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第01章

戰友們,迎着朝霞前進吧!

我們用霰彈和刺刀給自己開路……

戰鬥吧,工農的青年近衛軍,

讓勞動成為世界的主人,

把大家團結成一家人!

——《青年歌》

“不,瓦麗雅,你來看看,這是多麼美啊!真是美極了!完全像雕刻出來的……可它不是大理石的,也不是雪花石膏的,它是活的,不過又是那麼冷冰冰的!而且這是多麼精緻優美,凡人的手再也做不出來。你看,它這樣靜靜地貼在水面上,純潔、端莊、恬靜……這是它在水裏的影子,簡直很難說,這兩朵裏面哪一朵更美。還有顏色呢?你看,你看,它並不是白的,我是說,它是白的,可是又有多少深淺不同的色調啊——帶一點黃,帶一點粉紅,又像是天藍的。還有花心呢,滋潤得像珍珠,簡直把人的眼都看花了,——這些顏色人們是叫都叫不出來的!……”

一個姑娘從小河邊的柳叢里探出身子,這樣說道。她穿着雪白的上衣,有波紋的黑髮梳成兩條辮子,一雙非常美麗的水靈靈的黑眼睛,突然放出強烈的光芒;她本身就像是這朵倒映在暗色河水裏的百合花。

“居然還有工夫來賞花!你這個人真怪,鄔麗亞①!”那個叫瓦麗雅的姑娘回答說,她也跟着伸出頭來望着小河。她的顴骨略微有點高,鼻子有點兒翹,但是她的煥發著青春與善良的臉卻非常動人。她的眼睛對百合花望也不望,只是不安地在岸上搜尋着跟她們走散了的女伴,喊了一聲:“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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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鄔麗亞是鄔麗亞娜的小名。

“喂—喂……喂—喂……喂!……”就在近旁有幾個不同的聲音答應着。

“你們到這邊來吧!……鄔麗亞找到一朵百合花啦。”瓦麗雅帶着愛憐和嘲笑的神色瞅了朋友一眼,說。

就在這時候,好像遠處雷鳴的回聲似的,炮聲又隆隆地響了起來,——這是從西北方,從伏羅希洛夫格勒附近傳來的。

“又來了!”

“又來了……”鄔麗亞低聲重複着,她眼睛裏射出來的強烈的光芒熄滅了。

“這一次他們真會衝進來嗎?我的天哪!”瓦麗雅說,“你記得嗎,去年都要把我們急死了?結果總算平安無事地過去了!可是去年他們離得沒有這麼近。你聽見嗎,炮聲響得多麼厲害!”

她們默默地傾聽了一會。

“我聽到這種聲音,再看到這麼明朗的天空,看到滿樹的青枝綠葉,感到腳底下被太陽曬得熱乎乎的青草,聞到草的香味,——我心裏就感到非常痛苦,彷彿這一切已經要永遠、永遠離開我了,”鄔麗亞的低低的聲音激動地說,“這次戰爭好像使人心腸變硬了,本來你已經學會了無論對什麼事都無動於衷,可是突然你不由得對一切又產生了這樣的愛,這樣的憐惜!……你知道,這種話我是只能對你說的。”

她們的臉在葉叢中挨得很近,她們的呼吸混在一起,她們的眼睛互相對望着。瓦麗雅的眼睛是淺色的、善良的,中間隔得很寬,眼睛裏含着溫順和愛慕的神情望着朋友。鄔麗亞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大大的,——不是普通的眼睛,而是詩人筆下的美目,——長長的睫毛,乳色的眼白,神秘的黑瞳人,從這雙瞳人深處彷彿又射出了濕潤的強烈的光芒。

遠處的排炮聲隆隆地響着,連這裏河邊低地上的樹葉都被震得微微抖動;每一陣炮聲都使姑娘們的臉上現出不安的陰影。

“你記得昨天傍晚草原上是多麼美嗎?你記得嗎?”鄔麗亞壓低聲音問道。

“記得,”瓦麗雅輕聲說,“那落山的太陽,你記得嗎?”

