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護送卡佳的是當地一個像熊一樣魁偉的老頭,大夥都管他叫“福馬老頭”。旅途開始的時候,卡佳和福馬老頭還有機會交談三言兩語,那時她就打聽出他姓柯爾尼延柯。他是無數的柯爾尼延柯——這裏草原上最早的烏克蘭老住戶——中的一個,而且也像所有的柯爾尼延柯一樣,是高爾傑依·柯爾尼延柯的遠親。
後來他們就沒有機會談話了。
他們連夜趕路,一會兒走村道,一會兒走草原。雪不過剛覆蓋住田野,路並不難走。在北邊和南邊的地平線上有時現出汽車的燈光,轉眼又消失不見。南北兩面都是平路機平過的大路。所以離得雖遠,還是能聽到汽車在行駛。南面是在米列羅沃地區被擊潰的德軍部隊在撤退,北面是巴蘭尼柯夫卡——我軍收復的第一個伏羅希洛夫格勒州的居民點——
的敵軍在撤退。
卡佳和福馬老頭是往東去,但是他們常常要變換方向,繞過草原上的村子和設防據點。卡佳覺得路途十分漫長,不過他們還是越來越接近戰區:大炮沉重的喘息變得更清晰,地平線上忽而這邊忽而那邊炮火的閃光也看得更清楚了。黎明時開始落起干雪珠,它減弱了各種聲響,而且什麼都看不見了。
卡佳穿着難民穿的破舊的氈鞋,背着麻袋,渾身是雪。周圍的一切——這魁偉的福馬老頭(他戴的皮帽的帽耳朝上翻起,但是沒有繫上,所以朝兩面張開)、這沙沙的腳步聲、還有這在眼前不住閃動的雪珠,——都像是一幅幻景。卡佳心裏迷迷糊糊,處於半睡狀態。突然她感到腳底下踩到了硬土。福馬老頭站住了。卡佳把臉湊近了他,心裏立刻難受起來:到這裏他們應當分手了。
福馬老頭帶着親切關懷的神情望着她的臉,他的黝黑的手順着他們剛走上的那條村道指過去。卡佳順着他指的方向望了一望。天快亮了。老頭把兩隻大手放在她肩上把她拉到面前,他的口髭和鬍子弄得她的耳朵和面頰癢酥酥的,他熱烘烘地對她耳語說:
“頂多不過二百俄丈①。您懂嗎?”
“再見啦。”她輕輕說了一句作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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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俄丈合二·一三公尺。
她沿着村道走了不多幾步,就回過頭來望望:福馬老頭仍舊站在大路上。卡佳明白,老頭一直要站在那裏,等她從他的視野里消失才走。果然,她走了五十米光景,還能辨出他的側影,——身材魁偉的老頭渾身披雪站在那裏,像個聖誕老人。等她第三次再回過頭來,福馬老頭已經看不見了。這是卡佳能夠指望有自己人幫助的最後一個村子,再往前走就只能靠自己了。這個小村坐落在一排坐西朝東的高高的工事後面,那些工事只是德國人在這裏匆促築起來的防線的一部分。普羅慶柯曾對卡佳說過,最舒適的房子都被據守防禦點的那些小分隊的軍官和參謀部佔用了。
普羅慶柯警告過妻子,如果她到達時滿村都是從卡梅什納雅河的德軍防線被趕過來的部隊,她的情況就可能複雜起來。這條小河注入頓涅茨河的支流傑爾庫耳河,在靠近羅斯托夫州州界的地方從北往南流,幾乎跟康傑米羅夫卡—米列羅沃鐵路平行。卡佳要去的村子就在卡梅什納雅河畔,她應當在那裏等待我軍到達。
卡佳透過雪網遠遠望見近處的一所農舍的側面,就從村道上拐了彎,穿過田野繞過村子,眼睛一直望着這些屋頂。她知道她要去的農舍是數過去的第三所。天愈來愈亮。卡佳走到這座小小的房子跟前,把身子貼近百葉窗緊閉的窗子。屋子裏寂靜無聲。卡佳沒有敲窗,而是照人家教她那樣搔了幾下。
好一會沒有人答應。她的心怦怦地跳起來。過了一會,屋裏有人輕輕地應了一聲,——這是個十來歲的男孩子的聲音。卡佳又搔了一陣。有一雙小腳在泥地上啪噠啪噠地走過來,門開了一條縫,讓卡佳走進去。
屋子裏非常暗。
“您是哪兒來的?”一個孩子的聲音輕輕地問道。
卡佳說出了暗號。
“媽媽,你聽見嗎?”那男孩說。
“輕一點……”一個婦人的聲音低聲答應道,“你又不是不會講俄羅斯話①。她是俄羅斯人,你難道聽不出?到這邊來吧,請在床上坐。薩什柯,你告訴她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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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孩子講的是烏克蘭語。
孩子冰冷的手握住卡佳的在無指手套里焐得暖和和的手,拉着她走。
“等一下,讓我把皮襖脫掉。”她說。
但是迎面伸過來一隻婦人的手,從孩子手裏接過卡佳的手,把她拉過去。
“就這樣坐着吧。我們這裏很冷。您沒有看見德國巡邏兵吧?”
