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那張新的電影廣告上面畫著一幅風景畫。
最低限度馬弟雅思認為自己在廣告上那些交織着的線條中看出來一片荒原,上面分佈着一簇簇的小樹,可是這幅畫上一定還疊印着一些別的什麼:因為畫面上到處都出現着某些描形或設色不可能是原畫所有的。不過,誰也不敢說的確有第二幅畫加印在上面,因為兩者之間看不出有任何聯繫,也猜不出加上去的東西用意何在,充其量只能把荒原的起伏的地形弄得糊裏糊塗,使人懷疑上面畫的到底是不是一幅風景。
主要演員的名字印在廣告的上端——全是些外國名字,馬弟雅思覺得已經見過多次了,可是他記不起他們的臉。廣告的下端用大號字印着的大概就是影片子的名稱:《X先生和雙循環路線》。這個片名和流行的片名不一樣——不很誘人,似乎和人類沒有任何關係——簡直叫人看不出是哪一類的影片。也許是偵探片,或者是科學幻想片。
馬弟雅思再一次想看清楚這些交織着的弧線和角度到底是什麼意思,結果什麼也看不出——他甚至不能肯定上面究竟是疊印的兩幅畫,還是僅僅一幅畫,或是三幅甚至好多幅畫。
他退後一公尺,想把整個畫面看清楚些,結果越看越糊塗,只覺得這畫輪廓模糊,變幻無窮,難以理解。這片子要到星期六晚上或星期日才上映,他不能去看了,因為他準備在星期五下午離開這兒。
“漂亮的廣告!嗯!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馬弟雅思抬起眼睛。高出於廣告牌的門洞子裏展出車房主人的腦袋。
“是呀,要說是漂亮的廣告……”旅行推銷員小心翼翼地開始說。
“真奇怪,”對方繼續說,“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找來的這麼些想像不到的顏色!”
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說,他已經看出來這些線條是什麼意思了呢?
“我把自行車帶來還給您,”馬弟雅思說,“這傢伙剛才給我開了一個大玩笑!”
“我不覺得奇怪,”車房主人依舊帶着一點笑容回答,“這些新車子看起來閃閃亮,實在是一點也不耐用。”
旅行推銷員敘述了他剛才的不幸遭遇:他遲到了幾秒鐘,沒有乘上輪船,毛病就出在鏈條身上,這鏈條在最後關頭拖延了他五分鐘。
車房主人覺得這種事情太平常,連聽也沒有去聽他。他問:
“您是從碼頭上回來的嗎?”
“剛回來……”
“您想把自行車一起帶走嗎?”那人大聲說,可是樣子始終很快活。
馬弟雅思解釋說,他已經到過香煙店,想交還車子和付清租金,可是店裏沒有人。他重新走到廣場上——因為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就聽見了輪船的最後一次汽笛聲,拉過這次汽笛聲,舷門就要關閉了。他就向碼頭走去——他並不着忙,因為已經太遲了——他只是想去看看小輪船的開行情形——總的說來是想散散心……
“是的,”那人說,“我看見您了。我剛才也在那邊,我在防波堤的盡頭。”
“現在我要租一間房間來住到星期五。哪兒可以租到?”
車房主人似乎在思索。
“今天輪船起碼遲開了五分鐘。”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
島上當然沒有旅館,也沒有出租房間的人家。有時也有人要租一間空房間,不過出入很不便當,設備也不舒服。想要知道目前能否租到房間,最好的辦法是到碼頭上那間“希望”咖啡店裏去打聽一下。接着,旅行推銷員問了自行車的租金,店主人要二十克朗。一方面,這輛自行車很新,另一方面,車子的運行很不正常,從這兩方面看來,很難說這二十克朗的租金到底是便宜是貴。
“哦,等一等,”香煙店主人說,“您可以去找勒杜克寡婦,她住得離這兒很近,她家經常有一間漂亮的房間出租,不過她今天氣瘋了,因為她的女孩子不見了,最好還是別找她。”
“誰不見了?”旅行推銷員問,“勒杜克太太是我的老朋友,我今天早上才到過她家裏。我希望沒有出什麼事吧?”
