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詹姆斯-巴特洛普坐在世紀大廈的辦公室里,品嘗着一杯特濃的意大利黑咖啡。這幢其貌不揚的大廈高20層,位於倫敦東南部威斯敏斯特橋路100號。它設計於1961年,是那一時代的典型寫字樓:色調灰暗,缺少特色,外表刻板,單調乏味,不受用戶歡迎。唯一與眾不同之處在於,為了保護底部8層的安全,它安裝了防炸彈網。
軍情六局不久即將遷至位於泰晤士河南岸的沃克斯霍爾路上的新大樓,沿對角線方向離議會大廈不足半英里。這幢新建造的大樓耗資2.4億英鎊,與世紀大廈的反差之大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它是80年代建築所盛行的自我誇張風格的產物。媒體戲稱它為巴比倫大廈,故而使它稍稍帶上了荒唐可笑的色彩。儘管其設計意圖在於不與周圍環境混為一體,且要高度突出其個性特徵,要讓每一塊扶壁、每一座塔樓、每一扇發綠的窗戶都高聲宣告着它的存在。它也許並不是軍情六局——它先前的名稱是秘密情報局——最合適的大本營,不過秘密情報局即將被“公諸於世”,換句話說,它的存在不久將根據議會法案得到公開承認。這座新大樓彷彿正以厚顏無恥的方式向每個過路人,甚至那些孤陋寡聞的人宣佈着這一事實。
秘密情報局預定在1994年搬遷。巴特洛普親眼看着這座新大樓拔地而起,最初曾為它的庸俗感到不快,但不久就覺得它是能夠接受的,甚至還翹首企盼着能享用其高效、現代化和視野壯觀的工作環境。不過他對工作環境並不過分在意。他有苦行僧的傾向,較多依靠的是室內景物來提供他准許自己享受的那些舒適條件。如果某個壓倒一切的目的能使他有了生活的結構,有了思想的形態,他就感到幸福,或者至少會出色地履行職責。
然而他給世人的並不是這個形象。表面上,他像大多數遺產豐厚的45歲單身男子一樣會追求享樂。他吃的是美味佳肴,喝的是陳年佳釀。一周中工作的這幾天,他就住在切爾西廣場附近一座寬敞的宅第中。到了周末,他就驅車兩個半小時前往位於格洛斯特郡的鄉間別墅,要麼就根據不同季節。或飛往法國南方或前往阿爾卑斯山,而且幾乎總有女性相陪;撇開職業的打攪不談,他的生活可謂是充滿放蕩不羈的有規律的生活。
沒有一個女人能與他長久相伴,這倒也無妨,總有足夠的女人來填補空缺。人到中年的單身男人明擺着有些危險,但那僅僅是縮小了選擇的範圍,因為除了有錢之外,巴特洛普在身體方面還頗具吸引力:6英尺的個頭,結實的身體,堅毅的面孔,褐色的鬈髮,還有那雙藍色的、儘管已不那麼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的眼睛裏帶着幾分幽默和譏諷,至少在公開場合時是如此。他一直盡量掩飾自己天生的悲觀情緒。
此外還有心理上的吸引力,一種不可企及的歷史經驗的挑戰,這些皆因職業的神秘性而得以強化。簡而言之,他對於女性是有吸引力的,或者具體地說是對某些類型的女性:有遠大抱負的女性,或者那些對自身也許不大謹慎的女性,而這樣的女性大有人在……巴特洛普的生活會被很多人描繪成一種令人羨慕的生活,而且就這種生活本身而言,他也是過得有滋有味的。
問題是,這種生活並沒有使他滿足。那只是一種排遣。他的職業也是一種排遣,只不過它提供了某些價值,因而他牢牢抓住不放。他不是事業狂,那種狂熱素質會使他帶上危險傾向,也許就不適合在情報局工作了,不過他有自己的目的,而且為達成自己的目的,他不惜犧牲那種推想中的婚後生活所帶來的穩定和成就。簡單地說,這便是他為自己創立的處世哲學。看來它還挺管用。