“沒有。”
卡佳放下背包,取下頭巾抖了抖雪,然後解開皮襖,就在身上拉着下擺把雪抖掉,才挨着那婦人在床上坐下。孩子幾乎是悄沒聲兒地在另外一邊坐下,——卡佳不是聽到,而是憑母性的直覺感到他是緊挨着母親,挨着她的溫暖的身子。
“村裡德國人多嗎?”卡佳問。
“並不怎麼多。他們現在連過夜都不在這裏過,多數是在那邊地窖里過夜。”
“地窖里……”孩子乾笑了一聲,“是在掩蔽部里!”
“反正是一碼事。聽說,現在他們這裏要有部隊來增援,他們打算在這裏堅守陣地。”
“請問,您是叫迦林娜·阿列克謝耶夫娜嗎?”卡佳問。
“就叫我迦麗亞①吧,我年紀還不大,我叫迦麗亞·柯爾尼延柯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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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迦麗亞是迦林娜的小名。
已經有人對卡佳說過,她還要遇到一家姓柯爾尼延柯的。
“您是到我們部隊裏去嗎?”孩子輕輕地問。
“是到我們部隊裏去。能通過嗎?”
孩子沉默了一會,然後帶着神秘的表情說:
“常常有人通過……”
“是很久以前嗎?”
孩子沒有回答。
“我怎麼稱呼您?”那婦人問道。
“身分證上是維拉……”
“維拉就維拉吧,這兒都是自己人,他們會相信的。要是有人不信,他也不會說什麼。也可能有這樣的壞人會出賣您,可是現在誰敢?”婦人帶着鎮靜的冷笑說,“有誰不知道,我們的軍隊快要來了……您收拾收拾,在床上躺一會,我給您蓋上被子,您好暖和暖和。我跟兒子兩人一塊睡,這樣可以暖和些……”
“那我不是把你們擠走了?!不,不,”卡佳連忙說,“我隨便在長凳上或是地上躺一會就成,我反正睡不着。”
“您會睡着的。我們反正要起來了。”
農舍里的確很冷,——可以感到,入冬以來屋裏就沒有生過火。卡佳已經習慣在德國人的統治下屋裏都不生火。至於吃的——簡單的湯啦、粥啦、或是土豆啦,居民也都湊合著燒點木片或是麥秸做一下。
卡佳脫了皮襖和氈靴躺下。女主人給她蓋了一條棉被,再壓上皮襖。卡佳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聲低沉可怕的巨響驚醒了她。她在睡夢中與其說是聽到,還不如說是整個身子感覺到這個響聲。她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在床上抬起身來,在這一瞬間又接連來了幾聲爆炸,那巨響和爆炸引起的空氣的震蕩充塞着周圍整個世界。卡佳聽到一陣低沉的發動機的吼聲,——有幾架飛機連續低低飛過村子上空,立刻就以陡急的曲線升高。卡佳並不是知道,她只是憑聲音辨別出來,這是我們的“伊爾”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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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伊爾”是蘇聯一種轟炸機的型號。
“是我們的!”她高興得叫起來。
“是,是我們的。”男孩沉着地說,他坐在窗前的長凳上。