“又是雅克蓮那個女孩,她家裏人從中午開始就找她,到處都找不着。”
“她總不見得在很遠的地方吧!這島並不太大呀。”
牧場和曠野,土豆田,道路邊,懸岩下面的窪地,沙子,岩石,海……
“別擔心,”那人眨着眼睛說,“自然有人知道她在哪兒的。”
現在馬弟雅思不敢離開了。他又一次耽擱得太長久。他不得不再度和說話中間的停頓作鬥爭,這些停頓可能在每一句話後面使談話中斷。
“原來這樣,”他說,“這就是在黑岩村那邊談論的牧羊那回事gB?”
“是呀!她放羊,可是糧搶走的是牧羊女!’儲如此類的話,等等……
其中也有:“十三歲!說起來真可憐!”——“她遭了鬼迷了,這女孩子。”——“有了孩子可真麻煩。”——“應該給她一頓…”
這場談話沒有什麼理由可以結束。馬弟雅思說一句,那人回答一句,馬弟雅思回答一句。那人說一句,馬弟雅思回答一句。馬弟雅思說一句,馬弟雅思自己回答一句。小姑娘雅克蓮的可恥的苗條身影在道路上、岩石上和懸岩上路躡。在風吹不到的窪地里,牧場的草上,矮樹叢的樹陰下.靠着松樹的樹榦,她停了下來,慢慢地用指尖撫弄她的頭髮,脖子,肩膀……
她總是回到家裏睡覺的——她的家坐落在通向燈塔的那條路上,是鎮邊上的最末一家。今天晚上,馬弟雅思要在她家寄宿,在向母親和兩個長女道了晚安以後,他會右手拿着一極點着的蠟燭,左手拿着他曾經把小繩子小心地放過去的那個小箱子,到樓上卧房裏去;只要抬起頭,他就能看見前面幾級樓梯上一個穿着黑袍子的農家小女孩在黑暗的樓梯上替他引路,那是孩子般的維奧萊……維奧萊!維奧萊!
他推開咖啡店的門。三個水手——一個年輕的,兩個年紀較大的——圍着一張桌子坐着,正在喝紅酒。櫃枱後面那個模樣兒惶恐得像挨打過的狗的侍女,背靠在內室的門框上,兩隻手腕從腰肢上收攏到背後。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
他提出要租一間房間。她一言不發地領着他從第二道樓梯的狹窄螺旋形梯級上一級一級走上去,一走上樓梯、周圍就突然昏暗起來,她十分輕巧地在堆積着箱子和各種雜物的樓梯上轉來轉去。他們到了樓梯口,走過狹小的過道,到了那間有黑白鋪石板的房間…那張床已經重新鋪過。床頭燈在床頭小桌上亮着,發出明亮的光線照着床頭的紅料子,也照着幾塊花磚和那張羊皮地毯。梳妝枱上,各種大小瓶子中間,放着那個稍向後傾的鍍鋁金屬相架,裏面裝着那張照片。照相上面,那塊橢圓形的大鏡子又照出了……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
那個年輕姑娘最後才弄清楚他想租一間房間住三天,房間離港口越近越好。她一告訴他房屋的地點,他馬上就到那裏去;這所房子其實已經不在鎮上,而是在市鎮附近,坐落在一塊荒地中間,這荒地沿着海,和市鎮的最末幾家房屋接連,靠近防波堤那邊。這地方雖然相當荒僻,卻比市鎮本身的某些區域離碼頭更近——例如坐落在舊港口和要塞廢墟之間的區域就離碼頭遠些。
這所房子雖然比旅行推銷員所訪問過的大部分房子外表上更好些,更乾淨些,油漆和粉刷的次數更多些,但是它和其餘房屋顯然是同年齡的建築物,建築式樣也同樣簡陋:只有樓下,沒有樓上,也沒有閣樓;屋子的前面和後面相同,各有兩個幾乎是方形的小窗戶,中間夾着一扇低矮的門。大門在臨街的一面——這條街是一條支路,大概就是通向馬弟雅思到“群馬”海解以前訪問過的那個漁民村子去的一條近路——門上也裝飾着同樣的刺玫花,葉子像金雀花葉,也許花開得更盛些。
