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薩拉看了看手錶。時間是10點鐘。銀行前門的大街已安靜下來,大多數人正在忙於上午的工作,不過街道上仍有一種緊張繁忙的氣氛。針線街、王子街、科恩希爾街、威廉工街、維多利亞女王街以及波爾特瑞路都在銀行這裏匯合,致使其無論在功能上還是在地理上皆成為金融城的心臟。薩拉走在這些擁擠、微風拂面的街道上,每每感到異常興奮。她似乎總是加快步伐,更加註意周圍的一切。此刻她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覺得自己儼然成了某件事情的中心。以往那些也許主要是基於幻想的情感眼下則是基於事實了:位居金融城要津的頭面人物已經與她接觸過,她現在是在替英格蘭銀行行長效力。事實上,這件事別人是看不出來的。對於薩拉來說,這並不很重要。她已見過行長,與他達成了一項協議,對她而言這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
她從針線街拐進老布羅德街,走過幾百碼後到達芬利斯銀行。她向保安人員亮出通行證,走進大門,乘內壁裝着鏡子的電梯上到交易大廳。她將通行證放進自動安全監測器里一刷,大門隨之咔嗒一聲打開,裏面是一間面積很大、過度擁擠、自由平面式佈置的房間,乍看上去就像是在舉辦一次高技術廢舊雜品廉價拍賣活動。
她首先聽到喧囂聲,然後看到一片混亂。300名交易員、銷售員和助手像層架式雞籠里的母雞一般緊緊擠靠着坐在那裏。
他們群集在迷津般的辦公桌兩側,那些辦公桌似網絡一般佈滿了整個大廳。有些人會蕩來蕩去,緊接着,會如同被電擊一般飛快地伸手抓起電話聽筒,突然站起來,發瘋似的大叫大嚷並比劃着手勢,幾秒鐘之後又復歸平靜。薩拉走入這片極度混亂之中。標識物少得可憐:這兒一面旗幟,那兒一幅色情掛歷,沒有更個人化的東西,沒有給人舒適感的東西,沒有花草,沒有鬆軟的扶手椅或者高檔的地毯。高高堆架的電腦顯示器與放在小得不能再小的枱面上的咖啡杯、電話和債券收益計算器在爭奪空間。成堆的文件資料以及債券發行說明書不大穩當地堆放至大腿高度。大廳的地面已加高,以便鋪設為幾百台電腦終端輸送訊號的長達幾英里的電纜線。天花板已放低,以便容納為眾多機器和頭腦發熱的交易人員送去冷氣的高效率空調系統。人們肘挨肘地坐在彼此之間那種導致幽閉恐怖症的空隙之中。
薩拉在鬧哄哄的問候聲中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嗨,今晚有重大活動嗎,薩拉?”薩拉這身打扮是為見行長而準備的,比平時來交易廳穿的服裝時髦一些。她忍不住要笑出來。這些交易員對周圍發生的事情無所不知,這回他們僅僅誤差了幾個小時。他們是一批對流行時尚十分敏感的觀察家,能從一條裙子的款式或者裙子底邊離地的高度之中讀出成段成段的故事。
薩拉珍惜地守護着她的私人生活,這隻能刺激人們的猜測。偶爾她會編造一些趣聞讓這些交易員開開心,但是,作為人性的尖銳判官的他們很少會輕信她那些轉移注意力的胡扯。她有一種善於避人耳目的特點,儘管這些交易員覺得不可能理解她,但從未放棄過努力。
在一陣笑聲的掩飾下,薩拉坐下來,打開顯示器,收看到一個巨大的電子天地,其間的故事是以數字運動來講述的。機器呼呼啟動后,隨即神經質地發出喀啦啦的聲音。屏幕發出搖曳的綠光在那些因日照不足而顯得蒼白的面孔上投下一層病態的陰影。薩拉讀出從那檯布盧姆伯格牌顯示器屏幕下方捲軸般顯示出的信息公告:
歐洲植物油在捉摸不定的芝加哥市場上遭到殺價。
拳擊——尤班克與本唇槍舌劍(註:尤班克和本系英國兩位拳擊手)。
威森塞爾猛烈抨擊世界對南斯拉夫漠不關心。
老一套新聞。沒有發生什麼大事。
2點30分,戴維-里德衝著坐在兩英尺之外的薩拉喊了起來。
“薩拉-詹森。獵頭公司的電話。1號線。”交易員們的腦袋轉了過來,哄然大笑,隨後又安靜下來,看着她這邊,想聽聽是怎麼回事。
“哦,你們這幫人,干點兒正經事去吧。”薩拉氣沖沖地說。她接通了1號線:“喂?”
