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州各區的幾十架秘密的收音機,收聽了蘇聯情報局的《最新消息》,獲悉蘇軍已經切斷供應斯大林格勒城下德軍戰線的兩條鐵路,俘獲了大批俘虜。普羅慶柯一步一步地、一天一天地準備起來的,受他指導的那全部看不見的地下工作突然公開化,開始採取全民運動的規模來反對“新秩序”了。
每天都有蘇軍在斯大林格勒城下節節勝利的消息傳來。於是那原先像期待、像希望一般在每個蘇聯人心裏朦朧發光的一切,突然像沸騰的熱血湧上他的心頭:“他們要來了!”
十一月三十日清晨,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像平時一樣提着奶桶來給劉季柯夫送牛奶。劉季柯夫絲毫沒有改變從他進廠工作以來所規定的生活秩序。這是星期一早上,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看到劉季柯夫已經穿上他那套因為經常接觸金屬和機油而發亮的舊衣服,——他準備去上工。從前,在被佔領以前,劉季柯夫在工作時間也穿這套衣服。他到了他的小小的辦公室,再罩上一件藍色長工作服。不同的只是從前這件工作服就放在辦公室的柜子裏,現在劉季柯夫是把它捲起來夾在腋下帶着。工作服已經放在廚房裏的矮凳上,等待他吃完早點去拿。
從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的臉上,劉季柯夫知道她又帶來了消息,而且是好消息。劉季柯夫和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出於禮貌跟彼拉蓋雅·伊里尼奇娜說笑了幾句,(雖然這完全沒有必要,因為在他住在她們家的這幾個月裏,彼拉蓋雅·伊里尼奇娜始終那樣,從沒有流露出她覺察到什麼。)
就走進他的小房間去了。
“瞧,這是特地為您抄來的……昨天晚上收的。”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激動地說,她從懷裏摸出一張密密麻麻地寫滿小字的小紙片。
昨天早上她帶給他的是蘇聯情報局關於蘇軍在中線、在維里基—魯基和爾熱夫地區大舉進攻的《最新消息》。現在這是我軍到達頓河東岸的消息。
劉季柯夫半晌一動不動地望着那張紙條,然後抬起嚴峻的眼睛望着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說:
“完蛋了……希特拉完蛋了……”
據目擊者說,德國兵投降時說的就是他用的這些詞。但是他說這話的時候態度非常嚴肅,並且擁抱了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她眼睛裏湧出了喜悅的淚水。
“要複製嗎?”她問。
最近他們幾乎沒有散發自己的傳單,而是散發蘇聯飛機在約定地點投下來的鉛印的蘇聯情報局的公報。但是昨天的公報非常重要,所以劉季柯夫吩咐發一次傳單。
“讓他們把兩個公報並在一塊,今天夜裏貼出去。”他說。他從口袋裏摸出打火機,把紙片放在煙灰缸上燒掉,捻碎了灰末,再推開通風小窗,把灰末吹到菜園裏。
一陣寒氣向劉季柯夫迎面撲來,他突然把目光停留在菜園裏被凍壞的向日葵葉和南瓜葉上覆蓋著的霜上。
“冷得厲害嗎?”他有些擔心地問。
“跟昨天一樣。水窪子連底都結了冰,還沒有化凍。”
劉季柯夫的前額上現出了皺紋,他獃獃地站了一會,在想什麼心事。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還等待他再發出別的命令,可是他彷彿把她忘了。
“我走了。”她輕輕地說。
“好,好。”他好像醒悟過來似的答應了一聲,接着重重地發出一聲長嘆。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聽了不禁暗自想道:“不知他身體可好?”
劉季柯夫的身體是不好:他患有痛風和氣喘病。不過這些病他早就有了,所以並不是為了這個引起他的沉思。
劉季柯夫知道,在他們那種情況下,災禍總是來自你意想不到的那一頭!