“薩什柯,穿起衣服來。維拉,應該怎麼稱呼您呢,您也穿好衣服!飛機雖是我們的,可是它們一丟炸彈,你就起不來了!”迦麗亞說,她手裏拿着一把苦艾扎的掃帚站在屋子當中。
屋子裏雖然很冷,迦麗亞卻裸露着胳臂,光腳站在泥地上,孩子坐在那裏,衣服也沒有穿好。
“它們什麼也不會丟下來。”男孩懷着意識到自己比婦女們強的優越感說道,“它們在轟炸工事。”
他,這個瘦弱的男孩,長着一雙成年人的嚴肅的眼睛,坐在長凳上,兩條光腿交叉着縮在凳子底下。
“我們的‘伊爾’——在這種天氣還出來!”卡佳激動地說。
“不,那是夜裏結的霜。”男孩察覺她把視線投到結了霜花的窗上,這樣說道,“天氣很好,雖然沒有太陽,可是雪已經停了……”
卡佳在她的教師生涯中跟他那樣年齡的孩子相處慣了,所以能夠感到男孩對她很感興趣,而且也非常希望她能注意到他。但同時男孩的自尊心又非常強,無論在他的姿勢或是聲調里,都毫不使人感到他有過分的要求。
卡佳聽到村前什麼地方一連串猛烈的高射機關槍聲。儘管她萬分激動,她還是能聽出,德國人在這兒還沒有高射炮隊。這意味着,這條防禦線只是目前才突然變成重要防線的。
“我們的軍隊快些來就好了!”迦麗亞說,“我們連地窖都沒有。以前我們部隊撤退的時候,德國飛機來轟炸,我們就躲到鄰居的地窖里,再不然就往田裏跑,趴在荒草里或是趴在田埂上,捂住耳朵等着……”
又是幾下炸彈爆炸聲——一下,兩下,三下——把這所小農舍震得直晃動,接着我們的飛機又怒吼着飛過村子再升向高空。
“哎喲,我的乖乖!”迦麗亞叫了一聲就蹲了下去,用手捂住耳朵。
聽到飛機聲就蹲下去的這個婦女,是這一區的游擊隊總接頭處的女主人。從俘虜營逃出來或是突圍的紅軍兵士主要就是通過迦麗亞的家過去的。卡佳知道,迦麗亞的丈夫在戰爭一開始就犧牲了,兩個小的孩子也在被佔領期間患赤痢死去。在迦麗亞的這個不自覺的動作里——蹲得矮些躲避危險,哪怕是塞住耳朵聽不見也好——含有一種非常天真、非常合乎常情的東西。卡佳跑到迦麗亞面前,把她摟住。
“別怕,別怕!……”卡佳愛憐地叫起來。
“我並不是害怕,不過農村婦女好像應該這樣……”迦麗亞抬起她的長着黑痣的臉,神情鎮靜自若地望着她笑起來。
卡佳在這個小農舍里過了一整天。需要有萬分的忍耐才能挨到天黑,——她恨不得快些出去迎接我們的軍隊。我們的“伊爾”由戰鬥機護航,整天在轟炸村前的工事。出動的“伊爾”並不多,——根據種種情況判斷,大概是兩個三機小隊。它們每次先繞兩三圈,轟炸完畢之後,回去裝上炸彈、加了油再來。它們就這樣從清晨驚醒卡佳的時候起一直干到暮色降臨。
在村子上空,我們的殲擊機和“密塞”整天進行空戰。有時可以聽見蘇聯轟炸機在高空隆隆飛過——飛往遙遠的德軍防線。大概,它們是去轟炸傑爾庫耳河上的工事。傑爾庫耳河在米佳金游擊隊根據地附近流入頓涅茨河,普羅慶柯的“迦濟克”就封在根據地那邊的一個洞穴里。
德國強擊機一日之內多次飛過,往不遠的地方投彈,可能是在卡梅什納雅河對岸。從那邊不斷傳來隆隆的重炮聲。
有一次,在鄰近卡佳即將路過的德軍防禦工事後面的地帶上,發生了一陣混亂的炮轟。炮轟開始時彷彿是在遠處,可是後來逼近了,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達到高潮,之後突然靜止。到傍晚,炮轟又熾烈起來,炮彈就在村前爆炸。德軍的大炮還擊了好幾分鐘,炮聲連天,震得屋裏的人無法談話。
