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第二幕

第一場亞登森林

老公爵、阿米恩斯及眾臣作林居人裝束上。

公爵

我的流放生涯中的同伴和弟兄們,我們不是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覺得它比虛飾的浮華有趣得多嗎?這些樹林不比猜嫉的朝廷更為安全嗎?我們在這兒所感覺到的,只是時序的改變,那是上帝加於亞當的懲罰③;冬天的寒風張舞着冰雪的爪牙,發出暴聲的呼嘯,即使當它砭刺着我的身體,使我冷得發抖的時候,我也會微笑着說,“這不是諂媚啊;它們就像是忠臣一樣,諄諄提醒我所處的地位。”逆運也有它的好處,就像醜陋而有毒的蟾蜍,它的頭上卻頂着一顆珍貴的寶石。我們的這種生活,雖然遠離塵囂,卻可以聽樹木的談話,溪中的流水便是大好的文章,一石之微,也暗寓着教訓;每一件事物中間,都可以找到些益處來。我不願改變這種生活。

阿米恩斯

殿下真是幸福,能把運命的頑逆說成這樣恬靜而可愛。

公爵

來,我們打鹿去吧;可是我心裏卻有些不忍,這種可憐的花斑的蠢物,本來是這荒涼的城市中的居民,現在卻要在它們自己的家園中讓它們的後腿領略箭鏃的滋味。

臣甲

不錯,那憂愁的傑奎斯很為此傷心,發誓說在這件事上跟您那篡位的兄弟相比,您還是個更大的篡位者;今天阿米恩斯大人跟我兩人悄悄地躲在背後,瞧他躺在一株橡樹底下,那古老的樹根露出在沿着林旁潺潺流去的溪水上面,有一隻可憐的失群的牡鹿中了獵人的箭受傷,奔到那邊去喘氣;真的,殿下,這頭不幸的畜生髮出了那樣的呻吟,真要把它的皮囊都脹破了,一顆顆又大又圓的淚珠怪可憐地爭先恐後流到它的無辜的鼻子上;憂愁的傑奎斯瞧着這頭可憐的毛畜這樣站在急流的小溪邊,用眼淚添注在溪水裏。

公爵

但是傑奎斯怎樣說呢?他見了此情此景,不又要講起一番道理來了嗎?

臣甲

啊,是的,他作了一千種的譬喻。起初他看見那鹿把眼淚浪費地流下了水流之中,便說,“可憐的鹿,他就像世人立遺囑一樣,把你所有的一切給了那已經有得太多的人。”於是,看它孤苦零丁,被它那些皮毛柔滑的朋友們所遺棄,便說,“不錯,人倒了霉,朋友也不會來睬你了。”不久又有一群吃得飽飽的、無憂無慮的鹿跳過它的身邊,也不停下來向它打個招呼;“嗯,”傑奎斯說,“奔過去吧,你們這批肥胖而富於脂肪的市民們;世事無非如此,那個可憐的破產的傢伙,瞧他作什麼呢?”他這樣用最惡毒的話來辱罵著鄉村、城市和宮廷的一切,甚至於罵著我們的這種生活;發誓說我們只是些篡位者、暴君或者比這更壞的人物,到這些畜生們的天然的居處來驚擾它們,殺害它們。

公爵

你們就在他作這種思索的時候離開了他嗎?