有的時候,他的工作會給他一種靜靜的、觸動理智的樂趣。那天早上,他想到薩拉-詹森時,發覺自己產生了一種罕見的、滿足伴以企盼的心情。在某種關係建立的初期,他往往會產生這種感覺,然而,這種感覺總是會被那些不可避免隨之而來的、確實讓人不悅的情緒和情感蒙上陰影:女友會感到不耐煩、產生幻滅感和怨恨;而他則聽任另一種關係的自然發展。不過就秘密行動而言,就詹森而言,現在並不存在這種確定性。這種關係雖說隔着一層,是假借他人之手建立的,但卻不一定非要以揮淚而結束。不會這樣的,問題是要操縱得當,要看是否交上好運,至少不要過分背運。他承認這種關係無論怎麼看,對他來說都很棘手,不過正如他向巴林頓所保證的那樣,它是可以控制的。
他起初對選用薩拉-詹森是有所保留的,因為他不信任漂亮女人。過多的追求者以及過多的選擇往往無助於她們的穩定。儘管她有一段悲劇般的童年,但是全面綜合來看,似乎還是可以信賴的。而且她的美貌可能會有助於接近嫌疑犯。
巴特洛普發覺自己很想知道她的長相如何。當然,他是不會與她見面。對她來說,他是不存在的,如果說存在,那也是個離得很遠、無關緊要的人物,與她的秘密偵探角色毫不相干。巴特洛普暗笑起來。他給他的副手邁爾斯-福肖撥通了電話。
“我想要幾張詹森小姐的照片。麻煩你轉告一下監視人員。”
星期一清晨。洲際銀行大廈的金屬塑像冷冰冰地迎接着薩拉-詹森的到來。在鋪着灰白色大理石的門廳里,她的高跟鞋發出響亮的回聲,而電梯鏡子裏映出的她那張臉則顯得神情緊張。早上7點30分,交易廳里已擠滿了人。許許多多不友好的面孔在注視着她的走動。她如釋重負地在阿諾特與威爾遜之間的空座位上坐下。
威爾遜抬頭對她笑了笑,“早上好。歡迎你入伙。”
薩拉回笑了一下,“早上好。謝謝。”
坐在她左手的阿諾特勉強地抬起頭,“來啦。歡迎你入伙。”
沒等她回答,他就轉過臉收看顯示器上的行情了。此時,斯卡皮瑞托從辦公室走出來,走到交易台旁邊。阿諾特和威爾遜將注意力從顯示器上轉向了他。他低頭看着薩拉。
“小組會。”他宣佈說。薩拉看着他步履輕快地走向交易廳一側的一間會議室,同時注意到他在口氣和態度上又擺出了一副當老闆、當自營業務老闆的派頭。阿諾特、威爾遜和薩拉都站起來,跟在他的身後。
交易廳的主體籠罩在一片乏味的綠色之中,但會議室則與之不同,它沐浴在從一扇俯瞰泰晤士河的窗戶射入的自然光線之中。如果伸出頭去,便可看見倫敦塔橋。薩拉悠然地欣賞着窗外的景色。其他幾位已圍着一張佈滿划痕、黑色檯面的會議桌就坐,阿諾特和威爾遜呷着冒着熱氣的牛奶乳酪咖啡。薩拉麵帶微笑轉過身,在斯卡皮瑞托對面坐下。
阿諾特和威爾遜先後分析了上周的市況,不厭其詳地概述了今後幾周的交易策略。薩拉不知他們是不是總這樣紙上談兵。斯卡皮瑞托注視着窗外的泰晤士河,一言未發,等威爾遜發言結束后,他轉身望着薩拉。假如他是希望讓她接下去發言以便置她於不利地位,他可要失望了。薩拉靠在椅子上,向桌於對面的三個人笑了笑。
“我對脫離實際的策略沒有特別的興趣。我主張憑直覺進行交易。”這正是斯卡皮瑞托本人可能會做出的評論,因此從桌子對面發出了一陣咯咯笑聲,對薩拉做出了褒獎。
“那麼最好不要束縛你的直覺。從今天開始你可以入市交易。倉位限額是2億美元。”
薩拉掩飾住內心的驚訝。她原指望會以5,000萬美元起步。要是能動用2億美元,她會叫他們統統傻眼的。斯卡皮瑞托是在佈設一個具有驚人誘惑力的圈套。薩拉抑制住笑容,故作冷淡。斯卡皮瑞托以就事論事的口氣繼續說:“堅持進行那些通常的交錯式交易;暫時不準進行任何異常的交易。如果你想從事其它類型的交易,或者想突破2億美元的限額,那就要來找我。”
薩拉點點頭。
