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彷彿所有的旅客都沒有聽見似的。
汽笛又響了一次,聲音尖銳而悠長,接着又迅速地響了三次,猛烈得要震破耳膜——猛烈得沒有目的,沒有效果。像第一次汽笛聲一樣,誰也沒有因此發出一聲喊,因此後退一步;旅客們臉上的肌肉連動也沒有動。
一排排固定的、平行的、緊張而且幾乎帶點焦急的視線,正在超過——或者說竭力企圖越過——那一片還間隔在它們和它們的目標之間的逐漸縮小的空間,旅客們一個挨一個,以同樣的姿勢昂着頭。輪船毫無聲息地噴出最後一股煙;這股煙很濃,在人們的頭上構成蘑菇狀的羽飾,可是馬上就消散了。
在這股煙的後面,離人群沒多遠的地方,站着一個對輪船靠岸漠不關心的旅客。汽笛聲既沒有引起他注意,也沒有減弱其餘旅客的興奮。他和其他人一樣站着,軀幹和四肢都是僵直的;他的眼睛望着地面。
他經常聽到人們向他說起這件事:二十五年前或者三十年前,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有一隻很大的硬紙盒子,原來是裝鞋子的,他卻用來收藏他所搜集的一股股小繩子。他並不是任何小繩子都收藏:質量低劣的他不要,用得太舊、走了樣或者脫了線的不要;太短而又派不了什麼用途的也不要。
他面前的這段小繩子一定符合他的需要。這是一條很好的小麻繩,一點兒沒毛病,被人小心地捲成8字形,在打結的地方還密密地繞了幾圈。它一定很長:起碼有一公尺,甚至兩公尺。一定是什麼人把它捲起來留待將來使用,或者準備收藏,後來不小心遺落在那裏的。
馬弟雅思彎下身去撿繩子。當他直起腰來的時候,他發覺右邊離他沒幾步路的地方,有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在嚴肅地注視着他擬的兩隻大眼睛安靜地望着他。他微微地笑了笑,可是她並沒有用笑容來回報他;過了幾秒鐘,他才看見她的眼珠轉向他的胸前,望着他拿在手中的這根繩子。他更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這股小繩子,並沒有感到失望。這真是件很好的收穫:繩子光亮而不過度,統得精細而整齊,顯然十分結實。
一剎那間,他似乎認出了這根小繩子原是他自己在很久以前遺失的東西。過去一定有過那麼一根一模一樣的小繩子曾經在他的心目中佔據過很重要的位置。是不是和別的小繩子一起藏在鞋盒裏的那一根呢?他的回憶馬上轉向一片陰沉沉的雨天景色,而小繩子在那種景況下是無關重要的。
這根小繩子,他本來只要放進衣袋就行了。可是他剛一移動臂膀,就停住了這個動作,察看着自己的手,臂膀仍然猶豫不決地半屈着。他看見自己的指甲太長,這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他還發現指甲長得過分尖,當然這並不是他削成這種樣子的。
女孩子始終朝他這邊望着。可是很難斷定她究竟是望着他,還是望着他背後的什麼東西,或者根本就什麼東西也沒有望;她的眼睛似乎睜得太大,以至於不可能集中在一件孤立的物體上,除非這件物體的體積非常龐大。她一定是在凝視着大海。