“是啊,是啊……你知道,人家都說我們的草原不好,說它單調,沒它是一片紅褐色的,儘是些丘陵,好像住不得人,可是我倒很喜歡它。我記得,奶媽身體還健壯的時候,她常帶我到瓜田裏幹活,那時我還很小,我就仰臉躺在那兒,拚命往高里看,心裏想,不知能望到多高,不知能不能望到天頂?昨天我們看着落日,後來又看着那些汗淋淋的馬匹、大炮、馬車和傷員,那時候我心裏痛苦極了……紅軍戰士們都是筋疲力盡,滿身塵土。我忽然明白過來,這根本不是什麼重新部署,這是在進行着可怕的,對啦,正是可怕的撤退。所以他們根本不敢正眼望人。你注意到嗎?”

瓦麗雅默默地點點頭。

“我望望這片草原,我們在那兒不知唱過多少歌曲,再望望那落山的太陽,眼淚幾乎就要流出來了。可是過去你常看見我哭嗎?昨天傍晚的情形你還記得嗎?……天快黑了,他們過了一批又一批,炮聲、地平線上的閃光、通紅的火光,一直沒有停過,——大概是在羅文基吧,——再加上那紫紅色的晚霞,色彩那麼濃。你是知道的,世界上我什麼都不怕,什麼鬥爭、困難、痛苦我都不怕,我只希望能知道應該怎麼做……有一樣可怕的東西壓在我們心上。”鄔麗亞說,一陣憂鬱、朦朧的光輝使她的瞳人變成了金色。

“可是我們過去的生活是多麼美好啊,是嗎,鄔麗亞?”瓦麗雅熱淚盈眶地說。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過美好的生活,只要他們願意,只要他們懂得的話!”鄔麗亞說,“可是有什麼辦法,有什麼辦法呢!”她用孩子般的細聲拉長聲調說。她聽到同伴們說話的聲音,聲調就變了,眼睛裏也閃耀着淘氣的神情。

她迅速地甩掉光腳上穿的便鞋,把深色的裙擺緊緊攥在狹長的、晒黑的手裏,勇敢地走下水去。

“大家看啊,百合花!”從樹叢里跳出一個纖瘦、靈活、眼睛調皮大膽的姑娘,高聲叫道,“別動,是我的!”她尖叫了一聲,雙手猛地把裙子撩起,黝黑的光腳一閃,就跳到水裏,激起琥珀色的水珠濺了她自己和鄔麗亞一身。“啊呀,這裏的水好深!”她一隻腳被水草絆住,一邊後退,一邊笑着說。

另外六個姑娘,也嘰嘰喳喳地擁到了河邊。她們也像鄔麗亞、瓦麗雅以及剛剛跳到水裏的纖瘦的莎霞一樣,都穿着短裙和普通的上衣。頓涅茨的熱風和驕陽彷彿故意要突出每個姑娘天生的特點,使這個姑娘的胳膊、腿、臉龐、脖頸一直到肩胛骨,都變成金色,使那一個姑娘變成淺黑色,把另外一個姑娘又曬得好像在爐子裏烤過似的。

不管哪裏的姑娘都是一樣,只要有兩個以上的姑娘聚在一塊,她們就會誰也不聽誰的,各自拚命用又高又尖的音調大聲說著,彷彿自己所說的一切都是極端重要的話,應該讓全世界都知道和聽到似的。

“……他張開降落傘跳下來,這是真的!樣子那麼可愛,鬈頭髮,白皮膚,眼睛圓溜溜的,像小扣子一樣!”

“說實在的,我可當不了護士,一看見血就把我嚇死了!”

“當真會把我們丟下不管嗎?你怎麼能這樣說!這根本不可能!”

