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星期天早晨8點,克萊爾在薄霧中醒來。外面,晨霧正在擴散上升,濕氣將樹葉背面都沖洗得乾乾淨淨。太陽升起,照得院子一片金亮。在她身後,湯姆也起了床,悄悄地跨過地毯,進入洗澡間,關上門。
她聽着水響,就象生活又恢復原樣,昨天的事已過去。她重溫昨天的對話,不覺又怒火中燒,替代了剛醒過來時的疲乏慵懶。洗澡間門上的每一股水流都激起她的怒火。一看到湯姆早晨洗澡的樣子,覺得他是在故意裝樣子,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但發生了。
作為妻子,她儘可能地以各種方式維護着自己的婚姻。突然一個陌生的女人插了進來,使她變成了一個頑固不化、令人痛苦、滿懷仇恨的女人。以前她本是善良寬容的。她決心讓他也象她一樣陷入痛苦的深淵。
他走出洗澡間,來到衣櫃前。在金屬衣架上掛着的棉布襯衣中選一件穿上。她雙眼跟着他在室內移動,躺着不動,下巴擱在枕頭上,他的身影在她周圍晃動。
他沒穿褲子來到床邊,繫上領帶。“最好起床了,現在已經8:25,去教堂要遲到了。”
“我不去。”
“算了吧,克萊爾,別這樣,孩子們需要看到我們仍然一起往前走。”
“我不去,我說過了。”她掀掉被子,攪起風暴,“我的臉已丟盡了,我沒有那個心情。你帶他們去,不用等我。”
突然間,毫無由頭的怒火爆發,使他非常意外,“你看,我說過,我很抱歉。”他抓住她的手臂,她正要向洗手間走。“現在,我想我們應當照常生活,直到把這事處理好。”
“我說過,別碰我!”她猛地掙開,眼中的怒火使他非常震驚,就象昨天她煽他那一耳光一樣。這提醒了他,別再小題大作。他站在那裏,面向著她,心臟猛烈顫動。他看到了她個性中頑強、好鬥的一面。在此之前,這一面一直隱藏着。
“克萊爾,”他向著她後背請求,帶着恐懼感。洗澡間的門砰地一聲關上。他問:“那我怎樣向他們解釋?”
“你不必向他們說什麼?我自己去。”
一分鐘后,她走出來了,拴着帶子,離開卧室,仍然穿着寬大的白色長襪,全身鼓鼓囊囊的,就象一個葫蘆。她向孩子們說了些什麼,他無法聽到。當他們坐進汽車,他只能告訴他們昨晚上很糟糕。他們已被他媽媽推到一個恐懼而又困惑的境地。以前,她總是和他們一道去教堂的。
“媽媽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去?”切爾茜問。
“我不知道,她怎麼跟你們說的?”
“她說她今早晨沒情緒準備,要我們不要擔心。沒情緒準備是什麼意思?你們昨晚上又吵架啦?”
“我們在外面談過話,其餘的你們都聽見了。此外,就沒什麼了。”
“她樣子很難看。”
“她哭過以後,總是很難看。”
“但是,爸爸,她以前總是和我們一起去教堂的。她是不是因為恨你,不再和我們一起做事了?”
“我不知道,切爾茜,我希望不會如此。她現在非常痛苦。我想我們應該給她時間。”
湯姆的心上好象壓着一個重鎚。這一晚上他看到因為自己從前的有失檢點,對孩子們造成了多麼巨大的影響。切爾茜還在提問題,而羅比則臉色十分緊張,保持着艱難的沉默。
切爾茜問:“你還愛她嗎,爸爸?”
