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電燈只供德國機關使用。通辦事處和衛戍司令部的線路不是沿街,而是沿着跟鄰家院子搭界的地方拉過去,有一根電線杆正好緊靠柯里亞舅舅家的房子。於是柯里亞舅舅就利用了這個方便。收音機藏在他的房間裏,在五斗櫥下面的地板底下,要開收音機的時候就把電線從氣窗里拉出去,用一根裝着搭鉤、繞着電線的長竿,掛在電線杆的主線上。

情報局戰報……他們無論如何要有一個印刷所!

沃洛佳、若拉和“雷響”托里亞在公園裏只挖到殘餘的鉛字。埋鉛字的人當時可能手頭沒有包裝的東西,匆匆把鉛字倒在坑裏,用土蓋起來。而給汽車和高射炮裝置挖戰壕的德國兵可能起初搞不清這是什麼玩意。他們把一部分鉛字連一起扔散了,後來明白過來,才報告了上級。大概,鉛字被交到什麼地方去了,但是還有一些零星的鉛字留在坑底。青年人化了幾天工夫在地里耐心挖掘,在離開圖樣上標註的地方大約幾米的半徑以內找到一些殘餘的鉛字,就一古腦兒都拿來了。這一點鉛字不能滿足劉季柯夫的需要,所以他准許沃洛佳把鉛字讓給“青年近衛軍”使用。

萬尼亞的大哥亞力山大現在在部隊裏,以前的職業是印刷所工人。他長期在當地的《社會主義祖國報》的印刷所里工作,過去萬尼亞常到他那邊去找他。所以現在由萬尼亞監督,沃洛佳製造了一架小小的印刷機。金屬部分是沃洛佳偷偷地在機械車間裏旋出來的,若拉擔任的工作是做一個裝這些東西的箱子和幾隻排字用的字盤。

若拉的父親是細木匠。雖然與若拉的期待相反,無論是他父親,甚至是性格很強的母親,在德國人來后都沒有拿起武器。但是若拉仍然毫不懷疑,他會逐步使他們參加他的活動。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他認為他母親的性格太剛強,應當最後才教她干,現在先從父親着手。若拉的父親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中年人,個子比兒子矮一個頭,兒子完全像母親,性格像她,個子像她,烏黑的頭髮也像她。若拉的父親對於地下工作者竟把這樣細緻的定貨通過他的未成年的兒子交給他,感到大為不滿。他瞞着妻子把箱子和字盤做好。當然,他不會知道,現在若拉和沃洛佳自己都已經成了重要人物——

成了五人小組的組長了。

兩個青年人現在好得要命,一天不見面都不行。只是對劉西雅,若拉仍舊保持着緊張矜持的關係。

這無疑是人們性格不合的一個例子。他們倆都愛讀書,但是若拉喜歡政治、科學內容的書,而使劉西雅激動的主要卻是書中的激情,應當指出,她比他大幾歲。不錯,當若拉試圖展望朦朧的未來時,他想到劉西雅將要精通三種外國語而頗為得意,但是他仍然認為學這一門課不夠紮實,而他試圖使劉西雅成為建築工程師的做法也許又有些冒失。

總之,他們只要一見面,從第一分鐘起,劉西雅的閃爍發光的淺色眼睛和若拉的堅決的黑眼睛,就會像鋼刀那樣交鋒。所以,只要他們碰到一塊(大多不是單獨的),全部時間他們都是唇槍舌劍地互相反駁、攻擊。劉西雅的反駁是傲慢的、挖苦的,若拉的反駁卻特意表示克制,是教導式的。

終於有一天,他們四個青年人——若拉本人、沃洛佳、“雷響”托里亞和萬尼亞聚集在若拉的房間裏。萬尼亞是他們的年紀較大的同伴和領導者,現在與其說他是詩人,還不如說是“青年近衛軍”大部分傳單和口號的起草者,所以他當然要比大夥更關心印刷所。現在印刷機已經裝好。“雷響”托里亞像對着木桶那樣咳嗽着,氣喘吁吁地捧着它在房間裏來回走了幾趟,為的是證明到了緊急關頭,一個人就可以把印刷機搬走。