卡佳和迦麗亞不斷意味深長地交換着眼色。只有小薩什柯一直帶着神秘的表情望着前面。
這一次又一次的空戰和炮轟迫使居民們只好躲在屋子裏和地窖里,倒省得有人來串門看見卡佳。德國兵士顯然也專心在干他們的正事。村子裏好像是空闃無人,只有這個小屋裏住着他們三人——兩個婦女和一個男孩。
離那決定性的、也許是生死攸關的出發時刻愈近,卡佳就愈是難以控制自己。她不斷地向迦麗亞打聽路途的詳情,能不能有人給她指路。迦麗亞只是說:
“您不用擔心,您休息吧。還有您擔心的時候吶。”
大概迦麗亞自己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憐惜她,這反而使卡佳更為激動。不過如果此刻有一個外人來串門跟卡佳攀談,他是再也猜不出她的心情的。
暮色漸濃,“伊爾”結束了它們最後一次的環舞,高射機關槍也沉寂了。周圍的一切都寂靜下來,只有在遙遠的廣大地域裏還繼續着不可理解的、緊張的鏖戰生活。小薩什柯把他交叉着縮在長凳下面的腳放到地上,——他在白天總算穿上了氈靴,——走到門口,開始默默地、費勁地穿上一件滿是補釘的皮襖。皮襖的毛原來是白的,現在已經髒了。
“您該走了,維拉。”迦麗亞說,“現在走正是時候。他們這批惡鬼現在要躺下休息一會。咱們的人現在也許會有人來串門,最好別讓他們看見您。”
在蒼茫的暮色中,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她的聲音有點喑啞。
“孩子預備到哪兒去?”卡佳問道。她心裏產生了模糊不安的感覺。
“沒什麼,沒什麼。”迦麗亞匆匆地說。她急急忙忙地在屋子裏跑來跑去,幫着卡佳和兒子穿衣服。
卡佳的含着母愛的目光在薩什柯的蒼白的小臉上停留了一剎那。原來這就是那位著名的嚮導,在被佔領的五個月裏他給單身人、三五成群的人、大隊的人——幾百個,也許是幾千個我們的人——帶路,通過敵人防禦工事的深處!可是孩子已經不朝卡佳這面望。他在費勁地穿他的皮襖,他的一舉一動都好像在說:“你本來有很多時間可以看我,可是你沒有想到,現在你最好別來妨礙我。”
“您稍等一下,我出去看看再告訴您。”迦麗亞幫着卡佳把她的穿着皮襖彎不過來的胳膊伸進背包的帶子,扶正了她背上的袋子。“我們就告別吧,因為沒有時間了。上帝保佑您一路平安……”
她們互相親吻了一下,迦麗亞就走出屋子。卡佳對於做母親的不跟兒子表示親熱,甚至不跟他告別,已經毫不覺得奇怪。她知道,“他們習慣了”這種說法在這裏不適用。如果命運註定她卡佳要送自己的孩子去做這種有生命危險的工作,她本人一定會忍不住要把他緊緊摟在懷裏,親吻他。但是卡佳卻不能不同意迦麗亞的做法是比較正確。如果迦麗亞採取別種做法,小薩什柯大概也會拒絕她的愛撫,甚至會對她的愛撫採取敵視的態度,因為母親的愛撫此刻只會使他心軟。
卡佳和薩什柯單獨相對,覺得很尷尬。她覺得,她無論說什麼都會顯得是虛情假意。但是她終於忍不住了,就用非常認真的語氣說:
“你不必走遠,只要指點我從哪兒穿過這些工事就行了。
往後的路我認得。”
薩什柯沒有作聲,也不朝她望。這時迦麗亞把門推開一條縫,悄悄地說:
“走吧,一個人也沒有……”
是一個陰沉寂靜的夜晚,不很冷,也不太黑,——大概月亮還留在冬天的霧幕背後,可是雪地上有反光。