“根據你自己的決定進行買賣,不過要讓馬修掌握全部情況。”
他的語速開始放慢,那一個個詞幾乎是迸出來的,“如果我願意,我可以推翻你的決定,如同我對其他人一樣,不過在大多數情況下,你可以自行其是。”他露出一副慈祥的笑容,“我喜歡讓手下的人各自進行交易,這樣就能從自己的成功交易中受益,同時也要吞下自己失誤所帶來的苦果。”他特彆強調了“苦果”這個詞。他站起來,沖她點了點頭,祝她能走好運,隨後便返回他那塊飛地——他的辦公室。
薩拉回到交易台時,臉上仍然掛着微笑。洲際銀行的名氣是大,卻待他們不公平。很明顯,要想在這裏處處以首席操盤手自居是不可能的。不加約束的傲慢不僅得到容忍,而且受到獎賞。她沒有想到對她的測驗會進行得如此迅速,如此草率。她在芬利斯銀行的限額也是2億美元,可她是那裏的頂尖級交易員,而且那4年中她一直在證明自己的才幹。她是帶着熱情讚揚的證明材料來到洲際銀行的,可是她依然要冒風險。市場信奉的是:你的出色業績只能說明上一次的交易。幹這一行的人有個很大的壓力就是,你得每天都在證明自己的才幹。看樣子斯卡皮瑞托是存心在她的身上了賭。是她的倨傲態度讓他攤了牌。
薩拉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根據個人直覺做出交易決定,是不牢靠的做法。做得次數太多,就會陷入虧損,永遠翻不了身。不過她推斷,這種做法可能並不是斯卡皮瑞托的特點。威爾遜就對她的交易金額之大流露出驚訝的神色。幾乎可以肯定,這要比他的限額高出許多,可是他沒有表現出忌妒。然而阿諾特的臉上卻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要是她在關鍵時候做砸了鍋,他決不會掩飾他的幸災樂禍,而且他顯然是希望她這樣。薩拉甜蜜地對他笑了笑,伸手拿了他一支萬寶路香煙。
她一邊抽煙,一邊思索着斯卡皮瑞托的交易策略。這位冷淡的首席交易員保留着自行操作的權力,除此以外,她倒享有完整的自主權。一個掙大錢的溫室,這裏對有才幹的人來說堪稱天堂……對毫無顧忌之徒亦是如此。她把香煙放進一個印有“洲際銀行”字樣的深口玻璃煙灰缸中掐滅,一把抓起面前的電話。該是跟她的常客們交談交談、測試一下市場情緒的時候了。
薩拉每天都要跟其他銀行的大約10個交易員通通話,其中大多數人在過去的4年裏一直在跟她打交道。他們都在金融城裏拚命地來回跳槽,順着職位的階梯不斷攀升。唯一的變化便是薪水、周圍的景色以及交易限額。
薩拉查看了一下控制板,它大約一英尺見方,設有20多條電話線,其中有些是連接其它交易機構的直線。要與他們取得聯繫,只需按下一個按鈕即可。該系統的工作效率與內部通訊系統不相上下。設在對方的按鈕(稱為一條線路)會標明“洲際銀行”,她打電話過去時,對方那個按鈕就會閃亮。閃亮三下之後,該線路就開始發出能聽見的振鈴聲。最初三下無聲的閃亮旨在減少給交易廳帶來刺耳的聲音。振鈴聲響起再去接電話的行為被視為缺乏專業水準,因此交易員以及銷售員總是不斷地來回看着面前的三四台行情顯示器和控制板,以便及時去接打進來的電話。
薩拉找出一個標有巴黎銀行的按鈕,她有一個好朋友就在那裏工作。
在50碼開外的下泰晤士大街北側,供職於巴黎銀行的約翰尼-麥克德莫特——一位性情暴躁的愛爾蘭籍外匯交易員——看見控制板上洲際銀行的線路在閃亮。他咧嘴笑着接通了這條線路。
“讓我猜一猜。是薩拉-詹森。”
“早上好,約翰尼。”
“這麼說你跟馬修-阿諾特去共事啦。”約翰尼的口氣顯得格外調皮。
“是的。”
“他是一個混蛋。”約翰尼說最後那個詞的時候非常痛快。
“嗯。”
“還有丹特-斯卡皮瑞托?”