一道直線形的走廊從前門到後門把屋子分成兩半,通向四間房間。馬弟雅思的房間是裏面靠左的一間,因而是向著屋后的——就是說,是面臨著懸岩的。
懸岩並不十分高——不管怎樣,並不高於西南海岸的懸岩或海島兩端的兩個海呷。它的右邊伸向一個海岸凹口,地勢更低一點,可以使人看見約在半公里以外的海面。
從懸岩邊沿的頂峰——就在房子對面——到房子之間,只有一片不超過三百公尺的平坦曠野,地勢微有起伏,還有一個荒廢的花園,園外仍然圍着鐵絲籬笆,鐵絲釘在木樁上。全部景色——低矮的天空,三角形的海面,懸岩,花園——是由灰色的。沒有光澤、也沒有深淺的色彩構成的。
面臨著這片景色的窗戶有一公尺寬,高度也幾乎不超過一公尺——一共包括四塊面積相等的窗玻璃,毫無裝飾,既沒有窗帘也沒有擋風布。窗子又是深深地嵌在牆壁里的,房間很大,門上又沒有氣窗,因而光由這扇窗子透進光線,實際上便使得整個房間陷在黑暗中。只有嵌進壁龕里的那張結實的小桌子上有足夠的亮光,可以在那裏寫字算賬、或者繪畫。
房間的其餘部分都處於昏暗狀態。屋內的裝飾更突出了這個缺點:糊壁紙的顏色很深,傢具又高又笨重,木料是深顏色的,互相擠在一起。沿着四堵牆壁所堆放的傢具多得叫人懷疑這間房間到底是用來住人的卧房,還是用來堆放多餘傢具的雜物間。特別觸目的是三隻巨大的衣櫃,其中兩隻並排放在一起,在那扇通向走廊的門的對面,幾乎把屋裏的牆全部佔滿,只剩下一點地方剛好可以放一張小小的梳妝枱——這張梳妝枱坐落在最昏暗的屋角里,在窗戶的左邊,中間有兩張緊貼着糊壁紙的長背椅子把它和窗戶隔開。在窗框的另一邊,放着另外兩張椅子,和這邊的兩張椅子相對稱。四張椅子中,只有三張是同一樣式的。
因此,從窗戶開始,沿着左邊數起(就是沿着反時鐘方向),房間裏的全部傢具是:第一張椅子,第二張椅子,梳妝枱(在屋角里),第一隻衣櫃,第二隻衣櫃(一直佔到第二個屋角),第三張椅子,一張櫻桃木床(床頭緊貼着牆),一張小圓桌,圓桌前面放着第四張椅子,一隻五斗櫃(在第三個屋角里),通向走廊的門,一張桌板折起的寫字枱,然後是斜放在第四個屋角的第三個衣櫃,最後是第五和第六張椅子。最後的一隻衣櫃最為龐大,櫃門始終鎖着,他收藏小繩子的鞋盒就是放在這隻衣櫃最下面一層的右角里。
小女孩的屍體是第二天早上退潮時分發現的。是捕捉大蟹——這種蟹的蟹背是光滑的,又稱為睡蟹——的漁民,在兩公里轉彎角下面的岩石上偶然發現的。
旅行推銷員是在“希望”咖啡店的櫃枱上喝開胃酒的時候知道這個消息的。敘述這件事的那個漁民彷彿對屍體的發現處所、屍體的姿勢和情況十分清楚;不過,發現屍體的人們之中並沒有他,他也沒有說後來他曾親眼看見過屍體。他對他所敘述的事似乎一點也不激動,彷彿在海岸上發現一具糖制的人體模型似的。他說話很慢,很詳盡,提供了一切必要的具體細節——雖然有時敘述的次序不很符合邏輯——甚至還對每一項細節加上一些彷彿十分合理的解釋。一切都是清楚的,明白的,平凡的。
小雅克蓮渾身赤裸地躺在一片褐色的海草上面,躺在那些圓形的大岩石中間。一定是波浪把她身上的衣服沖光了,因為在這種季節,在這麼危險的岸邊,她不可能由於沐浴而淹死。這裏的懸岩很陡,她一定是在懸岩邊上玩的時候失去平衡而跌下去的。也許她曾經踏着左邊的那塊突出的石頭想走到海邊去,這塊石頭很陡,多少還可以踏腳。她可能踏空了,或者滑了一下,或者踏在岩石的太不牢固的突出處。她跌下去——有幾公尺高——跌死了,她的瘦削的脖子跌斷了。