臣甲

是的,殿下,就在他為了這頭啜泣的鹿而流淚發議論的時候。

公爵

帶我到那地方去,我喜歡趁他發愁的時候去見他,因為那時他最富於見識。

臣甲

我就領您去見他。(同下。)

第二場宮中一室

弗萊德里克公爵、眾臣及侍從上。

弗萊德里克

難道沒有一個人看見她們嗎?決不會的;一定在我的宮廷里有奸人知情串通。

臣甲

我不曾聽見誰說曾經看見她。她寢室里的侍女們都看她上了床;可是一早就看見床上沒有她們的郡主了。

臣乙

殿下,那個常常逗您發笑的下賤小丑也失蹤了。郡主的侍女希絲比利婭供認她曾經偷聽到郡主跟她的姊姊常常稱讚最近在摔角賽中打敗了強有力的查爾斯的那個漢子的技藝和人品;她說她相信不論她們到哪裏去,那個少年一定是跟她們在一起的。

弗萊德里克

差人到他哥哥家裏去,把那傢伙抓來;要是他不在,就帶他的哥哥來見我,我要叫他去找他。馬上去,這兩個逃走的傻子一定要用心搜尋探訪,非把她們尋回來不可。(眾下。)

第三場奧列佛家門前

奧蘭多及亞當自相對方向上。

奧蘭多

那邊是誰?

亞當

啊!我的少爺嗎?啊,我的善良的少爺!我的好少爺!啊,您叫人想起了老羅蘭爵爺!唉,您為什麼到這裏來呢?您為什麼這樣好呢?為什麼人家要愛您呢?為什麼您是這樣仁慈、這樣健壯、這樣勇敢呢?為什麼您這麼傻,要去把那乖僻的公爵手下那個大力士的拳師打敗呢?您的聲譽是來得太快了。您不知道嗎,少爺,有些人常會因為他們太好了,反而害了自己?您也正是這樣;您的好處,好少爺,就是陷害您自身的聖潔的叛徒,唉,這算是一個什麼世界,懷德的人會因為他們的德行反遭毒手!

奧蘭多

啊,怎麼一回事?

亞當

唉,不幸的青年!不要走進這扇門來;在這屋子裏潛伏着您一切美德的敵人呢。您的哥哥——不,不是哥哥,然而卻是您父親的兒子——不,他也不能稱為他的兒子——他聽見了人家稱讚您的話,預備在今夜放火燒去您所住的屋子;要是這計劃不成功,他還會想出別的法子來除掉您。他的陰謀給我偷聽到了。這兒不是安身之處,這屋子不過是一所屠場,您要迴避,您要警戒,別走進去。

奧蘭多

什麼,亞當,你要我到哪兒去?

亞當

隨您到哪兒去都好,只要不在這兒。

奧蘭多

什麼,你要我去做個要飯的嗎?還是在大路上用下賤無恥的劍做一個強盜?我只好走這種路,否則我就不知道怎麼辦;可是不論怎樣,我也不願這樣干;我寧願忍受一個不念手足之情的兇狠的哥哥的惡意。

亞當

可是不要這樣。我在您父親手下侍候了這許多年,曾經辛辛苦苦把工錢省下了五百塊;我把那筆錢存下,本來是預備等我沒有氣力做不動事的時候做養老之本,人老了,不中用了,是會給人踢在角落裏的。您把這錢拿了去吧;上帝既然給食物與烏鴉,也不會忘記把麻雀餵飽的,我這一把年紀,就悉聽他的慈悲吧!錢就在這兒,我把它全都給了您吧。讓我做您的僕人。我雖然瞧上去這麼老,可是我的氣力還不錯;因為我在年輕時候從不曾灌下過一滴猛烈的酒,也不曾鹵莽地貪慾傷身,所以我的老年好比生氣勃勃的冬天,雖然結着嚴霜,卻並不慘淡。讓我跟着您去;我可以像一個年輕人一樣,為您照料一切。

奧蘭多

啊,好老人家!在你身上多麼明白地表現出來古時那種義膽俠腸,不是為著報酬,只是為了盡職而流着血汗!你是太不合時了;現在的人們努力工作,只是為著希望高升,等到目的一達到,便耽於安逸;你卻不是這樣。但是,可憐的老人家,你雖然這樣辛辛苦苦地費盡培植的功夫,給你培植的卻是一株不成材的樹木,開不出一朵花來酬答你的殷勤。可是趕路吧,我們要在一塊兒走;在我們沒有把你年輕時的積蓄花完之前,一定要找到一處小小的安身的地方。