“是的。”
“他是一個了不起的混蛋。”
薩拉強忍住沒笑出來,“嗯。與我一起工作的還有西蒙-威爾遜。”
約翰尼變得興奮起來,“他倒是個好人。”
“嗯。謝謝你,約翰尼。”
“別客氣,薩拉。很高興接到你的電話,你們這一窩混蛋。”
薩拉笑起來,“約翰尼,你這臭小子。你等着瞧。”他倆都知道,斯卡皮瑞托,也許還有他的親信阿諾特,會監聽她頭幾天交易期間的電話錄音,可能是出於取樂,同時也為了窺探一點她的私人秘密。在交易廳里,每次通話都要被錄製下來,這是預防交易糾紛的一種措施,同時也為了監管目的。主動接觸這種錄音帶是高級管理層廣泛濫用的一種特權。
“不管怎樣,約翰尼。”薩拉的笑聲漸止,“見到什麼情況了嗎?”
一個小時以後,薩拉與所有10位老常客通了話。這些人按照慣例告訴了她一些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偶爾帶點直言的信息,這就證實了她自己的感覺,至少今日的市場是方向不明的。
從理論上說,其他銀行的交易員都是敵手,旨在進行市場流行的說法:相互欺騙。人人都料到會這樣,因此當情況並非如此,即便還疑惑時,也會感到驚喜。在一定的限度內,這便是他們的工作,同時也是工作之外的一點消遣。薩拉明白這一點,所以對此沒有多少疑問。不過與外界交易員的競爭較之她在洲際銀行內部所受到的冷遇根本算不上什麼。阿諾特從見她第一面起,就毫不掩飾地表示出對她的敵意。至少她從一開始就對他不抱任何幻想。
她意識到阿諾特巴不得看到她翻船,斯卡皮瑞托也是如此,只不過有幾分收斂而已。他用大交易限額為誘餌,希望她能迅速用足限額以表明她是一位高手。好吧,他和阿諾特會失望的:她根本無意僅僅為交易而交易。就讓他們以為她被巨額交易限額嚇住,讓他們嘲笑她一事無成好了。這一切只不過是遊戲的一部分。
然而一個無法掩蓋的事實是,他們這套遊戲玩得很認真。這是這種地方的特點。薩拉知道這種遊戲是很有名的,但又不得不想為什麼偏偏選中了她,她不知道其背後原因何在。她不禁嘲弄起自己來。金融城裏充斥着陰謀理論家。她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其中一員。
這一天的市況淡靜,到了5點30分,薩拉就準備下班了。阿諾特在這一天的大部分時間裏都呆在斯卡皮瑞托的辦公室里,當她關閉顯示器並從交易台下面拿起手袋時,他卻大搖大擺地走到她旁邊。
“做成交易了嗎?”他明知故問。她得到的指示是,她所做的每一宗買賣都要向他彙報。薩拉咧嘴一笑,“一筆也沒有做。”她把手袋掛到肩上,甜蜜地道了聲晚安。她揮手與西蒙-威爾遜告別,然後匯入了5點30分下班高峰的人流。在老闆離開之前就下班不是好的策略,不過早早就開創先例是很重要的。薩拉若無其事地邁着輕快的腳步跨進電梯,剛進去電梯門就關上了。
阿諾特望着薩拉離開后,起身走進斯卡皮瑞托的辦公室。兩個人交談了幾句,隨後阿諾特把頭探出門外,招呼威爾遜進去。威爾遜偷偷把一份《賽馬郵報》塞到一疊報紙下面,然後走進那間辦公室。斯卡皮瑞托斜靠在椅子上,手指間夾着當天的第二支雪茄。阿諾特點燃一支萬寶路。參加馬拉松運動的威爾遜皺起鼻子。職業危害呀。這兩個人朝老闆前傾着身子:一副急於討好的模樣。斯卡皮瑞托朝他們笑了笑,“怎麼樣?”
阿諾特深思熟慮般地抽了口煙,“有點女主角的派頭,是不是?”
“不過,我想她覺得自己名氣不小,有資格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威爾遜說道。
“是啊,她肯定是想表明這一點,對吧?”阿諾特不以為然地說,“她一整天啥事也沒幹,到5點半抬腿就走。”
斯卡皮瑞托將雙手舉過頭頂,盯着天花板望了一會兒。他的視線沿着牆壁落到阿諾特身上,“你今天做過交易嗎?”他隨便問了一句。
阿諾特在座位上微微挪動了一下,“是的,我做了幾筆美元兌英鎊的買賣。”威爾遜暗自發笑。
斯卡皮瑞托朝阿諾特欠過身於,把眉毛一揚問道:“那你賺錢了?”
