖書室。鄧肯懷疑的眼光從濃密的眉毛下面凝神看着,心神不安地不斷地捻動着嘴中的煙。
“我認為,”他說,“這件事可以解決。我的委託人認為,肯特先生可能出於不知情,沒有和我的委託人商量就對一些非常有價值的合夥財產進行了處理。那些專利權價值……”
“算了吧,”梅森打斷了他,“從這一會議開始,那話你至少在五次不同的情況下說過了。”
鄧肯抬起頭,透過眼鏡的下半部分,惱怒地看着梅森,“我不喜歡你的語調,我也不喜歡你的評論。”他說。
梅森向他咧嘴一笑,什麼也沒說。
“如果要我的委託人在一個一攬子放棄證書上簽字的話,他想另外要1萬元。”鄧肯嚴厲地說。
肯特張口要說什麼,但梅森用一個手勢制止了他:“這件事我得和我的委託人討論一下。”他對鄧肯說。
“很好,你們希望我們退出去嗎?”
“我們不能馬上做出一項決定。這事兒得反覆討論,我們明天晚上同一時間會面吧。”
“但我原以為我們都準備以友好的方式把這件事辦完呢。”鄧肯提出了抗議。
梅森什麼也沒說,過了一會兒,鄧肯說:“好吧,如果那是最後的決定,我想我除了等待外別無選擇了。”
“那,”梅森告訴他,“是最後的決定。”
鄧肯莊嚴地慢慢轉過身去,在門口停了一下,說了聲“晚安”,那聲音沒能掩飾他的失望。隨後,他領着他的委託人走出過道,“砰”地一下關上了門。
肯特說:“該死的,梅森,我原來想了結的。錢對於我並不重要,但是,正如你知道的,我想把我的事務清理好……”
“好吧,”梅森打斷了他,“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麥多克斯是個騙子。明天我們要對麥多克斯提出起訴,提出他聲稱他是麥多克斯閥門磨床的擁有者和發明者,是詐騙了你,而實際上他並不是那個擁有者,不是那個發明者,而是通過對真正的發明者、一個名叫弗格的人的詐騙得到了那個模型。你得考慮芝加哥的公司會為此破產的問題,要以此追究麥多克斯,維護你的權益。”
“你的意思是那個機器不是弗蘭克發明的嗎?”
“不錯,整個公司都是他竊取來的。”
“噢,該死的,我要讓人逮捕他!我要收拾他!我現在就去找他……”
“算了吧,”梅森插了話,“你有更重要的事要考慮呢。弗格太太正在芝加哥對麥多克斯提出起訴,正努力想找到他,向他發傳票呢。他到這兒來,試圖從你這兒敲出筆現金潛逃。如果你現在宣佈自己的意圖,弗格太太就永遠無法取他的證詞了。你要拖延他,把他留在這兒,直到法院的傳票遞到他手裏。”
“而且你還有別的事情要考慮。你原先的妻子解僱了她在聖巴巴拉的律師,在洛杉磯這兒僱用了另一個人。要花一點兒時間,這個洛杉磯律師才能開始工作呢。距今天整整一年以前,聖巴巴拉的離婚案正式提出了一項中間裁決。明天上午我可以走進法庭——如果我在她的律師之前走進去的話——得到離婚的最終判決。我一得到它,你就可以合法地結婚了。”
“那不需要三天的通告嗎?”
“在本州需要,但是在亞利桑那並不需要。你只須在最後判決所根據的那份宣誓書上簽字,法庭便會想當然地做出最終裁決。你和梅斯小姐飛到尤馬去,等到最終判決出來,我馬上打電話告訴你,你們就可以結婚了。這樣你們的婚姻將是合法的了。”
“這事有必要那麼著急嗎?不能等一等嗎?給梅斯小姐一點兒收拾行裝的時間,而且……”
“你不明白嗎?”梅森叫道,“那位前肯特太太一將那些文件呈請備案,你在這一訴訟被處理完以前就不能結婚了。但如果你能在時間上戰勝她,先得到一項最終判決,而且再婚的話,她就拿你沒辦法了。”
肯特一下子跳了起來,向門口走去,“來,海倫,”他說,“你得去訂機票。”
他們一起走了出去。
梅森向凱爾頓醫生轉過身去,“好吧,吉姆,你認為他怎麼樣?”
凱爾頓醫生思索着,噴出雪茄的煙霧,把它從嘴裏拿出來,說道:“佩里,我要知道就見鬼了,他是在演戲。”
“你是說他假裝顫抖?”
“是的。”
“那麼這不是某種神經失調的癥狀了?”
“不是。一些相聯肌肉的某種不自覺的反覆攣縮構成一種疾病,一般被稱為痙攣。除去由神經方面的退化造成的三叉神經疼以外,痙攣並不疼痛。顯然他並沒有痙攣,仔細地觀察他,我敢發誓,他是在裝假。”
“但是,”梅森問,“肯特為什麼要裝假?他妻子聲稱他是精神不正常,他正在與這種聲稱做鬥爭呢。他正在努力去顯示,他精神十分正常,所以他才讓我把你帶到這來的。”
凱爾頓醫生搖搖頭,“是他提出要你帶個醫生來觀察他的?”
“是的。我認為他的外甥女和這一提議有關,但確實是他提出來的。”
“他讓你把我帶到這兒來。”凱爾頓醫生慢慢地說,“以便他能在我面前演那齣戲。就像大多數門外漢一樣,他誇大了他糊弄一個醫生的能力。他或許能糊弄一個家庭醫生,使他做出錯誤的診斷,但絕糊弄不了一個精神病醫生的。”
“那麼他在假裝什麼呢?”梅森問。
凱爾頓聳聳肩。
“夢遊呢?那表示什麼嗎?”
“你是指作為神經錯亂的一種癥狀嗎?”
“是的。”
“不。夢遊通常是某種情緒上的抑製造成的。各種想法與那個人的一種任意的聯繫。它不是神經錯亂的癥狀。它更近於一種個體的催眠,是種種潛意識的自我暗示。”
“夢遊者在滿月時變得更加活躍嗎?”
“是的。”
“為什麼?”
“坦率地說,佩里,我不知道。”
“好吧,”梅森咧嘴一笑說,“這是件新的事情——一個委託人聘用我來證明他精神正常,但他卻努力去裝瘋。”
凱爾頓醫生從嘴裏拿出雪茄,沒加任何渲染地說:“還不用說他那可愛的習慣:在夜裏拿着一把切肉刀在宅子裏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