她不知道自己這個問題觸動了他的心。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讓她堅信:“當然還愛她,寶貝。我們會把這事處理好,別擔心。我不會讓任何事情傷害你媽媽和你們。”
從教堂回來,克萊爾已準備了早飯。她洗了澡,穿好衣服,化了裝,在廚房裏忙得團團轉。她用迅速、有效的動作作為盾牌和武器。為了孩子們,她強裝出笑容,“你們餓了嗎?快坐下。”但他們的眼睛卻緊盯着她,想看出她和父親之間倒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與她保持着距離,慌慌張張的靠近她,又慌忙移開,就象昆蟲遠離驅蟲劑一樣。她倒出果汁和咖啡,從爐子上取下煎餅,毫不理會他的存在。意識到她對他的視若不見,看她找到一個碗和鍋鏟,準備打雞蛋,他走過去,從她手中奪過來。他的心也在同她賽跑,“來,讓我來做。”她畏縮地走開了,避免在他使用這些器具時,碰觸到他身上的任何部分。她對他的敵視非常明顯,為整個早飯蒙上了沉重的陰影。她和孩子們談話。問他們問題,教堂怎樣?今天打算幹什麼?家庭作業是否作完了?他們都例行其事地作了回答,只希望她能看一看父親,與他說話,向他微笑,仍象昨天以前一樣。
但她始終沒有。
她的冷淡在吃早飯的30分鐘一直持續着。最後,她對孩子們說:“我想下午去看場電影,你們誰願意和我一起去?”他們從盤子上抬起頭來瞥她一眼,帶着憔悴的表情,找出借口推脫,把碗洗好后,各自溜回自己的房間。
她對湯姆顯出很可笑的樣子,總是竭力避免與他接觸,只在需要時,才與他講話,也回答他的問話。但他比以前任何時候更清楚,這個女人已進入某個角色,她在扮演一個受傷害的女人,她的禮貌舉止僅是看在孩子們的份上。
大約下午一點左右,他發現她坐在起居室的沙發里,周圍堆滿了學生的作業卷子,立體聲音響輕輕地播放着史蒂文森的歌。她鼻翼上架着眼鏡,閱讀學生的作文,偶爾在紙邊作些批註。秋天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窗帘,在她腳旁地毯上投下黃褐色的光斑。她穿着法蘭絨衣服,薄帆布鞋,雙膝交叉,腳趾指向樓板。他總是對她這種坐姿和腿的曲線讚嘆不已。她的前腿彎曲角度比其他女人要尖銳,顯露出使人着迷的曲線。
他駐足在門廊里。上午已遭受多次的斷然拒絕,他沒有勇氣去接近她,但還是冒着再次遭受冷遇的危險,雙手插在口袋裏,望着她。
“我們能談談嗎?”他問。
她讀完一段作文,圈了一個詞,說:“我不想談。”連眼皮也不抬一下。
“什麼時候能談?”
“不知道。”
他嘆了口氣,極力剋制不發火。這個女人象一個陌生人一樣待他。真是可怕,他突然一點不喜歡她了。
“我想你該去看電影了。”
“三點鐘。”
“我能和你去嗎?”
差不多有一刻鐘,她的眼睛沒離開卷子,最後才微微地抬起眼皮,眼光仍然在手中的卷子上移動,“不,湯姆。我不想你去。”
他更加費力地剋制怒火,“那你要好久?對我象沒這個人一樣?”
“我已經給你說過了,是不是?”
他鼻子哼了一下,偏下頭,好象有水灌進耳朵了,“就是你那樣說的嗎?”
她把一疊卷子理好,放在一起,又拿起另一疊。
“孩子們嚇壞了。”他說,“你看出來了嗎?他們應該知道你和我至少正在設法解決這件事。”
她的眼睛停止閱卷,但仍不情願抬頭看他。
“他們被嚇壞了。”
他冒着風險,從站着的位置向她走去,坐在沙發邊上,中間隔着一迭學生的卷子。
“讓我們談談。”他催促道。“我也嚇壞了。我們四個都一樣。但要是你不想在半道上與我相隨,我只好自己幹了。”
手指仍然夾着紅筆,她又拿起一迭卷子鋪在膝上,透過眼鏡上方,用深度傷害的眼神注視着他。
“我需要時間,你明白嗎?”
“做什麼的時間,完善你的表演技巧?你又開始演戲了。你知道,最好小心點,克萊爾,這是真實的生活。現在整個家庭都受着傷害。”
“你好意思!”她厲聲叫起來,“你玩弄了我,然後又來責怪我,假裝着受到傷害,然後……”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是一個丈夫不願與之結婚的女人。”
“我從來沒有不想與你結婚過。”
“……而且,你還搞了其他女人。你打了人耳光,又要人陪笑臉?”
“克萊爾,你說話小聲點。”
“別告訴我該作什麼!我想喊就要喊,想鬧就要鬧。我要自己一個人去看電影,因為現在我不想和你呆在同一間屋子裏。你出去!讓我以自己的方式舔傷口。”
孩子們仍然在自己的屋子裏,他不想讓他們聽到更多的爭吵。所以,他離開了。他被克萊爾的怒火刺痛了。事情變得更糟糕。他想做的是提醒克萊爾,需要交談,不是責備她,要留有餘地。她則不留餘地,顯得更偏執倔強了。不管她說些什麼,都是在扮演着話劇角色。以前不是這樣,只要兩人意見不合,都會傾心交談,很快解決。意見不一,互相尊重,使他們之間關係不衰。她中了什麼邪?打他耳光、向他怒吼、拒不交流、甚至怒火中燒,將他趕出門外?