正如沐浴的假定不能成立一樣,在漲潮時分一個無聲的巨浪把她捲走的假定也是不能成立的;事實上,她的肺里只有很少的水——如果她是在水裏淹死的,肺里的水就要多得多。此外,她的頭部和四肢都有傷痕,這更像是跌下來的時候撞在岩石的突出處因而受傷的,卻不像是一具屍體被海水衝到岩石上因而受傷的。不過——這也是意料中事——身體的其餘部分也有一些表面傷痕很像是死後擦傷的。
不管怎樣,對於非專家來說,即使見慣了這一類事故,也很難有把握確定年輕姑娘的屍體上所發現的各種傷口和血斑的來源;尤其是因為蟹或者某些大魚已經開始損壞了身體上某些特別軟嫩的部分。漁民認為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成年人——對這些襲擊可以抗拒得長久些。
他還認為,即使一個醫生,對這件事也不會再說些什麼,因為照他看來,這件事是夠清楚的。旅行推銷員從他的嘴裏又知道了島上並沒有醫生,這位用權威的口氣說話的水手過去是海軍里的一個護土。這裏只有一個老保安隊員,按照習慣他只填發一份死亡證明書就算了。
屍體已經送回去給老母親,二三塊散落在附近海草里的衣服碎片也撿起來一起送回去了。照這位護士說,勒杜克太太知道了她的最小一個女兒的下落和她昨晚不回家的主要原因以後,倒十分平靜。聽眾中對這一點誰也不感到驚異。
聽眾——另外五個漁民,店主人和年輕的特女——從頭到尾聽着這段敘述,沒有插過嘴,只在聽到關鍵性的段落時點了點頭。馬弟雅思也照着他們的樣子做。
敘述完了以後,停頓了片刻。然後護士又把故事中的前前後後某些段落重說一遍,用的是同樣的詞彙和同樣結構的句子:
“那些螃蟹已經開始啃食最軟嫩的部分:嘴唇、脖子、手、…還有別的地方…不過僅僅是開始,幾乎沒有什麼損壞。或者也可能是一條紅鱔,或者一條白魚。”
又沉默了片刻,最後有人說:
“魔鬼終於懲罰了她!”
說話的是一個漁民——年輕的一個。他的周圍馬上響起了一陣哺前的說話聲,聲音相當低,既不表示贊同,也不表示反對。然後大家又沉默下來。玻璃門外,超過鋪石馬路和泥濘,就是海水;這天早上港口的海水是灰色的,沒有光澤,色彩也沒有深淺。太陽仍然沒有出來。
馬弟雅思的背後一個聲音說:
“也許是有人推她——嗯?——她才跌下去的……否則,這女孩子的動作是非常靈活的。”
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更長。旅行推銷員回過頭來察看堂座里的聽眾,想從他們的臉色看出來剛才說話的人是誰。
“任何人都可能失足的。’護士說。
馬弟雅思一口喝乾那杯苦艾酒,把酒杯放在櫃枱上。
他看見自己的右手放在櫃枱邊沿空酒杯的旁邊,他馬上把手縮過短襖的口袋裏。那隻手在衣袋裏碰到了那盒打開過的香煙。他從衣袋裏摸出一根,放在嘴上,點起來。
他提圓嘴唇,噴出一口煙,那煙在賣酒櫃枱上面構成一個大圓圈,然後在平靜的空中慢慢地變幻,彷彿要變成兩隻同樣大小的環。馬弟雅思要儘快地向女主人借一把剪刀,鉸去過長的指甲,他不想把長指甲再保留兩天。這時候他才第一次想起他曾經把三根香煙頭遺留在懸岩的草地上,在兩公里轉彎角下面。
