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哈勒爾自傳(1)-2
我去光顧古色古香的小酒館。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大約是在二十五年前,從那時以來小酒館沒有一點變化。老闆娘還是當時的老闆娘,現在的有些顧客二十五年前就常到這裏喝酒小憩,今天他們坐的仍是老位置,用的仍是原來那樣的杯子。我走進這簡樸的酒館,這裏是我避世的場所。固然,這種避世與靜坐在南洋杉旁的樓梯上遁世相差無幾,我在這裏也找不到我的故鄉和知己,我找到的只是一席安靜之地,可以在一個舞台前觀看與我異樣的人表演的陌生的節目。不過,這塊安靜的地方也有它的可貴之處:這裏沒有擁擠的人群,沒有喧鬧,沒有音樂,只有幾個安詳的市民坐在不加修飾的木頭桌旁(桌子沒有鋪大理石面,沒有鑲琺琅面,沒有鋪絲絨檯布,也沒有黃銅裝飾!),每人面前放着一杯味醇的好酒消夜。這幾個常客我都面熟,他們也許都是些貨真價實的庸人,在家裏,在他們那庸俗的住宅里都放着呆板笨拙的家用祭壇,祭壇後面是那可笑的知足常樂的庸俗偶像;他們也許和我一樣,是些孤獨失常的人,理想破滅了,成了借酒澆愁的酒鬼,他們也是荒原狼,窮光蛋;他們到底都是幹什麼的,我不知道。鄉戀、失望、尋求精神補償的需要驅使他們每個人來到這裏,結了婚的人到這裏尋找獨身時光的氣氛,年邁的官員到這裏尋找自己學生時代的歲月,他們大家都相當沉默,喜歡喝酒,像我一樣寧可慢慢地獨斟獨飲半升阿爾薩斯酒,也不願坐在女子樂隊前面看她們表演。我在這裏坐下,在這裏可以果一小時,兩小時也行。我剛喝了一日阿爾薩斯酒,就忽地想起,今天我除了早上吃了點麵包外還沒有吃過什麼東西呢。
真奇怪,人什麼都能往下吞!大約十分鐘前我看了一份報紙,把一個不負責任的人的思想通過眼睛映入我的腦海,把別人的話在嘴裏加進唾液,大口咀嚼,不能消化的又吐了出來。我就這麼吃着,結果整整“吃”了一欄報紙。接着,我吃了一大塊牛肝,這牛肝是人們從一頭被打死的小牛身上取下來的。真奇怪!最好喝的是阿爾薩斯酒。我不喜歡烈性酒,至少平常日子不喜歡喝,這種烈性酒香氣四溢,都有一股特殊味道,而且因此聞名。我最喜歡的是純正溫和、便宜無名的土釀葡萄酒,這種酒不醉人,味道很好,有一股泥土、藍大和樹木的氣味。一杯阿爾薩斯酒加一塊麵包,這就是一頓美餚。可現在,我已經一塊牛肝落了肚,對我這樣一個很少吃肉的人來說這是很不尋常的享受,我又斟滿了第二杯酒。說來也怪,不知哪個綠色山谷里的健壯老實的人種植葡萄,釀成葡萄酒,然後讓那世界各地遠離他們的某些失望的、默默喝酒的市民和一籌莫展的荒原狼從酒杯中汲取一點勇氣,獲得一點暫時的歡快。
管他奇怪不奇怪的2反正喝酒還真不錯,對穩定情緒有幫助。對報紙上那篇無稽文章,我事後輕鬆地笑了一陣,忽然,剛才聽后已經遺忘了的、用木管演奏的鋼琴曲的旋律在我耳邊響起。這旋律像一個小小的反光的肥皂泡,閃着光亮,五光十色地映照出整個世界,然後又輕輕破滅。假如這美妙絕倫的小旋律能暗暗地在我靈魂中紮根,日後又會讓那五彩繽紛的花朵在我心中開放,那我怎麼能算完全垮了呢?即便我是迷途的動物,不理解周圍的世界,但是我能聽到那優美的旋律,所以我愚蠢的生活仍然有它的意義,我身L有什麼東西能答覆疑難,接收來自天國的呼喚,我腦子裏儲存着千百張圖畫:
這是喬托畫在帕多瓦小教堂藍色拱頂上的一群天使,在天使旁走路的是哈姆雷特和戴着花環的莪菲麗亞,世界七一切悲哀和誤會的美好比喻,那一張畫的是站在燃燒的氣球中的基亞諾索在吹號角,那面,亞提亞·施默爾茨勒手裏拿着他的新帽子,婆羅浮屠把他成堆的雕塑吹到空中。儘管這許多優美的形象也活在千千萬萬其他人的心中,然而還有上萬種其他不知名的圖畫和音響印在我的腦海中,它們的故鄉,它們的耳目都只活在我的內心。那古老的醫院院牆呈灰綠色,由於長期風雨侵蝕,牆上斑斑點點,顯得十分破舊,那一條條縫隙、一塊塊污斑中似乎有千百幅壁畫——有誰理會它,有誰把它攝入自己的靈魂?誰愛它,能感受到它那慢慢減退的顏色的魅力?教士們的帶有精緻插圖的古老冊籍,被人們遺忘了的一兩百年前的德國作家的作品,所有那些磨損發霉的書籍,老音樂家的書籍和手稿,記載着旋律的幻想的又硬又黃的樂譜,這些書里的聲音,妙語如珠的也好,荒誕不經的也好,懷古思舊的也好,今天有誰在傾聽這些聲音?有誰心中充滿這些書中的精神和魔力來到與這些書籍精神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誰還會想起古比奧①的山上那棵頑強的小柏樹?這棵柏樹被山上滾下的一塊大石頭砸成兩半,但仍然保住了性命,又長出了新的小小的樹冠。誰還能對那位住在二樓的勤勞的家庭主婦和她的南洋杉正眼相視?誰會在夜晚透過浮動的濃霧辨認萊茵河上空白雲組成的字母?只有荒原狼。有誰在他那生活的廢墟上尋找支離破碎的人生意義,忍受似乎是荒唐的事情,過着似乎是瘋子的生活,暗中卻在最後的迷惑的混亂中希望能接近上帝,得到上帝的啟示?
