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傷勢來得很快,肩上劃了一條血痕,臂上一刺,眼睛底下一英寸處又是驚險的一劍。倒好象是默雷挑好的地方,若維只能避免最嚴重的傷害而已。若維的助手有一次走上前去,想要喊停,可是若維死命一搖頭,攔住了他們。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事情演變到如此,早就逾越規矩,根本也無從喊停了。默雷的助手本來也應該附和若維的人,一起叫停的,可是他們跟默雷那是一丘之駱,這一會兒不進反退,站在一邊幸災樂禍地袖手旁觀。

若維的格擋慢了下來,汗水沾濕頭髮。他的呼吸和默雷一樣艱難,胸口每一起伏,紅色的血水就滲過溫透的襯衫,殷殷擴散。默雷的唇角扭出一個獰笑,對準若維的胸口刺過去。一霎時雙劍交鋒,只聽得鐵器碰撞的錘骼聲響,兩人再度分開時,若維的襯衫被劃破了,胸前有一道短傷口,可是默雷的脖子卻着實劃上一劍。他的左手伸過去摸了一把,然後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殷紅的手指。若維往後退,垂下劍尖,突然間四周一片寂然。

“謀殺者!血腥的屠夫!”尖叫聲從雅安後面傳過來。她轉過身去,剛剛好看見凱馨從嘉培的車廂里跌跌撞撞地翻下來。

“我的天!”嘉培小聲嚷道。“我把她給忘了。”

雅安望向妹妹,可是凱馨躲開她的目光,一路絆着裙子衝過來,直朝面對面的兩個男人過去。

“住手!”她尖叫道。

“住手!我受不了了!”

默雷看見若維錯愕的臉色,看見對手低垂的劍身,也看見了自己的機會。他悄悄地揚起劍,偷偷吸了一口氣。

雅安覺得眼前就像是一幅畫景,凝滯的動作象徵生與死的神話,象徵兩人之間的巧妙均勢。凱馨淚眼婆娑,幾乎就要趕到兩人身前。若維怔住了,默雷正要乘機偷襲,血淋淋的劍鋒,老橡樹,錯愕的助手,嘉培瞠目結舌,清朗的晨曦。

他們怎麼會到這裏來的?原因很多,可是她也難辭其咎。

既然如此,她必須儘力挽救。

然而,真正指引她的不是緩慢的推理思考,而是直覺。連答案都還沒成形,她就開始行動,跟在凱馨後面跑過去,放聲警告。“若維,小心!”

她的肩膀和一隻手撞到凱馨後背,姊妹兩個一起栽倒。死神呼嘯着從雅安腦門后掠過,近得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也知道默雷一定會樂於看見死神真的找上她。

又是劍鋒交纏清脆的撞擊聲,一次生死攸關、卯上全力的交鋒。然後是一聲很快的抽氣,一句詛咒。一瞬間的變化之後,雅安及時抬起頭來,恰巧看見默雷搖搖欲墜地退後,然後仆倒在草地上。他握着劍柄的手蜷曲了一下,接着就再也不動了。

結束了。一陣強烈的倦怠襲向雅安,她覺得自己也動彈不得。幾名助手擁上來,三個人同時向她伸出手。她接受了最近的那一隻,另外兩個人則扶起凱馨。小姑娘很快看了默雷一眼然後就撲在她懷裏,嚶嚶哭了起來。從妹妹的肩膀上望過去,雅安看見若維站在那兒,一名助手拿走他的劍,醫生嘟嘟囔囔地剪掉他凝血的襯衫。若維彷彿渾然未覺,那一對烏沉沉的黑眸銜住雅安的眼神,裏頭盛滿和決鬥時一樣熾烈、狂野的專註。

嘉培在她身邊,像個父親般低聲安慰凱馨。他和雅安一邊一個攙着那個受驚的女孩,帶着她離開血腥的現場,把她放進馬車裏頭。

然後他轉向雅安。“上車吧,我們回家去。你的人會替你把牲口帶回去,這裏已經沒事了。”

“好,等我一會兒。”她答道,轉頭走回橡樹下的那伙人。

醫生已經替若維包紮好大部分較嚴重的傷口,剩下的小傷也都用石碳酸清洗好。藥水的味道飄在空氣中,掩住了血的腥氣。默雷的助手把他的屍體搬到車上,正要準備離開。若維的助手看見她走過來,都很知趣地退下去。醫生看看雅安,跟着把他的繃帶卷丟進醫藥袋裏頭,分別向她和傷患點個頭,很快退到那些助手站的地方去。

清晨的目光自樹蔭間篩下來,刺進雅安的眼睛裏頭,描出她眼下優急失眠的黑圈。然而卻把她的肌膚映得幾近透明;結辮的頭髮上也繞着一道光環。她站在若維面前,腰桿挺得筆直,驕傲地仰走頭,可是眼裏的千言萬語都在訴說懺悔,衷心地懺海。

“我很抱歉。”她說。

“為了什麼?”