亞當

少爺,走吧;我願意忠心地跟着您,直至喘盡最後一口氣。從十七歲起我到這兒來,到現在快八十了,卻要離開我的老地方。許多人們在十七歲的時候都去追求幸運,但八十歲的人是不濟的了;可是我只要能夠有個好死,對得住我的主人,那麼命運對我也不算無恩。(同下。)

第四場亞登森林

羅瑟琳男裝、西莉婭作牧羊女裝束及試金石上。

羅瑟琳

天哪!我的精神多麼疲乏啊。

試金石

假如我的兩腿不疲乏,我可不管我的精神。

羅瑟琳

我簡直想丟了我這身男裝的臉,而像一個女人一樣哭起來;可是我必須安慰安慰這位小娘子,穿褐衫短褲的,總該向穿裙子的顯出一點勇氣來才是。好,打起精神來吧,好愛蓮娜。

西莉婭

請你擔待擔待我吧;我再也走不動了。

試金石

我可以擔待你,可是不要叫我擔你;但是即使我擔你,也不會背上十字架,因為我想你錢包里沒有那種帶十字架的金幣。

羅瑟琳

好,這兒就是亞登森林了。

試金石

哦,現在我到了亞登了。我真是個大傻瓜!在家裏要舒服得多哩;可是旅行人只好知足一點。

羅瑟琳

對了,好試金石。你們瞧,誰來了;一個年輕人和一個老頭子在一本正經地講話。

柯林及西爾維斯上。

柯林

你那樣不過叫她永遠把你笑罵而已。

西爾維斯

啊,柯林,你要是知道我是多麼愛她!

柯林

我有點猜得出來,因為我也曾經戀愛過呢。

西爾維斯

不,柯林,你現在老了,也就不能猜想了;雖然在你年輕的時候,你也像那些半夜三更在枕上翻來覆去的情人們一樣真心。可是假如你的愛情也跟我的差不多——我想一定沒有人會有我那樣的愛情——那麼你為了你的痴心夢想,一定做出過不知多少可笑的事情呢!

柯林

我做過一千種的傻事,現在都已忘記了。

西爾維斯

噢!那麼你就是不曾誠心愛過。假如你記不得你為了愛情而作出來的一件最瑣細的傻事,你就不算真的戀愛過。假如你不曾像我現在這樣坐着絮絮講你的姑娘的好處,使聽的人不耐煩,你就不算真的戀愛過。假如你不曾突然離開你的同伴,像我的熱情現在驅使着我一樣,你也不算真的戀愛過。啊,菲-!菲-!菲-!(下。)

羅瑟琳

唉,可憐的牧人!我在診斷你的痛處的時候,卻不幸地找到我自己的創傷了。

試金石

我也是這樣。我記得我在戀愛的時候,曾經把一柄劍在石頭上摔斷,叫夜裏來和琴-史美爾幽會的那個傢伙留心着我;我記得我曾經吻過她的洗衣棒,也吻過被她那雙皸裂的玉手擠過的母牛乳斗;我記得我曾經把一顆豌豆莢權當作她而向她求婚,我剝出了兩顆豆子,又把它們放進去,邊流淚邊說,“為了我的緣故,請您留着作個紀念吧。”我們這種多情種子都會做出一些古怪事兒來;但是我們既然都是凡人,一着了情魔是免不得要大發其痴勁的。

羅瑟琳

你的話聰明得出於你自己意料之外。

試金石

哦,我總不知道自己的聰明,除非有一天我給它絆了一交,跌斷了我的腿骨。

羅瑟琳

天神,天神!這個牧人的痴心,很有幾分像我自己的情形。

試金石

也有點像我的情形;可是在我似乎有點兒陳腐了。

西莉婭

請你們隨便哪一位去問問那邊的人,肯不肯讓我們用金子向他買一點吃的東西;我簡直暈得要死了。

試金石

喂,你這蠢貨!

