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
長大以後,各方面都有了精細的改進,原來那些味道沒有了,只是有另一種顯然難忘的、顯然令人愉快的味道——窟窿眼兒的味道——取代了它們。尤其是同女人玩過之後留在手指上的那種味道,因為也許以前沒有注意到,可這種味道甚至比窟窿眼兒本身的味道更可愛,因為它帶着已成為過去時的香水味,但是,這種表明你已長大的味道,同童年時代的那些味道相比,只是一種微弱的味道。這種味道在你大腦的想像中幾乎同在現實中消失得一樣快。對於所愛過的女人,人們會記得她們的許多事情,但是卻很難記得她們那眼兒的味道——全然不會。另一方面,濕頭髮的味道,一個女人的濕頭髮味道,卻更加強烈持久得多——為什麼呢?我不知道。甚至現在,在差不多四十年之後,我還能記得我蒂麗姑媽洗頭以後的頭髮味道。她總是在熱得要命的廚房裏洗頭。通常是在星期六傍晚前,為參加舞會做準備,而舞會又意味着另一件怪事——會出現一個佩帶十分漂亮的黃色條紋裝飾的騎兵中士,一個非常英俊的中士,甚至在我眼裏,也是太彬彬有禮,太有男子氣概,太聰明伶俐了,像我蒂麗姑媽這樣的低能兒根本配不上他。但不管怎麼說,她坐在廚房餐桌旁的小凳上用一條毛巾擦乾頭髮。她旁邊放着一盞罩着熏黑的玻璃罩的油燈,燈旁邊是兩把燙髮鉗。我一看到這些就充滿莫名其妙的厭惡。她總是使用一面支在桌上的小鏡子;我現在可以看到她一邊擠鼻子上的黑頭粉刺,一邊對自己做怪臉。她是一個難看的女人,沒什麼本事,粘粘乎乎,瞅着兩顆大撩牙,只要她一笑,嘴唇往後一掀,就露出一副馬臉。
她就是洗完澡以後,也散發著一股汗味,但是她頭髮的味道——那種味道我永遠不會忘記,因為不知怎麼的,這味道同我對她的恨和輕蔑聯繫在一起。這種味道,在頭髮幹起來的時候,就像從沼澤地底下發出來的味道一樣。有兩種味道——一種是濕頭髮的味道,另一種是她扔到爐子裏,燃燒成火焰的同一種頭髮的味道。她總是梳下來一些打了結的頭髮卷,它們還帶着她油膩骯髒的頭皮上的汗與頭皮屑。我常站在旁邊看她,很想知道舞會會是什麼樣子,很想知道她在舞會上做些什麼。在她全部打扮完畢的時候,她會問我她看上去是否漂亮,我是否愛她,當然,我會告訴她:是的。但是然後在廁所里,它在廚房旁邊的門廳里,我會坐在窗台上燃燒的蠟燭發出的搖曳燭光中,對自己說,她看上去瘋了。在她走了以後,我會拿起燙髮鉗,聞它們的味道,把它們捏緊。它們令人討厭而又使人着迷——像蜘蛛。這廚房裏的一切都使我着迷。我雖然對它很熟,但我從來沒有征服它。它既如此公開,又如此秘密。我在這裏洗澡,在大鐵皮盆里,在星期六。在這裏,三姐妹洗澡並打扮自己。在這裏,我祖父站在水斗邊洗上半身,然後把他的鞋遞給我,讓我把它們擦亮。在這裏,我冬天裏站在窗前,注視着窗外紛飛的大雪,我陰鬱地、茫然地注視着,就好像我在子宮裏一般,聽着水的奔流,而我母親則坐在馬桶上。秘密的談話都在廚房裏進行,他們從這裏嚇人的、令人憎惡的集會出來,總是臉拉得長長的,一副莊嚴的面孔,要不就是眼睛哭得紅紅的。他們為什麼跑到廚房去,我不知道,但是常常有這樣的情況:正當他門站着開秘密會議,為一個遺囑爭吵不休,或決定如何打發某個窮親戚的時候,門突然被打開,來了一個客人,於是氣氛立即就改變了。我的意思是說,極大地改變了,就好像他們如釋重負,因為在某種外力的干預下,他們不用再繼續一個沒完沒了的秘密會議,免去了這種令人討厭的事情。我現在記得,看到門打開,一個不速之客的臉探進來,我的心會高興得蹦起來。