薩什柯戴的不是暖帽,而是一頂破舊不堪、皺皺巴巴、對他嫌大的鴨舌帽,沒有戴無指手套,穿着氈靴,他毫不張望就直往田裏走去。他一定很清楚,母親不會叫他們上當:她說“一個人也沒有”,就真是一個人也沒有。
他們應當通過的那一帶高高低低的丘陵,自北而南連綿不斷,是傑爾庫耳河和它的支流卡梅什納雅河之間的分水嶺。有兩個微微聳起的山崗在草原上朝傑爾庫耳河方面伸延,再逐漸低下去,跟草原融為一體。他們的這個村子就坐落在這兩個山崗之間的山窪里。薩什柯出了村,就在田裏走,要想翻過一個山崗。卡佳懂得薩什柯為什麼要選這個方向:儘管山崗只比草原高出一點,但是等他們翻過山崗,從村子這邊就看不見他們了。到了山崗那邊,薩什柯就沿着它折向東方。
現在他們走的方向跟德軍築着防禦工事的一帶丘陵是垂直的。
他們出來以後,薩什柯一次也沒有回過頭去看看他的旅伴是不是跟着他。她順從地跟在他後面。他們現在是踏着從薄雪下面鑽出來的稀疏的莊稼茬走着,——這是一片低地,跟村子的地勢相同。和昨夜一樣,德軍在南北兩面的用平路機平過的大路上撤退,他們的嘈雜聲清晰可聞。這裏的炮聲稀了,在東南方米列羅沃附近的炮聲卻變得更密更響。在很遠的地方,大概是在卡梅什納雅河上空,像燈籠一般懸着幾顆德軍的照明彈。它們離這裏非常遙遠,所以從這裏只能看見它們慘白色的光,但是這一點光驅散不了這朦朧的夜色。要是在前面一塊高地上空也掛着這樣一盞燈籠,那時薩什柯和卡佳就要被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了。
腳下柔軟的雪毫無聲息地陷下去,只聽見氈鞋踏在莊稼茬上發出的沙沙聲。後來留着殘茬的地走完了。薩什柯回過頭來,做了個手勢叫她過去。等卡佳走到他跟前,他就蹲下,並且比劃要她也這樣做。她就穿着皮襖在雪地上坐下。薩什柯用手指很快地指指她,又指指自己,然後在雪地上畫了一條往東的線。皮襖的袖子蓋住他的手,他把手伸出來,很快地把雪扒在一起,堆成尖尖的一小長條橫在他剛才畫的線上。卡佳明白,他畫的是他們的路線和他們要去克服的障礙。後來他從小雪堆上的一個地方抓掉一把雪,又在另外一處抓掉一把雪,好像在雪堆上做出兩條通路;他用手指的骨節指出通路兩邊的防禦據點,又畫了一根線,先經過一條通路,然後再經過另一條。卡佳懂得,他是在指出他們兩條可能通行的道路。
卡佳想起蘇沃洛夫的名言:“每個兵士必須懂得他自己的運動路線”,不由好笑起來。在這個十歲的蘇沃洛夫眼中,她卡佳就是他唯一的兵士。她點點頭,表示懂得“她自己的運動路線”,於是他們又往前走。
他們現在是繞道朝東北方走。他們就這樣走到好像密密的藤蔓似的鐵絲網跟前。薩什柯做了個手勢叫卡佳卧倒,自己卻沿着鐵絲網走過去。不多一會就看不見他了。
卡佳面前延伸着一條大約有十一二個鐵絲網的障礙線。障礙線是舊有的,鐵絲已經生鏽,卡佳甚至摸了摸它。這裏沒有一絲“伊爾”炸過的痕迹。大概,德國人設置這條障礙線是為了對付游擊隊:它從後面保衛山崗,所以和主要工事相隔很遠。
卡佳已經有好久沒有體驗過這樣等待的痛苦。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可是薩什柯老不來。過去了一個鐘頭,兩個鐘頭,可是那孩子還不回來。但是不知為什麼卡佳並不替他擔心:這是一個可以信賴的少年戰士。
她一動不動地趴了這麼久,冷得不禁渾身發抖。她左右轉側,最後實在忍受不住,就坐了起來。不,讓小蘇沃洛夫來責備她吧。如果他把她丟下這麼久,她來試試了解一下地形總不礙事吧。如果孩子是走着去,而不是爬着去的,那她也可以彎着腰稍微走幾步。