羅瑟琳

別響,傻子;他並不是你的一家人。

柯林

誰叫?

試金石

比你好一點的人,朋友。

柯林

要是他們不比我好一點,那可寒酸得太不成話啦。

羅瑟琳

對你說,別響——您晚安,朋友。

柯林

晚安,好先生;各位晚安。

羅瑟琳

牧人,假如人情或是金銀可以在這種荒野里換到一點款待的話,請你帶我們到一處可以休息一下吃些東西的地方去好不好?這一位小姑娘趕路疲乏,快要暈過去了。

柯林

好先生,我可憐她,不是為我自己打算,只是為了她的緣故,但願我有能力幫助她;可是我只是給別人看羊,羊兒雖然歸我飼養,羊毛卻不歸我剪。我的東家很小氣,從不會修修福做點兒好事;而且他的草屋、他的羊群、他的牧場,現在都要出賣了。現在因為他不在家,我們的牧舍里沒有一點可以給你們吃的東西;但是別管它有些什麼,請你們來瞧瞧,我是極其歡迎你們的。

羅瑟琳

他的羊群和牧場預備賣給誰呢?

柯林

就是剛才你們看見的那個年輕漢子,他是從來不想要買什麼東西的。

羅瑟琳

要是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我請你把那草屋牧場和羊群都買下了,我們給你出錢。

西莉婭

我們還要加你的工錢。我歡喜這地方,很願意在這兒消度我的時光。

柯林

這樁買賣一定可以成交。跟我來;要是你們打聽過後,對於這塊地皮、這種收益和這樣的生活覺得中意,我願意做你們十分忠心的僕人,馬上用你們的錢去把它買來。(同下。)

第五場林中的另一部分

阿米恩斯、傑奎斯及餘人等上。

阿米恩斯

(唱)

綠樹高張翠幕,

誰來偕我偃卧,

翻將歡樂心聲,

學唱枝頭鳥鳴:

盍來此?盍來此?盍來此?

目之所接,

精神契一,

唯憂雨雪之將至。

傑奎斯

再來一個,再來一個,請你再唱下去。

阿米恩斯

那會叫您發起愁來的,傑奎斯先生。

傑奎斯

再好沒有。請你再唱下去!我可以從一曲歌中抽出愁緒來,就像黃鼠狼吮啜雞蛋一樣。請你再唱下去吧!

阿米恩斯

我的喉嚨很粗,我知道一定不能討您的歡喜。

傑奎斯

我不要你討我的歡喜;我只要你唱。來,再唱一闋;你是不是把它們叫作一闋一闋的?

阿米恩斯

您高興怎樣叫就怎樣叫吧,傑奎斯先生。

傑奎斯

不,我倒不去管它們叫什麼名字;它們又不借我的錢。你唱起來吧!

阿米恩斯

既蒙敦促,我就勉為其難了。

傑奎斯

那麼好,要是我會感謝什麼人,我一定會感謝你;可是人家所說的恭維就像是兩隻狗猿碰了頭。倘使有人誠心感謝我,我就覺得好像我給了他一個銅子,所以他像一個叫化似的向我道謝。來,唱起來吧;你們不唱的都不要作聲。

阿米恩斯

好,我就唱完這支歌。列位,鋪起食桌來吧;公爵就要到這株樹下來喝酒了。他已經找了您整整一天啦。

傑奎斯

我已經躲避了他整整一天啦。他太喜歡辯論了,我不高興跟他在一起;我想到的事情像他一樣多,可是謝謝天,我卻不像他那樣會說嘴。來,唱吧。

阿米恩斯

(唱,眾和)

孰能敝屣尊榮,

來沐麗日光風,

覓食自求果腹,

一飽欣然意足:

盍來此?盍來此?盍來此?

