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在開始捉人的頭幾天裏,鄔麗亞不在家裏過夜。但是正像奧列格所預料的,這些逮捕沒有觸及五一村和克拉斯諾頓村。所以鄔麗亞就回家了。
鄔麗亞在外面湊合過了幾夜,現在又在自己的床上醒來,她感到有一種內在的要求要排除頭腦里痛苦的想法,就熱心地做起家務事來。她擦了地板,做了早餐。母親因為女兒在家心裏高興,甚至起床吃了飯。父親臉色陰沉,很少開口。前幾天,鄔麗亞不在家過夜,只是白天跑回來待上一兩個小時看看父母或是拿點東西。在那幾天裏,馬特維·馬克西莫維奇跟瑪特遼娜·薩維里耶芙娜談論的全是城裏捉人的事,但是誰也不敢瞧對方的眼睛。
鄔麗亞試着談談別的閑事,母親勉強接茬談下去,但是這種聊天聽起來很不自然,她們倆索性都不開口了。鄔麗亞都不記得,她是什麼時候洗了杯盤,收拾了餐桌。
父親出去料理家務事去了。
鄔麗亞穿着她心愛的那件樸素的、深藍底白點的家常衣服,背對着母親站在窗口。兩條沉甸甸的有波紋的髮辮舒適地、隨便地順着脊背垂到柔韌有力的腰肢;燦爛的陽光透進化了凍的玻璃窗,照射着她的未經整理的有波紋的鬢髮。
鄔麗亞站在窗前一邊眺望草原,一邊唱着。德國人來了以後她就沒有唱過歌。母親倚在床上織補什麼東西。她聽到女兒唱歌覺得很驚訝,甚至放下手裏的活兒。女兒用舒暢的低沉的聲音唱着母親從來沒有聽過的歌:
……你為祖國的榮譽
服務雖然不久,但是忠心耿耿……
這些歌詞瑪特遼娜·薩維里耶芙娜從來沒有聽到過。女兒的歌聲給人以悲哀沉痛之感。
……無情的復仇者就要起來,
他比我們更強大有力……
鄔麗亞的歌聲中斷,她仍舊那樣站着,隔窗眺望草原。
“你唱的是什麼?”母親問。
“我隨便唱唱,想到什麼就唱什麼。”鄔麗亞頭也不回地說。
這時候門大開了,鄔麗亞的姐姐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
她長得比鄔麗亞豐滿,一向臉色紅潤,淺色的頭髮像父親,可是她現在卻面無人色。
“波波夫家來了憲兵!”她喘吁吁地低聲說,好像波波夫家那邊能聽到她說話似的。
鄔麗亞轉過身來。
“居然來了!最好避他們一下。”鄔麗亞面不改色,聲調平靜地說。她走到門口,不慌不忙地穿上大衣,披上頭巾。但是這時她已經聽到台階上沉重的皮靴聲,她略微後退一步,靠在遮擋冬季衣服的花幔上,把臉轉過來對着門。
後面的這幅花幔襯托着她的線條分明的側面,她的鼻翼微顫,長睫毛半垂着,好像要減弱她眼睛裏射出的光芒;白頭巾沒有包好,還披在肩上,——她的這個模樣就永遠銘刻在母親心上。
“警察隊長”索里柯夫斯基、芬龐軍士和一個帶槍的隨從兵士走進了上房。
“這就是她,小美人兒!”索里柯夫斯基說。“沒有來得及嗎?哎喲喲……”他朝她的穿着大衣、頭巾披在肩上的苗條的身材瞥了一眼,說道。
“親愛的!我求求你們!”母親邊哭邊說,打算從床上起來。鄔麗亞突然憤怒地瞪了她一眼,母親就躺下去不作聲了。
她的下顎不住地哆嗦。
開始了搜查。父親來推門,但是那個德國兵不放他進來。
這時,波波夫家裏也在進行搜查。進行搜查的是偵查員庫列肖夫。
托里亞站在房間當中,大衣敞着,沒有戴帽子,一個德國兵在後面反抓着他的手。一個“警察”逼着塔伊西雅·普羅柯菲耶芙娜,大喝道:
“對你說,叫你拿根繩子來!”