馬弟雅思放下臂膀。發動機突然停了。輪船的震動霎時停止,輪船開行以來一直伴隨着它前進的那種鬧聲也就同時消失了。全體乘客都保持沉默,動也不動,互相挨肩接路地站在擁擠不堪的艙旁走道的人口上;他們馬上就要從這裏下船。他們作好下船準備已經好一會兒,大多數人手裏都提着行李。大家的臉都轉向左邊,眼睛盯着防波堤的堤面;堤面上有二十個人左右擠在一起,同樣地沉默、一動不動,正在打量着小輪船的乘客,找尋熟悉的面孔。岸上的人的表情和船上的人一樣:緊張,幾乎帶點焦急,僵直和出奇地沒有表情。
輪船向前淌去,只聽見船身淌過時、海水裂開、向船身兩側流去的聲音。一隻灰色的海鷗從船后飛來,速度稍稍超過船速;它在防波堤前面慢慢超過左般,動也不動似地滑翔着,飛行高度和船橋一樣高;它把頭側向一邊,用一隻眼睛向下窺探——一隻渾圓的、毫無表情的、沒有感覺的眼睛。
電鈴發出一下響聲,機器又開動起來。輪船轉了一個弧形的彎,慢慢地靠近碼頭。從另一邊船船上,可以望見岸上的景物迅速地展現:首先是有黑白橫條的、肥矮的燈塔,然後是半坍毀的要塞碉堡,蓄水船塢的水閘,堤岸上的一排排房屋。
“今天,船難時了。”一個人說。另一個人糾正:“差不多準時。”也許先後說話的是同一個人。
馬弟雅思看了看手錶。渡海時間恰好三小時。電鈴又響了;過了幾秒鐘,又響了一次。一隻灰色的海鷗,和第一隻一模一樣,向著同一方向,以同樣緩慢的速度,沿着同樣的一條橫彈道線飛翔;它的頭有點側,它的瞟傾斜着、指向地面,眼睛凝視不動。
輪船似乎不再向任何方向前進。可是船尾傳來水流被螺旋槳猛烈攪動的聲音。離船已經很近的防波堤,比甲板高出幾公尺;現在一定是退潮的時候。輪船即將停泊的那個碼頭露出了下半截,這部分的橋面比較平滑,被水浸成褐色,一半佈滿綠色的勞苦。只要注意觀察,就能看出這個石塊砌成的坡岸正在不知不覺地靠近輪船。
這個石塊砌成的坡岸是一個傾斜的梯形物,由兩個垂直的平面交切成銳角:一個平面是防波堤的筆直的堤壁,提壁的末端和碼頭接連;另一個平面是通到防波堤上的斜橋橋面。斜橋在防波堤上由一條橫線接連起來,直通碼頭。
由於透視的效果,碼頭看起來比實際距離要遠些。它以自己為中心,沿着那條主線兩旁伸出一束平行線,明顯地勾劃出一系列的矩形平面;在晨光的照耀下,這一塊塊矩形平面更顯得清楚明晰。橫的平面和直的平面互相間隔着:一塊橫的矩形平面是堤上圍牆的牆頂,圍牆建築在防波堤臨海的一邊,保護着堤面的走道;另一塊直的是圍牆的內壁;又一塊模的是堤面的走道;再一塊直的是沒有遮護、徑直插入港內水面的堤壁。兩塊直的平面籠罩在陰暗中;兩塊橫的平面則被陽光照得閃亮——那就是全部圍牆的牆頂和大部分堤面走道,只有走道上被圍牆投影遮沒了的那一條狹長地帶是陰暗的。照理,在港內的水上還應該看得見全部建築物的倒影,而且按照平行線的排列順序來說,水面上還應該看得見通到碼頭去的筆直的堤壁的倒影。
到了防波堤的末端,建築就複雜化起來;堤面分成兩部分:近圍牆一邊是一條通向信號台的小路,另一部分就是插入水面的斜橋。引人注目的就是從側面望見的這個斜橋的傾斜長方形。旁邊堤壁的影子把斜橋橋面按對角線切成兩半,清楚明白地呈現出一個陰暗的三角形和一個明亮的三角形。
其餘的平面是混濁不清的。由於港內的水不夠平靜,不可能看清楚防波堤的倒影。同樣,防波堤的暗影在水面上只構成很不明確的一條長帶,不斷地被起伏的水面打亂。堤面走道上圍牆的倒影也逐漸和圍牆的牆身連成一片。此外,走道和圍牆上堆滿了在太陽底下晒乾的漁網、空箱子和高大的柳條籃子一一一一都是些捕大蝦和龍蝦的簍子,采牡的筐筐,捕蟹的籠子。奔過來接船的人群,就在這些雜物堆中費勁地繞着路走。