目之所接,

精神契一,

唯憂雨雪之將至。

傑奎斯

昨天我曾經按着這調子不加雕飾順口吟成一節,倒要獻醜獻醜。

阿米恩斯

我可以把它唱出來。

傑奎斯

是這樣的:

倘有痴愚之徒,

忽然變成蠢驢,

趁着心性癲狂,

撇卻財富安康,

特達米,特達米,特達米,

何為來此?

舉目一視,

唯見傻瓜之遍地。

阿米恩斯

“特達米”是什麼意思?

傑奎斯

這是希臘文里召喚傻子們排起圓圈來的一種咒語——假如睡得成覺的話,我要睡覺去;假如睡不成,我就要把埃及地方一切頭胎生的痛罵一頓④。

阿米恩斯

我可要找公爵去;他的點心已經預備好了。(各下。)

第六場林中的另一部分

奧蘭多及亞當上。

亞當

好少爺,我再也走不動了;唉!我要餓死了。讓我在這兒躺下挺屍吧。再會了,好心的少爺!

奧蘭多

啊,怎麼啦,亞當!你再沒有勇氣了嗎?再活一些時候;提起一點精神來,高興點兒。要是這座古怪的林中有什麼野東西,那麼我倘不是給它吃了,一定會把它殺了來給你吃的。你並不是真就要死了,不過是在胡思亂想而已。為了我的緣故,提起精神來吧;向死神抗拒一會兒,我去一去就回來看你,要是我找不到什麼可以給你吃的東西,我一定答應你死去;可是假如你在我沒有回來之前便死去,那你就是看不起我的辛苦了。說得好!你瞧上去有點振作了。我立刻就來。可是你躺在寒風裏呢;來,我把你背到有遮蔭的地方去。只要這塊荒地里有活東西,你一定不會因為沒有飯吃而餓死。振作起來吧,好亞當。(同下。)

第七場林中的另一部分

食桌鋪就。老公爵、阿米恩斯及流亡諸臣上。

公爵

我想他一定已經變成一頭畜生了,因為我到處找不到他的人影。

臣甲

殿下,他剛剛走開去;方才他還在這兒很高興地聽人家唱歌。

公爵

要是渾身都不和諧的他,居然也會變得愛好起音樂來,那麼天體上不久就要大起騷亂了。去找他來,對他說我要跟他談談。

臣甲

他自己來了,省了我一番跋涉。

傑奎斯上。

公爵

啊,怎麼啦,先生!這算什麼,您的可憐的朋友們一定要千求萬喚才把您請來嗎?啊,您的神氣很高興哩!

傑奎斯

一個傻子,一個傻子!我在林中遇見一個傻子,一個身穿綵衣的傻子;唉,苦惱的世界!我確實遇見了一個傻子,正如我是靠着食物而活命一樣確實;他躺着曬太陽,用頭頭是道的話辱罵著命運女神,然而他仍然不過是個身穿綵衣的傻子。“早安,傻子,”我說。“不,先生,”他說,“等到老天保佑我發了財,您再叫我傻子吧。”⑤於是他從袋裏掏出一隻表來,用沒有光彩的眼睛瞧着它,很聰明地說,“現在是十點鐘了;我們可以從這裏看出世界是怎樣在變遷着:一小時之前還不過是九點鐘,而再過一小時便是十一點鐘了;照這樣一小時一小時過去,我們越長越老,越老越不中用,這上面真是大有感慨可發。”我聽了這個穿綵衣的傻子對時間發揮的這一段玄理,我的胸頭就像公雞一樣叫起來了,納罕着傻子居然會有這樣深刻的思想;我笑了個不停,在他的表上整整笑去了一個小時。啊,高貴的傻子!可敬的傻子!綵衣是最好的裝束。

公爵

這是個怎麼樣的傻子?