她剛走了五十來步,就忽然看見一樣使她因為喜出望外而顫慄的東西。她前面有一個新近被炮彈炸出來的形狀不規則的彈坑。炮彈是最近爆炸的,它炸出來的黑土撒在雪地上。這正是炮彈炸出來的,而不是飛機投下的炸彈炸出來的彈坑。這隻要看看被翻出來的泥土的情形就可以斷定,因為泥土大部分都落在一邊,正巧是在薩什柯和卡佳來的那一面。顯然,薩什柯也注意到這一點,他是繞過彈坑再往前走的,——腳印正是這樣表明着。
卡佳的目光在雪地上漫射着,找尋還有沒有別的彈坑,可是沒有別的彈坑,至少在她附近沒有。她感到一陣難以言傳的、非同尋常的激動:這隻能是我們的炮彈炸出來的彈坑。但這並不是遠射程重炮的炮彈炸的,這是中等口徑大炮的炮彈炸出來的泥土,就是說,我們的炮隊發炮的地方已經不那麼遠了。大概,這就是傍晚前他們三人在迦麗亞的小屋裏聽到的那次猛烈的炮轟留下的痕迹之一。
我們的軍隊很近了!他們就在旁邊了!這個女人遠離自己的子女,在連續不斷的可怕的鬥爭中度過了五個月,日夜盼望着渾身浴血的、穿軍大衣的人①進入被敵人蹂躪的祖國的土地,張開他的友愛的雙臂的那個時刻就要到來了,——現在要用什麼語言才能表達出她的心情呢?她的飽受創傷的心靈是多麼強烈地嚮往着他,嚮往着在這一分鐘裏對她比丈夫兄弟還要親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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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蘇聯紅軍。
她聽到一陣氈靴踏在雪上的柔和的聲音,接着薩什柯就到了跟前。在最初一瞬她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皮襖上、膝蓋上和氈靴上沾的不是雪,而是泥;孩子把雙手籠在袖子裏走過來,他大概爬了很久,所以凍僵了。她的目光急切地注視着他的臉——他給她帶來的是什麼消息呢?但是在這頂壓到耳朵上的大鴨舌帽底下的孩子的臉是勇敢無畏的。他只是從袖子裏抽出手來,做了一個否定的手勢:“這裏過不去。”
這個手勢把她嚇慌了。孩子望望彈坑,又望望卡佳,他們的目光相遇,孩子忽然微笑起來。大概,剛才他看到這個彈坑時所得到的印象也像她現在看到這個彈坑時所得到的印象一樣。他懂得卡佳的內心活動,他的微笑表示:“這裏過不去沒關係,我們可以從另外一個地方過去。”
他們的關係進入了一個新階段,——他們彼此了解了。
他們照舊一句話不說,但是他們中間產生了友誼。
她想像得出,他怎樣用他的不戴手套的細瘦的小手撐着凍土在那邊匍匐前進。但是孩子不讓自己休息片刻。他朝卡佳招招手,就沿着他們原來的足跡往回走。
很難斷定,卡佳對這孩子是懷着怎樣的感情。這是同志的感情,是信任、服從和尊敬的感情;同時這又是慈母的感情。這是所有這些感情交織在一起的感情。
她沒有細問,是什麼妨礙他們從這裏通過。她一剎那都沒有懷疑,他並不是折回家去而是領她繞到第二條通路去穿過防禦工事。她沒有把自己的無指手套給他暖暖手,因為她知道他是不會接受的。
