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妹舊夢

五妹舊夢

1、做的夢都是尚書第里的事

十來年前的一天,我和友人路過城東尚書里,友人指着斜對面的一頂橋說:“看,那是磚橋,我五十年前住在百步街,它還是頂高高的拱橋,可一塊磚也找不到,明明是頂石橋,老百姓都叫它轉橋。想當初,路過尚書第,文官下轎武官下馬,聲勢赫赫,所以,無論官紳百姓,轉過橋繞着走,可以省卻不少麻煩,橋堍有各色商家、扁擔小攤、唱小曲的、賣梨膏糖的,什麼都有,比集市都鬧猛。”我舉眼四望,轉橋一帶人影都不見,冷落得使我懷疑友人的描述。稍後回返途經葑門招待所,友人指指斜對面一間破敗的門堂子說:“這就是北洋時當過國務總理的李根源故居,李家和尚書第的彭家還是親家哩。”

1987年春,我在雲南的連襟趙三哥介紹李懷之夫婦倆來訪,他和李懷之同為雲南省政協委員,懷之夫婦回蘇州定居,就住在李根源故居的幾間老屋裏。講起來,李懷之夫人彭望潔原來就是尚書第彭家的後人。

我不由問道:“您就是彭家五姐妹之一了?”她笑笑說:“是呀,我是老五,小時候,家人親友叫我吉官,也有叫我五妹的。”

我和懷之夫婦相識后,時相過從,兩位老人為人誠摯忠厚,大家很談得攏。

我第一次去李家回訪,跨進門堂子,腳下是凹凸不平濕漉漉的泥地,四壁的牆好像被煙熏黑了似的,我閉了會眼,讓眼睛習慣一下暗觸觸的環境,才看到東牆上嵌了塊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寫着:李根源故居。我走到據說是當年李根源夫婦住的平常得很的兩層樓前,門邊掛着某個房管單位的牌子,只聽得樓上吆五喝六在打撲克,所謂故居,就剩下懷之夫婦住的“歲寒松柏廬”幾間平房了。遠在北京的李根源後人定要把這幾間屋贈與懷之夫婦,他們卻執意不從。昔日彭家巨宅擠滿了七十二家房客,主人返蘇,無處安身,只得在李根源故居里先住下再說。

十來年間,昔日的小五妹喜歡回憶舊事,我常常一邊喝着茶,一邊聽她娓娓道着如煙往事。

桌上擺着款待我的金橘餅、咸子酸(鹽和甘草腌制的敲扁梅子)、青梅。

我嘗嘗咸子酸,點頭說:“味道倒還像六十年前的東西。”望潔笑了,說:“就是這隻咸子酸,還沒有變。”

我說:“咸子酸又幫你回憶起往事了吧?”望潔點頭微笑說:“是的,七十年前的往事。”頓了頓又補充說:“我只要一合眼,做的夢都是尚書第里的事。”“我來把您的夢記敘下來如何?”“好的。”

“就叫做‘五妹舊夢’,如何?”“蠻好。”

2、家裏人叫她“吉官”或“五妹”

逝去的美好的記憶像一首歌,它久久在耳邊迴響;又像一個夢,一個甜蜜的、無法抹去的夢。

它們雖不能在現實中再現,但那濃濃的綠蔭下萋萋芳草上的姐妹們穿着艷色旗袍奔跳的身影常在你眼前晃動,在你的鼻際彷彿仍然可以聞到陣陣荷香以及出水嫩藕和紅菱的泥土氣息,那似泣似訴悠悠的洞簫聲和略帶凄涼的歌聲時時縈迴於你的腦際。

這些久遠的生活圖畫一再展現在75歲的彭望潔眼前。在夢中,在清晨啼鳥的鳴聲中,彭望潔擁被靜卧,任憑自己的想像馳騁,既然那些似夢似幻、多彩的生活場景至今仍然能給予她蜜一樣的感覺和無窮的快樂,有什麼理由要去阻止和拒絕呢?

三十年代初期,彭望潔七八歲光景,上了小學,人生得矮小,胖墩墩的,有些親友叫她的綽號,喚做“石鼓墩”,家裏人叫她“吉官”或“五妹”。

大姐比她長八歲,四姐比她長二歲,第五個女孩出世,家族中都沒有當她一件事,只有眼梢上帶帶。沒有被看重,她倒也自在,只要按時上飯桌就行了。

她盯住幾個姐姐,做她們的“跟屁蟲”,放學后就跟着她們。

在她眼裏,大姐二姐最使她艷羨,她們已經是豆蔻年華,穿着玫瑰紅蘋果綠的旗袍,衣襟上綉着白花,她們烏黑的短髮鉗燙得一輪輪的,頭髮上的那一輪輪的波浪形,就是那些鉗子鉗出來的,其時只有上海有家電燙的理髮廳,上海以外,就都是用鉗子燙出來的。

姐姐們還用彩色的緞帶束髮,太陽照着,緞子一般的黑髮泛着烏金似的光亮,小吉官心裏羨慕得不得了。這使她常常做夢,夢見鉗子夾着她的發,發出嗤嗤的聲音,夢見自己的身材像姐姐一樣修長,穿着綴小花的旗袍,當然,手上戴着白紗手套。

春日在田埂旁的小溪里,有着密密麻麻遊動的小蝌蚪,手伸到水裏便可撈到,吉官和四姐把它們養在碗裏,看它們活潑潑地遊動,一看幾個鐘頭。過些日子,它們的尾巴逐漸縮短,身軀變大,後來長出四條腿,跳出碗外跑了,到了夏天,後園池塘里一片蛙聲,四妹五妹知道它們都是她們的俘虜,開心得不得了。