傑奎斯

啊,可敬的傻子!他曾經出入宮廷;他說凡是年輕貌美的小姐們,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的頭腦就像航海回來剩下的餅乾那樣乾燥,其中的每一個角落卻塞滿了人生的經驗,他都用雜亂的話兒隨口說了出來。啊,我但願我也是個傻子!我想要穿一件花花的外套。

公爵

你可以有一件。

傑奎斯

這是我唯一的要求;只要殿下明鑒,除掉一切成見,別把我當聰明人看待;同時要准許我有像風那樣廣大的自由,高興吹着誰便吹着誰:傻子們是有這種權利的,那些最被我的傻話所挖苦的人也最應該笑。殿下,為什麼他們必須這樣呢?這理由正和到教區禮拜堂去的路一樣清楚:被一個傻子用俏皮話譏刺了的人,即使刺痛了,假如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那麼就顯出聰明人的傻氣,可以被傻子不經意一箭就刺穿,未免太傻了。給我穿一件綵衣,准許我說我心裏的話;我一定會痛痛快快地把這染病的世界的醜惡的身體清洗個乾淨,假如他們肯耐心接受我的藥方。

公爵

算了吧!我知道你會做出些什麼來。

傑奎斯

我可以拿一根籌碼打賭,我做的事會不好嗎?

公爵

最壞不過的罪惡,就是指斥他人的罪惡:因為你自己也曾經是一個放縱你的獸慾的浪子;你要把你那身因為你的荒唐而長起來的臃腫的膿瘡、潰爛的惡病,向全世界播散。

傑奎斯

什麼,呼斥人間的奢侈,難道便是對於個人的攻擊嗎?奢侈的習俗不是像海潮一樣浩瀚地流着,直到力竭而消退嗎?假如我說城裏的那些小戶人家的婦女穿扮得像王公大人的女眷一樣,我指明是哪一個女人嗎?誰能挺身出來說我說的是她,假如她的鄰居也是和她一個樣子?一個操着最微賤行業的人,假如心想我譏諷了他,說他的好衣服不是我出的錢,那不是恰恰把他的愚蠢合上了我說的話嗎?照此看來,又有什麼關係呢?指給我看我的話傷害了他什麼地方:要是說的對,那是他自取其咎;假如他問心無愧,那麼我的責罵就像是一頭野鴨飛過,不幹誰的事——可是誰來了?

奧蘭多拔劍上。

奧蘭多

停住,不準吃!

傑奎斯

嘿,我還不曾吃過呢。

奧蘭多

而且也不會再給你吃,除非讓餓肚子的人先吃過了。

傑奎斯

這頭公雞是哪兒來的?

公爵

朋友,你是因為落難而變得這樣強橫嗎?還是因為生來就是瞧不起禮貌的粗漢子,一點兒不懂得規矩?

奧蘭多

你第一下就猜中我了,困苦逼迫着我,使我不得不把溫文的禮貌拋在一旁;可是我卻是在都市生長,受過一點兒教養的。但是我吩咐你們停住;在我的事情沒有辦完之前,誰碰一碰這些果子,就得死。

傑奎斯

你要是無理可喻,那麼我准得死。

公爵

你要什麼?假如你不用暴力,客客氣氣地向我們說,我們一定會更客客氣氣地對待你的。

奧蘭多

我快餓死了;給我吃。

公爵

請坐請坐,隨意吃吧。

奧蘭多

你說得這樣客氣嗎?請你原諒我,我以為這兒的一切都是野蠻的,因此才裝出這副暴橫的威脅神氣來。可是不論你們是些什麼人,在這兒人蹤不到的荒野里,躺在凄涼的樹蔭下,不理會時間的消逝;假如你們曾經見過較好的日子,假如你們曾經到過鳴鐘召集禮拜的地方,假如你們曾經參加過上流人的宴會,假如你們曾經揩過你們眼皮上的淚水,懂得憐憫和被憐憫的,那麼讓我的溫文的態度格外感動你們:我抱着這樣的希望,慚愧地藏好我的劍。