他的口氣很是唐突。要不是周圍一群眼睜睜等着看好戲的觀眾,要不是他血流太多,不太舒服,他真會將她拉進懷裏,先好好地吻她甜蜜柔軟的唇,再逼着她解釋,為什麼經過這一番之後,她倒在乎起他的死活來了。

“為一切的事。為了七年前傷心之中的口不擇言,為了介入你和默雷之間,為了由於我做的事,而讓你差點變成默雷的蛆上肉。”

“即使我並沒有被他剁爛?”他打岔道。

“我仍然抱歉。”

他凝視她,黑眸搜尋她的臉龐。“我們之間還有一件事尚未解決,經過今天早上的事情之後,這件事更顯得迫切了。一樁婚事。”

雅安的心開始抽痛,然而她極力保持聲音的穩定,甚至還擠出一絲微笑,重複他不久之前才說過的話。“這樣大的犧牲!不需要了,不必擔心我。”

“跟犧牲沒有關係。”

“在看過這裏的一切之後,我還能相信你嗎?不,請讓我們都忘記這回事吧!我們彼此傷害已經夠多,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我不管別人怎麼想,你也不會在乎。慨然如此,我們何不各自回到自己的路上去?下一次見面的時候,讓我們當個朋友,客氣、生疏、點頭微笑,不再介人彼此的生活。”

“我寧可當你的敵人!”他的話從肯縫進出來。

她足足有一刻鐘說不出話來。為了掩飾難過。她迅速轉過身子,拎起裙邊。轉回頭來,她說:“隨你。”

若維站在那裏,費盡全身氣力,才按捺下把她揪回來的衝動。讓她去吧!那就是她要的,不是嗎?她把話說得一清二楚了。

凱馨並沒有傷心欲絕。事實上,隨着麥爾傷勢的好轉,她的精神也漸趨開朗。當她恢復之後,她向雅安解釋道,她喊的血腥屠夫其實不是指若維。而是默雷。在狂歡日那一夜,當麥爾分別向若維和默雷下戰書時,她便發現到,自己真心愛的人是那個英勇的法國人。就是這個突然的體認,加上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竟要拔刀相向的刺激,她才會一下子忽忽若狂。

當她躺在床上靜養時,受傷的麥爾給帶了回來。她的母親不得不把她未婚夫猙獰的面目和盤托出,凱馨這才發覺他是這樣的衣冠禽獸,利用了她這麼久。她想陪在麥爾的病床邊,又想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掙脫那個惡人的魔掌。更重要的,她要看見那個人受到報應,那個害了雅安和麥爾還有她自己的惡人,所以她才請求嘉培帶她去。

然後就是那場可怕的決鬥。若維好象為了男人那種愚蠢的榮譽感,寧可任人宰殺也不肯反攻。她真怕默雷會殺了他,再對付麥爾,然後逼害雅安,甚至強迫她自己嫁給他,她有點瘋了。

現在一切總算雨過天晴,他們又可以快快樂樂地過日子。麥爾的傷好得很快,而且很喜歡她坐在他身邊,念書給他聽。昨天他握住她的手舉到唇邊,叫她是他最可愛的天使,默雷從來沒喚過她天使。

羅莎對默雷的不信任總算印證了。不過她很聰明,並沒有到處宣揚她的勝利或揭他的瘡疤,那只是徒然糟蹋自己女兒的名聲罷了。她僅僅含蓄地表示對那個年輕人死亡的哀悼,同時說她的女兒因為傷心過度,正卧床休息,希望能慢慢平復過來。至於受傷的羅家少爺,她不肯讓他在傷勢穩定後走開。他是那麼隨和的病人,而且對凱馨又大有助益,不止平復她的傷心,更能幫她變得更成熟、更有責任感。最有趣的部分是看着那個女孩如何說服他吃藥,要他聽醫生的囑咐,好好休息。