他們已經有了一把平刷和一隻滾筒。若拉的父親一輩子盡跟顏料和油漆打交道,他製造了一種照他所說的“獨創的混合劑”來代替印刷用的油墨。他們馬上動手把字母分類放進字盤。可是近視眼萬尼亞把所有的字母都看成“O”字,他坐在若拉的床上,直說他不明白怎麼能用這一個字母做成俄語裏所有的字母。

偏偏在這個時候有人在遮着窗帘的窗上敲了幾下,但是他們並不着慌:德國人和“警察”從來還沒有光臨過新村這個遼遠的盡頭。果然,來的是奧列格和杜爾根尼奇。他們在家裏怎麼也待不住了,他們也希望快些在自己的印刷所里打出幾張樣子來。

但是後來才知道,他們根本不是那樣的老實人!杜爾根尼奇悄悄地喚了一聲若拉,他們就一同走到菜園裏,奧列格卻像沒事人似的留下來給沃洛佳和托里亞幫忙。

杜爾根尼奇和若拉躺在田埂旁邊。常被烏雲遮住的太陽曬在身上已經有些秋意;雨後的泥土和草還是潮潤的。杜爾根尼奇俯身湊着若拉的耳朵輕輕說了幾句話。果然不出他所料,若拉立刻非常堅決地回答他說:

“對!這樣又公正,又可以教訓其他的壞蛋!……我當然同意。”

在奧列格和杜爾根尼奇得到地下區委批准之後,就需要做一件極為細緻的工作——要在青年人中間找出一些這樣的人:他們去干這件事不僅是出於正義感和紀律感,他們的高度的道義上的責任感也已經化為無比堅強的意志力,使他們的手不會發抖。

杜爾根尼奇和謝遼薩首先提出謝爾格:這是一個嚴謹的青年人,親身經歷很多。然後他們選定了柯瓦遼夫:他勇敢、善良、體力非常強。他們需要這樣的人。謝遼薩原來還提出庇羅若克,但是杜爾根尼奇把他否定了:庇羅若克太喜歡冒險。至於他的好朋友維佳,謝遼薩因為體恤他就自動在頭腦里把他取消了。最後他們選中了若拉。他們果然沒有看錯人。

“你們有沒有任命法庭人員?”若拉問。“用不着他們來審問老半天,重要的是要讓被告自己看到,他是由法庭判處死刑的。”

“我們自己來成立一個法庭。”杜爾根尼奇說。

“我們要用人民的名義來審判他。在此時此地我們就是人民的合法代表。”若拉那雙威武的黑眼睛閃了一閃。

“嘿,這小夥子算了不起!”杜爾根尼奇心裏想。

“最好還要一個人。”他說。

若拉考慮了一會。他想到沃洛佳,但是沃洛佳的心靈太敏感,幹不了這種事。

“我的五人小組裏有一個臘箕克·尤爾金。你認識嗎?是我們學校的。我想他倒合適。”

“他還是個孩子。事後他心裏會覺得不舒服。”

“沒有的事!孩子們根本不會覺得舒服不舒服。我們大人才會老覺得有些不舒服。”若拉說,“至於孩子們,你知道,他們根本不在乎。他這個人既沉着,又肯賣力!”

有一次,若拉的父親在自己的披屋裏替他們干木工活的時候,若拉撞見母親朝鑰匙孔里偷偷地張望,他弄得沒有辦法,只好對她說,他是一個完全獨立的人,他的同學也都是成年人了:如果他們大夥明天就結婚,請她也不必大驚小怪。

若拉和杜爾根尼奇回來得正是時候:鉛字整理好了,沃洛佳已經排了幾行紮起來。若拉馬上把刷子朝“獨創的混合劑”里一蘸,沃洛佳把紙一放,就用滾筒滾過去。印出來的文字圍着一圈表示哀悼的星框框,原來沃洛佳因為沒有經驗,在機械車間裏把那些鉛條磨得不夠低。此外,字母還大小不同,不過這也只好將就了。最重要的是他們面前放着真正排印出來的文字,而且大夥都可以看到沃洛佳排出來的東西:

別跟凡尼亞單獨出去別讓人神經緊張我們反正知道你心裏的秘密哎呀呀。

沃洛佳說明這幾行他是獻給若拉的,他拚命選用帶有“B”的字,甚至“哎呀呀”①這個詞也是為了這個字母而排上去的,因為在他們的印刷所里,字母“B”最多。他沒有排標點符號,只是因為他忘記應當把它們也當做字母那樣排上去。

奧列格感到萬分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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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哎呀呀”的原文是“CBDDB”,其中有兩個B字母。

“你們知道五一村有兩個姑娘要求接受她們入團嗎?”他用大眼睛望着大夥,問道。

“在我的五人小組裏也有一個小夥子想入團。”若拉說。這個小夥子就是那個臘箕克·尤爾金,因為若拉的五人小組裏目前只有臘箕克·尤爾金一個人。

“我們可以在‘青年近衛軍’印刷所里印一些臨時團證!”奧列格高興得叫起來,“要知道,我們有權接受青年人入團:我們的組織是經過正式批准的!”