公爵

我們確曾見過好日子,曾經被神聖的鐘聲召集到教堂里去,參加過上流人的宴會,從我們的眼上揩去過被神聖的憐憫所感動而流下的眼淚;所以你不妨和和氣氣地坐下來,凡是我們可以幫忙滿足你需要的地方,一定願意效勞。

奧蘭多

那麼請你們暫時不要把東西吃掉,我就去像一隻母鹿一樣找尋我的小鹿,把食物餵給他吃。有一位可憐的老人家,全然出於好心,跟着我一蹺一拐地走了許多疲乏的路,雙重的勞瘁——他的高齡和飢餓——累倒了他;除非等他飽餐了之後,我決不接觸一口食物。

公爵

快去找他,我們絕對不把東西吃掉,等着你回來。

奧蘭多

謝謝;願您好心有好報!(下。)

公爵

你們可以看到不幸的不只是我們;這個廣大的宇宙的舞台上,還有比我們所演出的更悲慘的場景呢。

傑奎斯

全世界是一個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過是一些演員;他們都有下場的時候,也都有上場的時候。一個人的一生中扮演着好幾個角色,他的表演可以分為七個時期。最初是嬰孩,在保姆的懷中啼哭嘔吐。然後是背着書包、滿臉紅光的學童,像蝸牛一樣慢騰騰地拖着腳步,不情願地嗚咽着上學堂。然後是情人,像爐灶一樣嘆着氣,寫了一首悲哀的詩歌詠着他戀人的眉毛。然後是一個軍人,滿口發著古怪的誓,鬍鬚長得像豹子一樣,愛惜着名譽,動不動就要打架,在炮口上尋求着泡沫一樣的榮名。然後是法官,胖胖圓圓的肚子塞滿了閹雞,凜然的眼光,整潔的鬍鬚,滿嘴都是格言和老生常談;他這樣扮了他的一個角色。第六個時期變成了精瘦的趿着拖鞋的龍鍾老叟,鼻子上架着眼鏡,腰邊懸着錢袋;他那年輕時候節省下來的長襪子套在他皺癟的小腿上顯得寬大異常;他那朗朗的男子的口音又變成了孩子似的尖聲,像是吹着風笛和哨子。終結着這段古怪的多事的歷史的最後一場,是孩提時代的再現,全然的遺忘,沒有牙齒,沒有眼睛,沒有口味,沒有一切。

奧蘭多背亞當重上。

公爵

歡迎!放下你背上那位可敬的老人家,讓他吃東西吧。

奧蘭多

我代他向您竭誠道謝。

亞當

您真該代我道謝;我簡直不能為自己向您開口道謝呢。

公爵

歡迎,請用吧;我還不會馬上就來打擾你,問你的遭遇。給我們奏些音樂;賢卿,你唱吧。

阿米恩斯

(唱)

不懼冬風凜冽,

風威遠難遽及

人世之寡情;

其為氣也雖厲,

其牙尚非甚銳,

風體本無形。

噫嘻乎!且向冬青歌一曲:

友交皆虛妄,恩愛痴人逐。

噫嘻乎冬青!

可樂唯此生。

不愁冱天冰雪,

其寒尚難遽及,

受施而忘恩;

風皺滿池碧水,

利刺尚難遽比

捐舊之友人。

噫嘻乎!且向冬青歌一曲:

友交皆虛妄,恩愛痴人逐。

噫嘻乎冬青!

可樂唯此生。

公爵

照你剛才悄聲兒老老實實告訴我的,你說你是好羅蘭爵士的兒子,我看你的相貌也真的十分像他;如果不是假的,那麼我真心歡迎你到這兒來。我便是敬愛你父親的那個公爵。關於你其他的遭遇,到我的洞裏來告訴我吧。好老人家,我們歡迎你像歡迎你的主人一樣。攙扶着他。把你的手給我,讓我明白你們一切的經過。(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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