由於凱馨閉門休養,雅安也謝絕所有的邀約,一來是免得她繼母難為情,不過最主要還是存着製造機會的心理,如此一來,護送羅莎出入少數娛樂場合的責任便全落在嘉塔身上。他們看起來好象親近得多,很有滋味地做伴,不過談到更近一步的關係,卻又沒有一點動靜。表面上看起來,他們似乎頗安於目前的狀態,很願意就這麼過下去。

出去幾回之後,羅莎說,還好決鬥是在四旬節的第一天發生的。因為冬季的一連串舞會節慶都已告一段落,大部分人都已離城去了。當然流言多少還是有一些,不過至少沒有那麼滿城風雨。大部分人都說雅安太古怪,雖不至於不道德。

一天,若維的母親親自來拜訪雅安。

她穿了一襲灰絨外出服,戴同色小帽,顯得風姿綽約。然而她的臉色卻鬱鬱寡歡,明顯的有一絲憂慮。雅安極盡禮貌地走上前去,伸出她的手,胃裏卻已開始在打結,她可以感覺到自己臉上一片蒼白。

戴夫人首先開口。“希望你不介意我來這兒,可是我非見你不可。”

“哪裏的話,請坐。您想喝點什麼,配幾塊蛋糕好嗎?”對客套話給了她時間讓自己鎮定下來。

“謝謝你,不必麻煩了。”老婦人坐了下來,戴着手套的手按在膝頭上。她低頭半晌,才抬眼注視雅安。“‘是有關若維的事。你見過他嗎?”

“你是說從決鬥以後?沒有,我沒有見過。”

戴夫人閉上眼睛。“我就怕這樣。”

“他……他走了?”她不能不問。

“自從那天早晨他們把他帶回來之後的第二天,他就不見了。我希望你不會以為我是在大驚小怪,因為以前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整整四年後我才又見到他。”

以前也發生過,吉恩死的時候。雅安做個無助的手勢。

“我了解,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會去哪裏。”

“我還以為他會讓你知道他的目的地,至少會跟你聯絡。”

“沒有。”了當的回答。

“原諒我,韓小姐,可是我實在想不通。我的兒子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就算七年前他走時,也還留了一封信給我。他一向非常體貼他所愛的人,所以我實在很難相信,現在他竟會一走了之,不讓我或你知道他的去處。”

話打進雅安心裏嗡嗡作響,好一會她根本沒聽懂若維的母親是什麼意思。“他所愛的人?他又不愛我。”

傻了!”戴夫人銳利地看住她。“從你是他最好的朋友的未婚妻時,他就一直愛着你,則吉恩世的那一夜,你的一番話怎會傷得他那麼重?”

覺得胸口發脹,一陣絞痛的感覺,她自己的心跳聲幾乎要刺破耳膜,她低語道:“這不是真的。”

“我向你證,事實絕對如此。”

“可是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也許他覺得說了也沒用。可是那其實是有用的,對不對?”

雅安震驚的臉色就是最好的答案。“如果你不來,也許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

“現在你能確定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真的沒有給你什麼暗示嗎?”

雅安搖搖頭,眼睛望着自己的雙手。

戴夫人蹙着眉頭。“那就更怪了。他走的前一晚,我聽見他在跟小廝說話,雖然當時我也沒留心,可是他的話實在有點古怪。我不曉得跟他的出走到底有沒有關聯,不過他的確是在要一副棋和一條鏈子。”

雅安慢慢、慢慢地抬起頭來,迎視另一個女人的目光。一陣顫抖溜過她的脊樑,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副棋和一條鏈子?可能嗎?不,不可能。他不會去飄夢樓,不會為了愛。不,甚至不會是為了復仇;他不是那種人。他是嗎?

“我寧可當你的敵人!”

“怎麼了,韓小姐?”

