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灰色的曙光從木板縫隙照進來,其實昨天夜裏的月光也是這樣照在山姆的身上。山姆躺在床上,眼光獃獃地粘在天花板上。他睡不着,便想起了小時候到祖父、祖母的小鎮上做客時的情形。逢星期天的早晨,聽着教堂的鐘一下一下地敲,那時候他是躺在祖父母家的客房的床上。鐘聲在召喚人們去做禮拜。他已經想不起來究竟有多久,他沒有聽見教堂的鐘聲了,且不管它為什麼才敲響。現在耳邊只有警笛的聲音了。他還沒有琢磨出來,為什麼,從什麼時候起,這世界就決定不需要教堂了呢?這世界的地軸從什麼時候就改變了,以至於千百萬的百姓都從心裏相信,信仰的神秘性和他們的物質表現——像鐘聲、尖塔、塑像和十字架都不再是人性的需要了呢?當這一切出現的時候,他自己在哪兒呢?他知道,自己當時躺在愛人的懷抱里。可現在他可再也睡不着了。他覺得後悔,挾雜在這種悔恨中的是某種報復,那些已經做過的或未做過的東西的報復。
他起床時有點懶洋洋地,一點不像他這個年紀的人。稍微收拾一下頭髮以後,他慢慢地走過通禮拜堂的過道,等快到門口,他突然產生了某種預感。他一下子覺着可能會看見彼得躺在地板上要麼人事不知,要麼甚至死了,而那陌生人卻已經溜了。他還沒有走進禮拜堂,已經感受到了那陰冷和潮濕的空氣。等他走進禮拜堂,他倒覺得鬆了口氣。因為那陌生人還裹着毯子躺在地板上,彼得也還趴在桌子邊上睡覺。
山姆輕輕地推推彼得。
彼得一下子跳起來。“也許那不是個水瓶,”彼得是在講夢話。
“什麼?”
彼得眨眨着眼睛,“什麼?”
“早上好!”山姆說道,一邊走到那陌生人的旁邊,摸一摸他的額頭。山姆的手上有點濕潤,他已經退燒了。
“我並不沒有睡着,”彼得覺得有點抱歉,“是這樣,我稍微眯了一下。”
山姆摸了一下那陌生人的脈博,一邊答道:“你肯定沒有睡着。”
“昨天夜裏沒有什麼事,他睡得很熟,像個嬰兒。”彼得站起身來,伸展一下身體。
“他在睡夢中沒有念叨什麼嗎?”山姆問道。
“沒有,事實上,他睡得太熟,我都有點猜疑他是不是死了。我想我至少起來十來次,確信他的呼吸並沒有停止。”
山姆看看睡著了的陌生人。他應該是對他們的祈禱的答案,應該是他們的出路。既然這陌生人躺在那裏,這就可能是真的。任何神秘事物的本質都是這樣的:你不斷地把你嚮往的東西投射進去,直到最後它的發展與你的希望正相反對。而眼前的這個陌生人可能就代表了某種希望或絕望。山姆想起了他學生時代曾讀過的一首詩:
呵,神秘者!
你便是那預言者或是命運的使者
緊閉您的嘴唇緘默不語
握緊那毀滅一切的鐮刀
因為上帝的憤怒在死亡中發現
而不在生命中間。
騎士們急馳而過
冷眼看待生命,冷眼看待死亡。
這陌生人就有可能是救贖者或者便是死亡天使。可又有誰能夠說他不就一身而兼此兩者呢!山姆輕輕搖一搖頭。這一天就這麼開始可不是好兆頭。
“你得去補一補睡覺,”他對彼得說道。
彼得只是點一點頭,並沒有離開。彼得先是環顧一下禮拜堂內的四處,然後小心地問了一句話。看樣子這問題已經在彼得心裏蹩了一夜了。“我不知道人們怎麼會在這麼一個黑暗和陰冷的教堂中祈禱呢?”