“薩拉,我是休-班克斯。”
“你好,休。”薩拉笑了起來。
交易員們對獵頭公司的人都很熟悉,對他們為保密所使用的別名也了如指掌。揭穿他們的老底似乎是交易員們樂此不疲的遊戲。薩拉幾乎每周都會接到人才招募人員的電話,想引誘她離開芬利斯銀行,而交易員們每次都要就此大開一通玩笑。因此這一次他們雖然在聽,但卻是漫不經心的。他們覺得這一套他們從前都聽到過。薩拉的注意力重新轉向休-班克斯。
休-班克斯是人才安置無限責任公司的創始人,這家公司堪稱金融城最負盛名的人才招募公司。她身高6英尺,皮膚白皙,金髮碧眼,渾身透射出自信和魅力。她倆3年前見過一面,當初她第一次試圖引誘薩拉從芬利斯銀行跳槽。兩人一見如故,對對方在為人和業務方面都有很高評價。
“聽着,薩拉。我知道你不想挪動工作,但是聽我把話說完。”薩拉還來不及說話,休就搶先說道,“對你拐彎抹角或者把你叫過來介紹情況都是沒有意義的,因此我就不拘形式了。洲際銀行外匯自營交易。高薪招聘。他們是金融城薪水最高的銀行,這個你也清楚。你可以自己開價碼。該改換一下門庭啦,薩拉。在芬利斯銀行已幹了4年,你要開始生鏽了。”
薩拉笑着插話說:“好吧,休。我不需要說教。不過要多告訴我一些情況。”
“唔,這才真正像回事。唯一不利的我看就是那個部門的頭頭。”
“噢,你是指我未來的老闆嗎?”
“是的,如果你願意這樣表述的話。他叫丹特-斯卡皮瑞托,是個有趣的人物,薩拉。我一見到他就怕得要命……”薩拉聽到了從背景傳來的說話聲,心想那是秘書拿着一疊文件走了進來。“對不起,薩拉。我馬上得走,明天上午7點鐘斯卡皮瑞托有空。你能準時趕到嗎?”
薩拉滿懷期望地笑了笑,“我能準時趕到。”
薩拉6點鐘回到了家。她隨手把門閂上,走進卧室,脫去衣服,套上一件舊毛巾布晨衣,在腰際用帶子鬆鬆地系住。她對着衛生間的鏡子,仔細取出隱形眼鏡片,用晨衣擦了擦一副沾有污跡的眼鏡,然後把它戴上。她赤着腳走進起居室,倒了半杯威士忌,把水倒得快滿到杯子邊沿,然後舒展身體躺在沙發上。電話緊挨着她,就擱在一張摩洛哥造的雕花茶几上,這茶几是她幾年前在摩洛哥西部城市馬拉喀什買的。她打開錄音電話,關上音量開關,這樣就沒有干擾,沒有吸引人注意力的講話聲。
沉重的公文包就在沙發旁的地板上。薩拉開鎖,取出有關洲際銀行的文件袋。文件袋有兩英寸厚,裏面都是報刊雜誌的文章剪輯,1991年和1992年的兩份年度報告,以及英格蘭銀行的內部報告。
薩拉飛快地翻閱了那兩份年報。正如所料,年報並沒有披露任何她不知道的信息。洲際銀行系一家總部設在美國的投資銀行,在世界主要金融中心擁有10家分支機構。它具有跨國銀行通常的業務範圍:企業融資、基金管理、私人客戶。它的所有經營活動都是盈利的,並受到推崇,但是洲際銀行名氣最大的卻是其交易業務。
洲際銀行是世界上最大的金融資產交易商之一。從事諸如股權、債券、貨幣以及一系列令人難以想像的金融衍生產品、掉期、期權等業務。這家公司在全球僱用了4,000人,其中700人在倫敦。薩拉把年報扔在地板上。英格蘭銀行的內部報告才是她最感興趣的,因為其中的信息是根本不會出現在公開文件之中的。
這份報告中的有關數據確實使得洲際銀行顯得可疑。1992年,洲際銀行的凈利潤為3億英鎊。外匯自營部以丹特-斯卡皮瑞托為首,外加3名交易員,其運營期初資金基準為2,800萬英鎊,盈利達4,500萬英鎊。這是驚人的高回報。