雅安潤濕嘴唇。“也許沒什麼,不過,我說不定找得到若維。”

戴夫人來訪時是午後時分。二月天暗得早,等雅安收拾好行囊,薄暮已然四垂。她做好離城的安排,向羅姨、凱馨和麥爾道過再見。沒有人留她,大家對她的來去匆匆都司空見慣了。尤其是幾天以來,她老是念着飄夢樓,每個人都相信她隨時可能回農場去。

狂歡日以來的好天氣變了,冷風絲絲滲進車廂里,夾帶着雨的氣息。不過這一會兒月竟還夠亮,清冷冷地照在路上。雅安縮在毛毯中,暗暗祈禱明早再下雨。那時她就已經到家,那時她就知道若維是不是在飄夢樓,那時她就會發現他對她到底是怎樣的感情。

他也許曾經愛過她,這可以解釋很多事。不過,那並不表示他現在還愛她。在她對他做了那些事,惹了這許多麻煩之後,他還愛她才怪。雖說她的動機都是出於善意,就算他不相信,她也不能怪他。

她想起他們下棋的時候,她跟他為了一支髮夾討價還價的情形,他微笑的樣子,那種椰渝的、撫愛的眼神。裝胡塗的魔鬼,他不過是假裝當她的俘虜罷了。可是他那麼的英俊,知道他逃不開她的感覺多麼好。坦白說,只有一部分的心理是報復的快感。她喜歡相信他在她的掌握中。甚至一邊還在擔心他走後會做出什麼事來時,仍然喜歡囚住他,人類真是奇怪的動物。

現在,在同樣的情況下她不會有同樣的感覺了。或者還是一樣?如果那個方法能夠結束這種不確定,說不定她真的會再把他關起來。誰曉得呢?

路遠迢迢,雅安望進黑暗之中,腦子直繞因子,試着想,又要試着不去想。不時之間,她會打個哆嗦,不知道是冷,還是興奮、害怕或者企盼。

她試着模擬每一種可能。如果若維的確在飄夢樓、她會不會羞答答他坐着,等他求愛?或者她會不顧一切投入他的懷抱之中?還是她會啞口無言,記起他們分開的情景。忍不住又要吵下去,於是一切都跟原來一樣,沒有改變、也沒有解決?萬一他不在那裏,她會不會坐下來開始哭,還是鎮定地跟丹妮打招呼,鎮定地走上樓,鎮定地熄燈,把自己丟進床里,再開始痛哭?

親愛的上帝,這漫漫長路永無止境嗎?

還是捱到了。馬車輾過參天橡木拱護下的車道,在黑夜中停在屋前。午夜時分,四周寂然無聲。大家都睡了,包括丹妮。

陪她來的除了車夫索龍,還有那個最忠實的朋友馬休。他先走下來幫她開門,渾身僵硬的雅安這才爬出車廂。她望着房子,抿着唇,不讓它們哆嗦不停。馬休說他跟車夫到馬廄去,雅安只是疲倦地點點頭。她拉起裙子,慢慢拾階而上。扯一扯門鈴。鈴聲在後廊清脆地響起,她一邊等着丹妮來應門,順手把披風的帽兜拉上來擋風。

丹妮沒有來。雅安從沉思中回復過來,又扯了一下鈴繩。這時,她發現大門沒有鎖。丹妮到底在想什麼?隨便誰都可以穿門入戶.還是默雷的手下來搶劫時,連門閂都搶掉了?她不記得有這回事,可是再怎麼說現在也該修好了吧?心裏盤着這類摘咕,至少可以驅逐一些漸漸襲上來的不安。

這是她的家,她沒有道理在門口徘徊。馬休隨時都會進來,何況,她也沒什麼好怕的。她推開門,踏進起居室的門檻。眼睛習慣了之後,憑着月光她可以看得很清楚。屋裏影幢幢的,到處都是傢具的投影,沒有一點光透出來。她也不去找燈,逕自熟悉地穿過連接餐廳的門。這裏因為是房子正中間,沒有窗戶,所以比前頭那間還要暗些。她很快地走過去,手指頭輕輕碰着桌旁的一排符背。再過去是後起居間,它的左手邊有扇門通往她的寢室,雅安走到最後一個房間。

她的手找到門把,壓下去,然後推開門,她走進房裏。一片雞皮疙瘩爬到手臂上,她遲疑了一下,側耳傾聽。什麼也聽不到,只有她的心跳聲。額頭緊得發疼,就像剛好有條繃帶扎在那兒。一盞燈,她需要一盞燈來驅散這種緊張的懸宕。

她離開門邊,走向洗手台,那裏總是放着一盞燈和火柴。兩隻鐵爪般的手握住她的前臂,她給繞了一圈,硬生生打橫讓人凌空抱起。她雙腿亂踢,拚命拱起身體,要撐開那個抱住她的人的胸膛。沒有用,幾個堅決的步伐之後,她突然掉了下去。