“啊,這朵百合花真美極了!”

“瑪雅,你這個小茨岡,要是把我們扔下,那可怎麼辦?”

“看啊,莎霞這個人真怪,莎霞這個人真怪!”

“一見鍾情,你這個人哪!”

“鄔麗亞,你這個怪人往哪兒鑽?”

“你們瘋啦,也不怕淹死!……”

她們說的是頓巴斯特有的、不很好聽的混合方言,這種方言揉合了俄羅斯中央幾個省份的語言,夾雜着烏克蘭土話、頓河哥薩克的方言以及亞速海幾個港埠——馬利烏波爾、塔甘羅格、頓河羅斯托夫——的口語。但是世界上無論哪一種語言,只要從姑娘們嘴裏說出來,就都變得美妙動聽了。

“我的好鄔麗亞,你要它幹什麼?”瓦麗雅說,她的善良的、隔得很寬的眼睛擔心地望着:朋友的晒黑的小腿已經沒在水裏,後來連雪白的膝蓋都被水淹沒了。

鄔麗亞小心地用一隻腳在長滿水草的河底試探着,把裙擺提得更高,甚至露出了黑褲衩的邊,又邁了一步。她低低彎下修長勻稱的身子,用一隻空着的手抓住百合。一條沉甸甸的黑辮子滑到了前面,蓬鬆的大辮梢落到水裏,在水上漂着,但是在這一剎那,鄔麗亞只用手指最後使了一下勁,就把百合花連着長長的莖一起拔了起來。

“真了不起,鄔麗亞!憑你的行動,你完全配得到聯盟英雄的稱號……不是全蘇聯的,而是我們五一礦山閑不住的姑娘們聯盟的英雄!”莎霞站在沒到腿肚的河水裏,圓睜着淘氣的褐色眼睛望着朋友,說。“把花兒給我!”說著,她把裙子朝雙膝中間一夾,用纖細靈活的手指拿過百合花,給鄔麗亞插在有着天然大波紋的黑髮里。“啊,你戴着正合適,簡直叫人嫉妒!……等一等,”她突然說,就抬起頭凝神細聽着。

“什麼地方又響起來了……你們聽見嗎?這該死的!……”

莎霞和鄔麗亞連忙爬上了岸。

姑娘們都抬起頭來,留神細聽着那斷斷續續的轟響聲,極力要在白熱的天空看到飛機。這種轟響聲時而像蜂鳴那樣尖細,時而變成低沉的嗡嗡聲。

“不止一架,起碼有三架呢!”

“在哪兒,在哪兒?我什麼也沒看見……”

“我也沒看見,我是聽聲音聽出來的……”

發動機的震動聲一會兒在頭頂融成一片可怕的隆隆聲,一會兒又分成為單獨的、刺耳的或是低沉的轟轟聲。飛機的隆隆聲已經到了頭頂上,雖然看不見飛機,但是機翼的黑影卻彷彿已經在姑娘們的臉上掠過。

“大概是到卡緬斯克去的,去炸渡口……”

“也許是到米列羅沃去的。”

“得了吧,你還說到米列羅沃去呢!米列羅沃已經放棄了,昨天的戰報你沒有聽嗎?”

“反正戰鬥還在南邊進行。”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姑娘們一邊談論,一邊不由又去傾聽遠處隆隆的炮聲,炮轟似乎愈來愈近了。

不管戰爭是多麼艱苦可怕,不管它給人們帶來的損失和痛苦是多麼慘重,但是身心健康的歡樂的青年,懷着天真善良的利己主義,懷着愛和對未來的夢想,是不願意也不會在共同的危險和痛苦後面看到自己的危險和痛苦的,除非這種危險和痛苦會突然襲來,並且破壞他們的幸福的步伐。

