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哈勒爾自傳(1)-3

哈里·哈勒爾自傳(1)-3

我脫潮濕的大衣時,手不由得又碰到了那本小書。我拿出書。這是一本很薄的小書,像那些市場上出售的廉價小冊子如《正月出生的人》或《返老還童妙法》一樣,紙張低劣,印刷粗糙。

我在靠椅上坐下,戴L眼鏡,讀着這本市場小冊子封面上的書名,心中覺得詫異,忽然產生了同病相憐之感。那本書叫《荒原狼——非為常人而作》

我一口氣讀完這篇文章,越讀越覺有趣,現將文章抄錄於下:

論荒原狼

——為狂人而作

從前有個人名叫哈里,又稱荒原狼。他用兩條腿行走,穿着衣服,是個人,可是實際上他又是一隻荒原狼。智力發達的人能學會的東西他學到了不少,他是個相當聰明的人。但是有一點他不曾學會:對自己、對生活感到滿足。他可沒有這種本事,他是個從不滿足的人。這也許是因為他在內心深處隨時隨刻都知道(或以為知道)他根本不是人,而是從荒原來的一隻狼。他是否真的是狼,抑或他出生之前就已經被人用魔術把他從糧變成了人,抑或他生下時是人。卻有荒原糧的靈魂天性,抑或他自以為是狠這個想法本身只是他的幻覺或疾病等等,等等,聰明之士盡可爭論。譬如說也可能是這樣的:這個人在童年時也許很野,很不聽話,毫無約束,他的教育者企圖徹底克服他身上的獸性,他們這樣做卻反而使他產生了幻想,以為自己確實是一隻野獸,只是披着一層薄薄的教育與人性的外衣罷了。關於這一點,人們可以長期爭論不休,。甚至寫幾本書;但是這對荒原狼卻毫無用處,因為他認為、糧只是他靈魂的一種幻覺也罷,還是被魔術一變鑽進了他的身體也罷,或者由於嚴師訓斥鞭打而得了狼性也罷,這都無關緊要。不管別人怎麼想,也不管他自己怎麼想,都不可能把狼從他身上拉出來。

荒原狼有兩種本性:人性和獸性,這就是他的命運,也許這種命運並不特殊,也不罕見。聽說,已經有過不少人,他們的性格有很多地方像狗、像狐、像魚或者做蛇,但他們並不因此而有什麼特別的難處。在這些人身上,人和狐、人和魚和平共處,相安無事,他們甚至互相幫助,有些人有了出息,被人羨慕,他們得以成功更應歸功於他們身上的狐性或者猴性,而不是歸功於人性。這是盡人皆知的事情。哈里卻與眾不同,在他身上;人和狠不是相安無事,互助互濟,而是勢不兩立,專門互相作對。一個人靈魂軀體裏的兩個方面互為死敵,這種生活是非常痛苦的。唉,各人有各人的命,人生不易啊!

我們的荒原狼情況如何呢?在感情上,他和一切混雜生物一樣,忽而為狼,忽而為人。但有一點與他人不同,當他是糧的時候,他身上的人總是在那裏觀察,辨別,決斷,伺機進攻;反過來,當他是人的時候,狼也是如此。比如,當作為人的哈里有一個美好的想法,產生高尚純潔的感情,所謂做了好事時,他身上的狼就露出牙齒;獰笑,帶着血腥的嘲弄的口吻告訴他,這場高尚的虛情假意與荒原狼的嘴臉是多麼不相稱,顯得多麼可笑,因為狼心裏總是清清楚楚,他感到愜意偽是什麼一一孤獨地在荒原上奔馳;喝血,追逐母狼;從狼的角度看,任何一個人性的行為都是非常滑稽愚蠢和不倫不類的。反之也一樣,當哈里狼性大發,在別人面前跳牙咧嘴,對所有的人以及他們虛偽的、變態的舉止和習俗深惡痛絕時,他身上的人就潛伏一邊,觀察糧,稱他為野獸、畜生,敗壞他的情緒,使他無法享受簡單樸素、健康粗野的狼性之樂。