這個腦袋狹長、戴着老式帽子、一雙蟒蛇眼似的眼睛藏在無數的皺褶中間的人,儘管他的瘦長的身子還在東奔西走,儘管他的手腳還在活動,這個人反正已經是死的了。

不論他站崗也罷,去捉人也罷,復仇之神都日夜跟蹤着他。當他和他老婆仔細觀看從剛被他打死的人家裏搶來的什物的時候,復仇之神就在窗外監視着他;復仇之神知道他的每一件罪行,把它們一筆一筆都記在帳上。復仇之神化做一個動作像貓兒一般敏捷、生就一雙夜眼、幾乎還是孩子模樣的青年跟蹤他。要是福明知道這個赤腳的復仇之神是多麼嚴厲無情,他一定會馬上停止一切顯示生命跡象的動作。

說福明已經是死人,是因為現在支配他的一切行為的甚至不是大發橫財的渴望,也不是報仇之心,而是隱藏在循規蹈矩和衣冠楚楚的面具底下的無所不包的、無窮無盡的怨恨——恨自己的生活,恨所有的人,甚至恨德國人。

這種怨恨逐漸使福明的心靈空虛,但是從來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可怕和絕望,因為支持他生存的最後那根儘管卑鄙、不過總算是精神上的支柱崩坍了。本來,不管他是多麼作惡多端,他還是一心想爬上掌權的地位,到那時人人都得怕他,因為怕他就要尊敬他,對他卑躬屈節。而能夠像舊社會裏有錢人那樣受到眾人的尊敬,他就可以獲得一個富裕的、不仰人鼻息的安身之處了。

可是到頭來,他在生活中不但沒有獲得,而且也毫無希望獲得公認的可靠的資財。他偷竊那些被捕的人和被殺害的人的東西,德國人對這種事雖然裝糊塗,可是他們也瞧不起他,把他看做一個雇傭的、賣身投靠的、黑心的惡棍和小偷。他知道,只有在他替他們賣命,為了確立他們的統治繼續替他們賣命的時候,他們才需要他,一旦這個統治確立起來,有了合法的秩序——秩序①的時候,他們就會把他一腳踢開或是乾脆把他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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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為德語。

不錯,有許多人怕他,但是連這些人也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樣,都蔑視他,避開他。而如果有生活中確立不了自己的地位,得不到人們的尊敬,那麼即使是交給妻子的不義之財,也不能給他帶來絲毫的滿足。他和他妻子過的生活比禽獸還不如:禽獸還有因為享受陽光和食物而感到的樂趣,還能繁衍後代。

福明跟所有的“警察”一樣,除了參加逮捕和搜查之外,還擔任警衛工作——在街上巡邏或是在機關附近站崗。

這一夜他在辦事處附近站崗,辦事處佔用的是公園裏面高爾基學校的校舍。

風一陣陣地吹得樹葉簌簌作響,不時在細長的樹榦叢里呻吟,旋卷着林蔭道上的潮樹葉。下着雨,——不是雨,而是濛濛細雨,——頭頂上籠罩着漆黑的、朦朧的天空,但是在這片朦朧後面似乎仍然有着月亮或是星星,一簇簇的樹木也好像是一個個朦朧的黑點,它們的潮潤的邊緣和天空融成一片,彷彿是溶化在天空裏。