克萊爾!
他自信非常了解她,但仍然感到十分意外,對她的過急反應毫無思想準備。他感到想和誰談談。
他爸爸的木頭小屋似乎是在煙霧蘢罩的山上。牆是高梁色,煙囪是石頭砌的,前門也沒有屏風。
湯姆打開門時,威思禮的聲音從角落裏傳來。
“誰來了?”他喊道。
“我,爸爸!”
“我在前門廊里。你來吧!”
威思禮家沒有汽車道,只有便道通到後門口,遠處是建在水邊的老舊破木屋,他將自己的船和摩托放在那裏。他從不花多少心思修剪草坪,一年只那麼兩三次。苜蓿和蒲公英在前面陽光普照的荒原上蓬勃生長,在那些松樹之間,落下的松針形成厚厚的地毯。下面的泥土形成一個個小土堆,散發出刺鼻的氣味。湯姆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他爸爸把一根釣魚桿交到他手裏,說:“這是給你的,湯姆,他屬於你了。當它失去顏色時,你給它塗上油漆,你可以用它來釣魚,可用許多年。”
這就是威思禮•;伽德納的個人私產。他可以一輩子生活在周圍雜草叢生的荒原上,泥土的車道。衣服經久不換,但他對自己的打魚用具卻精心養護,花費大量時間維護整理他的魚船和摩托車。
湯姆來到門廊盡頭。威思禮正坐着整理魚桿和魚線輪,打開的魚具箱放在腳邊。
“哦,是誰來了?”
“嗨,爸爸!”湯姆爬上寬大的前門台階。
“端把椅子來。”
湯姆坐進一把阿地隆達克古董椅子上,上面的油漆只存在他的記憶中,壓上他的體重,椅子開始搖晃。發出咔啦響聲。
威思禮坐在另一把同樣的椅子裏,一根玻璃釣桿夾在兩膝之間。他正把釣線從輪盤轉到另一個上面,用一個棉球給釣線上清洗油,並檢查是否有扭結或不結實之處。他用左手拇指壓住棉球,右手轉動收線輪。輪子輕輕地轉動着。清洗油和魚的味道從他的衣服里透出來,他穿着淡綠色的寬大褲子,褲腿裝得下三個男人的腿,短得露出襪子的大部分,頭上戴着低垂帽檐的老不換的臟魚帽。
“什麼風把你吹來了,該不是有什麼不對勁吧!”威思禮說,雙眼狐疑地盯着他,“我早告訴過你。”
“就是有不對勁的事。”
“是嗎?我從來不知道有什麼問題,在這個門廊里,看到湖面向著人們微笑,而不會輕鬆化解。”
湯姆看過去,湖水銀色、蘭色雜陳,閃爍不定。輪盤又開始轉動起來。
“爸爸,”湯姆說:“我能問你些問題嗎?”
“提問不會使人難受。”
“你從來沒有背叛過媽媽?”
“沒有。”威思禮毫不遲疑地回答,轉動着線輪。“也不需要,她給了我一個男人所需要的所有東西,甚至還有多。你說那可笑嗎?”
那就是湯姆喜歡他爸爸的原因。湯姆可以整個人坐在這裏把胸中的鬱悶和盤托出,而威思禮卻不發問。他是那種自己身上舒服,就不去搔弄他人,人家底牌的人。
“從沒有過?”
“沒有。”
“我也沒有。但我在家裏遇到了麻煩事。我和克萊爾定婚後的一件事,你不介意我告訴你嗎?”