身材高大的塔伊西雅·普羅柯菲耶芙娜氣得滿臉通紅,大聲嚷道:
“你昏了嗎,要我給你一根繩子來捆我的親生兒子?……”
“給他一根繩子,媽媽,省得他嘰嘰哇哇鬼叫。”托里亞說,他的鼻翼翕動着,“他們才六個人,怎麼能帶得了一個沒有上綁的人走呢?……”
塔伊西雅·普羅柯菲耶芙娜哭起來,到門道里拿了一根繩子扔在兒子腳下。
在鄔麗亞被關進去的那個大牢房裏,還關着瑪麗娜跟她的小兒子、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鮑爾茨、謝遼薩的姐姐菲尼亞,“青年近衛軍”的隊員里有斯塔霍維奇五人小組裏的安娜·索波娃。安娜是一個白凈、虛胖、胸部豐滿的姑娘,已經被打得體無完膚,幾乎躺都不能躺。這時這間牢房裏的不相干的人都被挪出去,一天之內牢房裏就擠滿了五一村的姑娘們,其中有瑪雅、莎霞、舒拉、伊凡尼興娜姊妹——李麗亞和東妮亞,以及其他的人……
沒有鋪板,也沒有床,姑娘們跟婦女們都坐在地上。牢房裏因為人太多,竟開始化凍,天花板上不斷有水滴下來。
隔壁也是一個大房間。根據種種跡象判斷,是劃出來關男孩子的。那邊不斷有被捕的人送進去。鄔麗亞就敲起板壁問:“那面是誰?”那邊回答道:“你是誰?”鄔麗亞報了自己的名字。回答她的是托里亞。隔壁牢房裏關的大部分是五一村的男孩子:維克多、葛拉萬、臘高靜、謝畢遼夫、莎霞的哥哥瓦西里,——他們是一同被捕的。事情既然已經如此,有五一村的男孩子們關在隔壁,姑娘們心裏到底覺得比較溫暖些。
“我最怕上刑。”生着稚氣的、粗線條的面孔和兩條長腿的東妮亞老實承認說,“我當然是死也不會說的,可是我非常害怕……”
“不用害怕:我們的軍隊已經近了,也許我們還可以組織一次越獄呢!”莎霞說。
“姑娘們,你們根本不懂辯證法……”瑪雅忽然這樣說,儘管大夥心情非常沉重,卻還是哄堂大笑:簡直難以想像,在牢房裏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當然啦!管它什麼樣的痛苦,習慣了都是可以忍受的!”瑪雅不以為意地說。
傍晚時分,監獄裏安靜了一些。牢房的天花板底下點着一盞有鐵絲罩的、昏暗的小電燈,牢房的四角都籠罩着昏暗。
時而從遠處傳來一句德語吆喝聲和牢房門口有人跑過的聲音。時而有幾陣腳步聲咚咚地經過走廊,還聽到武器的鏗鏘聲。有一次傳來了一聲令人毛髮聳然的、野獸般的嚎叫聲,使她們都跳了起來,因為這是一個男人在叫喊,所以聽起來特別可怕。
鄔麗亞在板壁上敲了一陣,向男孩子們問道:
“這是不是你們牢房裏的?”
那邊回答道:
“不是,這是在大人的牢房裏……”這是他們內部稱呼成年地下工作者的暗號。
後來隔壁牢房裏有人被帶出去的時候,姑娘們自己也聽到了。接着立刻就聽到敲板壁的聲音:
“鄔麗亞……鄔麗亞……”
她答應了。
“我是維克多……托里亞被帶出去了……”
鄔麗亞突然似乎非常清晰地在面前看見了托里亞的臉和他的總是目光嚴肅的眼睛,這雙眼睛具有會突然放光、令人鼓舞的特點。她想像到他將要遭遇的事,不禁顫抖了一下。但是這時鑰匙在鎖孔里響了一下,她們牢房的門打開了,一個放肆的聲音喊道:
“葛洛莫娃!……”
這就是在她的記憶中所留下的……她在索里柯夫斯基的接待室里站了一會。辦公室里有人在挨打。索里柯夫斯基的妻子坐在接待室里的沙發上,手裏拿着一個小包裹,呵欠連天地在等她的丈夫。她的麻屑似的淺黃色頭髮是燙過的,她旁邊坐的那個女孩也生着麻屑似的頭髮,睡眼惺忪地在吃一塊蘋果餡餅。門開了,從辦公室帶出了臉腫得變了樣的萬尼亞。他差一點撞在鄔麗亞身上,她也差一點叫了起來。
接着她就跟索里柯夫斯基一起站在勃柳克納憲兵站長面前,站長態度極為冷漠地問了她一句話,這種話他大概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問了。戰前跟她在俱樂部跳過舞、並且企圖追求她的雷班德,現在卻擺出一副和她素不相識的面孔,把這句話翻譯給她聽。但是她並沒有聽清他的話,因為她早在被捕以前就想好,如果她被捕了要怎麼說。於是她臉上帶着冷冷的表情說出了這番話:
“我不準備回答你們的問題,因為我不承認你們有權審問我。你們愛把我怎麼樣就怎麼樣,可是你們再也別想聽到我的話……”
這幾天裏,對於類似的話勃柳克納站長一定聽得很多了,他並不發火,只動了動手指,說:
“到芬龐那裏去!……”
可怕的還不是受刑的痛苦,——她能夠忍受任何痛苦,她甚至不記得他們怎樣打她;可怕的是,當他們撲上來剝她的衣服的時候,為了不讓他們的手碰她,她竟不得不當著他們的面自己來脫……
她被帶回牢房的時候,迎面抬過了托里亞,他的長着淺色頭髮的頭倒仰着,兩手垂到地上,一股鮮血從嘴角流出來。
鄔麗亞仍舊記住,在走進牢房的時候應該控制住自己,也許,這一點她是做到了。她將要走進牢房的時候,押送她的“警察”又高喊了一聲:
“伊凡尼興娜·安東妮娜!……”
在門口,鄔麗亞和東妮亞迎面擦肩而過,東妮亞用溫順而充滿恐懼的眼睛瞅了她一眼,門在鄔麗亞身後關上了。但是在這時候整個監獄都聽到一聲鑽心的、孩子的叫喊;這不是東妮亞,而是一個小女孩的叫喊。
“他們把我的小女兒抓來了!”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大叫起來。她像一頭母老虎似的撲到門口,在門上亂沖亂撞,大聲喊着:“劉霞!……他們把你,把我的小女兒抓來了!放了她!放了她吧!”
瑪麗娜的小兒子被吵醒,啼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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