山姆的眼睛慢慢地掠過頭上的穹頂,它現在已經滿是塵垢。巨大的蠟燭吊燈架看上去也是灰濛濛的。所有能夠表現美麗和優雅的東西都已經褪色了。“誰都可以看出,它們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我敢說,它當初既不陰冷,也並非這麼黑暗。”
“真是難以想像,它還會有別的樣子。這裏真像一個洞窟。”
“這對我們倒是很合適的,我想,”山姆說,把多天以來他心裏想的都說了出來。“公元一世紀時,那些早期的基督徒受人迫害。他們都躲在古代羅馬的那些地下墓窟中,在黑暗冰冷的墓道中存身和祈禱。我曾經讀過一部考古的書,上面描繪了他們的活動。那種地方稱作地下墓窟。我們今天的經歷和我們的基督徒祖先的遭遇有很多共同處。不過我想,那之後,恐怕沒有一個團體不受到迫害的。說起來,不知怎麼回事,那樣的時代兜一個圈又回來了……”彼得皺了皺眉頭。
“我以往從我的學生那裏看到了反應都是一樣的,”山姆微微一笑,“你最好還是睡一睡吧。現在輪到我來照顧我們的朋友了。”
路加走進門來。他宣佈道:“我已經為這人禱告了一夜。上帝讓我來治好他的病。聖靈現在在我的身體內運行。”
山姆和彼得相互交換了一下眼光,那眼光是沮喪的。“路加,請你通知別的人吧,我們今天早上要在廚房裏碰頭。”
路加蹙起眉頭。“可我們應該在這兒,在這個禮拜堂內集合。我們應該一直在此研究上帝之道。這四周的古老的牆壁聽過了多少次講道,聽過了人們唱讚美主耶穌的詩。”他停了一下之後又接着自顧自的講下去。他的嗓音流露出某種明確的語調,而甚至看到了他的眼睛中閃着淚花。“我就要在這裏講道。”
“你嗎?”彼得問路加道。他覺得有點驚奇,因為自從路加遭受所謂電擊治療以後,這還是第一次表現出他記得自己以前的生涯。
“我在路上經過那個村莊……人們要求我給他們講道。要知道在這之前,我在許多教堂中講過道……”路加的話停下來,他的臉顯出了前所未有的專註,“那時候還沒有發生那件事。”
山姆正在想路加的思想會把這以前的牧師帶到多遠的地方,會不會讓他想起他曾經遭受的痛苦。
“發生了什麼事?”路加向山姆問道,“請告訴我吧,我記不起來了。”
山姆這時想到了憐感的本質:上帝在什麼時候允許我們忘掉我們的痛苦,或者他什麼時候需要我們清楚我們的痛苦。對每個人說來,記憶和忘卻的意義是大不一樣的。“我以後再給你談您想法的吧,路加。現在請你先把人都叫齊。
路加的臉一下子煥發出光彩來,好像小孩子因為得了糖果便忘了膝蓋上蹭破的皮。“好吧!等我把人都叫齊了,我再來求上帝給我力量,讓我能夠治好這陌生人。”
“這真讓人難受,”彼得說道。
山姆搖搖頭:“他還不如什麼都記不住了倒好些。”
“是嗎?”彼得問道。
山姆聳聳肩。“你看現在,他要記起事來有什麼好處呢?”
彼得一言不以,默默地開了。山姆轉過身來對着禮拜堂的講道壇,他在想像路加佈道時的情景……他還想到了別的講道人和聽眾。如果這些木頭的牆壁能夠記錄聲音,如果他能把它們重新放出來,他會聽見什麼呢?讚美詩、讀誦經文、祈禱。懺悔或是歡樂……恐怖的尖叫、血腥的逐殺、死亡的腳步?
儘管如此,死亡當中總有寧靜。山姆願意使自己相信這點。
☆☆☆
早上九點,所有的避難者都聚到了一塊。他們不得不讓陌生人單獨留在那裏。每天上午這時候他們照例都要聚集一堂祈禱和讀經,然後是討論他們之間感興趣的問題。山姆心裏想,對於一群同一會堂的信眾來說,這應該是他所經歷的至為隱密的一樁事了。他們有一天甚至組織了一個聖餐禮,不過使用的麵包太陳,而代替葡萄酒的是檸檬蘇打水。這倒使他有一種凄涼的感覺,好象他因為一點誤差便過了人生最重要的約會。他們在心裏想,也許這對於瑪麗婭和露茜兩人說來更為難受,她們一生中參加過多少這種聖禮呢?當一個人被剝奪了最理所當然應該擁有的東西時,會有什麼感受呢?類似這種至為隱密的感受,山姆以前只在政治檢查人員們到學校圖書館來時才產生過。那些人到圖書館是為了搬走所謂“有問題的”圖書。而山姆認為接觸圖書館的資料應該是人的基本權利。所有這一切都在公共利益、平等、兄弟情誼或是其他的什麼套話借口下給剝奪了。在這個“新的社會”當中,總有不少的標籤和口號。結果,他們還是拿走了山姆的書。
而現在大伙兒聚在廚房裏,全部逃亡者組成的會眾以聖父、聖子和聖靈的名義會聚一起。阿門。他們唱的讚美詩只唱了一半,因為瑪麗婭只記得那麼些。詩中的詞句還有一點混亂,唱到最後嘎然而止,這顯得有點滑稽。
山姆母親用過的聖經被大夥用來作閱讀和評論。除了那些一目了然的內容,凡涉及編年史和利未人的律法方面的,山姆都只能作推測似的解說。“你們落在百般試煉中,都要以為大喜樂,因為知道你們的信心經過試驗,就生忍耐。”那天早上他們讀了《雅各書》。
露茜輕輕地笑着說:“所以我想我們在這裏得有百倍的忍耐才對。”。
於是他們開始唱《基督愛我》這首幾乎人人都熟悉的歌。
大夥剛回到一般的事情上來,貝克便問道:“你們說,那位神秘人物究竟怎麼樣了?”