過了一會他們又折向北方,然後向東北,又來到已經是圍繞着第二個山崗腳下的鐵絲網跟前。薩什柯走了,卡佳又焦急地等待着。最後,他帶着這頂壓到耳朵上的鴨舌帽,手籠在袖子裏出現了,身上沾了更多的泥。卡佳坐在雪地上等他過來。他把他的臉湊近她的臉,一隻眼睛對她睒了睒,笑了起來。
她到底還是把自己的無指手套遞給了他,但是他卻拒絕了。
生活中的事情往往如此:她想像中最困難的事情實際上非但是容易的,而且是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的確,她簡直沒有察覺,他們是怎樣在兩個防禦據點中間穿過的。這是她在這次征途全部經歷中最簡單的事。直到事後她才明白這為什麼是這樣簡單。她甚至記不起他們先走後爬的時間長不長。她只記得,由於“伊爾”白天的活動,整個這一帶都翻了個身。她所以記得這一點,是因為等她和薩什柯到了田野里之後,她的皮襖上、氈靴上和無指手套上跟薩什柯一樣,也都沾滿了泥土。
後來他們在這片丘陵起伏的無垠的田野上,踏着皎雪又走了好久。最後,薩什柯站住了,回過身來等待卡佳。
“這兒就是大路了。你能看見嗎?”他輕聲說,一面伸出了手。
他給她指點,怎樣走上他們剛才離開的村子和她往前走要經過的莊子之間的那條村道。照普羅慶柯的地圖上畫的,現在她來到的這個地帶,德軍的防禦據點並不多。但是據普羅慶柯的說法,由於德軍節節敗退,這裏一定籠罩着可怕的混亂。撤退的德軍殘部可能在這一帶構築臨時防禦工事進行掩護戰。在任何地方都可能碰上撤退的德軍分隊或是偶然掉隊的兵士。任何一個居民點都可能突然處於德軍防線的前沿。普羅慶柯認為這一段路最危險。
但是,除了仍然沿着平路機平過的大路撤退的德軍的嘈雜聲以及東南方米列羅沃附近的繼續不斷的炮轟,這裏並沒有跡象表明有着普羅慶柯所描繪的情況。
“祝您一路平安。”薩什柯垂下了手,說道。
這時她對他產生的母性的感情戰勝了其他一切感情。她滿心想把他抱起來,緊緊摟在胸口,這樣久久地抱着他,不讓他受到世上的任何傷害。但是,這樣做當然會徹底破壞他們的關係。
“再見,謝謝你。”她取下無指手套,伸手和他握手。
“一路平安。”他又說了一遍。
“哦,我差點忘了。”卡佳帶着一絲微笑說,“為什麼那條路不能通過?”
薩什柯嚴峻地垂下眼睛。
“弗里茨們在埋葬他們自己人。他們挖了一個好大的坑!……”
他臉上露出了殘酷的、非孩子的笑容。
有好一會工夫,卡佳一面走一面回過頭來望着,想多看這孩子兩眼。但是薩什柯一次也沒有回頭,不多一會他就在黑暗中消失了。
就在這裏發生了一件使她極為震動、畢生難忘的事。卡佳走了不到二百公尺,照她的感覺,她似乎馬上就該走上大路。不料在她登上一個小丘之後,迎面就看見小丘後面停着一輛巨型坦克,長長的炮筒斜攔着她的去路。首先投入她眼帘的是坦克炮塔上一樣暗色的、頂上有一個球狀物的、奇怪的東西,它突然動起來,原來這是一個戴着坦克帽的坦克手站在打開的艙口。
坦克手非常迅速地把自動槍對着卡佳,就像他是端着瞄準的自動槍等待着她似的。他非常平靜地說:
“站住!”
他這話說得很溫和,同時又很響亮;說得帶着命令的口吻,同時又很客氣,因為他是在跟婦女講話。但主要的是,他說的是純粹的俄語。
卡佳已經一句話都答不出來,眼淚禁不住從她的眼睛裏湧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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