走一點路對他沒有什麼不好,何況他也沒有別的事情要做。一來一去要一小時,最多也不過一個半小時——他可以趕得及回來吃午飯——一來一去是指到他的老朋友馬力克家裏,昨天他到他們家裏沒有見到他們。
他又到了那個小山谷底下,就是那個風吹不到的窪地里。他認為自己認得這地方,可是他記憶中的樣子和眼前的實際樣子有點不同。少掉羊群還不足以說明這個變化。他儘力想像他的那輛閃閃發亮的自行車怎樣橫放在平坦的草地上,被斜射的陽光照耀着。可是現在太陽也沒有出來。
他也沒法子找到任何香煙頭。他的那三根香煙只吸了一半,很可能在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早上被過路人撿了去。過路人!誰也不會走到這荒僻的地方來——除非恰恰是那些來找尋小牧羊女的人們。
他又瞧了瞧腳下的草,現在他已經認為遺忘這幾根香煙頭沒有什麼大不了:無論在島上還是在別的地方,大家全吸這種藍牌子的香煙。可是馬弟雅思的眼睛並沒有離開地面。他看見那個小牧羊女躺在他的腳下,身子向兩邊扭動,進行微弱的掙扎。他把她的襯衣捲成一團塞進她的嘴裏,使她不能叫喊。他灘頭來的時候,發覺已經不是他單獨一個人在這兒。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抬起頭來的。懸岩頂上,離他十五或者二十公尺的地方,一個苗條的身影顯現在灰色天空的背景上;這身影動也不動地望着他。
一剎那間,馬弟雅思以為又看見了小雅克蓮。等到他明白這種鬼魂出現完全是荒誕無稽時,他也看出來眼前這個女子肯定要比雅克蓮高几公分,大幾歲。再仔細點觀察,她的臉也和維奧萊的臉不相像,雖然他也並不覺得這個臉是陌生的。過了一會兒他才想起來:這女子是讓·羅賓家的那個年輕婦女,住在小海灣深處的小屋子裏。
他向她走過去——走得很慢——簡直可以說是沒有動。她的服裝——也就是島上幾乎所有姑娘的服裝——只是當地的古老服裝的一種極度簡化的樣式:一件很薄的長袖黑袍子,上身。腰部和臀部都相當貼身,裙子卻十分寬大;圓形的領口把整個頸部都暴露出來;髮式是這樣的:以頸背為中線,把頭髮向兩邊分開,梳成兩條小辮子,一邊一條,再捲成小轡,蓋沒了兩邊耳朵的上半截。小女孩們實際上穿的都是同樣的飽子,只不過短一些,而且往往沒有袖子;她們的髮式也是一樣,只不過不捲成小客。
婦女們走出家門,就脫下狹窄的彩色圍裙,拿起一條鑲着流蘇的大披肩裹着肩膀。可是眼前這個女子身上既沒有圍裙,也沒有披肩,更沒有穿一件比較暖的衣服,而馬弟雅思卻穿着短祆也不覺得難受。他走到懸岩頂上,那裏風很大,她不得不用一隻手拉着裙子的皺格,以免裙子被風吹起。現在她像做壞事被人抓到一樣,把頭轉向一邊。
“您好,”馬弟雅思說,“……出來路巡嗎?”
“不。”她說。過了幾秒鐘,她又說:“完了。”
昨天他沒有注意到她的嗓音多麼深沉。他也記不起她是否說過一句話。她長得實在矮小,旅行推銷員所站的地方雖然地形較低,也不需要抬起頭來仰望她,她的高度只到他的肩膀。
“今天早上天氣不怎麼好。”他說。
她突然拍起頭來望着他,同時後退一步。她的雙眼通紅,彷彿曾經大哭過一場。她用過於低沉的嗓音嚷道:
“您在這兒找什麼?您知道得很清楚是他殺掉她的!”
她又把腦袋側向一邊,俯下脖子,想躲藏自己的臉。那條細長的抓痕,半結了疤,一定是新近抓傷的;飽子的邊沿一挪動,就露出了皮膚上的血斑。
“誰呀,他?”馬弟雅思問。
“彼埃爾。”
“哪一個彼埃爾?”