鄔麗亞·葛洛莫娃、瓦麗雅·費拉托娃、莎霞·龐達烈娃和另外幾個姑娘,都是今年春天才從五一礦山的十年制學校畢業的。

中學畢業,這是青年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而戰時從中學畢業,這更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

去年夏天戰爭剛開始的時候,高年級學生——人們還管他們叫男孩子和女孩子——整個夏天都在克拉斯諾頓城附近的集體農莊和國營農場裏、礦井裏、伏羅希洛夫格勒的機車製造廠里勞動。一部分學生甚至到了現在製造坦克的斯大林格勒拖拉機廠。

秋天,德國人侵入頓巴斯,佔領了塔甘羅格和頓河羅斯托夫。整個烏克蘭只剩一個伏羅希洛夫格勒州沒有被德國人佔領;跟部隊一起撤退的基輔政府遷到了伏羅希洛夫格勒,而伏羅希洛夫格勒州的機關和斯大林諾州(以前叫尤佐夫卡)的機關,現在都設在克拉斯諾頓。

深秋時節,戰線已經在南方穩定下來,但克拉斯諾頓滿是紅色泥濘的街道上,還是有來自被德軍佔領的頓巴斯各區的人們絡繹不絕地經過。人們靴子上帶來的草原上的泥濘,似乎使街上的泥濘越來越多。學生們已經完全準備好隨着學校撤退到薩拉托夫州,但是撤退計劃取消了。德軍被遠遠地攔截在伏羅希洛夫格勒西面,頓河羅斯托夫從德國人手裏奪回來了;冬天,德國人在莫斯科城下吃了敗仗,紅軍開始進攻,人們都希望一切還會平安無事地過去。

學生們已經習慣有外來人住在他們的舒適的家裏。在克拉斯諾頓有着防火瓦屋頂和磚牆的標準式小屋裏,在五一村的農舍里,甚至在“上海”的土房裏,——這些小小的寓所在戰爭最初幾個星期里曾因為父兄奔赴前線而顯得冷落,——現在都有外來機關的工作人員、駐紮在此地或開赴前線的紅軍部隊的指戰員們住着或過夜。

他們學會了辨別一切兵種、軍銜和武器,辨別自己的和繳獲的摩托車、卡車和小汽車的牌號。不僅在坦克笨重地停在道旁的白楊樹蔭下,裝甲鋼板上蒸發出搖曳不定的熱氣的時候,就是在它們像迅雷般在塵埃滾滾的伏羅希洛夫格勒公路上疾駛,或是在秋雨泥濘和冬日積雪的軍用大道上費力地開往西方的時候,他們也能一眼就看出坦克的型號。

他們不僅根據外形,憑聲音也能區別出自己的飛機和德國飛機,不管這時頓涅茨的天空是陽光燦爛,是紅土漫天,是繁星密佈,還是狂風怒號,一片漆黑。

“這是我們的‘拉格’①(或是“米格”②,或是“雅克”③)。”他們平靜地說。

“那是‘密塞’④來了!……”

“這是‘容克—87’⑤飛往羅斯托夫去。”他們不經意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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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③都是蘇聯飛機型號的縮寫。

④⑤都是德國飛機的型號。

他們習慣了在防空隊裏值夜班,肩頭掛着防毒面具在礦井裏、在學校和醫院的屋頂上守望。不論是遠方的轟炸震動了空氣,探照燈光像織針似地遠遠在伏羅希洛夫格勒的夜空中交叉照射,這邊那邊的地平線上不時升起通紅的火光,或者是敵人的俯衝飛機在光天化日下向草原上長長的卡車隊投下高空爆炸彈,後來又怒吼着用炮和機槍沿公路掃射,使公路上的戰士和馬匹像滑行艇開過後的水流那樣向兩邊奔散,——遇到這種情況,誰也不感到心驚膽戰了。