行駛在退潮的水面上的輪船,船身的位置是那麼低,因此從甲板上簡直什麼也看不見,只看見防波堤的筆直的堤壁。堤壁的上下兩條橫線形成透視線,一直通到碼頭,到了信號台前不遠的地方,堤壁被停泊輪船的斜橋切斷。斜橋是傾斜的,下半段的橋面比較光滑,被水浸成褐色,一半佈滿了綠色的苔蘚。輪船和斜橋的距離始終是那麼遠,彷彿輪船完全停止了前進似的。
可是只要仔細觀察,就能看出這個石塊砌成的坡岸正在不知不覺地靠近來。
早晨的太陽像通常一樣有點朦朧,幾乎叫人分辨不出暗影——可是陽光仍然明亮得能夠把這個斜橋分成對稱的兩半,一半比較陰暗,另一半比較明亮,形成一個尖嘴直指着斜橋的下端,水在那裏沿着斜坡升上來,在海藻中間拍擊着。
小輪船逐漸挪近這個從陰影中浮現出來的三角形石坡;輪船的動作本身也是側斜的,而且緩慢得愈來愈接近於完全停頓。
海水在斜橋的凹角里均衡地。有節奏地漲落着,雖然漲落的幅度和節奏有輕微的變化;肉眼可以看得出這些變化,但總不超過十公分和二三秒鐘。在斜橋的下端,大簇的綠色海藻隨着海水的漲落,時而隱沒,時而露出水面。不時有一個較強的回頭浪打亂了海水有節奏的搖晃:兩股水撞在一起,發出一下清脆的打擊聲,進出的水花濺射到堤壁上較高的地方。這種回頭浪的間隔距離顯然是固定的,雖然間歇的時間有長有短。
輪船繼續挪動,船邊和斜橋的邊平行;只要輪船繼續沿着防波堤前進——或者假定它在繼續前進——船和斜橋間還存在着的那段距離就會逐漸縮小。馬弟雅思在設法找尋一個標記。在斜橋的凹角里,海水一漲一落地衝擊着褐色的石頭堤壁。這裏離海岸已相當遠,水面上再也看不見那些把港口弄得髒兮兮的零碎漂流物。斜橋腳下隨着海浪時沉時現的那些海藻——鮮潔而又光亮,像從海底里撈起來的一樣;它們大概從來不曾在水面上露出過很久時間的。每一個小小的波浪衝上來的時候都要帶上來一些鬆散的海藻,馬上又把它們帶着後退,使得它們的糾纏在一起的帶狀根莖軟綿綿地平攤在濕淋淋的石頭上,順着斜坡的方向躺着。不時有一個較強的浪頭沖得高些,退下去時把一小潭閃着亮光的水遺留在石塊的縫隙中,把天空反映出來,可是只經過短短的幾秒鐘就乾涸了。
馬榮雅思終於在斜橋背後的筆直的堤壁上找到了一個8字形符號;這符號刻得相當明確,可以用作標記。符號的位置恰好在他的對面,換句話說,再過去四五公尺就是那斜橋從堤壁那兒突出的所在,這標記就在那個所在的左面。一個浪潮湧來,把標記淹沒了。他儘力不挪動眼睛,繼續盯着標記原來的位置。三秒鐘以後,他又看見了那個位置,可是他不能肯定他正在望着的就是那個標記:石頭上還有別的凹凸的地方,樣子看來完全像——也並不更像——他記憶中的那兩個連在一起的小圓圈。
什麼東西跌了下來浮在水面上,是從防波堤上扔下來的——是一個紙團,顏色和普通香煙殼子的顏色相同。在斜橋的凹角里,水涌了上來,恰好撞着從斜橋上衝下來的一個較猛的回頭浪。這個定期的衝擊恰好發生在漂浮着藍色紙團的地方,紙團在衝擊聲中被水淹沒了;幾滴水花濺射到陡削的堤壁上,同時一個猛烈的激浪再一次淹沒了那簇海藻,還繼續衝上去,一直淹沒了石塊間的縫隙。
浪頭馬上退走;柔軟的海藻平攤在被水打濕的石頭上,一簇簇地朝着斜坡的方向並排躺着。在那個明亮的三角形里,小潭的水反映着天空。