磚砌的校舍和夏季劇場的冷落的高大建築物像兩塊黝黑的巨石,隔着林蔭道對峙而立。

福明穿着長長的黑色秋大衣,鈕扣扣得緊緊的,領子豎起,在兩座房屋中間的林蔭道上來回走動,並不進入公園深處,好像他是被鏈索拴着。有時他停在木拱門下面,倚柱而立。他正這樣站着,順着有人家居住的公園街朝黑暗中張望的時候,突然有一隻手從後面死勁摟住他的下巴底下,掐住他的喉嚨,——使他甚至不能吭聲,——再把他的身子往後一扳,扳得他的脊椎骨都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接着他就倒在地上了。在同一剎那他感到他身上有好幾雙手。一隻手照舊掐住他的喉嚨,另一隻手像鐵鉗一樣鉗住鼻子,還有人把一團東西塞到他的痙攣地張開的嘴裏,又用一塊好像是粗毛巾的東西把他的臉整個下半部緊緊扎住。

等他清醒過來,他的手腳都被綁着,仰臉躺在木拱門下面。混沌的、霧氣(而不是光)瀰漫的天空,好像被一條黑色的弧線切開,懸在他的上面。

幾個黑色的人形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兩旁,他看不見他們的臉。

其中一個人的勻稱的側影在夜色中顯得輪廓分明,那人望了望拱門,輕輕地說:

“這兒正合適。”

一個身材瘦小的男孩敏捷地動着尖尖的臂肘和膝蓋,攀上拱門,在拱門正中忙了一陣。突然,福明看見自己的頭頂高處懸着一個粗大的繩圈,在朦朧的微光中晃悠。

“打個豬蹄扣。”下面一個年紀較大的男孩嚴峻地說,他的黑帽舌朝天翹着。

福明一聽到他的聲音,就突然想起自己在“上海”的擺着幾桶橡皮樹的上房,想起坐在桌旁的那個臉上斑斑點點的人的結實的身形以及這個男孩。於是福明就把他那蛆蟲般的細長身子在冰冷的濕地上拚命地扭動。他扭動着離開他們讓他躺的那個地方,但是一個穿着像水手呢衣的寬大的短上衣的人一腳又把他踢回原來的地方,那人個子敦實,雙手有力,肩膀寬得出奇。

福明認出了這個人就是跟他一起在“警察隊”共事、後來被開除的柯瓦遼夫。除了柯瓦遼夫之外,福明還認出了辦事處的一個司機,也是一個寬肩膀的棒小夥子,今天他在站崗之前順路彎進汽車庫裏去抽支煙的時候,在那裏還看見過他。按福明當時的處境來說,儘管非常奇怪,但他腦子裏還是閃過一個念頭:德國行政當局常常抱怨辦事處的汽車多次莫名其妙地出事故,大概這個司機就是罪魁禍首,應當把這件事向上級告發。但是在這一瞬間,他聽到上面有一個略帶亞美尼亞口音的聲音輕輕地、莊嚴地說道:

“遵照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的命令……”

福明霎時間安靜下來,抬眼望了望天,又看見自己上面朦朧的微光中的粗大的繩圈,還看見一個瘦瘦的男孩用兩腿盤住拱門,安靜地坐在上面朝下望。但是這時帶亞美尼亞口音的聲音停止了。福明突然感到萬分恐懼,他又拚命地在地上扭動起來。有幾個人上來用有力的手抓住他,扶他站起來,坐在橫木上那個瘦瘦的男孩就扯下縛着他下顎的毛巾,把繩圈套進他的脖子。

福明拚命要把塞在嘴裏的那團東西吐出來,但是他懸空抽搐了幾下,就吊住不動了,他雙腳略微離開地面,黑色長大衣上的全部鈕扣都扣着。杜爾根尼奇把他的臉轉過來對着公園街,用一枚別針把一張紙條別在他的胸口,說明伊格納特·福明是為了什麼罪行被處死的。

後來他們分手了,各走各的路,只有小臘箕克跟若拉到新村去過夜。

“你覺得怎麼樣?”若拉用非常低的聲音問那不住哆嗦的臘箕克,他的黑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困得要命,簡直沒有辦法……因為我一向睡得很早。”臘箕克說著就用安靜而溫順的眼睛望了望若拉。

謝遼薩站在公園裏的樹下沉思。現在,自從他打聽出他在福明家裏看見的那個和善的大漢被房東出賣給德國當局的那一天他就發誓要乾的事,終於完成了。謝遼薩不僅堅持要執行判決,他還為這件事獻出了他的全部體力和精力,現在,這件工作完成了。心滿意足的感覺,成功的興奮,遲來的最後的復仇的火花,極度的疲倦,想乾乾淨淨地洗一個熱水澡的願望,想跟人親切愉快地聊聊什麼非常遙遠的、非常單純的,就像樹葉的低語、小溪的潺流、或是照射在倦極而閉上的眼皮上的陽光那樣的快事的異常的渴望,——這一切都在他心裏起伏着。