阿諾特下巴微微前伸,脖子縮進了肩膀,聲音變得低沉含糊,“沒有,我賠了5萬美元。”
“那就閉上你的臭嘴,”斯卡皮瑞托厲聲說道,“給我們大家節省點錢,回家去吧。”
阿諾特的臉頰燒得通紅,大步走了出去。威爾遜微笑着跟在他身後,走到斯卡皮瑞托聽不見的地方時,阿諾特衝著威爾遜咆哮開來:“有他媽什麼可笑的?你不就是今天賺了點錢嘛。你以為你算老幾,你這個北方的小兔崽子?”
威爾遜笑個不停,“回家去對你的狗發脾氣吧。你這是被薩拉-詹森給鎮住了,不管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阿諾特罵罵咧咧,一路污言穢語地走向電梯。
薩拉在坎農街上了一輛出租車。她斷斷續續地在車上打着盹,直到司機在一陣嘎吱吱的剎車聲中將車緩緩停在臨近卡萊爾廣場的國王路旁時,她才醒過來。她付了車費,下車后穿過廣場,朝自己的寓所走去。她沒有注意有個衣着邋遢、並不引人注目的女人看了她幾眼。她進門后,走到樓上,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後就倒在床上。外面那個女人轉身朝斯隆廣場走去。她是軍情六局的一個探子,即所謂監視人員。她帶的手提箱裏藏有一架照相機,已拍攝了12張薩拉-詹森的照片。這些照片很快會送去沖洗,然後交給詹姆斯-巴特洛普。
薩拉第二天到洲際銀行上班時,一心想要做它幾筆交易。她運氣不錯,市場變得活躍起來。行情的啟動相當平靜,薩拉認為,幾乎過於平靜了,超出了她圈子裏的那伙人的意料。已是連續第二天行情淡靜了,於是他們感到疲倦,疲倦到了有點危險和想有所作為的地步。今天要想讓他們上鉤是不太費勁的,因為他們會輕信謠傳。薩拉只需搶先一步,搶在別人之前利用那些謠傳就行了。她開始給那些最密切的關係戶掛電話。由於匯率機制已瀕臨崩潰,貨幣市場更加易於波動,更加易受謠傳的左右。
時間已是10點30分。市場正處在一片麻木之中,此時她來了靈感。她在劍橋大學的老朋友,現任法蘭克福《時代周刊》記者的曼弗雷德-阿賓根打電話來跟她閑聊。
“剛剛與芬利斯銀行通過話,嘴封得很緊,告訴我你已去了洲際銀行。話可說得不太好聽。”他說著笑了起來,“他們可不是金融城最受歡迎的銀行,我是說你的新僱主。”
“沒錯,不過倒有些補償。可話說又回來了,誰是為了受到歡迎才去的呢?”
“你說得倒也是,銀行家就像新聞記者一樣被人討厭。”
“我們是一對賤民。”薩拉戲言道。
“賤民,”曼弗雷德嗓門變大了,“別跟我談論什麼賤民不賤民的。我正在試圖為一篇關於經濟學的報道搜集素材,採訪聯邦銀行委員會的成員時頗費了一番周折,可是誰都不肯吐露一點消息。我並不是貪心。只要有一點點信息我就會滿足的,可是他們一個個守口如瓶,無可奉告,一本正經,自鳴得意。”
他繼續抨擊着,不過他下面說的那些話,薩拉沒有再聽,她在琢磨他前面的一句話。過了一會兒,她發現電話里已沒了聲音。曼弗雷德已經不說了,“你還在聽嗎?”
“對不起,曼弗雷德。老闆剛才在這兒轉悠,使我分了心。”
“他是誰?”
“啊,曼弗雷德,你認為老闆是個男人,我很高興。看來德國還沒有受到女權運動太大的影響,這可是一件好事。”
“好啦,好啦,”他打斷了她的話,“對不起,你剛才說的是誰呀?”
“意大利人。丹特-斯卡皮瑞托。”
曼弗雷德發出一聲尖叫,“啊哈,是個怪物。狂徒一個。我有個朋友早些年曾與他共過事。天哪,你真的加盟進去了!”
不過薩拉已是充耳不聞了。她正在構思一筆交易。她說了聲再見后,便接通了巴黎銀行的線路。約翰尼-麥克德莫特馬上提起了電話。
“約翰尼,問一下你那裏美元兌馬克的現貨價,以1OO計①?”