那潭水還沒有完全流光以前,水面的亮光突然昏暗起來,彷彿被一隻大鳥飛過這沒似的。馬弟雅思抬頭仰望。一隻冷酷的灰色海鷗從後面飛來,用同樣緩慢的速度,又一次沿着橫彈道線飛翔;兩隻翅膀動也不動,向兩邊展開,構成兩個弧形,兩個翅尖稍微下垂,頭向右邊傾倒,用一隻渾圓的眼睛觀察着水面——不是水面就是那條輪船,或者什麼都不是。
那潭水如果是被一隻海鷗的投影遮沒的話,從它們雙方的位置看來,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
在那個明亮的三角形里,石塊之間的縫隙已經幹了。波浪在斜橋的最下端湧上來,把海藻沖得向上翻倒。左邊離開四五公尺的地方,馬弟雅思看見了那個刻成8字形的標記。
那是一個橫8字:兩個圓圈大小相等,直徑稍稍小於十公分,兩圓相切。在8字的中心,有一個微紅色的瘤狀物,長滿了鐵鏽,很像以前在這裏針過一顆鐵釘似的。過去可能有一顆螺旋釘扣着一隻鐵環,和堤壁垂直,退潮時浪頭把鐵環衝擊得隨意向左右擺動,日久天長,就在兩邊留下兩個圓圈。這隻鐵環那時候一定是用來拴住纜索,讓船隻在碼頭前面停泊的。
可是鐵環的位置太低,幾乎經常被水淹沒——有時甚至在水下幾公尺。而且鐵環的直徑不大,和通常使用的纜索大小不相稱,甚至小漁船的纜索也不行,看來只能用來拴住一些較粗的小繩子。馬弟雅思把視線轉了九十度角,望了望擠在一起的旅客,然後低下頭來凝視甲板。人們經常告訴他這件事:一個下雨天,父母把他獨個兒留在屋子裏,他沒有動手做第二天要交的算術作業,卻花了整個下午坐在屋后的窗戶前面,畫一隻棲息在花園柵欄的一根木樁上的海鷗。
那是一個下雨天——表面上和別的下雨天沒有什麼兩樣。他對着窗戶坐着,靠着那張嵌進窗檯里的沉重的桌子,拿了兩本很厚的書墊在椅子上,為了用起筆來方便點。房間裏無疑十分陰暗,大概只有桌面承受了足夠的外來光線,使得上了蠟的橡木桌面閃耀發亮——可是也幾乎沒有發出什麼亮光。練習簿里的一頁白紙就是唯一的真正明亮的白點,也許還有孩子的臉——更嚴格點說,還有他的一雙手。他坐在兩本字典上面——大概已經坐了幾個鐘頭。他的圖畫差不多完成了。
房間裏很陰暗。外邊下着雨。那隻肥大的海鷗動也不動地棲息在木樁上。他沒有看見它飛來。他也不知道它從什麼時候起就棲息在那裏。通常海鷗是不會飛得這麼靠近房屋的,即使在最壞的天氣也不會,雖然花園和海之間只隔着一片三百公尺的光禿禿的曠野。這片曠野高低起伏,通向海岸的一個凹口,凹口左邊就是懸崖的崖腳。花園也無非是一塊方形的荒地,每年在這裏種些土豆,為了防止羊群闖進來,才用木樁釘上鐵絲圍起來。木樁過分粗大,毫無必要,說明原來不是派這種用途的。植在中央小徑盡頭的那根木樁比其餘的木樁更粗大,它所支持的那扇格子門卻是輕便的。這根圓柱形木樁是一株松樹樹榦,樹皮還沒削乾淨,它那離地有一公尺半的頂端差不多是平坦的,正是海鷗最理想的棲息之所。海鷗露出側面,頭頂着柵欄的方向,一隻眼望着海,另一隻望着屋子。
在柵欄和房屋之間的這塊方形園地,每年到這時期就看不見綠草;地上一大片像地氈似的枯死的植物,幾天以來浸在雨水裏腐爛,少數晚秋的旁草還從這片地氈里鑽出來。