老闆娘還想給我斟酒,我緊緊捂着我的杯子,站起身來。我不要灑了。那金色的痕迹又閃亮了,提醒我想起永生,想起莫扎特,想起群星。我又能呼吸一個小時了,又能生活一個小時了,又能活在世_L而不用忍受什麼痛苦,不必擔驚受怕,不必感到羞恥。
我走出酒館,來到靜寂的街上;街上冷風颼颼,雨點被風吹打到街燈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射出一閃一閃的微光。現在上哪兒去?如果此刻我會什麼魔術的話,我就讓它給我變出一個漂亮的路易·賽澤式的小客廳,幾位音樂高手為我演奏兩三首亨德爾和莫扎特的曲子。我會很有興緻地去欣賞音樂,像上帝喝醇酒那樣把那清淡高雅的音樂唱下去。噢,要是我現在有一位朋友,他住在一間閣樓里,屋裏放着小提琴,點着蠟燭,他坐在桌旁冥思苦想,那該多好!要是有這樣一位朋友,我就會在萬籟俱寂的夜晚潛進他的房子,悄悄地走上東彎西拐的樓梯,給他一個措手不及,我們會興高采烈地交談,聽音樂,度過這夜深人靜中的幾小時超脫塵世的時光。以往,在那已經消逝的年月,我曾多次享受過這種幸福,但是隨着歲月的流逝,這種感覺已淡漠了,離我而去了,在此時此地與彼時彼地之間橫亘着黯淡的歲月。
我猶豫了一會兒,便登上歸途。我高高地翻起大衣領子,手杖敲在潮濕的路面上發出略略的響聲。我哪怕走得再慢,也用不了多少時間就能到家,很快我又會坐在我的小閣樓里——一我那小小的所謂故鄉,我不喜歡它,但是我又少不了它,因為我已不能像過去那樣在野外遊盪,度過那冬天寒冷的雨夜。這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嗯,好吧,我不願讓那風雨、南洋杉、風濕病痛敗壞我夜晚的雅興,雖然找不到演奏室內樂的樂隊、找不到演奏小提琴的孤獨的朋友,然而那高尚純潔的音樂仍在我心中迴響,隨着有節奏的呼吸,我輕輕地哼着,為我自己表演。我一邊想着一邊向前走。不,沒有室內樂,沒有朋友也行,無可奈何地苦苦尋求溫暖豈不可笑。孤獨就是無求於人,我渴望得到孤獨,天長日久,我總算獲得了它。孤獨是冰冷的,噢,是啊,它又是那樣的恬靜,那樣的廣闊無垠,像那又冷又靜、群星迴旋的宇宙空間一樣。
我走過一家舞廳,迎面傳來一種強烈的爵士樂的聲響,活像一種生肉蒸發的氣味,令人感到又熱又難聞。我駐足停留了一會兒;我非常討厭這類音樂,但是它又總是悄悄地吸引我。雖然爵士樂與我格格不入,但比起當代所有學究式的音樂來,我卻十倍地喜愛爵士樂,因為它能以粗獷歡樂的節奏深深刺激我的感官,激起我一股質樸而直言不諱的情慾。
我站在那兒聞了一會兒,嗅了嗅那帶有血腥味的刺耳的音樂,惱怒而又貪婪地聞了聞大廳里的氣味。抒情的那一半音樂憂鬱而又悅耳,非常傷感;另一半則非常粗獷,變化無常而節奏強烈;然而這兩部分又天真爛漫、和諧地融成一體。這是沒落的音樂,最後幾個皇帝統治羅馬時肯定有過類似的音樂。和巴赫、莫扎特以及真正的音樂相比,這種音樂簡直是胡鬧;但是只要一加比較,就知道這一切就是我們的藝術,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所謂文化。這種音樂有個優點:它非常坦率、純樸、誠實、天真、愉快。在這種音樂里包含有黑人味,美國味,對我們歐洲人來說,黑人和美國人那樣強壯,顯得非常有生氣,非常天真。。、歐洲是否也會變成這樣?是否已經在變化之中?難道我們這些了解並崇敬昔日的歐洲、昔日的真正的音樂、昔日的真正的文學的人只不過是明天就被人遺忘、被人嘲笑的少數愚蠢的、複雜的神經官能症患者?難道我們稱為“文化”。稱為精神、靈魂、優美、神聖的東西只不過是一個早已死亡的幽靈,只有我們幾個傻瓜才以為那是真的、活的?難道就從來不曾有過真正的、生氣盎然的文化?難道我們這些傻瓜夢寐以求的只是一個幻影?