他們喜愛去集體農莊田野的遙遠的路途,愛在卡車開過草原時迎風高歌。他們喜愛在無垠的田野里收割穗大粒肥的小麥的夏季農忙季節,喜愛夜深人靜時燕麥秸堆里絮絮的知心話和突然迸發的笑聲。他們喜愛在屋頂度過的漫長的不眠之夜,這時姑娘的火熱的手掌一動不動地、一連兩三小時放在小夥子的皮膚粗糙的手裏,朝霞在蒼白的丘陵上空漸漸升起,露珠在灰紅的屋頂上閃爍着,從槐樹捲縮的秋葉上落到庭園的地上,空氣中散發出凋零的花草的根在濕土裏腐爛的氣味以及遠方大火的煙味,公雞還是若無其事地啼叫着……

接着,他們今年春天畢業了,同老師告別,同自己的組織告別;戰爭,好像是在等候着他們似的,直衝着他們來了。

六月二十三日,我軍朝哈爾科夫方向撤退。七月三日,像晴天霹靂似的,廣播了我軍在防守八個月之後放棄塞瓦斯托波爾城的消息。

舊奧斯科爾放棄了,羅索希放棄了,康傑米羅夫卡放棄了,戰事在沃羅涅什西面進行,戰事在通沃羅涅什的要道上進行。七月十二日——逼近了利西昌斯克。突然之間,我方正在撤退的部隊已經涌過克拉斯諾頓。

利西昌斯克,這就在近旁。到了利西昌斯克,就是說,德國法西斯匪徒明天就可能開進伏羅希洛夫格勒,後天就可能開進這裏,開進克拉斯諾頓和五一村,開進那些每一棵小草都是熟悉的、有着從庭園裏鑽出來的覆著塵土的茉莉和丁香的小巷,闖進爺爺種了蘋果樹的小果園,闖進百葉窗緊閉的陰涼的農舍,——在那裏的釘子上,還掛着父親下工回家去軍事委員會之前親手掛上的礦工短襖;在那裏,母親的青筋突露的溫暖的手把每一塊地板都擦得發亮,給窗台上的中國月季澆了水,在桌上鋪了新的發出粗麻布氣味的花檯布。

在前線暫時沉寂的時期,就有一批少校軍需在城裏安居下來,彷彿要在這兒過一輩子似的。他們的鬍鬚都颳得很乾凈;他們非常認真、審慎、見多識廣。他們跟房東們玩紙牌的時候談笑風生,樂意解釋前線的形勢。他們在市場上買腌西瓜,有時還把罐頭食品送給房東做菜湯。在新一號礦井的高爾基俱樂部里和市立公園的列寧俱樂部里,總有許多尉官出入,他們愛跳舞,愉快活潑,好像很懂禮貌,又好像很頑皮,——叫人很難說。尉官們在城裏時來時往,但是總有新人到來,姑娘們對這些經常變換的、經受風吹日晒的、英氣勃勃的臉已經十分習慣了,覺得他們全都是自己人。

可是突然,他們一下子都走了。

上杜望納雅車站是一個清靜的車站,每個出差回來或回家探親的克拉斯諾頓人,或是一年一度回來度暑假的大學生。平時到了這裏,就覺得已經是到了家。現在,在上杜望納雅以及沿李哈雅——莫羅佐夫斯克——斯大林格勒鐵路線所有的小站上,都擁塞着車床、人、炮彈、機器和糧食。

門前有槐樹、小槭樹和白楊遮蔭的小房子的窗口,傳出婦女和孩子的哭泣聲。在那裏,母親在給將要隨着保育院或學校一同撤退的孩子整理行裝;在那裏,父母在送別子女;在那裏,要同自己的組織一起離開城市的丈夫或父親在同家人告別。在某些百葉窗緊閉的小房子裏,卻籠罩着比母親的哭泣更為可怕的寂靜,——房子裏的人也許都走空了,也許只剩下一個年邁的老母親,她送走了全家,心裏難受得像壓着鐵塊,但是她連哭的氣力都沒有了,只是垂着黝黑的雙手僵坐在上房裏。