現在最幸福的事莫過於跟華麗雅在一起了。但是他從來不敢在夜裏去看她,尤其是有她的母親和小妹妹在場。而且華麗雅也不在城裏:她到克拉斯諾頓村去了。

結果是:在這個不平常的、朦朧的、不斷飄着濛濛細雨之夜,謝遼薩身上只穿一件濕透了的襯衫,赤着濺滿泥濘和凍得發僵的雙腳,冷得渾身哆嗦,去敲萬尼亞的窗子。

他們倆坐在廚房裏,放下黑窗幔,點着油燈。火花不時噼啪作響,灶上放着一隻家用的大水壺在燒水,——萬尼亞到底還是決定讓朋友洗個熱水澡,——謝遼薩盤着光腳,緊挨在灶旁。風一陣陣吹打着窗子,把千萬粒小雨珠撒在窗上。雨珠打窗的不斷的沙沙聲,還有把這兒廚房裏的燈焰都吹得微微晃動的風勢,告訴這對朋友,現在一個單身旅人在草原上是多麼糟糕,而兩個人待在溫暖的廚房裏又是多麼舒服。

戴着眼鏡、赤着腳的萬尼亞用他的有點喑啞的低音說著:

“我現在彷彿也看見他①在那座小小的木房裏,暴風雪在周圍咆哮,只有乳娘阿琳娜·羅箕奧諾夫娜陪伴着他……暴風雪咆哮着,乳娘坐在紡車旁邊,紡車嗡嗡地叫着,爐火噼啪地響着。我非常了解他,我自己就是來自農村,我母親,你是知道的,也是一個大字不識的女人,也是農村來的,像你母親一樣……我現在還記得我們的小木房;我躺在爐炕上,那時大概六歲,亞力山大哥哥從學校回來,教我念詩……要不然,我記得,就是把畜群里的綿羊趕出來,我騎上一頭羔羊,用樹皮鞋夾緊它叫它快跑,可是它把我摔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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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俄國詩人普希金,他在一八二四年被幽禁在米哈依洛夫斯柯耶村,在那裏和他的乳娘孤獨地過了將近兩年。

萬尼亞突然不好意思起來,沉默了一會,後來又開口了:

“當然,朋友當中有人來的時候,給他帶來極大的歡樂……我可以想像,比方說,像普欣①來看他的時候……他聽到鈴聲,他心裏想:‘這是什麼?說不定是憲兵來抓我吧?’不料來的是普欣,他的朋友……要麼他就跟乳娘對坐着;遠遠的什麼地方有一個被雪封住的村子,沒有燈火,因為那時候是點松明的……你記得‘風暴用塵霧遮蔽了天空……’②嗎?你大概記得。我念到這個地方總是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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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普欣(1798—1859),十二月黨人,普希金中學時代的同學。當普希金被幽禁在米哈依洛夫斯柯耶村的時候,他曾專程來看望他。

②這是普希金的詩《冬天的黃昏》的第一句。

於是萬尼亞不知為什麼站到謝遼薩面前,有點喑啞地念道:

……我們來同干一杯酒,

我不幸的青年時代的好女伴,

讓我們以酒澆愁,酒杯在哪兒?

這樣快樂就會湧上心頭。

唱支歌兒給我聽吧,唱那山雀

怎樣安靜地在海那邊棲息,

唱支歌兒給我聽吧,唱那少女

怎樣清晨到井邊把水汲……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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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八行詩是《冬天的黃昏》的第三段。

謝遼薩嘟着好像微腫的嘴唇,挨着灶安靜地坐着;他的眼睛裏含着嚴峻而又溫存的表情望着萬尼亞。灶上水壺的蓋子開始跳躍,壺裏的水興沖沖地發出汩汩聲和噝噝聲“詩念夠了!”萬尼亞好像醒悟過來。“把衣服脫掉!我,老弟,要給你洗個頭等的澡。”他興緻致勃勃地說,“不,老弟,都脫掉,都股掉,有什麼可害臊的!我還預備了一個澡擦子呢。”