馬上會有人給我一隻玻璃大罐,讓我到街角的酒館去打酒。我跑到那裏,在通往住家的入口旁有一個小窗子,我從小窗子把玻璃罐遞進去,然後等着,直到裝滿冒泡啤酒的玻璃罐遞迴到我手中。像這樣跑到街角去打一罐啤酒,是一場絕對大規模的遠征。首先是就在我們樓底下的理髮店,斯坦利的父親在那裏開業。經常有這樣的情況:正當我衝出去買什麼東西的時候,我會看到斯坦利的父親正用磨剃頭刀的皮帶啪啪地抽他。一看到這情況,我就熱血沸騰。斯坦利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他父親不過是一個波蘭酒鬼。然而,有一天傍晚,正當我拿着玻璃罐衝出去的時候,我十分高興地看到另一個波蘭人用一把剃刀攻擊斯坦利的老爹。我看到他老爹脖子上淌着血,臉色煞白,正倒退着往門邊來。他倒在店鋪門前的行人路上,一邊掙扎,一邊呻吟。我記得我看了他一兩分鐘,對此感到心滿意足,高高興興地走開了。斯坦利在父親打架時溜出來,陪我走到酒館門口。
他也很高興,儘管他有點兒害怕。我們回來時,救護車已經停在門前,他們把他放在擔架上抬着他,他的臉和脖子上蓋着一塊床單。有時候,碰巧卡洛爾神父最得意的唱詩班男童在我一個人舞拳弄腳的時候從家門前走過,這是一件頭等重要的事情。
這男孩比我們任何一個都大。他是一個同性戀,一個醞釀中的同性戀者。就是他從我們面前走過,也常常把我們惹火。他剛一被玷污,消息就從四面八方傳開,在他到達拐角以前,就被一幫男孩圍了起來,這些男孩都比他小得多,他們嘲笑他,模仿他,一直把他弄得哭了起來。然後我們會像一群狼一樣撲到他身上,把他拽倒在地,把衣服從他背上扯掉。這是不光彩的行為,但是它使我們感覺良好。還沒有人知道同性戀者是什麼玩藝兒,但是不管是什麼玩藝兒,我們反對它。我們以同樣方法反對中國佬。有一個中國佬經常從街那頭的洗衣店經過這裏,他也像卡洛爾神父教堂里的那個同性戀一樣,不得不受到圍攻。
他的模樣跟教科書上看到的苦力圖片十分相像。他穿着一件黑色羊駝毛盤扣上衣,一雙沒有後跟的拖鞋,留着一根長辮子。通常他都是手插在袖筒里走路。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走路的樣子,一種偷偷摸摸、裝腔作勢、女里女氣的走路樣子,我們感到十分陌生,而且感受到威脅。我們怕他怕得要命,我們也恨他,因為他對我們的嘲弄完全無動於衷。我們認為他太無知了,不可能注意到我們的侮辱。然後有一天,我們去洗衣店,他讓我們吃了一驚。開始他遞給我們那包洗好的衣服,然後他伸手到櫃枱底下,從大袋子裏抓出一把荔枝。他笑着從櫃枱後面出來開門。他還是笑着抓住阿爾菲-貝查,扯他的耳朵;他依次抓住我們每一個人,扯我們的耳朵,仍然笑着,然後他做了一個惡狠狠的鬼臉,像貓一樣飛快地跑到櫃枱後面,操起一把長長的、樣子難看的刀子,沖我們揮舞。我們拚命逃離這個地方。當我們到達街角回頭看時,我們見他手裏拿着一把熨斗站在門口,樣子十分鎮靜,十分心平氣和。這次事情之後,再沒有任何人願到洗衣店去了;我們不得不每星期給小路易斯-庇羅沙一個硬幣,讓他為我們取洗好的衣服。路易斯的父親在街角有一個水果攤。他常常遞給我們一些爛香蕉,作為他喜歡我們的標誌。斯坦利尤其喜歡爛香蕉,因為他姑媽常做油炸香蕉給他吃。炸香蕉在斯坦利家被看作精美食品。有一次斯坦利過生日,家人為他舉行了一次聚會,所有鄰居都受到邀請。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直到後來端來了一盤炸香蕉。不知怎的,沒有人要碰那香蕉,因為這是只有斯坦利父母那樣的波蘭人才知道的菜。人們討厭吃炸香蕉。在窘困之中,某個最小的聰明小孩建議把炸香蕉給瘋維利-曼。維利比我們誰都年齡大,但不能說話。他只會說“別要!別要!”他對什麼都說“別要!別要!”所以給他香蕉的時候,他也說“別要!”他伸出雙手去取香蕉,但是他的弟弟喬治在場,他們拿爛香蕉來騙他的瘋哥哥,使他感到受了侮辱。於是喬治跟人打了起來,而維利看到弟弟遭到攻擊,也尖叫着“別要!別要!”打了起來。他不僅打其他男孩,也打女孩,搞成了一場大混戰。最後,斯坦利的老爺子聽到吵鬧聲,手裏拿着一根磨刀皮帶,從理髮店上樓來。他抓住維利-曼的頸背,開始抽打他。這當口,他弟弟喬治溜出去叫曼老先生。這曼老先生也是個酒鬼,穿着襯衣就來了,看到可憐的維利挨醉鬼剃頭師傅的打,就用一副老拳去揍他,揍得很兇。維利這時候被放開,在地上爬來爬去,吞吃着掉在地上的炸香蕉。他一看到香蕉,就像一隻雌山羊一樣迅速把它們吃掉。老先生看到他趴在地上像山羊一般嚼香蕉,怒不可遏,就拾起皮帶,拚命去追維利。現在維利開始嚎叫——別要!別要!