作為組織的領導人,劉季柯夫的地位是有利的。他的地位之所以有利,就在於他不跟德國行政當局直接打交道,他可以違背它的命令行動而對它不負責任。向德國行政當局負責的是巴臘柯夫。但正因如此,凡是有關生產的事,根據劉季柯夫的指示,巴臘柯夫總是儘力做得讓行政當局和工人覺得他是一個替德國人賣力的廠長。他儘力這樣做,只有一件事除外:對劉季柯夫所乾的反對德國人的事,巴臘柯夫應當視若無睹。
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精力充沛、辦事積極、調度有方的巴臘柯夫全力以赴地從事建設,——這是有目共睹的;而不惹人注目的、謙遜的劉季柯夫則把一切都破壞掉,——這是沒有人看見的。工作沒有在進行嗎?不,一般地說它甚至是在進行,不過進度比預期的要緩慢。原因呢?原因仍舊是那一套:“沒有工人,沒有機器,沒有工具,沒有運輸工具,既然什麼都沒有,那就怨不得別人。”
根據巴臘柯夫和劉季柯夫之間的分工,巴臘柯夫恭恭敬敬地從上級那裏接受一大堆命令和指令之後,一面把它們的內容通知劉季柯夫,一面展開狂熱的活動來實現這些指示和命令。而劉季柯夫則又把一切都破壞掉。
巴臘柯夫要恢復生產的狂熱活動一無成就。但是它卻出色地掩護着巴臘柯夫的另一種成績顯著的活動;在那種活動中,巴臘柯夫的身分是在通過克拉斯諾頓和附近各區的各條大路上進行的游擊隊襲擊和破壞活動的領導者和組織者。
在瓦爾柯犧牲后,劉季柯夫就擔負起在本城和本區所有煤礦企業和其他企業里組織怠工的工作,首先是在中央電機工廠里組織怠工的工作,因為要恢復礦井和其他企業里的設備,主要取決於這個工廠。
區裏的企業很多,德國行政當局由於找不到必要數量的忠實走狗,因此無法對這些企業進行監督。老百姓歷來稱做“磨洋工”的那種情形,到處都是:人們不是在幹活,而是在“磨洋工”。
自覺自愿地擔負起主要“磨洋工的”腳色的,也大有人在。
譬如,柯里亞舅舅的朋友裴斯特利諾夫在第十辦事處擔任着類似辦事員或是文書的職務。按他所受的教育和能力來說,他都是工程師,可是他在辦事處里非但自己啥事都不幹,而且把礦上所有啥事都不幹的人都聚集在自己周圍,教他們怎樣讓礦井裏其他所有的人也不幹活。
從某一個時期起,康德拉多維奇老頭常來找他。在謝夫卓夫、瓦爾柯和舒爾迦等一批同伴犧牲之後,康德拉多維奇老頭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像空曠的高地上一株乾枯的老橡樹。老頭心裏有數,德國人是看在他兒子的份上而不來碰他,他兒子在販賣私酒,結交“警察”和憲兵隊裏的下級軍官。
儘管如此,兒子在罕有的肯說真心話的時候還是肯定地說,德國政權對他不及蘇維埃政權對他有利。
“大夥都窮得要命,誰也沒有錢!”他甚至帶有幾分悲哀地承認道。
“你等着吧,等你兄弟從前線回來,你就可以歸天了,那裏沒有憂愁,也沒有嘆息。”老頭用他那低啞的聲音沉着地說。