“就是彼埃爾,您的朋友!”她不耐煩地說。
難道他的名字不是讓嗎?也許他也不姓羅賓吧?寫在門上的名字不是他的名字。
她又抬起頭,更平靜地說:
“我遇見您,那只有更好。”她擼起左邊衣袖,從手腕上取下馬弟雅思送給她的那隻手錶。“我早就要把它還給您。”
“你不想要了嗎?”
‘俄要把它還給您。”
“隨您的便吧。”
“他會殺掉我的……就像他殺掉小雅克一樣……”
“他為什麼要殺掉她呢?”
她聳了聳肩膀。
“如果您把手錶留着,他會殺掉您嗎?”馬弟雅思問。
她又把眼睛挪開去:
“他說您曾經說過……他說他聽見了。”
“他聽見了什麼?”
“他聽見了您對我說的話。”
“我說過什麼話呀?”
“我不知道。”
馬弟雅思接住她遞過來的手錶,放進衣袋。
“他為什麼要殺掉她?”他問。
“我不知道—…叫、雅克取笑過他。”
“這不是一個理由。”
她聳了聳肩膀。
“不是他殺掉她的,”馬弟雅思說,“誰也沒有殺掉她。她是自己跌下去的。她踏着過分靠邊的地方,滑了一腳。”
“小雅克不會滑腳的。”年輕的婦女說。
一您瞧這地方。泥土每分鐘都會坍下去。只要過分靠近一點…”
他指着他們身邊的懸岩邊沿給她看,可是她連望也不望一眼。
“您想裝着不知道,”她說,“放心吧,我不會說出來的。”
“您有什麼證據?”
“昨天午飯時您也聽見他大聲說的:現在她再也不會來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他為了報復,把她推下去的。您知道得很清楚,是他。這事發生的時候他正在這裏遊盪。”
馬弟雅思想了幾分鐘才回答:
“您不知道這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可是瑪莉亞是在十二點半才找她的。”
“十二點半以前,還有整個上午的時間呢。”
年輕婦女遲疑了一陣,終於壓低了聲音說出來:
“十一點敲過以後,小雅克還在這兒。”
馬弟雅思回想了一下他自己的一系列行動,發覺她的說話是對的。他覺得這樣一個細節讓人知道非常不好。他又問她:
“您怎麼知道的?”
她回答的話都是他早已預料到的,沒有新的東西:她的年輕的女友放羊時,她偷偷地去看她,她們倆快到十一時半才分手。因此可以確定事故是在以後約三十分鐘的時間內發生的。假如顧客們也這麼仔細地記住旅行推銷員走過大路的時間的話……
“即使這樣,”他說,“這中間也有整整一小時……完全足夠失一次足呀。”
“他正好在這時間內在懸岩上遊盪,他在追我,每次我走出門口他總是這樣!”
“是的……當然啦……這真奇怪。您再把他吃飯時說的那句話說一遍:她再也不會來了……”
“現在……現在她再也不會來了!”
“是的,不錯,我也聽見的。”
“那麼,您就明白哩?”