這天天氣很寧靜,沒有一絲兒風。連綿不絕的、毫不猛烈的細雨即使這斷了地平線,但在較近的距離之內,卻不足以使人視線模糊。恰恰相反,簡直可以說,經過洗滌的空氣給距離最近的物體帶來了好處:使它們增添了一層光輝——對於淺顏色的物體,例如海鷗,就尤其是這樣。他不僅畫出了海鷗的身體輪廓,合攏着的灰色翅膀,唯一的一隻腳(這隻腳恰好遮沒了另一隻),白色的頭和渾圓的眼睛,而且撈出了它的上下像合攏在一起的那道曲線,向下彎的椽尖,尾巴和冀端的一片片羽毛,甚至整條腿上彼此交疊在一起的鱗片。
他的畫畫在一張十分平滑的紙上;用的是一根硬鉛心鉛筆,削得很尖。他畫的時候雖然下筆很輕,免得在下面幾頁上留下筆痕,但他勾出的線條卻是清晰而墨黑的油於他特別小心要把海鷗忠實地描繪下來,因此根本不需要揩拭。他的腦袋俯下來,對着那幅畫,兩條前臂擱在橡木桌子上,兩條腿懸空吊著,他開始覺得在這個不太舒服的座位上坐得太久,疲勞了。可是他不想動。
在他背後,整個屋子是空洞和黑暗的。前面臨街的幾間房間,除了早晨有陽光照耀以外,比別的房間更陰暗。他坐下來繪畫的這一間,只有一個窗戶讓光線射進來;這窗戶是一個方形的小窗,深深地嵌在厚厚的牆壁里。牆上糊壁紙的顏色十分幽暗,傢具高大而笨重,全是深色的木頭製成的,一件件地緊擠在一起。房間裏起碼有三隻龐大的衣櫃,其中兩隻並排放在一起,面對着通向走廊的那扇門。在第三個衣櫃的最下面一格的右邊角落裏,放着他收藏小繩子的鞋盒。
斜橋凹角里的海水時漲時落。那個藍色的紙團,很快就完全濕透,已經半展開着,正在水面下幾公分的兩個水波之間游泳着。現在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它是個普通的香煙盒子。它隨着海水的波動時而上升、時而下落,可是始終在同一條垂直線上——既不靠近也不離開那個堤壁,既不移向左方也不移向右方。對馬弟雅思來說,它的位置是容易確定的,因為他望過去,恰好和刻在石頭上的那個8字形標記處在同一方向。
他證實了這一點以後,又在離開這個標記一公尺左右而高度相同的地方,發現了第二個橫8字形狀——也是並排的兩個圓圈,中間也有微紅色的痛狀物,很像是一根鐵釘的殘餘。那麼,原來裝在那裏的應該是兩個鐵環。一個浪頭打過來,靠近斜橋的那個橫8字馬上消失了;接着另一個也被水淹沒。
水退到筆直的堤壁上,又涌過來,正好和斜橋上衝過來的一個回頭浪相撞,激起了一股圓錐形的水柱,響起了一下拍打聲,幾滴水珠向四面落下來,然後一切復歸原狀。馬弟雅思用眼睛找尋那隻漂浮在水上的香煙盒子——再也說不准它會在什麼地方浮起來了。他面對窗口坐在那張嵌進凹窗口的沉重的桌子座位上。
窗戶差不多是方形的——寬一公尺,高度也相仿;裝着四塊一樣的玻璃,沒有窗帘,也沒有擋風布。天下着雨。海雖然很近,卻望不見海。已經是大白天,窗外射進來的光線仍然只能夠使上過蠟的桌面發出十分微弱的反光。房間裏的其餘部分十分陰暗,因為房間的面積雖然很大,卻只有這個唯一的窗戶,而且由於牆壁十分厚,窗戶還像是陷在凹洞裏似的。方形的桌子由深色橡木製成,半邊嵌進窗檯裏面。桌子上的練習簿和桌邊平行,簿子裏的一頁白紙構成房間裏的唯一白點——且不去計算桌子上方那四個較大的長方塊,也即那四塊面對着霧中景色的窗玻璃。
他坐在一張笨重的椅子上,屁股下面墊着兩本字典。他在繪畫。他畫的是一隻肥大的灰白色海鷗,通常稱為白海鷗的那一種。海鷗呈現出側影,頭朝右邊。畫面上看得出海鷗的上下像合攏在一起的那條弧線,還看得出尾巴上和冀端的羽毛,甚至它腿上相互交疊的鱗片。可是這幅畫給人的印象是:畫上還缺少了些什麼東西。