①英文原文onehundred在外匯交易市場是百萬位上的數字,指的是onehundredmillion,即1億。
她的意思是說:“以1億美元進行交易、兩天之內結訖的美元對馬克的匯率是多少?”她的言語在其他任何場合都會顯得莫名其妙,但在交易廳里卻司空見慣。交易員都屬於精神分裂型的入物,有時會打來電話,一聊就是半個小時,有時又是一開口就談生意。
“1.7745,55,”麥克德莫特大聲說。他的意思是,他以1.7745的匯率賣出德國馬克買入美元(付出1.7745德國馬克,得到1美元),並以1.7755的匯率買入德國馬克(付出1美元,得到1.7755德國馬克)。這種情況下買賣間的差額,即差價,為10個“基本點”,也就是買賣的盈利。麥克德莫特是一位做市商,其職責就是從事貨幣買賣。他必須報出買賣價格,但卻無法了解其他交易商的意圖。於是盲目交易便成為構成幹這一行所特有的莫測性和趣味性的因素之一。作為自營交易商的薩拉不會在貨幣方面做市。她什麼時候想買賣多少就買賣多少。她絕不會像麥克德莫特那樣聽任其他交易商的擺佈,但是所冒的風險要遠遠大於麥克德莫特。他整天都在買進或賣出貨幣,卻很少“建倉”(即只從事非常短期的投機性買賣)。薩拉則有時要建數日乃至數周的倉位,在短期內從事巨額貨幣買賣。
“我給你100。”薩拉說道,意即她賣出1億美元並買入等值的德國馬克。
“好的,成交。我以1.7745的匯率買入100。”麥克德莫特複述道。
“成交。”薩拉說道。
他們對話中的語調和用詞聽起來給人一種簡單化的假象。其實幾乎每一用詞都經過仔細推敲且具有明確的、法律認可的含義。誤用以及誤解詞語可能會造成數以十萬英鎊的損失,因此他們的注意力是高度集中的。
交易完成後,薩拉一絲不苟地進入結算程序。首先,她在“台賬本”上做了登記,那帳本上有她的全部交易記錄。登記單上包括了這筆交易的全部細節:幣種、價格、金額、交易對方、交易時間、結算方式以及結算日期。然後,她撕下登記單的上半截,即一張淡粉紅色的細字條,將其插入一台小型機器的輸入端打上時間印章。隨後,她把登記單投進結算文件盤。5分鐘之後,結算部派人取走登記單。該部會保證在兩天內把1億美元存入巴黎銀行的有關帳戶以結清這筆交易。與此同時,他們在巴黎銀行的對等部門將於兩天內把177,450,000德國馬克轉入洲際銀行的帳戶。
薩拉此時重倉持有德國馬克。她吃進馬克是相信它對美元的比價會上升。倘若果真如此,她就會清倉——沽出德國馬克,吃進美元——並從中獲利,哪怕匯率出現微小的波動,盈利金額都將是巨大的。她的記錄手續完結之後,按照指示又將交易情況通告了阿諾特。
“有什麼特殊理由嗎?”他譏笑着問道。
薩拉付之一笑,拍了拍她的肚子:女性的直覺。他對此根本不能理解。
隨後的兩小時中,她盯着顯示器等待着,盼望德國馬克出現揚升。沒有任何動靜。匯率頑固地掛在1.7745,55附近。
薩拉希望午飯會使僵局有所鬆動。威爾遜觀察着她那出神的狀態。很明顯她此刻是不打算挪動的。“我去一下伯利小吃店。”他自言自語大聲說了一句。斯卡皮瑞托半小時前就悠閑地走了出去,接着阿諾特也走了出去。薩拉一個人留在交易台上。10分鐘后,威爾遜手裏拎着兩個紙袋回來了。他把其中一袋放在薩拉的檯子上。
“鱷梨和對蝦,還有橙汁。”他無所顧忌地笑了,“我看你的胃口不會小。”
薩拉開心地笑了笑,撕開箔紙包裝,咬了一大口,“你會感到大吃一驚的。”她伸手把手袋拿上來,掏出了錢包,但是他趕緊揮手制止了她。帶新來的同事出去吃一頓像樣的午飯是也是慣例。一年前他剛到時就受到過一次邀請。買一份伯利小吃店的三明治是他最起碼能做到的,因此見她要拿錢,他感到不好意思。
他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樣子,幾口就把那塊三明治吃進肚裏。
“這麼說你做了交易?”