驚呼一聲之後,她才發現自己掉在柔軟的床墊上,她的床。一秒之內,她就恢復過來,趁勢便要滾開。可是羽毛床墊往下陷,一個沉重的壓力橫腰按下來。她試着推開它,摸到一副結實的肩膀,還有一圈鼓鼓的繃帶,她停止掙扎。

然後她的右臂又給抓住了。強壯而溫暖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緊跟着一陣環扣相撞的叮噹聲,加上昨呼一響。有種冷冷的、沉重的東西扣住她的手腕。壓在她身上的重量移開來,床墊搖晃了一陣,床上便剩下她一個人。

她錯愕地躺了一下,然後舉起手腕,試試鏈子的長度。沒有多長,她很快就被絆住了,鏈子是系在床柱上。

她用手肘把自己撐起來,在黑暗中極目搜索。盛怒之下,她的聲音竟微微發抖。“杜若維,我知道你在那裏!你以為你是在幹什麼?”

房裏另一端傳來輕微的摩擦聲,一絲橘紅色的光線在洗手台上一閃。若維拿着火柴,就手點燃燈芯。突然竄起的火光映着他的臉,活像一張磁上做的魔鬼面具。只是那一瞬間,他蓋上燈罩,面具便消失了。他執起燈,向她走過來,把燈放在床頭桌上,終於開口。

“你想呢?”

“我想你瘋了。”

“我想也是。”

他轉過來看着她,深潭似的黑眸瀏覽過她全身,雅安吞咽了一下。“你怎麼進來的?”

“丹妮讓我進來。我告訴她,我是你的客人,你隨時都會回來。她讓我在這裏等了三夜。她覺得你讓我等這麼久沒有禮貌,卻發現我的耐心非常感人。反正我們奇怪的作風她也習慣了。”

“我相信。”她尖利地說。“你曉得每個人都以為你失蹤了嗎?甚至你母親也這麼想,至少你該給她留個清才對。”

一抹微笑彎上他的嘴角。“還在關心我母親?放心吧,我仔細告訴過她我要去哪裏,以及我打算做什麼。”

“她、她知道?”

“就是她建議說,如果你沒有在一定的時間內離城,她可以把你送來給我。”

一個陷阱,精心佈置的陷階。她真是個大白痴,居然深信不疑。

他走過來坐在床沿,一隻膝蓋撐起來,卻小心地避開灑在她臉上的清輝。“她還告訴我,她會用什麼方法讓你回來。”

雅安儘可能地盯着他看,終於還是垂下睫毛,故作冷淡地說:“是嗎?”

“她可以利用很多種可能,很多種感情。”他說,聲音深而沈。“包括憎恨、報仇、懊悔、同情、罪惡感。可是她只會利用一種,只有那一種,如果不是為了那個理由,你就不會來。”

她沒有回答,喉頭梗塞得她沒辦法回答。

“告訴我你為什麼來,雅安?”他柔聲催促道。

她想要移動手臂,鏈子的撞擊聲挑起一陣怒意,足夠她衝口而出了。“那又有什麼關係,反正你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不是嗎?”

“大有關係,親愛的雅安;而且關係大得很。”他用一隻手指碰着她的面頰,感覺她柔嫩的肌膚。盤在她的髮辮上的夾子閃爍發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彎過身去,抽出一支髮夾,丟到一邊。溫暖的手指輕柔地繼續抽出其它髮夾,他重複道:“告訴我!”

無路可逃。他的意志宛如鋼鐵,如果以前還不清楚,她在決鬥場上也看夠了。他要的是完完全全的投降,他會得到的,可是他也要付出代價。

“我來……”她噙住淚水開口道。“是因為我很抱歉對你做過那些事。”

“懊悔?不,不是這個。”他拉下她的辮子,開始鬆開髮髻,在胸前打散。

她把空着的那隻手放在他肩上,輕輕碰着繃帶。“因為我感覺到你的痛苦。那是由於我才引起的,我希望能化解它。”

“同情?”他說,手指沿着藍色衣衫前的一排扣子劃下來。

為什麼他的手也在顫抖?