清晨,姑娘們在遠方的炮轟聲中醒來,就同父母爭論,勸父母立即離開,讓她們單獨留下,做父母的卻說,他們的一生已經算完了,她們這些團員卻應當去躲避罪惡和災難。爭論之後,她們匆匆地吃了早飯,就跑出去互相探聽消息。她們就這樣像鳥兒似的成群結隊,炎熱和焦慮使她們疲憊不堪,她們有時在朋友家的光線昏暗的小屋裏或是小花園裏的蘋果樹下坐上幾小時,有時跑到溪邊樹木茂密多蔭的峽谷里去,心裏暗暗預感到她們將會遇到的無論情感或理智都無法理解的不幸。

現在,不幸果然來臨了。

“伏羅希洛夫格勒大概已經放棄了,可是沒對我們講!”一個姑娘聲音刺耳地說。她身材矮小,寬臉,尖鼻子,頭髮光亮平滑,好像粘在頭上似的,兩條小辮靈活地朝前翹着。

這個姑娘姓維麗柯娃。名叫齊娜。可是從小在學校里就沒有人叫她的名字,只叫她的姓:維麗柯娃,維麗柯娃的。

“你怎麼能這麼說,維麗柯娃?沒講,就是還沒有放棄。”瑪雅·畢格里萬諾娃說。這是一個黑眼睛的美麗的姑娘,膚色生來就像茨岡姑娘那樣黝黑,她說完這話,就帶着自尊的神情把任性的、飽滿的下唇抿了起來。

在今年春天畢業之前。瑪雅是學校的團支部書記,她習慣了糾正大家,教育大家,總之,她希望在任何時候一切都是正確的。

“你不說,我們也知道:‘姑娘們,你們不懂得辯證法!’”維麗柯娃學瑪雅學得像極了,使大家都鬨笑起來。“要他們對我們說真話,休想!我們一直相信,相信,現在可不相信他們了!”維麗柯娃說,她那雙挨得很近的眼睛閃動着,兩條朝前撅着的小辮像甲蟲的觸角那樣威風凜凜地翹着。“羅斯托夫恐怕也放棄了,我們連跑都沒處可跑了。他們自己倒溜得快!”

維麗柯娃顯然是在重述她常聽到的話。

“你的議論真奇怪,維麗柯娃,”瑪雅極力不提高聲調說,“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你要知道,你是個共青團員,你還當過少先隊的輔導員呢!”

“別理她。”舒拉·杜勃羅維娜輕聲說,她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姑娘,年紀比別的姑娘都大,頭髮剪成男式,顏色很淺的眉毛和一雙怕羞的淺色眼睛,使她的臉帶有一種異樣的神情。

舒拉是哈爾科夫大學的學生,父親是克拉斯諾頓的鞋匠和馬具工人。她在去年哈爾科夫被德軍佔領以前回到父親家裏。她比別的姑娘們大三四歲,但她總是喜歡跟她們在一起:她像少女那樣暗暗地對瑪雅懷着無限的愛慕,跟她形影不離,姑娘們都說,“她們兩個就像線跟着針一樣。”

“別理她。你再怎麼說她也聽不進去。”舒拉對瑪雅說。

“叫我們去整整挖了一夏天的戰壕,不知花了多少人力,害得我還生了一個月的病,可是現在有誰呆在這些戰壕里呢?”矮小的維麗柯娃不聽瑪雅說的,自管說著。“戰壕里都長了草!這難道不是事實?”

