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坐着心熱而氣短的“老爺車”在險象環生的小道上掙扎子兩天,又雇了一匹烈馬騎了兩天,雅典美國考古學校的小夥子梅德福心裏不由得納罕,他古怪的英國朋友亨利-阿爾莫漢為什麼要住在沙漠裏呢。
現在他明白了。
他身子靠着那座半似基督徒的堡壘、半似阿拉伯人宮殿的古老建築物的屋頂的牆上。這座建築物成了阿爾莫漢的擋箭牌或者擋箭牌之一。下面,一個裏院內,夕陽西下時,微風乍起,一簇棕櫚像細雨似的颯颯,這給沙漠倦客們送來了涼意。一棵古老的無花果樹,鬱鬱蔥蔥,盤結在一個刷白的井棚上,從似乎是牆內唯一的水源上吮這是吸着生命。四牆之外,四面八方延伸着沙的神秘。陽光普照時,沙粒閃爍着金色的希望之光,落日西沉后,黑壓壓一片,叫人望而生畏。
小夥子梅德福,從海邊風塵僕僕來到這裏,已經有八成倦意了,首先,他心裏感到沙海茫茫,敬畏之情便油然而生;於是,打了個哆嗦,蜷縮起來了。對一個學者和一個女性厭惡者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奇妙的藏身之地,然而,不可救藥的是,一個人往往非二者兼得不可。
“咱來瞧瞧這房子,”梅德福自言自語着,彷彿跟人工迅速接觸才能使他放心似的。
他已經知道那座房子裏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見過世面的機靈男僕,還有兩三個穿着阿拉伯長斗篷的下手。男僕說一口改頭換面過的倫敦方言,混雜着地中海沿岸的各族語言和沙漠地區的種種土語——他是哪一國人,英國人,意大利人,還是希臘人?那兩個下手飄忽不定,他們把梅德福的提包拿進他的房間,就悄然離去了。僕人告訴他,阿爾莫漢先生不在家;一個友好的首領突然召他到南方去考察一個未經探明的遺迹,天一亮就騎馬走了,由於走得匆忙,連個條子也沒來得及寫,可是留下口話表示歉意。晚上他或許來得晚,或者第二天早上才回來。這一段時間就請梅德福先生自便了。
據小夥子梅德福所知,阿爾莫漢一直在做這種考古工作;從事考古是他羈旅天涯的表面理由,他那雜亂無章的探索已經有了成果;他發現了幾個早期的基督教遺迹,引起了人們的很大興趣。
梅德福對主人不拘禮節感到高興,總的來講,隨後有幾個小時可以歸自己支配,因此感到十分寬慰。夏天,他發過一次虐疾,這次儘管戴着軟本遮陽帽,大概還是中了暑;他感到疲倦得出奇,疲倦得無可奈何,然而又感到由衷的滿意。
這是一個多好的休息場所喲!寂靜,遙遠,寥廓的空宇!在荒涼的腹地,有綠葉。有水,有安逸——他已經瞅見棕櫚樹下有一把大藤椅——真是一個快活宜人的去處。不錯,他開始理解阿爾莫漢了。對於任何一個厭倦了西方的煩躁和狂熱的人來說,這個沙漠堡壘的四堵牆滲出了寧靜。
梅德福剛把一隻腳踩到從屋頂通下來的梯狀樓梯上,就看見男僕正在抬頭向他張望。由於那頭是慢慢抬起來的,梅德福就有時間注意到那頭是蠟黃色的,禿了頂,一條長長的白色疤痕斜凹進去,四周長着濃密的金灰色頭髮。這時梅德福只注意到此人的臉——還不算老,不過也是蠟黃色的——引他注目的主要還是臉上帶的一副奇特的表情,說它是驚訝最恰當不過了。
僕人間開一點,抬頭張望,梅德福覺察到那驚訝的神態產生的原因,原來他的湛藍的眼眼要比大多數眼睛睜得大,眼睛周圍長着金灰色的濃密睫毛;否則,他周身上下就沒有一點引人注目的東西了。
“請問——吃飯喝什麼酒,先生?香檳,還是——”
“不要酒,謝謝。”
此人訓練有素的嘴唇閃現出一絲反對或反嘲的表情,或者兩種表情兼而有之。
“一點都不要,先生?”
梅德福回他一笑。“這並不是為了遵守戒酒令,”他柑信,此人不管是什麼國籍,總會明白這一點的;他果真明白。
“噢,我原來沒有想到,先生——”
“嗯,不;不過我不太舒服,再說,又在禁酒。”
僕人仍滿腹狐疑。“只要一點兒茅塞爾酒①好讓水帶點兒顏色,先生?”
①西德產的一種淡白酒。
“一點兒酒都不要,”梅德福說,厭煩起來了。他仍然在康復階段,在飲食向題上爭來爭會容易使人惱火。
“噢,對了,你叫什麼名兒來着?”他追加上一句話,以緩和他斬釘截鐵的拒絕語氣。
“戈斯林,”對方出人預料地說,雖然梅德福壓根兒不知道他”預料此人叫什麼。
“這麼說你是英國人了?”
“是的,先生。”
“你在這一帶呆了好多年了吧?”
“是的,好多年了,”戈斯林說;呆得太久,他已經感到厭倦了;他還說他生在馬耳他。“不過我對英國也很熟。”他的反對神色又顯露出來了。“說心裏話,先生。我喜歡看看溫布里①,阿爾莫漢先生已經答應過我,可是——”彷彿為了化小他的絕望似的,他接下去就彬彬有禮地向梅德福要鑰匙,並問他願意在什麼時候吃飯。得到答覆后,他仍然留連不去,看上去比剛才更驚訝了。
①倫敦附近的溫布里,1924年舉行過著名的展覽會。
“那麼只來一點礦泉水吧,先生?”
“啊,好的——隨便來一點。”
“來一瓶畢雷礦泉水行嗎?”
沙漠裏喝畢雷礦泉水!梅德福笑了,表示同意,便交出了鑰匙到外面溜達去了。”
這座房子比他原來想像的小;至少住處是這樣;因為在四堵高大破爛的黃石牆上。甚至在牆的裂縫裏,都層層疊疊擠滿了泥屋,泥屋有雪松木樑和深紅色百葉窗,但快要倒塌了。在這一堆基督教和穆斯林兩式混雜的亂七八糟的磚石灰泥建築物中,這座堡壘的最新住戶選了幾間擠在古堡角落裏的房間。這些房屋的門都朝大院開着,那裏棕櫚在絮語。無花果樹在井上盤結。在大理石鋪的破石徑上,一張矮桌旁擺着幾把椅子,幾株天竺葵和藍色的牽牛花被哄騙着從石板縫裏長出來。
一個穿白裙的男孩長着一雙警戒的眼睛,正在給這些植物澆水;然而,梅德福一來,他便像一股煙霧似的消失了。
整個場景卻如煙似霧,難以捉摸,就連那間用馬褥子充當坐墊、擺着瞪羚皮包的長沙發、鋪着本地產的粗地毯的拱形長屋也不例外;甚至那張堆滿了老《泰晤士報》。和英法兩國的超現代評論的桌子也是如此——凡此種種,都具有一副明顯的嘲弄神態,好像生在某個沙漠旅行者的幻覺之中。
無花果樹下的一把椅子邀請梅德福過去打盹兒,醒來時,頭頂上堅實的蒼穹嵌滿了星星,夜風在跟棕櫚清談。
安息——美麗——寧靜。聰明的阿爾莫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