康德拉多維奇照舊哪兒也不去工作,整天在各個小礦井裏和礦工家裏晃蕩,而且無形之中搜集了德國行政當局在各個礦井的形形色色卑鄙齷齪、胡作非為和差錯失算的材料。作為一個經驗豐富、技術高明的老工人,他瞧不起德方管理人員在經營方面的無能;他的看法愈得到證實,他的蔑視也隨之愈加增強。
“青年工程師同志們,你們自己倒來評評看。”他對裴斯特利諾夫和柯里亞舅舅說,“什麼都在他們手裏,可是全區一天只出兩噸!唔,我懂得,那是資本主義,而我們,可以說是替自己乾的。但是他們到底有一個半世紀的歷史,可是我們只有二十五年,——他們多少也該學到一點經驗吧!再說這批全球聞名的大老闆,這批大名鼎鼎的財政專家,還進行過世界性的掠奪呢!呸,算了吧!”老頭用他的可怕的低音沙啞地說道。
“暴發戶!到了二十世紀,他們連掠奪也沒有搞成:一九一四年他們吃了敗仗,現在又要垮了。他們掠奪成性,可是沒有創造性的想像力。實際生活中的上層人物儘是些流氓和小市民……全世界的人都親眼看到,他們的經營方法是完全失敗了!”裴斯特利諾夫恨恨地呲着牙說。
於是這兩個青年工程師和這個年邁的工人就不太費勁地草擬出一套計劃,每天怎樣來破壞施維德花費在採煤上的那一點努力。
好幾十個人的活動就是這樣支持着地下區黨委的活動。
劉季柯夫在他本人工作的工廠里來做這一切是比較困難和危險的。他遵守着這樣的規則:不停歇地完成本身在生產中不起決定性作用的一切小件定貨,對大件定貨卻無限期地一拖再拖。從他們在德國人管理下開始工作的最初幾天起,工廠里就在給幾個大礦井修理幾架壓力機和抽水設備,但是直到現在一樣也沒有修好,什麼都恢復不起來。
然而又不能太叫巴臘柯夫廠長為難,使他所採取的措施全部落空。因此某些工作也做到完成或是接近完成,但是意外的事故又使整個工作停頓下來。馬達不斷損壞,——裏面只是被撒了點砂子。在修理馬達的時候,就安上發動機來代替,但是忽然發動機也出了毛病,因為在汽缸燒得太熱的時候灌進了冷水。劉季柯夫在每個車間裏都有自己人來做這種毫不顯眼的破壞活動。他們表面上服從他們的車間主任,但是事實上只執行劉季柯夫的指示。
最近巴臘柯夫招雇了許多新工人,這些人以前都是軍人。在鍛造車間裏有兩個共產黨員——紅軍軍官——在做鍛工。這兩個人是夜間在各條大路上進行大規模破壞活動的游擊小組的指揮員。為了給自己人找借口脫產,就廣泛採用以出差為幌子的辦法,名義上是到分佈在其他各區的工廠去採購工具或是添置設備。而為了避免引起沒有被吸收進地下組織的工人們的懷疑,也派他們去出差。工人們都相信,確實是弄不到設備和工具,而上級也看到,廠長和各車間主任都在想方設法。工作無法進展是有正當理由的。
工廠成了克拉斯諾頓地下組織的主要中心:無人知道的力量都集中在一處,總在手邊,跟他們聯繫很簡單、很方便。
但是危險也就在這裏。
巴臘柯夫的工作做得大膽、沉着、有組織、有計劃。作為一個軍人和工程師,他對細小的事情也不放過。
“你知道,我的工作安排得連水都潑不進。”他在得意的時候對劉季柯夫說。“我們考慮問題為什麼總要拿我們是比他們笨這一點作為我們的出發點呢?”他說,“既然我們是比他們聰明,我們就一定可以用計謀勝過他們。而且我們一定會勝過他們!”