“我一天都閑着。”
那好,是這樣,我背叛了她一次。但看起來,你最好有思想準備,爸爸,因為這是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因為這一次,使你有了一個你從不知道的孫子。他17歲了,來到了我的學校讀書。
威思禮停止轉動線輪。他掃了湯姆一眼。讓自己後仰。落在椅圈裏,一分多鐘后,他放下線輪說:“你知道,兒子,我想我們需要喝點啤酒。”
他從深陷的椅子中站起來,進屋去,向前佝僂着腰,有點象拋出的魚線中段。歪斜的腰門在他身後砰地一聲關上。他帶着四罐斯奇茲啤酒,給了湯姆兩罐,坐下來。坐在椅子上之前,把體重壓在嘰咔作響的椅子扶手上。
他們砰地一聲打開第一罐啤酒。
可以同時聽到兩聲喝啤酒的聲音。
然後,向後仰頭。
威思禮用象核桃一樣的指關節揩了一下嘴巴。
“啊,現在……那確實有點不尋常。”他說。
“我也是在學校開學前一周才知道。昨晚上我給克萊爾講了,她傷心透了,大發雷霆。”
“我毫不懷疑。你告訴我,連我這箇舊腦袋也轉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
“她非常痛苦。我是說,真正的痛苦異常。”湯姆眼睛斜睨着湖面,“她不讓我碰她,天啦,她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
“是啊,你得給她一點時間。兒子,這是一種強烈的衝擊。由你引起的。”
湯姆喝了兩口啤酒,把啤酒罐放在椅子扶手上。“我嚇壞了,爸爸,我以前從未見過她這樣子。她昨天還打了我一耳光。一個小時前,她要我離開,她受不了和我處在同一間房子中。我的意思是,看在上帝面上,爸爸,我們沒有這樣相處過,從來沒有!”
“我想你真是自作自受。”
“是的,我活該。我知道這一點,我所說的傷了她的心。但我必須誠實,是嗎?你知道我和克萊爾之間處得如何。我們對自己的婚姻都努力維護,相互尊重。尊重是我們的口頭禪,但現在她連坐下來談談都不願意。”
威思禮停了一會,組織自己的看法和觀點。“女人是一種易碎的動物。女人會變的。”
“啊……你可別再這樣說。因為我也是這樣想。”
“對了,兒子,是你把她推到一個難以處置的境地。兩個兒子,同一年生。”
“另一個女人跟我毫無關係。她帶着肯特到學校報名。我看她們時,她甚至連我的門鈴都沒按過。如果不是她帶來這個孩子,我連一眼都不會看她。但克萊爾就是不信這一點。”
“是嗎?”威思禮喝完了第一罐啤酒,把空罐丟在門廊地板上。“我的意思是,你得走進她的內心。是不是?”
湯姆用啤酒罐搓着膝頭。他仍然穿着上教堂時的灰色褲子。領帶鬆鬆地掛在白襯衣領子下面。“沒有,我覺得還沒有。”
“那就是說,你必須和她慢慢地來,她需要你向她賠情討好。”威思禮打開第二罐啤酒。“因為,那樣才覺得有趣。”
湯姆斜眼盯着他的父親,發現威思禮也正斜眼看着他。好玩的眼神從他的老眼中消失掉。
“那個孩子的名字叫肯特?是嗎?”
湯姆點了幾下頭。“肯特•;•;艾仁斯。”
“肯特•;•;艾仁斯……”威思禮重複了一遍。又輕聲問:“長得怎樣?”
湯姆慢慢地擺動腦袋,用奇怪的聲音說:“哦,上帝,爸爸,他真是不可思議。他長在南方,十分謙恭禮貌,他叫老師“夫人或者先生”,表現優秀,學習成績、個人目標、工作能力都令人讚歎。他的樣子非常象我,你見了會傾倒。當我把他照片和我的照片放在一起時,差點讓我暈倒。”
“真恨不得馬上見到他。”
湯姆繼續說下去,彷彿未聽到他說了什麼。“從他讀小學時起,所有照片都在他的學籍檔案中,當我看到那些照片時,唉……”湯姆看着自己用大指拇甲刮著啤酒罐上的油漆。“那是我一身中最動感情的時候。我坐在桌子邊,獨自一人,看着這個孩子的照片……這孩子是我的,我以前從未見過,忽然之間這些照片擺在面前,彷彿不僅僅是他的,而是我自己的。我好象在看我自己在那個年紀時的照片。爸爸,我意識到我應該為給了他的生命而負責。我的生命被抽掉了一份,屬於他了。我感到自己有罪過,因為失職而傷心。我傷心得很,簡直想大哭一場。事實上,我什麼也不能作。上兩個星期,我眼中的淚水比過去十年還多。”
“克萊爾知道嗎?”