老城區把我融進了它的懷抱,在灰色的夜幕中影影綽綽露出小教堂的輪廓。忽然,我又想起今天傍晚經歷的事情,想起那神秘莫測的尖拱門,想起上面那神秘莫測的燈光廣告牌,想起那嘲弄似地一閃一滅的字母。那字母拼成的是哪幾個字廣普通人不得入內。”還有一句:“專為狂人而設。”我向古老的石牆望去,仔仔細細地瞧着它,心中暗自希望魔術再次出現,希望燈光拼出字來向我這個瘋子發出邀請,希望小門放我進去。也許那裏有我追求的東西?也許那裏在演奏我喜愛的音樂?
四周一片黑暗,黑乎乎的石牆彷彿沉浸在夢幻之中,在冷冷地看着我。石牆孤兒沒有門,也沒有尖頂拱門,連個洞都沒有。我微笑着繼續往前走,朝那堵牆友好地點頭致意。“睡吧,牆,我不喚醒你。隨着時間的流逝,他們會把你拆除,或者貪婪的公司在你身上貼上各種廣告,但是,現在你還挺立在這裏,現在你還那麼優美,雅靜,可愛。”
當我走到一條黑;情的衚衕前時,冷不防從那裏走出一個人,嚇我一跳。他是個孤獨的夜歸者,步履沉重。他頭戴帽子,身穿藍色襯衣,肩上扛根杆子,杆子上掛一張廣告,像集市上的商人那樣,肚子前的腰帶上掛一個敞開的小盒子。他非常疲勞,在我面前無力地走着,沒有回過頭看我一眼,要不然我就會向他打招呼,送他一支煙。當他走到下一盞路燈下時,我想看看那掛在杆子上端的紅紙L寫的是什麼字,可惜那張紙晃來晃去,我無法看清。於是我就向他喊了一聲,請他讓我看看那張廣告。他停下腳步,把杆子拿正,這時我才看清那跳躍晃動的字母組成的字是:
無政府主義者的晚間娛樂!
魔劇院!
普通人不得……
我歡呼起來:“我找的就是它2您的晚間娛樂是什麼?在什麼地點、什麼時候舉行?”
他挪動腳步,又走起路來。
“普通人不得入內,”他無精打采地冷冷回答了一句,就跑開了。他已經煩了,他要回家。
我跟着跑過去,對他喊道:“站住!您的小盒子裏裝的什麼?我想買一點。”
那人不肯停步,一邊走一邊機械地從小盒子裏拿出一本小書遞給我。我慌忙接過書,放進口袋。我在那裏解大衣的扣子掏錢時,他已經走進旁邊的一扇大門,關上門不見了。我聽見他那沉重的腳步走過院子裏的石頭路面,走上一道木梯,然後就什麼也聽不見了。突然,我也感到非常疲勞,朦朧地感到夜已很深,該回家了。我加快腳步,迅速穿過兩旁都是高牆的沉睡的郊外小巷,來到我住的那個地段。這一帶住的是官員和收入低微的退休老人,乾乾淨淨的小公寓前有小塊的草地,牆上爬着常春藤。我走過常春藤和草地,走過一棵小板樹,來到樓門前,我找到鑰匙眼,按了燈鈕,輕手輕腳走進玻璃門,經過擦得沸亮的柜子和盆栽小樹,開開我的房門——我的小小的所謂故鄉。我房間裏,靠椅、爐子、墨水瓶、畫盒、諾瓦利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正等着我歸來,就像母親或妻子、孩子、使女和狗、貓等着別的、正常的人回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