“也許您是對的。”馬弟雅思說。
他們站在那裏再也不說話。然後他覺得她想走了,可是她只走了兩步又走回來,伸出手掌給他看她一直藏在掌心裏的什麼東西:
“而且我找到了這東西。”
那是一根香煙。她用手指指着小山谷的谷底,繼續說:
“我剛在這兒找到的。只吸了一半的香煙就扔掉,這兒的人沒有這種習慣。他每天早上經常嘴上叼着香煙,這一次也不例外,他的香煙是小雅克掙扎時失落的。”
馬弟雅思伸過手去把香煙搶過來——大概是想拿近一點看清楚些吧。他用很迅速的手勢一下子就把香煙藏進他的短祆衣袋裏。年輕的婦女睜大驚異的眼睛望着他,還向他伸着手討還她的東西。可是他只說了一句:
“這就是證據,的確,您說得對。”
“我不會說出來的,您別拿掉……我剛才就想把它扔到海里去。”
她後退了一步。
馬弟雅思忘記了回答。他看見她繼續後退,仍然睜大着眼睛望他。然後她猛然轉身向燈塔的方向奔去。
等到她在一片高地背後消失以後,他才沿着剛剛走上來的小路走下去。到了風吹不到的小山谷的谷底,第一件抓住他視線的東西,是草地上的第二根只吸了一半的香煙,和第一根完全一模一樣。剛才他來的時候沒有看見。一簇較高的草把它遮蓋住了,如果他不是偶然站在正確的位置上,任何人從別的角度都不可能瞧見它。
他把香煙撿起來,放進衣袋,又開始在這幾平方公尺的土地上到處尋找,希望找到可能跌落在那裏的第三根香煙。可是他對這地點只記得個大概,不能十分肯定地確定周圍的界線。
他白費了一番心事,始終沒有找到那第三根香煙。他認為這根香煙頭比其餘兩根更短一點,因此惹起的麻煩也就更小一些——尤其是只有一根——類似這樣長短的香煙頭任何一個吸煙的人都會扔掉的。任何人只要從合理方面着想,都不會想像到這根香煙曾經有過怎樣的用途。
最後,馬弟雅思又想:即使這根香煙頭和前兩根一樣長,也可以認為是讓·羅賓——或者那個名字並不叫讓·羅賓的漢子——用強力把牧羊女拉向懸岩邊沿的時候,在搏鬥中失落的。總而言之,最主要的是不能讓一個可能來進行調查的人找到一根以上的香煙頭;因為如果人們不知道這些香煙曾經派過什麼用途,就不能懷疑到旅行推銷員的身上——在整個島上,也許旅行推銷員是唯一不曾對死去的女孩懷有任何惡感的人,懷疑他是可笑的。
拉恰相反,幾根香煙頭的同時存在就顯得奇怪,可以使人猜測女孩的死不是由於愛情糾紛遭到情人的報復,而是另有原因;何況只要人們同時發現屍體上的傷痕,不是跌落時在岩石上撞傷的,不是海水侵蝕的,也不是魚或蟹咬傷的,就更會引起懷疑了。
因此,馬弟雅思只要把他已經找到的兩根香煙頭毀掉,宣稱他已經把年輕婦女剛才交給他的那根香煙頭扔掉,就行了。
這一場談話和他自己的尋找花了他很多時間,為了爭取時間,馬弟雅思想走另一條小路,不經過大路的轉彎角而直達市鎮。曠野上佈滿了縱橫交錯的小路,本來大有選擇餘地。可是起伏的地勢使他瞧不見他想走去的目的地,他只好靠猜測來決定方向,決定從走來的路轉一個約三十度的彎。
他還必須走一條早已踏出來的小路。這樣不僅可以避免在荊棘叢中走路的不便,而且有希望找到瑪莉亞·勒杜克走到懸岩的那條近路。
不幸得很,現有的無數小路中沒有一條符合他所計算出來的三十度角,因此一開頭就不得不從兩條可能正確的彎路中選擇一條。這兩條路都是彎彎曲曲的,斷斷續續的,時而分開,時而會合,不斷地互相交叉,甚至在一片灌木叢那兒突然中斷。這樣就使他不得不一再轉彎,停下來猶豫,後退,每走一步都遇到新的問題,對自己所選擇的方向沒有了任何把握。
此外,馬弟雅思在縱橫交錯的道路中往往沒有仔細思索就作了選擇。他走得很快,也使得他沒有太多的時間來思量。有一件更嚴重的事使他心煩,那就是他對那三根香煙頭所作的分析:留在懸岩上的那根香煙頭不是那個年輕婦女撿到的香煙頭。而她是根據香煙頭的反常的長度來證明那件罪行的。如果現在公開拿出來一報兩公分的香煙頭,旅行推銷員怎麼能夠——萬一需要當面對質的話——使她承認這就是她交給他的那一根呢?要解釋香煙頭為什麼變短.馬弟雅思必須承認在扔掉香煙頭以前,曾經把香煙頭點着而且吸過——這樣的解釋既不簡單又不像是真的。
他的推理和假設被一件使他吃驚的事打斷了:原來他突然又回到了大路上,正好在通向馬力克農舍的那條路對面,換句話說,就是在離開那個兩公里路碑不遠的地方。
他回過頭來,認出了把他帶到這裏來的那條小徑,的確是不到一小時以前他走來的那一條,也是昨天他騎着自行車到這兒來的那一條。經過幾個轉彎,又兜了幾個圈子,他一點沒有覺察到又走回原來的老路。
這件事使他不安:他現在懷疑根本沒有一條近路從市鎮通到懸岩的這個窪地,而他以前的一切想法都認為必然有這樣一條近路。當然,這件意外的事更拖延了他的時間:他比預定時間幾乎遲了四十分鐘才去吃午飯。
這樣的不準時使他自己也感到很生氣,因為咖啡店供飯給他是一種恩惠,只由於在這種季節里沒有正式飯店才答應供飯給他的。他是咖啡店裏的唯一顧客,他一走過去,店主人馬上有禮貌地向他指出這一點,可是態度很堅決。馬弟雅思奔走得上氣不接下氣,樣子很慌張:
“我一直走到我的老朋友馬力克家裏,”他為自己辯解,“您知道,他家在黑岩村那邊。他們把我留住,超過了我預定的時間…."