湯姆看着他父親,聳了聳肩,然後喝完手中的啤酒,把空罐放在地板上。他們坐了一會兒,聞着巨大的松樹下沾滿灰塵的松毛和湖邊菖蒲的霉味。仰頭望着幾隻野鴨子在湖上飛過。這些野鴨嘎嘎地叫着,消失在遠處。門廊屋頂檔住了他們的視線。太陽照暖了他們的褲腿,屋頂遮住頭。威思禮從魚具箱裏取出磨刀油石和魚鉤,坐下磨魚鉤消磨時光。
最後,湯姆說:“肯特是在我和克萊爾結婚的前一周有的。”
威思禮磨好了第一根魚鉤,又拿起另一根。
“而且切爾茜又和他搞到了一起了,羅比在球場上擠兌他,因為他把他最好的朋友擠出了首發陣容。還有一個原因,可能他的橄欖球比羅比打得更好。明天,我們都要相互見面,更難受的可能是克萊爾,因為她教肯特的英語。”
威思禮又開始磨另一根魚鉤,發出悅耳的沙沙聲。他消磨自己的時間,專心一意地干自己的活兒,一次又一次地檢查魚鉤光亮的鉤尖,直到滿意為止。做完后,將它們放好,才開口說話。
“好吧,我得給你說……”他向後靠上椅背,兩腳叉開,將兩手指關節放在膝下,“一個男人在某種場合會為自己的一生立下誓言,按照誓言生活。如果他是個顧家的男人,他會教會自己的孩子某些生存技能;如果他是個好丈夫,他會給自己的妻子有所依靠;如果他是個領導者,他會給自己的手下制定出標準,讓他們仿效。如果一個男人這樣生活,那他就不會有羞恥的感覺。在我們年輕沒做過的事,現在更不會做了。要是我們還能倒轉回去改變歷史,那就好了,我們就不會因做了錯事而後悔。告訴一個人怎樣處理過去的事,那只是一種騙人的把戲。我倒是認為,如果你因為某些事而有負罪感,也是件好事。這可能使你守規矩。實際上,只要你不屢教不改,怙惡不悛,是可以原諒的。但你得承認自己的過失,必要時向她討好賠情。然後,就將它拋開,繼續生活,盡量改正自己。”
“現在,湯姆,你無法改變肯特原來的生活,但你能改變他今後的生活,從今天我所聽到的事情中吸取教訓。你知道有這麼個兒子已經使你很緊張了。對克萊爾要有耐心,還應該象從前一樣愛她,她會從這個打擊中恢復過來。一但她回過神來,她會意識到,這個孩子必然會給她的生活帶來影響。別把感情毀掉了,這是你們都值得珍惜的東西。”
“同時,你應該和我們其餘的人一道努力。告訴你自己,這個大錯不是那孩子造成的。我是說,這是你的錯,而不是你新的兒子的錯。有時間,帶他來我這裏,我很想見見他。也許我會教他在蘆葦叢邊喝啤酒,在這裏一起曬太陽,用啤酒燒菜,並且告訴他,他爸爸小時候是個什麼樣子。好好待他,你說是嗎?”
威思禮這番話,使湯姆心裏好受多了。他放鬆地坐下,腦袋靠在椅背上,家裏的形勢似乎不再可怕了。
“我知道該怎麼辦了。”他說。
威思禮笑起來。“那對我這樣的老頭子真是個很好的信息。”
湯姆也笑了,轉臉對着他爸爸。“每次到你這兒來,回去后,我才意識到為什麼我是一個好校長。”
威思禮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光芒。但只是問:“再來一聽啤酒?”