劉季柯夫把他的沉重的下巴垂到胸口,因此他的臉顯得更往下墜,——這一向是劉季柯夫不滿意的徵兆,——他說:
“你說得太輕鬆了。這是些德國法西斯分子。他們並不比你聰明,也不比你狡猾,這是確實的。但是他們不必弄清楚你有理沒理。他們一看見工作不在進行,就要砍你的腦袋,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然後再派一個壞蛋來代替你。到那時候我們大夥不是完蛋,就是得逃跑。可是我們沒有權利逃跑。不,老弟,我們是走在刀刃上,你如果已經小心謹慎了,你還得加倍地小心謹慎。”
黑夜裏,劉季柯夫在他的小屋裏躺在床上沉重地翻來覆去的時候,考慮得愈來愈多的就是這些事,所以他就難以入睡。他還想到日子在一天天地過去,過去……
完成定貨的期限拖得愈長,記在巴臘柯夫帳上的過錯、破綻、事故積得愈多,他在德國行政當局面前的地位也就愈尷尬。然而更危險的是:久而久之,廠里的工作人員逐漸明白,而且也不可能不明白,在這個工廠里是有人在有意識地進行破壞。這種人的圈子愈來愈擴大,其中有不少是經驗豐富的工人。
經常跟德國人周旋、會說德語、在生產工作中要求嚴格的巴臘柯夫,在工人圈子裏被認為是德國方面的人。大夥都避着他,所以在這兒工廠里對他恐怕不會產生懷疑。懷疑只能落到劉季柯夫身上。在克拉斯諾頓,相信劉季柯夫是真心替德國人做事的人畢竟是極少數。他是屬於過去被稱為“工人階級的良心”的那一類型的俄羅斯工人。大家都知道他的為人,信任他,——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車間裏直接聽命於劉季柯夫的有幾十個人。不管劉季柯夫怎樣裝聾作啞,不管他的態度是多麼謙虛,從事生產工作的人還是不能不注意到,劉季柯夫每逢遇到困難、好像有些猶豫或是有點慌亂時隨便說出的指示,總是不利於生產的。
他的活動是由許多小事構成,其中每一件單獨來看都不惹眼。但是日積月累,小事一件件地積累起來就變成一件大事,劉季柯夫也就變得越來越受人注意了。劉季柯夫周圍的人絕大多數是自己人。他猜測在他的下屬之中有不少是像他的女房東彼拉蓋雅·伊里尼奇娜那樣的人。他們樣樣都看到,他們同情他,可是關於這類情況無論是對他,對別人,甚至對自己都不露聲色。但是泄露秘密毋需很多卑鄙小人,有時只要一個懦夫就足以敗事。
交給工廠最重要的工作是修復克拉斯諾頓最大的水塔,這個水塔要供應一批礦井的用水,還要供應城中心區和工廠本身的用水。修復水塔的工作大約是在兩個月以前交給巴臘柯夫的,他又把這件工作交給了劉季柯夫。
像所有其他工作一樣,這件並不複雜的工作的進度也是違反常理的。但是水塔是極其需要的。費耳德納先生幾次親自來檢查工作,對工作進展的緩慢大發雷霆。甚至在水塔已經修好之後,劉季柯夫還借口水塔應當經過試用而不肯交工。這一年冷得很早,早晨愈來愈寒冷,可是整個輸水系統裏面還都是水。
到星期六這一天快下班的時候,劉季柯夫來驗收水塔。他老是在挑毛病,說水箱和水管漏水,所以特別細心地把螺帽和龍頭擰緊。工長跟在他後面,看不出一點毛病,但是也不便開口。工人們在外面等着。
最後,劉季柯夫和工長一起走到外面的工人那裏。劉季柯夫從上裝口袋裏掏出煙袋和折成捲煙紙大小的《新生活報》,默默地請工人們抽他自己種的、連根切碎的煙葉。大夥都活躍起來,伸手來取煙葉。現在連自種煙葉都成了稀罕東西。一般抽的都是摻着一半乾草的爛糟糟的雜拌,——這種煙葉各處都叫做“老奶奶的墊子”。