這是如此奇怪,如此非同尋常的事情,以致喬-蓋哈特被視為一個遊俠騎士。沒有人贊成喬尼的行為方式,然而也沒有人會想到去向小西爾弗斯坦道歉。這是這樣一種高貴典雅的行為,以致喬-蓋哈特被看作是一個真正的紳士——左鄰右舍中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紳士。這一個我們中間從來未被使用過的詞,現在掛在每個人的嘴上,當一個紳士被視為一種榮譽。我記得,這個被打敗的喬-蓋哈特像這樣突然變成了紳士,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幾年以後,當我搬到另一個地段居住,遇到了法國小孩克羅德-德-洛蘭的時候,我已經準備好理解並接受“一個紳士”。這個克羅德,我以前從未見到過這樣的男孩。
在以前那個地段,他沒準兒會被看作一個軟蛋;因為首先他說話太好聽,太正確,太有禮貌了,其次他太體貼人,太文雅,太殷勤。然後,在同他一塊兒玩的時候,他母親或父親走過,他會突然說起法語來,使我們大吃一驚。我們聽到過德語,讓德語侵入到我們當中還馬馬虎虎,但是法語!嘿!說法語,甚至就是聽懂法語,都是徹底老外,徹底貴族化,徹底腐朽,徹底高不可攀,而克羅德是我們當中的一員,哪方面都像我們一樣好,甚至還更好一點,我們不得不私下承認,但是有一個污點——他的法語!它使我們反感。他沒有權利住在我們的地段,沒有權利像他現在這樣有本事,有男子風度。經常有這樣的情況:他母親把他叫回家,我們同他說了再見,這時候我們就聚集在一塊兒,來來回回地討論洛蘭一家。我們很想知道,例如,他們吃什麼,因為他們是法國人,他們一定和我們的習慣不一樣。
還從來沒有人踏進過克羅德-德-洛蘭的家門——這是另一件可疑的、令人反感的事實。為什麼?他們在隱藏什麼?然而,當他們在街上從我們身邊經過時,他們又總是十分真誠,總是微笑,總是說英語,而且是最棒的英語。他們往往使我們感到十分自我羞愧——他們更優越,那是實際情況,而且還有另一件令人費解的事情——別的男孩都是你直截了當地問他什麼,他就直截了當地回答什麼,而克羅德-德-洛蘭卻從來不是直截了當地回答問題。他在回答前總是十分迷人地笑笑,十分沉着鎮靜,使用我們望塵莫及的諷刺和嘲笑。他是我們的眼中釘,肉中刺,這個克羅德-德-洛蘭,當他終於從這個地段搬走的時候,我們都鬆了一口氣。至於我自己,也許過了十年或十五年以後,我才考慮這個男孩和他古怪的典雅舉止。到那時候,我才感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因為突然有一天,我想起來,克羅德-德-洛蘭曾在某一場合來到我跟前,顯然是要贏得我的友誼,而我卻對他很傲慢。在我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克羅德-德-洛蘭一定在我身上看到了與眾不同的東西,他向我伸出友誼之手是看得起我。但是在那些日子裏,我有那樣一種行為準則,就是要合群。如果我成為克羅德-德-洛蘭的知心朋友,我就是背叛了其他男孩。隨這樣一種友誼而來的,無論是什麼樣的好處,都同我無緣;我是大伙兒中的一員,疏遠克羅德-德-洛蘭這樣的人是我的責任。