“不啦,你自己喝吧。”湯姆坐着不動,稍微振作些了,看着自己的父親。
威思禮把眼光射向湖面,嘴上露出淺淺的微笑。他想,象這麼一個美好的秋日下午,啤酒的味道真是又濃又爽,有這樣一個兒子對自己信賴和依靠真是不錯。從自己這個又老又軟的頭腦中,還能擠出幾點智慧教給兒子。哎呀,真是不錯。坐在門廊里,太陽曬着腳,釣魚用具整理得井井有序,自己的兒子在身旁,而老婆安妮在另一邊。葉思莉•;安妮,他想道,抬眼望着湖面上空藍湛湛的天空。他愛她,就象她愛他一樣。我們和湯姆在這兒幹得多棒,他變成了世上少有的好男人。
星期一早晨,事情一如既往,湯姆6點45分離開家。克萊爾半個鐘頭后離開。他們在7:30教職工會上見面,會議由湯姆主持。
家裏沒什麼變化,克萊爾睡覺時,堅守着床墊自己的一邊;在洗澡間裏關緊門換衣服;孩子們遠離着,一聲不響;沒有人在桌子上吃飯,只拿些果汁到自己房間裏吃。湯姆走時,找到克萊爾,象平時一樣說:“我走啦,等會見!”她不回答一個字。
整個家使人覺得象是幽禁場所。現在,他又面臨另一個同樣之地。
走向教師午餐食堂參加教職工會議時,他想,要是能在其他地方工作該有多好,那就能不受家庭生活的煩擾了。在這裏,他感覺自己被擠壓着,要準備在全體同事面前與克萊爾見面,將他們之間的疏遠樣子展現出來。
在身後的門關上前,他掃視了一下午餐廳,找尋他的妻子。她和她們英語部的其他教師一起坐在最遠的桌子上,喝着咖啡,既不參加交談,也不笑。他進來的一瞬間,她從杯子上方與他的眼光相遇,又迅即望着別處。他走向不鏽鋼咖啡壺,為自己倒了咖啡,一邊說著“早上好!”一邊極力調節自己的情緒。
他們在以前早就達成協議。但他從未在她面前擺過校長的架子,更不用說如此相互敵視。當他心中有愧的時候,要行使上司的職責,心中實在難受。
炊事員放了一盤熱牛奶蛋卷,他拿起一個,端着咖啡杯走到自己的位置——正中間桌子的一端。戈爾曼教練進來了,穿着套衫,戴着棒球帽。許多人向他祝賀星期五晚上的球賽勝利。當他端着自己的咖啡走過湯姆的椅子旁邊時,湯姆也說:“你幹得好,教練!”
愛德•;克林頓,科學教研室老師對戈爾曼說:“看來你找到了一個新的球星。鮑勃,就是那個後衛,艾仁斯,簡直是個明星料子。”
這個周一早晨和以往球賽后的周一早晨沒有兩樣。HHH高中體育方面很優秀,這樣的評論,通常會在教職工會議前開始,一直持續到會議正式開始。但當談論集中到肯特•;艾仁斯身上時,湯姆感覺到克萊爾的眼神盯住了他並刺進他的內心。這孩子給人的印象很深,已經是顯然的事,他在學生和教職工中都引人注目,因此,一旦與湯姆的關係成為學校議論的話題,克萊爾一定會成為眾多眼光注目的對象,或許會完全毀了她。
湯姆站起來,用慣常的語氣宣佈開會:“好了,讓我們開始開會吧,西賽爾,”他對管理主任說:“還是照舊,由你開頭吧!”西賽爾宣佈了本周需要特別注意的一些事項。隨後,有人提到,有些學生沒有停車許可,把老師的車位佔了。每年這類抱怨都要好幾個星期才能平息下來。
社會學主任邀請湯姆參加公民教育會議,要求老師們鼓勵學生參加拜訪老年之家,結識大兄弟和大姐妹,以及其他文明活動。
湯姆一個又一個地要求各部門負責人發言最後輪到克萊爾。
“英語部?”他問。
“我們的教科書仍未找到。”她回答。“到底進行得怎樣了?”
他說:“已在路上了,我們明天召開英語部會議,再討論這件事,還有其他問題嗎?”