他們默默地站在水塔旁邊抽煙。工人們偶爾帶着詢問的神氣一會兒望望工長,一會兒望望劉季柯夫。劉季柯夫把煙蒂扔在地上,用靴子把它踩熄。
“唔,現在似乎都齊了,完工了。”他說,“這件工作今天大概已經沒有人可交了,時候太晚了。我們等到星期一再說吧……”
他感到,大夥都有些惶惑不解地望了望他,因為天氣甚至從傍晚起就冷得厲害。
“最好把水放掉。”工長遲疑地說。
“難道已經到冬天了嗎?”劉季柯夫嚴厲地說。
他非常不願意跟工長的目光相遇,可是偏偏竟遇到了。於是劉季柯夫明白,工長心裏也是一清二楚。大概,其餘的人也都清楚,突然間這個場面變得非常尷尬。劉季柯夫定了定神,隨便地說道:
“咱們走吧……”
於是大夥都鴉雀無聲地離開了水塔。
當劉季柯夫打開通風小窗,看到凍得發黑的向日葵葉上和南瓜葉上的濃霜時,他心裏就想起了這件事。
果然不出劉季柯夫所料,工作組的全班人馬都在水塔旁邊等着他。什麼水管都脹裂啦,整個輸水系統都報廢啦,一切都得從頭做起之類的話,根本連說都不用對他說。
“真可惜……可是誰能料得到呢!會這麼冷!”劉季柯夫說,“怎麼辦呢,我們不必灰心喪氣。水管子應當換掉。水管子雖然哪兒都沒有,可是我們要想辦法找到……”
大夥都忐忑不安地望着他。他心裏明白,大夥都佩服他的膽量,但是又為他所做的事擔心,更為他的泰然自若的態度擔心。
不錯,跟劉季柯夫一起工作的都是自己人。但是碰運氣的事究竟能維持多久呢?
巴臘柯夫和劉季柯夫根據相互之間不成文的規定,從來不在工作以外會面,使別人無從想到他們的友誼,甚至無從想到他們會由於工作以外的關係而有來往。如果有緊急的事要談,巴臘柯夫就把劉季柯夫叫到辦公室來,而在叫劉季柯夫的前後一定也把別的車間主任找來。
這一次迫切需要談一談。
劉季柯夫走進他在車間的小辦公室里,把老是卷着夾在腋下的工作服丟在椅子上,脫下帽子和大衣,摸摸灰白的頭髮,用梳子梳了梳他的剪得很短的硬鬍子,就到巴臘柯夫那裏去了。
廠長辦公室設在院子裏一所不很大的磚房裏。
到了寒冷的季節,克拉斯諾頓大多數機關和私人住房裏,室內都比外面還冷,可是這個廠長辦公室里卻不一樣,它也像凡是有德國人工作和居住的機關和住宅里那樣暖和。巴臘柯夫坐在他的溫暖的辦公室里,身穿大翻領的、寬大的呢短衫,露出裏面熨平的淺藍衣領,打着鮮艷的領帶。巴臘柯夫人瘦多了,晒黑了,這使他顯得更年輕。他留起頭髮,前面還聳起一簇有波紋的鬈髮。由於他這簇聳起的鬈髮和下巴上的一個小渦,同時還有這雙大眼睛裏的非常明亮、正直、勇敢的目光和兩片緊閉的、線條有力的、飽滿的嘴辱,在目前這種環境裏,他給人的印象確實是雙重的。
巴臘柯夫坐在辦公室里根本什麼事都不幹。他看見劉季柯夫來了非常高興。
“你已經知道了吧?”劉季柯夫在他對面坐下,氣喘吁吁地問。
“這真是活該!”巴臘柯夫的飽滿的嘴唇上掠過了一絲笑意。
“不,我說的是公報。”
“我也知道了……”巴臘柯夫有他自己的收音機。
“噯,我們烏克蘭這兒不知要怎麼樣?”劉季柯夫乾笑着用烏克蘭語問道。他是俄羅斯人,但是在頓巴斯長大,所以他有時也隨便說幾句烏克蘭語。
“要這樣。”巴臘柯夫學着他的腔調回答說,“我們要準備一個總的……”巴臘柯夫把雙臂環抱,做了個圓圈,使劉季柯夫一看就完全明白,巴臘柯夫要準備一個“總的”什麼。
“只要我們的人一逼近……”巴臘柯夫用手在桌子上面不肯定地轉動了一下,又動了動手指。