我必須說,在隔了更長一段時間之後——在我在法國呆了幾個月之後,我又一次想起了這件事。法語中“raisonnable(懂道埋的)”一詞,對我來說獲得了全新的意義。有一天,我偶然聽到這個詞,我就想起克羅德-德-洛蘭在他家門前街上的主動表示。我清晰記得他用了“reasonable(英語中與raisonnable相應的詞)”一詞。他也許是要求我“懂道理”,當時這個詞從來沒有從我口中吐出來過,因為我的詞彙中不需要它。這個詞像“紳士”一樣,很少有人說,即使說也都十分謹慎小心。這是一個會使別人嘲笑你的詞。有許多那樣的詞——例如,“really(真的)”。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使用過“really”這個詞——直到來了傑克-勞森。他使用這個詞是因為他父母是英國人,雖然我們拿他開玩笑,但我們原諒他說這個詞。“Really”這個詞使我立即想起住在原來那個地段的小卡爾-拉格納。卡爾-拉格納是一個政治家的獨生子,他們住在相當豪華的菲爾莫爾小街上。他們住的一幢紅磚小樓靠近那條街的末端,總是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我記得這幢房子是因為我上學路上經過它的時候,常常注意到門上的銅把手擦得有多漂亮。事實上,別人家沒有在門上有銅把手的。總之,小卡爾-拉格納是家長不許他們同其他小孩交往的那些孩子之一。事實上,他很少露面。我們看到他同他父親走在一起,通常是在星期天。如果他父親不是周圍地區的一個強有力的人物,卡爾會被人用石頭砸死。他的星期日裝束真叫人受不了。他不僅穿長褲和漆皮鞋,而且炫耀着一頂圓頂禮帽和一根手杖。一個男孩在六歲的年紀會讓人這樣來打扮他,一定是個笨蛋——那是一致的看法。有人說他有病,好像那是他穿古怪服裝的理由。奇怪的是,我一次也沒聽到他說話。他如此高雅,如此講究,以至於他也許想像,在大庭廣眾面前說話是欠缺風度的。無論如何,我常在星期天上午等着他,就為了看他同他父親一起經過。我注視他時帶着那樣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就跟我注視消防隊員清洗消防站里的消防車時一樣。有時候,在回家路上他會拿着一小盒雪糕,是最小的那種包裝,也許剛夠他吃,作為飯後甜食。“飯後甜食”是又一個我們莫名其妙地熟悉起來的詞,我們貶義地使用它來談論小卡爾-拉格納及其家人之流。我們可以花幾個小時來琢磨這些人吃的“dessert(飯後甜食)”究竟是什麼玩藝兒,我們的樂趣主要在於來回擺弄這個新發現的詞“dessert”。這個詞也許是從拉格納家私運出來的。一定也是在這個時候,桑托斯-杜蒙特名聲大振。在我們聽起來,桑托斯-杜蒙特那時候聽起來,有點兒令人愉快的外國味兒,與通常的外國人或外國東西,如中國洗衣店、克羅德-德-洛蘭高傲的法國家庭等,截然不同。桑托斯-杜蒙特是一個魔術般的詞,暗示着兩撇線條平滑的漂亮的小鬍子,一頂墨西哥闊邊帽,踢馬刺,某種快活、精美、幽默的東西,充滿着狂熱的幻想。有時候它帶來咖啡豆和草帽的香味,或者,因為它這樣帶有完全的異國情調,這樣充滿幻想,就會扯得很遠,竟關心起霍屯督人的生活。因為我們當中有一些年紀大的孩子正在開始讀書,他們會按鐘點給我們講幻想故事,這是他們從《阿以莎》、韋達的《在兩面旗幟下》之類的書中撿來的一些材料。真正的知識趣味,在我心中十分明確地同我十歲左右搬去的那個新地段拐角處的空地相聯繫。在這裏,當秋天來臨時,我們站在烤着土豆片和我們帶來的幾小罐生土豆的篝火前面。隨後就有一種新型的討論,不同於我以前所知道的總是來自書本的討論。有人剛讀了一本冒險書,或者一本科學書,馬上整條街就因為引入了一個至今無人知曉的主題而活躍起來。