“高三年級的話劇表演,我今年又是監製。因此,如果有人抽時間幫忙,我將感激不盡。不必是英語部的才能幫忙。我想在這個月底開始使用音響設施,正式演出在感恩節前舉行,但現在必須儘早地提出計劃。”
湯姆補充說道:“新來的教職工清注意,克萊爾導演了不少引人注目的節目。去年是奧茲的《嚮導》,今年是……”
他指引着克萊爾,但她卻不接他的眼神,只是補充道:“《鋼鐵般的蒙古人》。”那些知道他們關係的老職工,感到他們之間的冷淡氣氛,就好象是在零下溫度時,窗子突然被風吹開似的。在會議餘下的時間裏,他們的天線伸開了,捕捉校長與其妻子之間的緊張信息,特別是從克萊爾身上散發出的敵對情緒。
散會後,湯姆調轉身和其他人說話。克萊爾從他身後離開,饒過很長一段路,以避免與他接近。
幾分鐘后,湯姆帶着職工會議的影響,來到自己的崗位,站在入口處內監視前廳的情況。此時,校車已開始到達。透過玻璃牆,湯姆看着學生跳下校車,走在行人路上,一邊說笑着向教學大樓擁來。
他看到肯特從校車上下來,望着他走近,湯姆感到自己心跳加劇。這不需要父子之間的心靈感應就可看出,這孩子有麻煩事。他拉長了臉,不與任何人搭話,夾着文件夾,貼在右大腿側,肩膀寬闊,腦袋筆直,一付運動員的姿勢。陽光照着他的頭髮,黑亮黑亮的,用髮膠定型成一種流行的髮式,顯示出是用劣質的理髮工具做成的粗糙條紋。他穿着牛仔褲和尼龍風衣,蘇格蘭式襯衣,領子開着。象往常一樣,他衣着乾淨,燙得平整。他的外表顯露出他媽媽對他的照顧的質量是上乘的。在那些從校車走出來的學生中,他顯得十分出眾,不僅僅因為整潔的衣着,還因為他那黝黑的漂亮面孔和強健的體魄。他吸引了湯姆的注意力,就象鐵絲網上的倒鉤一樣,抓住了他。他迅速地升起一種驕傲,同時又心懷恐懼,這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年輕人,竟然是他的兒子。
焦慮攫住了他,這孩子的出身,與他的關係很複雜,過去的事需要討論,將來的事情也存在巨大問題。湯姆最近一次與肯特相遇的情景細節又變得非常清晰,他看到自己的兒子走到門口,向他吼道:“你把她搞了,就走掉了。”
一個學生走過,說了聲:“嗨,伽德納先生。”
湯姆轉過身回答:“嗨,辛迪。”當他再次面向大門時,肯特已走進門,向他走來。他們的眼光相遇,肯特向前的意願很明確。湯姆頓覺自己的脈博跳動加劇,心臟好似蹦到喉嚨里了,血管膨脹,似乎領帶結壓迫得太緊了。相遇不可迴避的,湯姆站在兩個大廳交界處,肯特必須走向其中一個大廳。他一步步走來,似乎想一句話不說就走過去。
湯姆不會放過他:“早上好,肯特!”他打招呼。
“早上好,先生。”肯特順從地回答,也不停步。
湯姆的聲音使他停了下來:“我想今天和你談談,如果你有空的話。”
肯特的眼光盯着從他身後跟上來的學生背影。說:“我今天課程很緊,先生,放學后球隊還要訓練。”
湯姆臉上感到很難堪,他是校長,卻被自己的學生拒絕了。
“你當然很忙,那好,過一兩天再說吧!”退後一步,讓這孩子過去,從後面送上一個無聲的歉意和請求。
羅比提前到校,在舉重房練舉重。所以切爾茜只好趕校車到校,她不和人說話,眼望車窗外面,心裏想着的是家裏的情景。車裏滿是嘰嘰喳喳的笑聲和坐位的撞擊聲。當車子停下來,她下車徑直向教學樓走去,在擁擠的人流中掙扎向前。透過玻璃牆,她看到父親,她被人流裹着來到寬闊的前門廊,她父親正站在那裏,就象平常一樣,總是站在兩廳交接處。在此時刻,她又恢復了自信心,她爸爸還在那裏,就象以往一樣,在每天早晨她習慣了的地方。但這個周末以來,什麼都變了,就象一張棺材布罩着她要走過的地方。而以前,這地方總讓她覺得幸福,現在恐懼裝滿她的胸膛。
“嗨,爸爸!”她小聲說,在他面前停下來。抱着一個黃色的講義夾。
“嗨,寶貝兒!”聲音十分熟悉,但他的笑容卻很勉強。她感覺好象是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那裏的風俗與她知道的完全不同。她很討厭在充滿緊張關係的家庭中,小心翼翼地生活着,沒有可靠的規則指導她。她曾經是多麼的快樂,在家裏隨時可以和父母親切交談,相互影響。但現在她簡直不知道該怎樣去接近他們,和他們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爸爸……發生了什麼事?我的意思是……”她淚水盈眶,“什麼時候和媽媽和好?”
湯姆伸出雙臂摟住她,把她拖出人流,轉過身,面對牆壁,低頭面對她。
“切爾茜,我的寶貝,我非常抱歉,讓你遇到這種事,我知道你要問很多問題,但你能不能還是象平常一樣,仍然把注意力集中在學習上,就象你一貫表現的那樣?享受生活,別為我們的事擔心。我們會解決好的,我發誓會解決好。但我不知道要多久。在這同時,如果媽媽的反應不同,請原諒她。如果我的反應不一樣,也請原諒我。”
“但是爸爸,這件事太困難了,我今天甚至不想上學了。”
“我知道,寶貝。這種危險,是將要把我們的家拆散。但我想要我們都作出努力,就象你這樣。”
她低下頭,力圖使眼淚不流出來,毀壞畫好的妝。“但我們家從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我們家始終完美無缺。”
“我知道,切爾茜,我們會恢復原狀的。沒有完美無缺的東西,也沒有完美無缺的家庭。我想我們會找出解決的辦法,仍會象以前一樣幸福的。我會儘力而為,你說對嗎?”