習慣於金融城壟斷性資金的薩拉對此深感吃驚。芬利斯銀行僱用了5個人從事自營交易,其期初資金基準是1,500萬英鎊,1992年凈賺了1,800萬英鎊,這已經十分驚人了。
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是,洲際銀行自營交易贏利直接與丹特-斯卡皮瑞托有關。1991年,即他去之前的一年,他們贏利900萬英鎊。1992年,斯卡皮瑞托去了之後,當年贏利就熟升至4,500萬英鎊。巴林頓說得沒錯。斯卡皮瑞托要麼是一位天才,要麼就是一名罪犯。
9點鐘,薩拉讀完了所有材料。她從沙發上僵硬地站立起來,將散落在地板上的文件收集到一起,裝進膠袋並鎖入抽屜。然後她漫步走到廚房,仔細看了一下電冰箱。裏面只有她和埃迪與亞歷克斯吃剩下的幾樣東西。她不禁追憶起往事。三天之前他們還在一起。她感到一陣揪心的空虛。
她深吸了一口氣,鎮定下來,隨後從冰箱裏取出番茄、洋蔥和大蒜。她用剃刀般鋒利的菜刀切起洋蔥和大蒜來,同時盤算着如何使用離頭頂上方不遠處排列成兩英尺長的調料和香料。半小時后,她在電視機前坐下,端着滿滿一盤澆了一層厚厚番茄醬的意大利麵。
還是孩子時,她就學會了做飯。她無論做什麼東西都比她姑媽艾斯拉做的要可口,因為她姑媽不大做飯,儘管做出來有點花樣。想起這事,她不禁笑起來。艾斯拉眼下在一家美國大學教書,住在學校里,由別人替她燒飯。也許現在她那蓮花般的身軀上長上了些肉。假如她還記得進食的話。
薩拉晃了晃腦袋,似乎要擺脫這些回憶。她打開電視機,正趕上尼古拉斯-威徹向大家道“再見”。她切換到國際電視台,等着收看《10點新聞》,要聽聽聲音洪亮的特雷弗-麥克唐納有什麼新聞。並沒有什麼新聞。她打電話到洲際銀行在東京的辦事處想查詢一下市況。那頭也沒有什麼新聞。他們掛斷電話時向她保證,如果發生什麼情況會打電話通知她的。
薩拉張着大口打了個呵欠,朝衛生間走去。有關洲際銀行的剪報在她手上留下了一些油墨跡。她用香皂使勁地將它擦洗掉,把冷水撲在臉上,然後搽上一層最新流行的神奇霜。她把晨衣扔到卧室地板上,撥上鬧鐘,鑽進了被窩。她帶着對亞歷克斯和埃迪的思念進入了夢鄉。
她清晨6點醒來后,在衣櫥里翻找了一陣子,然後認真打扮了一番。這已是連續第三次了。她穿上一套素凈的配有金色鈕扣的海軍藍亞麻布服裝,並套上一件挺括的白色短上衣。完美的應職面試服裝,不過等快到當晚7點鐘的應試時間時,服裝上已出現了一天緊張工作之後留下的皺褶。
洲際銀行的辦公地點位於下泰晤士大街,在一座現代化的大廈裏面。大廈傲然矗立在河畔,那些窗戶不懷好意地閃閃發亮。大廈內部完全是現代氣派。一個巨大的中廳位於大廈中央。整個中廳除了一張接待台、兩張沙發以及一組有稜角的金屬雕塑收藏品以外,顯得空空蕩蕩。當她走近時,金屬雕塑彷彿對她瞪着大眼睛。一位冷冰冰的接待員告訴她上4樓即是。
丹特-斯卡皮瑞穿身穿黑色制服,坐在人已走空的交易大廳的一間光線暗淡的辦公室里。見她走上前時,他站了起來。他站得筆直,雙腿穩立,儼然一副老闆派頭。他骨骼長得纖巧,她心想他的體重與他的身高倒很相稱。他的衣着十分完美,外衣袖子下露出白色袖口,黑色皮鞋擦得鋥亮。大多數交易員在辦公室工作12個小時下來會表現出特有疲憊或衣冠不整,他身上絲毫看不到那樣的跡象。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得很非常得體,一舉一動都很有分寸。他朝她走了過來,握了握手。她注意到他倆個頭相當,眼睛與眼睛齊平。