也許是這些孩子之一剛發現有日本潮流這樣的事情,他就會設法向我們解釋日本潮流是怎樣產生的,它的目的是什麼。這是我們學習事物的唯一方法——好像是靠着柵欄,一邊烤着土豆片和生土豆。這些知識沉積得很深——事實上如此之深,以致後來同一種更精確的知識衝突時,很難把較早的知識排除出去。就是以這樣的方式,有一天一個較大的男孩向我們解釋說,埃及人知道血液循環,於是我們就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以致後來很難一下子接受關於英國人哈維發現了血液循環的故事。現在我也並不感到奇怪,當時我們的談話大多是關於遙遠的地方,例如中國、秘魯、埃及、非洲、冰島、格陵蘭。我們談論鬼,談論上帝,談論靈魂的輪迴,談論地獄,談論天文學,談論不熟悉的鳥和魚,談論寶石的形成,談論橡膠園,談論拷問方法,談論阿茲台克人和印加人,談論海上生活,談論火山和地震,談論全球各地的葬禮和婚禮,談論語言,談論美洲印第安人的起源,談論正在絕種的野牛,談論怪病,談論吃人肉,談論巫術,談論月球旅行以及月球上是什麼樣子,談論殺人兇手和攔路強盜,談論聖經里的奇迹,談論陶器的製造,談論各種各樣家裏和學校里從未提起過的話題,這些話題對我們極端重要,因為我們渴望得到這些知識。世界充滿着奇迹與神秘,只有當我們顫抖着站在那塊空地里的時候,我們才開始嚴肅地談淪,並感到需要進行既愉快又嚇人的交流。
生活的奇迹與神秘——我們成為負責任的社會成員時被扼殺了!直到我們被推出去工作以前,世界對我們來說都是很小的,我們生活在它的邊緣上,好像是在未知世界的邊界上。
一個小小的希臘世界就深刻到足夠提供一切變異、一切冒險、一切思考。它也不是那麼十分小,因為它保留着最無限的潛力。我擴大我的世界,卻一無所獲;相反,我失去了許多。我想要變得越來越孩子氣,向相反的方向超越童年。我要同正常的發展路線完全背道而馳,進入一個超嬰兒的存在王國,一個絕對瘋狂混亂的王國,但卻不同於周圍的這個世界那種瘋狂混亂。我是一個成年人,一個父親,一個負責任的社會成員。我掙我每天的麵包。我使自己適應了一個從來不屬於我的世界。我要衝破這個擴大的世界,重新站到一個未知世界的邊界上。這個未知世界將使這個蒼白、片面的世界黯然失色。我要超越父親的責任,而走向無政府主義者的不負責任,這種人不可能被強迫,被哄騙,被收買,被背叛。我要讓蒙面夜騎奧伯龍當我的嚮導,他張開他的黑翅膀,同時消滅了過去的美與恐怖,我要迅速而堅韌不拔地逃向永久的黎明,不給後悔、遺憾、悔改留下餘地。
我要勝過有害於世界的創造發明者,為的是要重新站在一個無法通過的深淵面前,即使最強有力的翅膀也無法使我飛越這個深淵。甚至我必須變成一個只居住着痴心妄想者的野生自然公園,我也絕不停下來,呆在這負責任的成年生活的有條不紊的昏庸之中。我必須這樣做,來紀念上帝賜給我的那種生活完全無法比擬的另一種生活,紀念一個被屈服者的相互同意所扼殺和窒息了的小孩子的生活。父母親創造的一切我都不認為是我自己的。我要回到一個比古希臘更小的世界,回到一個我伸手總能觸摸到的世界,我時時刻刻所知道、所看見、所認識的世界。對我來說,任何其他世界都是無意義的、陌生的、敵對的。
在重新越過我小時候認識的第一個光明世界時,我希望不要呆在那裏,而要使勁回到一個更光明的世界,我一定是從那裏逃出來的。這個世界什麼樣,我不知道,我也不相信我會找到它,然而這是我的世界,別的東西沒有一樣引起我的興趣。
我第一眼看到這個光明的新世界,對它的最初理解,是由於碰見了羅依-漢密爾頓。當時我二十一歲,也許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年。我十分絕望,因而決定離家謀生。我想的是加利福尼亞,說的是加利福尼亞,我計劃去那裏開始一種新生活。