這就是荒原糧的特性。可以想像,哈里的生活並不舒服,並不幸福。然而,這不等於說他就特別的不幸(雖然他自己確有此感,因為人總把自己的不幸看作是天下最大的痛苦)。其實,對任何人都不能說這種活。即使有人身上沒有狼性,也不能因此慶幸。哪怕最不幸的人生也會有陽光明媚的時光,也會在砂礫石縫中長出小小的幸福之花。荒原狼也是這樣。大多數情況下他是很不幸的,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他愛人或被人愛時,也能使別人不幸。因為那些愛他的人往往只看到他的一個方面。有的人把他看作一個文雅聰明的怪人而愛他,一旦發現他身上的狼性,就驚異萬分,大失所望。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如同每個造物一樣,哈里希望別人把他當作整體愛他,在愛他的人面前——他非常看重他們的愛情——他不能說謊,掩飾隱瞞他狼性的一面。有的人愛的正是他身上的狼性,愛他放蕩不羈、桀騖不馴、粗獷有力、令人生畏的一面。當他們發現,野蠻兇惡的狼同時又是人,這個人也渴望自己身上有善良溫順的性格,也聽莫扎特的音樂,也朗讀詩歌;也希冀具有人的情操理想時,他們又感到萬分失望,萬分痛苦了。大多數情況下,正是這些人尤其失望,尤其惱怒,荒原報就這樣把自己的兩重性和兩面性帶進他接觸的其他人身上。

但是,誰以為這就完全了解荒原報,完全能想像他簡陋而支離破碎的生活,那他就錯了,他遠沒有深知其人。他不知道,像一切規則都有例外,在特定情況下一個罪人比九十九個好人更使上帝喜歡一樣,哈里也有例外和幸福的時刻。有時他順順噹噹地作為狼,有時順順噹噹地作為入而生存、思想和感覺,有時他們兩方和平相處,互敬互愛,他們不是一方睡覺,一方清醒,而是互相鼓勵,互相加強。在他的生活中,有時,一切合乎常規、人所共知的東西之所以存在,似乎只有一個目的:不時地作短暫的休息,被異常的奇迹、上天的思定突破,讓位給它們。世界上到處都是如此。這些短暫罕見的幸福時刻是否抵消或沖淡了荒原狼的厄運,從而使幸福和痛苦得以保持平衡,或者那幾個小時強烈的幸福是否能把全部痛苦吸收抵消而留有餘地,這個問題讓悠閑自在的人去隨意思考吧。狼也常常思考這個問題,那是無所事事的日子,毫無益處的日子。

這裏尚需提及的是,類似哈里這樣的人還為數不少,許多藝術家就是這種類型的人。這些人都有兩個靈魂,兩種本性,他們身上既有聖潔美好的東西,又有兇殘可惡的東西,既有母性的氣質,又有父性的氣質,既能感受幸福,又能感受痛苦,兩者既互相敵視,又盤根錯節互相併存,猶如哈里身上的狼和人一樣。這些人生活極不安寧,有時在他那不多的感到幸福的瞬間,他會體驗到強烈無比、美妙異常的東西,這瞬間幸福的波濤高高湧起,有如滔天白浪,衝出苦海,這曇花一現似的幸福光彩照人,使他人感動銷魂。許多文藝作品描寫某個受苦的人在短暫的瞬間忽然升華,成了自己命運的主人,他的幸福像天上的星斗光彩奪目,弄得見是看見它的人都覺得那是永恆不變的東西,都以為這正是他們自己的幸福的夢想。所有這些文藝作品都是這樣產生的,都是苦海之上寶貴的然而又是瞬息即逝的幸福之花。這些人的行為和作品儘管名字各不相同,但是他們實際上都沒有生命.就是說,他們的生命不是存在,沒有外形,他們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英雄、藝術家或思想家,就像其他三百六十行一樣。他們的生命是一種永恆的、充滿痛苦的運動,猶如洶湧的波濤拍擊海岸,永無休止,他們的生活是不幸的,割裂的,可怕的,而且一旦人們不願在那罕見的、超越於這混亂的生活而閃閃發光的經歷、行為、思想和作品中去探尋生活的意義的話,他們的生活是毫無意義的。於是這類人中產生了危險而可怕的想法;整個人類生活也許是個大錯,是人類之母夏娃的怪胎,是大自然粗野的、沒有成功的嘗試。他們中也會有另外一個想法:人也許不僅是稍有理性的動物,而且還是天之驕子,是不朽的。