“好多了,”山姆答道,“他的燒已經退了。”在他身後好多雙眼睛都看着他,山姆環顧了一下四周。轉眼之間,他的思緒已經從教堂這裏轉到了集中營,剛才因為祈禱和唱讚美詩產生的那點希望現在已經變成了冰冷的沮喪。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貝克問道。
山姆說:“我也不知道。”
貝克於是不耐煩起來,“我想總得有個人考慮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吧。我們的聯絡人上哪兒去了呢?我們得派一個人到下面村子裏去看一看。”
“這樣太危險了,”艾米說。
山姆說:“不,我想這是一個好主意。我很感謝霍華德自願去做這件事。
霍華德在他的椅子裏轉過身來面對着山姆。“喂,等一等,我可沒有說我願意去一趟。我想這事得由投票來決定。”覺得自己陷進去了,他便在椅子裏縮成一團,兩隻手臂交叉抱着。“老話題我們就談到這裏吧。有什麼新聞嗎?”
沒有人開口。
山姆把手抄到身後背着,圍桌子轉了幾圈。在場的人都已經了解他的習慣,知道他一定有什麼要緊的事要跟大家商量了。山姆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想利用這個機會說明一下情況,清除一下我們中間的謠言。我們還不至於像有人告訴你們的那樣,就要餓死了。我當然知道我們已經在控制每一餐的分量。這當然是不舒服的事……”
“你就別兜圈子吧,”霍華德說道。
“你平時也沒有少說話吧,”山姆回答他道,“這肯定不舒服,但我們都相信,上帝會照看我們。請記住前兩天我們談過的那段福音書,上帝絕不會拋棄我們的。我也知道我是新近加入你們中的,是剛接受基督教信條的新人,但那怕像我這樣的嬰兒,對聖經上的字句也沒有感覺生疏。除非我真的讀錯了聖經,否則它怎麼能不是這個意思呢。我不知道上帝如何存在,但我知道他一定存在着。”
“他當然存在!”露茜接他的話說。
“所以讓我們堅信自己有所依靠而不要讓恐懼戰勝了信心。”
“阿門!”瑪麗婭說道,一邊摟住了已經覺得乏味的提摩太。
“好吧,今天早上我們祈禱什麼呢?”山姆問道。這是一天中最為困難的時候。除了難以為現在的艱難處境向上帝表示感激和更為真誠地感受“上天助我”,再就是不知道祈求時說什麼才好。
瑪麗婭神經質地清清喉嚨,“我差不多是不好意思承認這點,但我近來一直睡不好覺。我老是做同一個奇怪的夢,然後便醒了。”她的聲音弱了下去,好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它們緊張地抓住膝蓋。
山姆也記起了他自己的夢,他聳聳肩不去想它。“這其實是可以理解的,我們在醒着時躲藏起來的恐懼,等我們睡着以後便出來活動了。”
“那信你的人,你便讓他得享安寧,”露茜引了一句聖經。
“我知道,”瑪麗婭說,“但那弄醒我的都是暴力。拚死的奔跑,穿過樹林,教堂起了大火,墳場的地下伸出一隻只手來……”
瑪麗婭突然打信住沒有說下去,她耽心地注視着露茜和艾米,她們的眼睛和嘴都因為驚異而張得大大的。至於山姆,已經緊張得心像是要從嘴裏跳出來似的,他明顯地聽見了隨着心跳有什麼人在自己的耳中一下一下地擊鼓。
“對不起,”瑪麗婭說,“我不該提這種事。”
“你也做了這樣的夢嗎?”他們問她,然後相互交換了眼色,顯然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所有的人都做了差不多相同的夢。
“我們的夢都是一樣的?”艾米問道,“這怎麼可能呢?”
“但卻發生了,”山姆答道。
有好一陣大家都沒有說話,就像是有什麼人對大夥施了魔法,念了一個咒語,他們大家都地等待有什麼精靈出來,讓他們看見那未知的世界。
“我可沒有做什麼夢,”霍華德在嘟噥,他的臉上既不是失望,也不是關心。
沉默持續了又一陣,山姆在心裏自己安慰自己,因為他總得對大夥說點什麼。但他確實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無論是對霍華德還是對別的人。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說明這一現象。他得好好想一想這樁事。可對於這件事,任何的猜測都可能不着邊際的,他寧可相信自己的頭腦。覺得自己無能使他感到一陣鈍痛,就像牙疼一樣。“我們究竟應該為什麼祈禱呢?”
“為我們的朋友吧,”艾米說,手指了一下禮拜堂的方向。
“如果他是我們的朋友的話,”霍華德糾正她。
艾米接著說道:“也為摩西、以利亞,還為整個地下組織的工作。”
山姆點點頭。
“對,對,我們得祈禱了,”路加一邊像是宣告,一邊往門口走去,“我要為那陌生人去祈禱了。”
山姆注視着他離去,然後有點歉意地小聲對大家說:“他不會傷害他的。”
“我去看看,”霍華德說。
露茜突然笑了起來。“我剛才聽大家說為什麼祈禱,我想起了在家裏時人們的祈禱,我們有時候求上帝告訴我們穿什麼顏色的衣衫,帶一份什麼樣的菜會朋友家會餐,求克勞地婭的病貓康復,而我們做所有這些禱告時的熱情,都不亞於摩西在紅海邊祈禱時。”
“我們都沒有注意到有多少寶貴的時間溜過去了,”瑪麗婭若有所思地說道。
“我們還是來祈禱吧,”山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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