我如此強烈地夢想着這個新的希望之鄉,以至於後來,當我從加利福尼亞回來的時候,我幾乎不記得我見到的加利福尼亞,我想起的、談起的,只有我在夢中認識的那個加利福尼亞。就在告別前,我遇到了漢密爾頓。他是我老朋友麥克格利高爾的說不清的同父異母兄弟;他們只是在最近才互相認識,因為羅依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加利福尼亞,他的印象一直是,他的真正父親是漢密爾頓先生,而不是麥克格利高爾先生。事實上,正是為了搞清楚他的父親身分之謎,他才到東海岸來的。同麥克格利高爾住在一起,顯然並沒有使他更接近於謎的解開。在認識了他曾斷定為他的生父的那個人之後,他似乎比以往更加為難了。他後來向我承認,他為難是因為在兩個人身上都跟他自己的想像沒有一點兒相似之處。也許正是這個決定應該把誰看作父親的惱人問題促進了他自己性格的發展。我這樣說,是因為剛一被介紹認識他,我就立刻感到,我在一個從來不了解的那類人面前。由於麥克格利高爾對他的描述,我已經準備好去見一個相當“古怪的”人,“古怪的”在麥克格利高爾嘴裏,意思是有點兒瘋癲。他確實古怪,但是十分清醒,立即就使我感到很興奮。我第一次同一個來到詞意背後、抓住事物本質的人談話。我感到我在同一個哲學家談話,不是一個我在書本上遇到的那類哲學家,而是一個不斷進行哲理探討的人——而且是體驗了他解釋的這種哲理的人。那就是說,他根本沒有理論,除非是深入到事物的本質中去,並且,按照每一個新的啟示,來如此這般地過他的生活,以便在揭示給他的真理和這些真理在實踐中的例證之間,只有最小限度的不一致。當然,他的言行在他周圍那些人眼裏是古怪的,然而,他的言行在酉海岸那些了解他的人眼裏並不古怪,在那裏,按他自己的說法,他如魚得水。他在那裏顯然被視為上等人,人們畢恭畢敬,甚至帶着畏懼聆聽他的說話。
我發現他處於一場鬥爭之中,我只是在多年以後才懂得這種鬥爭。那時候,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重視找到他真正的父親;事實上,我還常常以此來開玩笑,因為在我看來,有沒有父親是無所謂的,母親也是一樣。在羅依-漢密爾頓身上,我看到了一個人具有諷刺意味的鬥爭,他已經解放了自己,卻還在尋求確立一種可靠的身世關係。這種關係是他絕對不需要的。
關於真假父親的這種衝突,悖論式地使他成為一個超父親。他是一個教師,為人師表;他只要一張開嘴,我就明白我在傾聽一種學問,它截然不同於我至今同這個詞相聯繫的任何東西。把他看成一個神秘主義者而不予理睬,這是很容易的,他無疑是一個神秘主義者,但他是我碰到的第一個也知道如何腳踏實地的神秘主義者。他是一個知道如何發明實用物品的神秘主義者,在這些實用物品中有石油工業極其需要的鑽機,他後來還為此發了大財,但是,由於他那古怪的形而上學談話,當時沒有人十分注意到他非常實用的發明。這被看作他的又一個瘋狂想法。
他不斷談論他自己,談論他同周圍世界的關係,他的這種品質給人造成一種不好的印象,好像他只是一個自吹自擂的自我中心主義者。甚至有人說,似乎他更關心的是麥克格利高爾先生作為父親的真實身分,而不是父親麥克格利高爾先生。這話就其涉及的範圍而言,是夠真實的。它的意思是說,他對他新發現的父親沒有真正的愛,只是從他發現的真情實況中得到一種強烈的個人滿足;他是在以他通常的自我誇張方式利用這種發現。當然,這是非常真實的,因為麥克格利高爾先生本人無限小於作為失散父親象徵的麥克格利高爾先生,但是麥克格利高爾們對象徵一無所知,就是對他們解釋,他們也絕不會理解的。他們正在作出一種矛盾的努力,既要擁抱長期失散的兒子,同時又把他降到一個可以理解的水平上,他們在這個水平上要以不是把他理解為“長期失散的”,而是僅僅理解為兒子;而稍有一點點理智的人都明白,他的兒子根本就不是兒子,而是一種精神上的父親,類似於基督,我可以說,他正在最英勇地努力把他已經十分明確擺脫的東西作為有血有肉的東西來接受。