畫上還缺少了些什麼東西,可是很難說得出到底缺少的是什麼。只是馬弟雅思認為,一定是什麼地方畫得不行——或者漏畫了。現在他的右手裏拿着的不是鉛筆,而是他剛從輪船甲板上撿到的那團繩子。他望着面前的那群旅客,彷彿想從他們當中看見那位失主微笑着走過來向他討回失物。可是沒有人注意他,也不注意他撿到的東西;大家繼續背朝着他。稍後一點,那個小女孩同樣帶着一種被人拋棄的神氣。她靠着一根鐵柱子站着;那根鐵柱子支持着上層甲板的一隻角。她雙手操在背後,貼在腰眼上;兩條腿僵直而稍稍分開,腦袋倚在柱子上萬p使在這種略嫌過分僵硬的姿勢中,她依舊保持着優雅姿態。她的臉上流露出富有自信和深思熟慮的溫柔表情,那是想像力豐富的好學生都有的表情。自從馬弟雅思注意到她以後,她始終保持着同樣的姿態;總是向著同一個方向凝視——那方向剛才是大海,現在則是那矗立着的、陡削的防波堤堤壁——離他們很近。
馬弟雅思把那股小繩子塞進他的短祆口袋裏。他發覺自己的右手空了,指甲太長太尖。為了使這五隻手指有點東西可拿,他把那隻一直用左手提着的小箱子的提手拎在這五隻手指里。這是一隻樣式流行的箱子,外表堅固結實,令人放心:材料是一種十分堅韌的“纖維”,顏色是紅褐色,加固的八隻箱角顏色更深些——介乎墨黑和咖啡之間。提手是用一種仿皮的,較為柔軟的材料製成的,用兩個金屬環扣在箱子上,這鎖、兩扇交鏈和每隻箱角外面的三顆大圓釘針頭,看來似乎是銅製的,像提手上的環扣一樣,可是箱底的四顆圓釘釘頭已經稍稍磨損,暴露出了真面目:原來是薄薄地鍍了一層銅的白色金屬;其餘的二十顆圓釘顯然也是同樣的貨色,毫無疑問,箱子上別的金屬也是一樣的。
箱子的裏層襯着印花麻布,乍一看,麻布上的印花似乎和這一類麻布通常的印花相同,即使是婦女或者年青姑娘使用的提箱也用的是這種印花布襯裏,事實上卻不是這麼一回事:那上面的花樣設計既不是一束束的花,也不是一朵朵小花,而是一個一個的玩具娃娃,像兒童卧房裏窗帘上的花樣一樣。可是,如果你不是湊得很近,卻看不出來,只看見乳白色的布上點綴着顏色鮮明的斑點——也可以看作是一束束花朵。箱子裏有一本中等開本的備忘錄,幾份說明書和八十九隻手錶,每十隻一盒,嵌在九塊長方形的硬紙板里,其中一塊硬紙板里有一隻表的位置已經空了。
當天早上,在上船以前,馬弟雅思已經賣出了第一隻手錶。雖然這隻手錶是價錢比較便宜的一種——每隻一百十五克朗,給他帶來的利潤不太大,他仍然竭力把這個開端視為好兆頭。這個海島是他的故鄉,他在這裏認識許多人家;即使他認人的能力很差,但由於早一天他已經搜集了一些情況,至少他不妨裝出一副回憶往事的樣子;因而他在這裏有可能在幾個鐘頭內賣掉他的大部分商品。雖然他必須在下午四時再搭這條船回去,他仍然可能——事實上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在短短的半天時間裏賣掉他帶來的全部貨物。何況他也不必受箱子裏的貨色的限制,他也曾經試過先接受定貨然後把貨物寄去收款的辦法。