“因為我曾經害你浪跡天涯;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會阻止往事重演。因為我要告訴你,你誤會了,凱馨那天罵的人不是你,而是默雷。”

“罪惡感?這些年來我已經嘗夠它的苦頭了。”他搖搖頭。

在他的指端下,她的扣子一路開到腰際。她的緊身束衣繃著的胸部清晰地突起,他專註地摩拿着,感覺柔軟的乳尖逐漸變硬。

雅安困難地喘了一口氣。“我來是因為如果我走掉了,只會白給你一份你不應得的平靜。”

“復仇?”他說。“那是我的份。”

“而且因為你拒絕我提出的約定,因為七年來我們之間一直有件事沒有擺平;’

“憎恨?”他悄然低語。

“不是恨!”她答道,淚光瑩然地看着他。

“雅安?”

那一聲叫喚有如許痛楚、如許疑慮,牽動她眼裏的淚水,滾燙地滑落鬢邊,她嘎啞着問道:“你恨我嗎,這些年來一直恨我?”

他臉色變硬,抓住她的手臂,使勁搖了一下。“打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愛你,愛得刻骨銘心,你知道得很清楚,不是嗎?你是我一直在追求的夢想,是我在苦難的西班牙監獄唯一生存的希望,是我在懊熱的中美洲叢林裏清明的指引。即使我如此卑微,即使死亡分隔你我,我始終不能放棄擁有你的希望。你是我的運氣,我的護身符,我最珍重的象徵,直到你將自己放在我手上。經過這麼長久的時間,我怎能抗拒擁有你的迫切需要?可是品嘗你的甜蜜之後,我只有更苦更心痛。我願意捨棄一切,答應任何條件,只要能夠一次又一次的擁有你,把你抱進懷裏,也放在心上。”

她還需要什麼求愛的話呢?“如果你可能愛我,為什麼我不可能愛你?”

“你能,你也一定要。我會讓你愛我,哪怕下半輩子都得把你銬在我手上也在所不惜的。”

“不必了。”她說,清澈的眸子凝住他。“我愛你,現在就愛。”

“雅安,”他低語。“你是當真的?你沒有撒謊?”

“你怎麼這麼想?”

“在等了這麼久之後,那變得太難相信了。”

淚水不住地湧進她眼裏,不住地滑落,一顆顆晶瑩的淚珠兒悄悄沒進鬢邊的髮絲里。淚眼朦朧中,他的臉變成一片模糊的影像,所有倔強的線條變得柔和。她舉起手來,溫柔的手指輕輕撫過削瘦的面頰。“噢,若維,我也等了那麼久,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我所有的便是我所有的愛,都在這兒、請你拿去,因為我也不願再等下去,再留着它。”

他在她身邊躺下來,輕巧地翻過去,躺到她的左手邊,以便用那隻受傷較輕的右手撐住他。在他把她拉近的動作中,有一種令人心疼的溫柔,以及幾乎是崇拜的專註。他的唇捕捉了她的,沉浸在那一片完全服帖的柔軟之中。

時間是一條永遠的河,流不到盡頭。他小心翼翼,靈巧而緩慢地脫去她的衣服,一層又一層,直到她終於一絲不掛躺在他身邊。從溫柔款款的指端流出貯藏了七年的柔情,源源不絕地流到她的肌膚上,想要給她最大的滿足,而她又豈只是滿足而已。

雅安沉浸在純然的感官享受之中,然而隱隱還有限制的感覺,因為她的右手腕還繫着鏈子,左手則陷在兩人之間,除了在他的愛撫下扭轉蠕動,她竟無法動彈,實在惱人之極。

她咬着若維的耳朵輕聲細語。“這個好美,可是如果沒有鏈子一定會更好。”

“你確定?”他的聲音里有一絲笑意,表示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保證。”

“那麼,遵命。”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小鑰匙,跳下床來,把鑰匙插進鎖孔、然後除去鏈子,從床柱卸下來,一把丟到地板上。他跟着脫掉自己的衣服,彎腰吹熄燈火。當他轉過身來,雅安伸開歡迎的雙臂。帶着滿心的愛與喜悅,他回到她的身邊去。

月光爬進房裏,清輝灑在床上纏綿不休的身形上。一片銀光之中,他們就像異教的神詆神采奕奕地嬉戲遊玩。月光也灑在地板的鏈子上,映出圓環的純金光輝,映出形成手銬的部分閃爍晶瑩,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金質圈圈上鑲滿了細鑽和瑪瑙。與其說是手銬,倒不如說是一副貴重的手環。

可是雅安沒注意,若維不在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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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寐以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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