因此,這個我最熱烈崇拜的怪人會選擇我作為他的知己,使我感到吃驚和榮幸。對比之下,我的方式就不對頭了:書卷氣、知識分子氣、世俗氣,但是我幾乎立即就拋棄了我性格的這一方面,讓自己沐浴在溫暖、直接的靈光中,這靈光是深刻的,是創造物的天然直覺。來到他的面前,給我一種脫去衣服,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剝去皮的感覺,因為他所要求於談話對方的遠遠不止是單純的赤裸。在同我談話的時候,他是在向一個我只是模模糊糊懷疑其存在的我說話,這個我,例如,在我正讀着一本書,突然明白我一直在做夢時,就會冒出來。很少的書有這種能力,能使我陷入神思恍惚中,在這種完全神智清醒的神思恍惚中,人們不知不覺地作出了最深刻的決定。羅依-漢密爾頓的談話就帶有這種性質。它使我空前警覺,超自然地警覺,同時又不破壞夢的結構。換句話說,他是在訴諸自我的萌芽,訴諸最終會發展的超過赤裸裸個性的那種存在,這存在會超過綜合的個性,讓我真正成為孤身一人,為的是設計出我自己特有的命運。
我們的談話就像一種秘密的語言,在談話當中,別人都睡著了,或者像鬼魂一樣消失了。對我的朋友麥克格利高爾來說,這種談話莫名其妙,令人生氣;他比任何其他人都了解我,但是他在我身上從來沒有發現任何同我現在呈現給他的性格相一致的東西。他把羅依-漢密爾頓說成一種壞影響,這又說得十分正確,因為我同他同父異母兄弟的這次意外相遇,比任何其他事情都更加造成了我們的疏遠。漢密爾頓打開了我的視野,給了我新的價值觀,雖然我後來將失去他傳給我的視覺,但是我絕不會再像他到來以前那樣來看世界,看我的朋友。漢密爾頓深刻地改變了我,只有一本稀有的書,一種稀有的個性,一種稀有的經驗,才能這樣來改變一個人。我一生中第一次懂得了經歷一種必不可少的友誼是怎麼回事,卻又不會因為這種經歷而感到被奴役或者有依附感。在我們分手之後,我從來沒有感到需要他實際上在我跟前;他完全獻出自己,我擁有他而不被他擁有。這是第一次對友誼的純潔完美體驗,從來未被任何其他朋友重複過。漢密爾頓是友誼本身,而不是一個朋友。他是人格化的象徵,因而也是十分令人滿意且今後對我來說卻不再必要的象徵。他本人徹底了解這一點。也許,正是沒有父親這一事實,推動他沿着自我發現的道路前進,這是投身到世界當中去的最後過程,因而也就實現了紐帶的無用性。當然,他當時處於完全的自我實現當中,不需要任何人,尤其是他在麥克格利高爾先生身上徒然尋找的肉體父親。他到東部來,找出他真正的父親,這一定有點兒對他進行最後考驗的性質,因為當他說再見,當他拒絕承認麥克格利高爾,也拒絕承認漢密爾頓先生的時候,他就像一個清除了一切雜質的人。我從未看見過一個人像羅依-漢密爾頓說再見時那樣,看上去如此孤單,如此完全孑然一身,如此生氣勃勃,如此相信未來。我也從未看見過他給麥克格利高爾家留下的那種混亂與誤解。就好像他在他們當中死去,復活,正在作為一個全新的、不認識的人向他們告別。我現在可以看見他們站在通道上,兩手空空,有點兒愚蠢、無助的樣子,他們哭着,但不知道為何而哭,除非是因為他們被剝奪了他們從未擁有的東西。我就喜歡像這樣想起這件事。他們都不知所措,若有所失,模糊地、十分模糊地意識到,一次了不起的機會莫名其妙地提供給他們,而他們卻沒有力量或想像力來抓住它。這就是那愚蠢、空洞的手的顫抖暗示給我的東西;這是一種目睹着比我可以想像的任何東西都更痛苦的姿態。它給我一種感覺,感到在面對真理的時候,這個世界有着可怕的不足。它使我感到血緣關係的愚蠢,感到非精神的愛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