“請坐。”
薩拉在他對面坐下。他打量着她,臉上沒有笑容,令人難以捉摸。在一陣令人窘迫的沉默之後,他問道:“那麼你為什麼想來洲際銀行工作呢?”他調過頭,面對那一排閃爍着的行情顯示器,薩拉便對着他的側影說話。他時不時會鍵入一道指令,在屏幕上調出另一頁面,好像忘了薩拉的存在,必要時也會再提個問題,只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
薩拉知道他這個竅門:佯裝冷淡,把對方置於懇求者的地位,讓他們為了引起你的注意而下功夫。這是一種自我表現,其做法在意料之中,但也令人乏味。她認為自己理應得到他更多的注意,但又不得不承認他這套遊戲玩得挺有水平,並且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之中希望他能轉身面對自己。這種接待方式持續了5分鐘之後,她開始感到不安。10分鐘之後,她感到惱火。
“原諒我問一下,你是在面試我呢還是面試那台機器?”
斯卡皮瑞托猛地轉過身子,第一次直視着她。
“金錢對你有多麼重要?”他的問題一下打亂了薩拉的陣腳。首先是因為他成功地挫了她畢露鋒芒的銳氣,其次是因為他提出了一個滲透於金融城生活、卻從未有人直接提出的問題。
來金融城工作的,只有天真的人才是為了金錢之外的其它目的。每個人都用什麼挑戰、興奮、經歷等等來粉飾其首要的動機,這一切倒也是真的,不過都是次要的。唯利是圖是一種禁忌。提出這一問題幾乎是令人可憎的。
薩拉不急不忙。在回答之前,她仔細端詳着斯卡皮瑞托的面孔。按照通常標準,這算不上一張英俊的面孔,不過確有吸引人的地方。皮膚曬得黝黑,臉上滿是鬍子茬兒。前額高挺,微微呈半球狀,一頭硬直的黑髮已開始脫落。嘴唇在灰暗的光線下顯得幾近發青。鼻子生得又長又直,但引人注意的卻是那雙眼睛。
不大自然地坐在工作枱前面的這具軀體毫無生氣可言,丹特-斯卡皮瑞托渾身的力量統統集中在眼睛上了,你會覺得他只要閉上眼睛便形同死人一般。這對眼睛又大又圓,褐色的眸子炯炯有神。瞳孔很大,角膜幾乎佔滿了眼睛,眼白形成了一個狹小而明亮的圓圈。這是一對充滿蔑視的眼睛,透射出疲倦和厭煩,但突然之間,又會令人驚訝地因一陣狂躁而閃亮起來,隨即又迅速消失,以致薩拉感到疑惑,她到底有沒有看見它的閃亮。她猛然中斷沉思,集中精力於回答問題。既然禁忌已被打破,再閃爍其辭就沒有意義了。
“金錢是首要動機。”
他的嘴唇一彎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這是他對她做出的唯一反應。
“說得好。這是干這項工作的唯一原因。”
不,並非如此,薩拉暗自思忖。
斯卡皮瑞托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我得走了。”
薩拉看了下手錶。7點30分。這是她經歷過的最簡短應職面試。
斯卡皮瑞托把她送到電梯口。他肩並肩地與她同行,兩人的臀部、肩膀以及頭部是齊平的。他抬起手撳下電梯按鈕時,她看見從他袖口伸出的手腕。那手腕顯得細皮嫩肉的,如同女性的手腕,只不過上面長了一層厚厚的黑毛。他的兩隻手脈絡清晰,手指又細又長。電梯到了。薩拉獨自一人乘電梯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