僅僅以他所帶的九十隻手錶來說,利潤也就很可觀:十隻一百十五克朗的,共值一千一百五十克朗;十隻一百三十克朗的,共值一千三百,兩項共計二千四百五十;十隻一百五十克朗的,其中四隻有特別的錶鏈,每隻要加五個克朗……為了使計算簡化,馬弟雅思假定了一個統一的平均價格:二百克朗。上星期他為品種數量相仿的另一批貨物計算過準確的價錢,二百克朗恰好是一個很接近的數字。這樣他所到手的全部售價大約是一萬八千克朗。他的毛利在百分之二十六至百分之三十八之間,假定平均數是百分之三十——三八二十四,一三得三,三下五去二——毛利總數就超過五千克朗,換句話說,實際上相當於通常在陸地上整整干一個星期——而且要幹得很好——的所得。至於特別支出,只有一來一回的擺渡費六十克朗,實際上算不了什麼。
馬弟雅思決定作這次旅行,就是為了希望作成這筆特別有利可圖的生意,本來他並沒有把這次旅行列入他的旅行推銷計劃之內。否則,一連兩次在海上作三個鐘頭的航行,實在是一件麻煩事,而且太浪費時間,因為這個海島太小——幾乎不到二千戶人家——又沒有別的什麼能夠吸引他:既沒有青年時代的好友,又沒有任何值得懷念的往事。島上的房屋大都是一個樣,弄得他甚至沒有把握認得出他在那裏差不多度過整個童年的究竟是哪一幢——如果沒弄錯的話,他還是在這裏面的一幢房子裏出生的呢。
人們對他說,三十年來,島上一切都沒有變動;可是,往往只要在頂樓旁邊搭上一間技屋,或者把房屋的門面裝修一下,就可以使一所房屋改變得完全辨認不出來。即使一切都沒有變動,甚至最微小的地方也依然是他離開時的樣子,他還要考慮到他自己的記憶力,經驗告訴他:他的記憶力是不可靠的,往往記憶不清楚,記不正確。因此他應當擔心的還不是房屋真正進行了裝修,甚至也不是那些模模糊糊的印象——雖然這些模糊的印象多到使他記不清楚大部分房子的形象——而是那些雖然清楚、實際上卻不正確的回憶,這些回憶往往代替了原來的地基和磚石。
總之,島上所有的房屋都是相似的:前面是一扇低矮的門,夾在兩扇方形小窗之間,後面也是一樣。一條鋪石板的走廊由前門到後門把屋子從中間分成兩半,屋子裏的四間房間被分為對稱的兩組:一組是廚房和一間卧室,另一組是又一間卧室和一間空房間;這間空房間也許用來作客廳,或者作請客時的飯廳,或者作雜物間。廚房和前面的房間臨街,朝東,因此早晨有陽光射進來。後面的兩間直接面臨懸崖——懸崖俯瞰着一片三百公尺的光禿的曠野,地勢稍有起伏,右邊落下去到達海岸的一個凹口。西風和冬季的雨水猛烈地襲擊窗戶,只有天氣比較好的時候才能打開百葉窗。他曾在那裏消磨過整整一個下午,坐在一張嵌進窗檯裏面的桌子邊上,描畫著一隻棲息在花園柵欄木樁上的海鷗。
無論從房屋的設計或方位來看,他都找不出足以辨認的標記。至於懸崖,在海島的周圍都是一模一樣的,甚至對面大陸海岸的懸崖也是如此。地勢的起伏和海岸的凹口也是處處相同,難以辨認,正如沙灘上的鵝卵石,或者灰色的海鷗,都不容易分出彼此一樣。
幸虧馬弟雅思並不關心這一切。他並不想找尋曠野邊沿上的那所房屋,也不想找尋棲息在木樁上的那隻海鷗。上船的前夕,他細心打聽過他早已忘記了的海島的地形和島上居民的情況,目的只是為了確定一條最方便的路線以及和人家談論生意的時候得到便利,因為在名義上,他是帶着可以理解的高興心情去和人們重逢的。他的職業需要他付出額外的熱情,更需要他運用豐富的想像力,這一切都會得到超額的補償,這就是他預計能夠賺到手的五千克朗利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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