“對……”劉季柯夫對他的搭檔很滿意。
“明天我就可以把整個計劃給你拿來……我們推遲並不是由於人手不夠,而是因為棒子和糖果沒法湊……”巴臘柯夫因為無意把這句話說得押了韻,不由好笑起來。他指的是人手足夠,但是步槍和子彈不夠。
“我去對青年人說,讓他們加把勁,——他們有辦法弄到。問題倒不在於水塔。”劉季柯夫突然把話題轉到實際上最使他不安的問題上,說道。“問題不在於水塔。問題在於……
你自己也懂問題所在。”
在巴臘柯夫的鼻樑上現出一道很深的皺紋。
“你知道我要向你提什麼建議嗎?讓我來把你解僱吧。”他堅決地說,“我挑你的錯,說你讓水塔凍裂了,所以把你解僱。”
劉季柯夫沉吟起來:的確,這倒不失為一個解決的辦法。
“不行,”過了一會他說,“我沒有地方可躲。即使有地方躲,也不行。他們馬上會明白真相,那時候你就要完蛋,別人也要跟着一起遭殃。要丟掉像我們現在這樣的地位,——不,這不合適。”他堅決地說。“不,我們要看看我們那邊戰線的情況。要是我們的人來得快,我們就非常熱心賣勁地替德國人幹活,即使過去有人對我們有所懷疑,馬上也會覺得他是看錯了,因為在德國人形勢不妙的時候,我們反倒賣力了!反正將來一切還是要落到我們手裏!”
這個異常簡單的辦法在最初一剎那使巴臘柯夫感到驚訝。
“可是如果戰線逼近的話,他們就會叫我們去修武器。”他說。
“要是戰線逼近,我們就扔下他媽的一切,打游擊去!”
“這老頭真行!”巴臘柯夫高興地想道。
“應當建立第二個領導中心。”劉季柯夫說,“要建立在工廠外面,沒有你我參加,作為後備。”他本來想說幾句像:“這個中心,當然也可以不要,但是小心些總沒錯……”之類的半開玩笑、讓巴臘柯夫安心的話,但是他感到這種話對他自己和巴臘柯夫都不需要,所以就說:“現在我們這兒的人都有了經驗,萬一出了什麼事,沒有你我,他們也能應付自如。
對嗎?”
“對。”
“應該召開一次區委會了。我們的區委會還是在德國人來以前召開的呢。黨內民主到哪兒去了?”劉季柯夫嚴厲地望了望巴臘柯夫又對他擠擠眼。
巴臘柯夫笑了起來。區委會他們確實沒有召開過,因為在克拉斯諾頓的條件下幾乎沒有可能召開。但是一切最重要的問題他們都是在跟區里其他領導人商量之後才做出決定的。
在回自己的小辦公室路過車間的時候,劉季柯夫看到莫什柯夫、沃洛佳和托里亞,——他們在互相挨着的台鉗旁幹活。
劉季柯夫假裝檢查工作,沿着靠牆的、有半個車間那麼長的工作枱走過去,——鉗工們都在這張工作枱上幹活。青年人剛剛還在逍遙自在地抽煙聊天,現在出於禮貌拿起了銼刀。
劉季柯夫走近的時候,莫什柯夫抬起眼睛望着他,帶着兇狠的冷笑低聲說:
“怎麼樣,他要把您趕走嗎?”
劉季柯夫懂得,莫什柯夫已經知道水塔的事,所以問起巴臘柯夫。莫什柯夫跟其他的青年人一樣,也不知道巴臘柯夫的底細,把他當作是德國方面的人。
“別提啦……”劉季柯夫搖搖頭,真像剛挨了訓斥似的。
“怎麼樣?”他一面問,一面向沃洛佳的台鉗彎下腰,好像在查看零件,接着透過刺一般的口髭輕聲說:“叫奧列格今天夜裏到我家來,像上次那樣……”
“青年近衛軍”——這是克拉斯諾頓地下組織里的又一個薄弱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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