謝遼薩脫衣服的時候,萬尼亞拎下水壺,從俄羅斯式爐炕底下拖出一隻盆,把它放在凳子上,又在凳子角上放了一塊用剩的、味道難聞的普通洗衣皂。

“在坦波夫州我們的村子裏,有一個老頭。他呀,你知道,在莫斯科的一個商人桑杜諾夫那裏當了一輩子擦背的。”萬尼亞叉開細長的光腿,騎在凳子上說著,“你知道,做擦背的是什麼意思嗎?瞧,比方你進了澡堂。比方你是個老爺或是懶得自己洗澡,你可以叫一個擦背的,他這個大鬍子就會來給你擦。明白嗎?這個老頭,他說他一生中起碼給一百五十萬人擦過背。你以為怎麼樣?他還以此自豪呢:把這麼多人洗乾淨了!不過,你知道,過個星期又髒了,因為這是人的本性!”

謝遼薩笑嘻嘻地脫下最後一件衣服,把盆里的水摻熱一些,舒服地把長着鬈曲硬發的腦袋浸到水盆里。

“你的衣服真好得令人羨慕,”萬尼亞邊說邊把他的濕衣服掛在灶上面,“比我的還要好……可是你,我看得出,是很有條理的。髒水就倒在這個桶里,再來一次,別怕濺出來,我會擦掉……”

突然他臉上露出了有點粗野而又溫順的笑容;他把身子彎得更低,怪得怪樣地垂下瘦削的雙手,使它們突然顯得有些沉重和發脹,再把他的低音變得更重濁地說道:

“請把身子轉一下,閣下,我要擦背了……”

謝遼薩默默地把澡擦子打上肥皂,斜睨了朋友一眼,鼻子裏還嗤了一聲。他把澡擦子交給萬尼亞,雙手抵着凳子,把脊椎骨突露、曬得很黑、雖瘦而肌肉發達的脊樑朝着萬尼亞。

萬尼亞眼睛看不清楚,笨手笨腳地動手給他擦背,謝遼薩卻用出人意外的老爺腔調咕嚕道:

“你這是怎麼回事,我的老弟?沒有勁啦?還是偷懶?我對你不滿意,我的老弟……”

“可是吃的是什麼啊?您自己評評理看,閣下!”萬尼亞一本正經地、歉然地用低音回答。

這時廚房門開了,戴着玳瑁邊眼鏡、捲起袖子的萬尼亞和光着身子、背上塗著肥皂的謝遼薩回過頭來,只見萬尼亞的父親穿着貼身襯衫襯褲站在門口。他站在那裏,又高又瘦,垂着沉重的雙手,——萬尼亞剛才就是想把自己的手弄成那樣,——用顏色灰白得令人難受的眼睛望着他們。他這樣站了一會,什麼也沒有說,就轉過身去帶上門走了。可以聽到他拖着腳步沙沙地從穿堂走進上房。

“暴風雨過去了。”萬尼亞神色自若地說。但是他給謝遼薩擦背已經沒有原來那樣帶勁了,“您賞點小費吧,閣下!”

“上帝會賞的。”謝遼薩回答,他並不完全有把握,對擦背的應不應該這樣說,接着嘆了口氣。

“是啊……我不知道你們家裏怎麼樣,不過我們跟我們的爹媽免不了要有些麻煩。”萬尼亞態度嚴肅地這樣說的時候,謝遼薩已經洗得乾乾淨淨,面色紅潤,頭髮也梳過,又坐在灶旁的小桌旁邊了。

但是謝遼薩並不擔心父母跟他找麻煩。他心不在焉地望了望萬尼亞。

“你能不能給我一小張紙和一支鉛筆?我馬上要走了。我有幾句話要寫。”他說。

趁近視眼萬尼亞裝出他還要把廚房裏收拾一下的時候,他寫了下面的話:

華麗雅,我從沒有想到,你單獨一人走了之後我會這樣痛苦。我老是在想:你不知怎麼樣了?讓我們永遠不再分開,什麼事都一起干吧。華麗雅,如果我犧牲了,我有一個請求:你到我的墳前來,輕聲說幾句溫柔的話來悼念我。

他赤着腳,冒着這一陣陣呻吟着的凄風和這砭骨的濛濛細雨,沿着山溝和窪地,又在小“上海”的郊外走了一大段路——他又進了公園,到了木頭街,要趕在黎明時分把這張字條交給華麗雅的小妹妹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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