她點了點頭,眼淚落在黃色講義夾上。他們仍面對着牆,湯姆仍用雙臂摟着她的肩膀。他們兩人都知道,身後的學生走過時,大概都在好奇地望着他們。
切爾茜試圖揩乾凈眼淚,又不損壞化妝。“爸爸,我能用你辦公室的鏡子嗎?”
“當然可以,我和你一起去。”
“寶貝,我感謝你,你是兩天來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我感覺好多了。”
他們進入辦公室,切爾茜很快打開櫃門,藏在門后,以免秘書們看到她。她照着鏡子,試圖擦拭掉塗在臉上的眉毛油。湯姆走向辦公桌,拿起電話記錄信息翻了一半,扔在桌上,來到切爾茜身邊。
當他們的眼光在鏡中相遇時,她停止修整自己的化妝。鏡中兩個傷心的面孔,是她一生中從未見過的。“爸爸,我拿肯特怎麼辦,我不知道向他說些什麼?”
他把她肩膀輕輕轉過來。“作他的朋友,他需要朋友。”
“我不知道能不能作到。”她被他吻過後,擔心無臉再見到他。
“給他時間,或許他也不知道怎樣對你呢!”
“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向艾琳說。她會說什麼事出了差錯。她昨天給我打電話時,我告訴她我無法在電話中告訴她。”
“寶貝,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說,或許我們都最好等上一兩天。有許多感受牽扯着我們。特別是肯特,他是否想讓學校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兒子。”
他們站了一會。湯姆將手放在她手臂上,她盯着他領帶上的花紋。生活怎麼會如此巨變,變得如此迅速?兩人都很奇怪。上個星期,他們都還是四口之家的幸福成員,現在全變了。
她嘆了口氣,轉身走開,從包里掏出眉筆和眼紋筆,開始補妝。他走回桌子邊,拿起電話記錄條,但並不讀它,而是走到切爾茜身後。
“你對這件事是怎樣想的?”他輕聲問。
她看着他在鏡子裏的臉,手裏的眉筆在眼睫毛上邊亂塗。聳聳肩。“我不知道。”
“你很震驚嗎?”
她眼睛向下,“有一點。”
“是的,我也是。”
他們站得很近,不知道還說了什麼,“我猜想,要是大家都知道了他是誰,你肯定會難堪得要死。”他不由自主地選用了他在大廳里經常聽到的學生俚語說這話,看起來非常適合今天這個場合,表明他和女兒有同等的感受。
她的下巴貼着胸膛,嘟嘟囊囊地說:“是呀,我想會的。”
他又一次把她轉過來,“你氣我嗎?”
她不抬頭,他屈下膝頭,看着她的臉,使她無從迴避,“有一點,是嗎?”
“可能吧。”她很不情願地承認。
“沒什麼,切爾茜。如果我是你,也會氣得發瘋的。”
她關上壁櫥的門,轉過身來。“爺爺知道這事嗎?”
“知道,我昨天下午去他那兒,告訴他了。”
“他說什麼?”
“哦,你知道你的爺爺,他對任何事都不會過多地責備人。他說經過一段時間,你媽媽會明白……我們大家都會明白過來……。也許肯特會給你們的生活帶來什麼東西,而不是搶走什麼。”
她仔細看着爸爸的臉,因睡眼不足、滿腹焦慮而顯得十分憔悴。鈴聲響了,提醒大家4分鐘后開始上課。她想說:“但他已經從我們手中搶走了東西,他搶走了我們家庭的幸福。你說是不是?”但是大聲說出來,又害怕那會變成真的、令人害怕的現實。
湯姆把手放在她肩脊上,推她走向門口,“你該走了,寶貝,否則就遲到了。”
突然,她非常愛她的爸爸,對他的氣憤消失了。她抬起頭,把臉貼到他臉上,只因為她看到他是多麼的悲傷和勞累。在門廊里,她回過頭,給他一個充滿思念的微笑。然後走開了,心中牢記着他痛苦而焦慮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