纖瘦的莎霞裝出驚奇的神氣聳聳瘦削的肩膀,眼睛睜得滾圓地望望維麗柯娃,長長地吹了一聲口哨。

但是,姑娘們所以會過分注意地細聽維麗柯娃的話,顯然並不是因為她所說的內容,而是因為大家都不知道目前形勢究竟如何。

“不,形勢的確很壞,對嗎?”東妮亞·伊凡尼興娜膽怯地望望維麗柯娃,又望望瑪雅說。她的眼睛裏湧出了淚珠。在她們中間她年紀最小,差不多還是一個小女孩,長腿,大鼻子,濃厚的深栗色頭髮梳到大耳朵後面。

東妮亞的姐姐李麗亞從戰爭一開始就去前線當軍醫醫士,在哈爾科夫一帶的戰事中下落不明。東妮亞最愛她的姐姐,從那以後,她就覺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怕的、無法挽回的,她的憂鬱的眼睛也一直是淚汪汪的。

只有鄔麗亞沒有參加她們的談話,對她們的激動不安似乎也沒有同感。她解開辮梢被河水浸濕的烏黑的大辮子,擰乾頭髮,又把它編好。接着,她把兩條腿輪換着伸出去讓太陽晒乾,好像傾聽內心的聲音似地低着頭站了一會,她的烏黑的眼睛和頭髮被頭上那朵潔白的百合花一襯,顯得格外好看。腿晒乾之後,她用狹長的手掌擦了擦腳底(她的瘦瘦的高腳背被晒黑了,下面好像圍着一道淺色的箍),再擦擦腳趾和腳後跟,就用習慣的動作麻利地把腳伸進便鞋。

“唉,我真是個傻瓜,傻瓜!人家叫我進專門學校,我為什麼不去呢?”纖瘦的莎霞說。“有人叫我進內務人民委員部①的專門學校,”她帶着男孩子的滿不在乎的神氣望望大家,天真地解釋說,“這樣我就可以留下來待在德國人的後方,可你們還都蒙在鼓裏。你們都在那兒發愁,可我一點也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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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人民委員部是蘇聯以及各加盟共和國、各自治共和國的管理機關,一九一七年成立。一九四六年,人民委員部改稱為部。內務人民委員部即內務部。

‘莎霞怎麼會這麼鎮靜?’哪知道,是內務人民委員部派我留下來的!我啊,我要把德國秘密警察機關里的笨蛋,”她突然嗤一下鼻子,帶着狡猾的嘲笑瞅了維麗柯娃一眼,“我要把這些笨蛋愛怎麼擺佈就怎麼擺佈!”

鄔麗亞抬起頭來,嚴肅而注意地望了望莎霞,臉上好像抖動了一下:好像是嘴唇,又好像是那纖細的、輪廓秀麗的鼻孔動了一下。

“內務人民委員部不派我,我也要留下。有什麼關係呢?”維麗柯娃怒沖沖地把觸角般的小辮一撅,說,“既然誰都不管我,那我就要留在這裏,像過去一樣生活。那有什麼關係?我是個女學生,照德國人的理解,就像革命前女學堂的學生。他們究竟是有文化的人,他們會把我怎麼樣?”

“像革命前女學堂的學生?!”瑪雅叫了起來,她的臉突然漲得通紅。

“我是剛從女學堂畢業出來的,您好!”

莎霞模仿維麗柯娃模仿得維妙維肖,姑娘們又鬨笑起來。

就在這一剎那,一聲沉重可怕的巨響,震動着空氣和大地,差點沒把她們的耳朵震聾。樹上的枯葉和樹皮屑紛紛落下,連水面也起了微波。

姑娘們臉色發白,默默地互相對望了幾秒鐘。

“會不會是在什麼地方扔了炸彈?”瑪雅問。

“它們不是早就飛過去了嗎,又沒有聽到有第二批!”東妮亞眼睛睜得大大地說,她總是頭一個感到不幸。

這時,幾乎是混在一起的兩聲爆炸,撼動了四周;一聲很近,另外一聲稍遲一些,離得很遠。

姑娘們一聲不響,都不約而同地急忙朝村裡跑去,只見她們的晒黑的小腿在矮樹叢中閃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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