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談談時間,談談自己

第五章 談談時間,談談自己

“噢,路齊利,一切都不是我們的,而是別人的,只有時間是我們自己的財產,”賽納卡寫道,“造物交給我們,歸我們所有的,只有這個不斷流逝的、不穩定的東西。就連這個東西,誰只要願意,都可以把它從我們手裏剝奪走……人一點也不珍惜別人的時間,雖然它是唯一再怎麼想也無法收回的東西。你可能會問,我對你訓誨開導,我自己又是怎麼做的呢?老實說,我的所作所為同那些揮霍浪費然而有條理的人一樣,對自己的每一筆支出都要記賬。我不能說我一點也沒有浪費,但我總是心中有數,我浪費了多少,是怎麼浪費的,為什麼浪費的。”

你們看,早在紀元初,公元五十年,科學工作者——賽納卡滿可以算作科學工作者——就已經在計算自己的時間,努力節約時間。哲學家,古代的哲學家,是最先理解時間的價值的。肯定在賽納卡以前,他們就試着想個什麼法子去給時間戴上籠頭,使它馴服,了解它的本質,因為當時的人們已經對時間的奔馳感慨系之了。

但是我們出於我們的自食不凡,深信古人的時間綽綽有餘。古人只有日晷、水漏、沙漏,連計算時間都不象個樣子,還談得上什麼珍惜時間。按照實於家的見解,進步不就是在於替這位實幹家節約時間嘛。為了節約時間,實幹家下了馬車坐上火車,下了火車坐上飛機。發明了電報和電話來代替書信,電視代替了劇院,拉鏈代替了扣子,圓珠筆代替了鵝翎。電梯、計算機、百貨公司、電傳打字機、電動制刀——這一切發明,都是為了替人節省時間。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人越來越感到時間不夠用。實幹家加快了速度,推廣了電子計算機,把百貨公司翻修成自動售貨公司,採用照相製版法來印報紙。連說話都盡量說得簡潔些,也不動手寫了,而是利用錄音機口授。但時間卻越來越緊張。不僅是實幹家,人人都感到時間的匱乏。沒有時間看朋友;沒有時間寫信;沒有時間照料孩子;沒有時間去想;沒有時間到秋天的樹林裏去站一會,什麼也不想,光去聽聽飛舞的落葉颯颯作響;沒有時間吟詩;沒有時間去給父母上墳。小學生也好,大學生也好,老頭兒也好,大家都沒有時間。時間不知哪裏去了,越來越少。手錶再也不是奢侈品,每個人手腕上都戴的有,走得很准,校正過,還防水;人人都有一座鬧鐘滴滴答答走着。但是時間並沒有因此而增加。時間的分配幾乎同兩千年以前賽納卡時代一摸一樣:“我們一生的時間,大部分用於錯誤及種種惡行;很大一部分虛拋浪擲,無所事事。我們整個一生,幾乎都沒有用來干應當乾的事。”

如果能把用於工作的時間一筆勾銷,那倒是滿有必要的。這兩千年來,情況當然有些好轉,有許多著作問世,探討自由時間、物理時間、宇宙時間,研究時間的節約以及如何正確地利用時間。時間原來是不能倒轉的,也不能儲存起來,把多餘的時間放到倉庫里,要多少取多少。如果能這麼做,倒是挺方便,因為人並不是什麼時候都需要時間的。有時候他壓根兒無處可用,只好磨時間。時間的令人煩惱之處正是在於它不能不用。結果,人們隨興之所至,亂花濫用,用來干五花八門的荒唐事。有些人,時間對他們是個累贅,他們不知道把它怎麼辦,怎樣開銷打發。

大家知道,幸福的人是不看錶的;反過來說也對,不看錶的人是幸福的。但是,柳比歇夫不是由於工作上的關係,不是出於不得已,而是自願地擔當起“看錶”的苦差使。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女兒講過,她在童年時代,有時和弟弟一起到書房去找父親問問題;每當他開始耐心地回答的時候,他總要在紙上做什麼記號。哪一回都是這樣。多年後她才知道父親是在記時間。他無休無止地進行自我工時標定。任何活動——休息。看報、散步,他都記下時間,多少小時多少分鐘。他這是一九一六年一月一日開始的。當時他二十六歲,在部隊裏服役,是在化學委員會,在著名的化學家弗拉基米爾·尼古拉耶維奇·伊格納節耶夫手下工作。時逢元旦,人們往往在這一天發下誓願:什麼再也不幹了,什麼該幹起來。柳比歇夫也是在這一天起的誓。

我上面說過,頭一本統計冊保存下來了。頭一本用的方法還挺原始舊記也同後來不一樣,思考和感想挺豐富。他的方法是逐步形成的,在一九三七年的日記中已臻於完善。

不管怎麼樣,從一九一六年到一九七二年他去世的那一天,五十六年如一日,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一絲不苟地記下他的時間支出。他的歷史長編一天也沒有中斷過;連兒子的夭亡也擋不住他在這份沒完沒了的結算表上記上一筆。時間之神克羅諾斯不也是這樣嘛,不也老是揮舞自己的辮子,一次也不放過。

柳比歇夫每天都要結算他度過的時間,算出這個那個都用了多少小時多少分鐘。

柳比歇夫如此忠於自己的方法,這本身便是一個獨特的現象;這樣的日記,單單它的存在,說不定便是獨一無二的。

多年來經常看錶的結果,柳比歇夫肯定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時間感。在我們機體深處滴答滴答走着的生物表,在他身上已成為一種感覺兼知覺器官。我作出這樣推斷的根據是:我同他見過兩次面,在他日記中都有記載,時間記得十分準確——“一小時三十五分”、“一小時五十分”;然而當時他自然沒有看錶。我同他一起散步,不慌不忙,我陪着他;他藉助於一種內在的注意力,感覺得到時針在表面上移動——對他來說,時間的急流是看得見摸得着的,他彷彿置身於這一急流之中,覺得出來光明在冷冰冰地流逝。

我測覽了他《論生物學中運用數學的前景》一文的手稿,在最後一頁我看到了這篇論文的“價格”:

“準備(提綱、翻閱其它手稿和參考文獻)十四小時三十分

寫二十九小時十五分

共費四十三小時四十五分

共八天,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二日至十九日。”

看起來,早在一九二一年他對時間統計已經研究停當,可以準確地算出每項工作的時間消耗。

他做時間統計,也善於做時間統計。

有些作者在稿子上註明竣稿日期。寫上具體日子的較為少見;寫明從幾日到幾日的,那就更少了。至於用了多少小時,我是頭一遭見到。

柳比歇夫的每篇論文,都有“成本”核算。這個核算是怎麼做的?原來根本沒有專門做過什麼核算。他的時間統計法彷彿是一架計算機,自動提供了數據:寫一篇文章,看一本書,寫一封信,不管幹什麼,每道工序的時間都算得一清二楚。

……時間比過去少了,時間的價格比過去高了。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但是仔細分析一下這個生命,可以說,最寶貴的是時間。因為生命是由時間構成的,是一小時一小時、一分鐘一分鐘累積起來的。現代的人對他寶貴的、奇缺的、幹什麼都不夠用的時間,總是要這樣那樣地計對這個時間統計法已經習慣了,沒有它就沒法工作。”但為什麼要養成這個習慣呢?為了什麼要創造這個方法?實幹家為什麼需要這個方法,它為什麼對實幹家有好處——這樣泛泛而論,我們倒是明白的。籠統的說明,我們總是能夠明白的。可是為什麼柳比歇夫地要這樣做?是什麼迫使他這樣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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