他馬上覺察這幾句話說得多麼不小心。他立刻住了嘴,本來他想補充一句說,羅技·馬力克想留他吃飯,他拒絕了,因為這兒等他,等等,但他也沒有敢再說下去。也許羅拔·馬力克本人剛從“希望”咖啡店走出去;最好還是不要再回謊,以免進一步露出馬腳。他所說的頭一個謊話已經有被人正式否認、從而惹起人家種種懷疑的危險……
“可是您是從大燈塔的那條路上來的吧?”一直站在門柱上降望他的店主人問道。
“當然是啦。”
“您既然是走路來的,您可以走一條近得多的路。他們為什麼沒有告訴您這條路?”
“他們大概是怕我迷路吧。”
“可是這條路很簡單:只要一直沿着草場背後走就行了。這條小路是從這兒開始的,就在後面。”(他用右手作了一個含糊的手勢)
馬弟雅思必須趕緊轉換話題,以免對方再問起經過哪些地方,以及在農舍里遇見了什麼人。幸而店主人這天中午比較健談,他自己主動換了話題,談起當天的主要新聞:勒杜克家最小一個女孩的慘死。懸岩是危險的,岩石是脆弱的,海洋是靠不住的,孩子是不聽話的,經常要做大人不許他們做的事……
“您要我告訴您大夥的意見嗎?說也可憐,她的死對任何人都不是一個大損失。她真是一個惡魔,這女孩!”
馬弟雅思根本沒有注意聽這一番話。他對這一切再也不感到興趣。剛才他那麼輕率地說出來的那番謊話,使他擔足了心事:他每時每刻都害怕對方再提起這件事。他只有一個想法:儘快吃完午飯,真正到那個該死的農捨去一次,把謊話變成一件提早說出來的真事。
可是一到了碼頭上脫了險,他心裏平靜多了。他並不去尋找酒店主人和馬力克老太太都提起過的那條越過草場的小路。他向左轉,像慣常那樣走到三角形小廣場上。他開始不信任那些近路了。
他不願意走高低不平的鋪石道,寧願走碼頭邊沿大石塊鋪成的平坦的路了。在石塊上走起來更方便些。可是他沒浪費時間去欣賞二三公尺下面還沒有被潮水淹沒的沙泥土面的垃圾了。他也毫無困難地擺脫了第二個誘惑物——五金店的櫃窗。廣場中間,死者紀念碑在多雲的天空底下顯得比較隨便。圍成圓形的很高的鐵欄杆再也不把它的垂直鐵條的影子投射到行人路的石板上了。直立在台座上面的雕像仍然眺望大海,可是它的石頭臉上並不流露任何優郁。旅行推銷員要安安靜靜地去訪問他的老朋友,他也不想打聽關於老朋友的任何重要消息——好的壞的都不要——因為老太太已經把主要的情形告訴他了。他的視線偶然落到電影廣告牌上的那幅五顏六色的海報上,他把眼睛挪開。他要安安靜靜地去訪問……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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