每種類型的人都各有不同的特徵標記,都各有自己獨特的德性和惡習,自己的彌天大罪。荒原狼的特性之一就是他是個夜遊神。對他來說,早晨是最糟糕的時光,他害怕早晨,早晨從來沒有給他帶來過什麼好處。在他一生中,他從來沒有在早晨真正高興過,他從來沒有在午前做過什麼稱心的事;有過什麼好的想法,在上午他既不能使自己愉快,也不能讓別人高興。只有到了下午,他才慢慢地暖和過來,活躍起來,只有快到傍晚的時候,才是他的好時光,他才富有生氣,才能做成一點事兒,有時還滿面春風;喜形於色。這與他需要孤獨、追求自立有關。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對自主之機追求得如此深切和狂熱。他年輕時很窮,費儘力氣才不致挨餓受凍,那時他就寧可節衣縮食,以此來拯救一點能夠自行其是的權力。他從來沒有為金錢和舒服口子出賣過自己,從來沒有把自己出賣給女人和有錢有勢的人,為了維持他的自由,他不知多少次拋棄和拒絕世人眼裏會帶來好處和幸福的東西。他覺得最可恨最可怕的是擔任一官半職,循規蹈矩,受命於人。他對辦公室、秘書處、公事房恨得要死,最可怕的惡夢是夢見自己被囚在兵營里。凡此種種可厭的情況他都有辦法逃避,當然常常要付出很大的代價。這就是他的超人之處,他的長處,在這種事上他是不屈不撓的,不可通融的。他的這種性格是堅定的、一貫的。他的痛苦和命運又恰恰和他的長處緊緊相連。他的情況和大家一樣:他得到了他為本性所使而苦苦追求的東西,但是得之太多反受其害了。開始,這是他的夢想和幸福,後來就變成了他痛苦的命運。追求權力的人毀於權力,追求金錢的人毀於金錢,低聲下氣的人毀於卑躬屈膝,追求享樂的人毀於行樂。正是同樣的道理,荒原狠毀於我行我素。他達到了目的,他越來越隨心所欲,沒有人能給他發號施令,他不用看別人的眼色行事;他的一言一行都由他自已自由決定。因為每個意志堅強的人都能得到他真正的內。心衝動驅使他追求的東西。哈里得到了他的自由,但是他突然發現,他的自由就是死亡,他現在非常孤獨,外界誰也不來打擾他,這使他覺得非常可怕,各式人等都和他毫不相干,連他自己也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他在越來越稀薄的與人無關與孤獨的空氣中慢慢窒息而死。現在的情況是,孤獨和絕對自主已經不再是他的願望和目的,而是他的厄運;是對他的判決了,用魔術呼喚出來的東西再也收不回去了。現在,當他充滿渴望、懷着良好的意願,伸開雙臂準備接受約束,準備和他人共同生活時,已經無濟於事了,現在誰也不來理會他了。其實,並不是人們憎恨他,討厭他。相反,他有許多朋友。許多人喜歡他。但是他得到的始終只是同情和友好的態度。人們請他作客,贈禮給他,給他寫親切的書信,但沒有人真正接近他,他和其他人沒有任何親近感,沒有人願意並能夠和他一起生活。包圍他的是孤獨的空氣和寧靜的氣氛,周圍的一切都從他身邊溜走,他沒有能力建立各種關係,意志和渴望都不能幫助他克服這種無能、這是他生活的重要特徵之一。

另一個特徵是他屬於自殺者之列。這裏必須說明,只把那些真正自盡的人稱為自殺者是錯誤的。這類人中不少是由於偶然的原因才成為自殺者的,自殺並不一定是他們的本性。在這些沒有個性、沒有明顯的特點、沒有經曆命運折磨的普普通通的人中,有些人用自殺了卻一生,但就他們的本性與特點來說,他們並不屬於自殺者的類型;相反,那些按本質屬於自殺者的人中卻有許多人——也許是大部分人——不曾損傷過自己的一根毫毛。哈里是一個“自殺者”,自殺者並非一定有強烈的求死慾望,有的人有這種慾望,但他並非自殺者。自殺者的特點是,他覺得他自己——不管有無道理——大自然的一個特別危險、特別不可靠而又受了危害的嫩芽,他始終覺得自己受到危害,毫無保護,似乎站在窄而又窄的崖尖上,只要外力輕輕一推,或者稍一昏眩,就會掉下萬丈深淵。這類人有一個特徵,即對他們來說;命中注定自殺是他們最為可能的死亡方式,至少他們自己是這樣想像的。這種情緒總是在少年時期就表現出來,而且伴隨他們整整一生,其前提卻並不是他們的生命力不旺盛。相反,在自殺者中間常常發現有些人非常堅韌,非常勇敢,生活的慾望非常強烈。世界上有的人身染小恙就會發燒,同樣,我們稱作自殺者的人往往天生多愁善感,稍受刺激就會一。心想自殺。假如我們有一門科學敢於面對人生,研究人生,而不是僅僅研究生命的機制,假如我們有類似人種學,類似心理學的科學,那麼,上述事實早就盡人皆知了。

我們在這裏對自殺者發的種種議論自然只是些表面現象,這是心理學,也可以說是一點物理學。從玄學的觀點看,事情就完全不同而且清楚多了,因為從這個角度觀察,我們看到的“自殺者”是些因發展個性而深感內疚的人,他們的生活目的似乎不再是自我完成,自我發展;而是自我解體,回歸母體,回歸上蒼,回歸宇宙中。這類人中許多人完全沒有能力進行真正的自殺,因為他們深知自殺是罪孽。但在我們看來,他們是自殺者,因為他們的救世主不是生,而是死,他們自暴自棄,隨波逐流,熄滅生命的火花,回歸本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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