薩拉點點頭,一面小口喝着橙汁。
“美元兌馬克,好像交易量還不小吧?”
薩拉再一次點點頭。威爾遜將頭歪向一側,探詢般地望着她。她笑了起來,“跟你說吧。我認為德國的通貨膨脹比統計數字顯示的情況要好一些。我想這一點也許今天下午會透露到市場上。”
“為什麼?”
“這個嘛,統計數字明天上午就要公佈,從我了解的情況來看,德意志聯邦銀行顯得有點沾沾自喜。”
威爾遜笑起來,“有點沾沾自喜?你的意思是說比任何時候都要沾沾自喜。”
薩拉笑嘻嘻地說:“我可沒這麼說。不管怎麼樣,我以為值得下賭注。但願馬克今天下午會稍稍上揚,到時我就一筆拋出。”
“如果說統計數字到明天才會公佈,為什麼今天下午就拋出呢?”
“你注意觀察一下。市場的漲漲跌跌往往發生在數字公佈的前夕。不知怎麼回事,總有人會先知先覺。”
威爾遜感到很好奇,注視了她一會兒,然後仔細看了看他的顯示器,拿起電話,賣出了1,000萬美元,買入了17,755,000德國馬克,匯率在1.7755。他把電話放回交易台,對她笑了笑。“我也找到了感覺。”他倆一起笑了起來,此時斯卡皮瑞托和阿諾特已吃完午飯逛了回來。
2點30分,薩拉剛感到有點焦躁不安,馬克對美元的匯率便開始一點一點地上揚。馬克兌美元的每百分之一芬尼①的升值,譬如說匯率從1.7745升至1.7744,就會名義上給她帶來5,636美元的盈利。這就意味着,如果她當即決定以即時匯率沽售她的德國馬克並吃進美元(“清倉”),她就將得到100,005,636美元。由於當初吃進德國馬克時付出了1億美元,她便凈得5,636美元的差價作為盈利。
註:①德國輔幣名,100芬尼=1馬克。
5分鐘后,匯率達到1.7700,10,又過了10分鐘之後達到了1.7650,60。3小時之後,美元對馬克的匯率對她有利地攀升了85個基本點,而她已能坐收接近50萬美元的盈利。準確地說,是481,314美元。她感覺到威爾遜正在神情緊張地望着她。他一心想要拋售,想要清倉並實現盈利。但是行情趨勢並沒有變壞,薩拉仍在持倉,所以他仍想儘可能堅持下去。
薩拉在等待,很有耐心地注視着顯示器。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她體內的腎上腺素在激增。3點30分時,她以1.7640,50的匯率清倉,獲利538,243美元。幾秒鐘之後,威爾遜跟着她也清倉出局,獲利59,490美元。
薩拉向阿諾特彙報時,他一直在觀察她的每一舉動。他說了聲“幹得好”,可是笑得很不自然。
薩拉覺得應該慶祝一下。她給三一證券公司的松本正美掛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她的一位同事。
“請叫一下松本正美。”薩拉說罷便開始等待她的朋友把正在打的電話打完。坐在兩英尺開外的阿諾特頗有興趣地旁聽着。松本正美,他熟悉這個名字。想起來了:那是他女朋友的朋友。世界太小了。
松本接了電話,“嗨,親愛的,抱歉。都是那些討厭的業務。”
薩拉大笑起來,“是啊,我也一樣。聽着,今晚喝兩杯怎麼樣?”
“好哇。我還沒有做任何安排。”她沉默了少頃,然後尖銳地問道:“有何緣故嗎?”
薩拉笑了笑,“新聞。慶祝。這總夠了吧?”
“足矣。”松本疑心重重地說。
5點30分,薩拉關閉了顯示器,準備下班。她覺得她彎腰拿手袋時看見斯卡皮瑞托正透過百葉窗帘觀察她。她朝百葉窗帘瞪了一眼。整個下午阿諾特一直不斷進出於他的辦公室。他不可能不把她的成功交易告訴斯卡皮瑞托。任何一個正常的老闆都會走出來當面表示祝賀,然後最起碼會帶她出去吃上一頓。可是斯卡皮瑞托卻坐在辦公室里,縮在百葉窗帘后無動於衷。她才不會去討他的讚揚呢。她把手袋往肩上一挎,徑直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