3、乘船搖船是件大快樂的事

其時,從相王弄直到南園中間一大片草地,點綴着四棵老樹,夏日環坐在它們華蓋一般的綠蔭下,真是舒坦極了。

草地上植着些楊柳紫薇,棲着些黃鶯芙蓉,有幾處大小池塘,浮着菱葉和開着荷花。

五姐妹就在這片草地上瘋嬉:老鷹捉小雞,踢毽子,跳繩。

大姐二姐戴着白手套,伸張着白藕似的雙臂,上下翻飛作翅扇,唱着:“飛呀,飛呀,飛得高飛得低,一飛飛到我們的花園裏,園裏開紅花多美麗……”

小吉官和四姐也學樣學唱,身心都快樂得一齊飛起來了。

乘船搖船是件大快樂的事,同學裏有會搖櫓的,有會扭浜的,很多家裏有船,放了學,從燒香橋上船,一直搖到滄浪亭,乘船的把雙腳放在河水裏拍打,一邊唱着剛從學校里學到的歌曲,真是愜意極了。

路過藕塘,摘片荷葉遮住毒太陽,既涼快,又好玩。有幾次大姐二姐也乘船玩,小同學們感到很榮耀,讓她們站在船頭上,微風吹拂着她們圍在頸項里的薄紗巾,惹得岸上的行人一齊行注目禮。八月采菱,菱塘里浮着木桶,小學同學裏的家長一邊撥開菱葉找菱角,一邊把桶里採擷到的紅菱拋給塘邊觀看的小吉官們,小吉官們把肚皮都撐滿了,打着嗝,嘴裏冒出菱的清香,在晚飯桌上勉強扒了幾口就溜了。

相王弄隔壁尚書里坐落着彭氏舊宅。

蘇州在清代出了廿二個狀元,祖孫狀元及第,則僅彭氏一家。

明末至晚清,彭氏先後出了十三名進士。述其顯者,如:彭定求(會元、狀元、國子監司業,以理學稱)、彭寧求(探花、左春坊左中元)、彭啟豐(會元、狀元、兵部尚書)、彭紹升(翰林、散文家)、彭蘊章(會試亞元、武英殿大學士)等。

常熟翁同陀諳譚崍年考取狀元時之會試總裁即為彭蘊章,蘊章歿后,翁同頹鬃之墓誌中,自稱“門下士”。尤為可貴者,彭氏家族詩禮傳家,清廉自守,除尚書里宅第外,未置別業。

尚書里的彭氏第宅,有相當規模,為蘇州城裏數得上的巨宅之一,第宅位於葑門之內磚橋西南,凡十全街南側,西始尚書里,南抵南園水田。

4、轎廳就是小孩子的遊樂場

尚書第內部,分兩個部分。東為舊宅,稱“旗杆里”,初建於明進士彭蓼蔚,至其子彭敬輿建成,門前照牆設有夾石旗杆,內有“味初堂”、方廳、祠堂、“環蔭廳”及一些住房,最後面有花園、柴房。西系新宅,為彭啟豐所建,稱“尚書第”。第一進為門房,中梁高懸青底金字“尚書第”門額,門前另設照牆,牆中間有一大型木柵門,下面臨河就是水碼頭,有十餘級踏度斫,第二進為轎廳,西北牆木架上插着一排標有官銜紅底金字的“行牌”。在小吉官童年,這些行牌上已滿布灰塵。東面牆上,小吉官還見到幾頂轎子,其時已東倒西歪,這個轎廳已成為彭家等兒輩的遊樂場。過天井,第三進為大廳和三層樓房,四進為二層樓房,第五進為一排平房名為“東井軒”,再過走廊天井第六進為一排平房,名為“蘭陔堂”,最後一進有一個小廳堂,上有佛樓。

到吉官童年時,尚書第中除彭氏家族外,已經住了十來戶外姓人家,彭家已式微,租賃出一些住房也可補貼家用。

當時是祖父漢三公和父親彭士元統治着這個宅第,這個時期,有些大家庭,家長治家極嚴,家庭間壓着封建、宗法兩塊大石,演出一幕幕的悲劇。但在彭家,漢三公和彭士元很是開明,治家寬鬆,只要兒孫輩不嫖不賭不偷不盜,就一概採取不干涉主義,所以,彭家五隻花蝴蝶得以在宅內室外自由飛舞,彭家小男孩也得以享受童年的種種樂趣,彭家宅園內也常常充塞着孩子們的歡笑聲。

彭家在冬日或雨天裏,轎廳就是小孩子們的遊樂場,拍橡皮球,玩捉迷藏,大一些的男孩還在這裏扯響鈴。夏秋鬥蟋蟀,輸家要賠上蟋蟀盆。冬春玩洋老鼠,白毛紅眼的洋老鼠關在鉛絲網裏,喂以干棗和藥材鋪中買來的紅花,它們會耍踏水車和上樓梯,圍觀的孩子們看得津津有味。每逢其時,廳堂屏風后就探頭探腦露出幾張臉,這是寂寞的姨太太們在觀賞。她們出神地看着,若是有男人進宅,她們就像老鼠進洞一樣快速地把頭縮進屏風去。小吉官至今記得一張美麗的臉龐,梳着漆黑的髮髻,髮髻上綴着白蘭花,聽姐姐們說,那位姨太的綽號叫“鵲鼎”,就是烏鵲橋頭的一隻鼎,是那一帶出名的美人,她就像西方貴婦看歌劇一樣着迷似地看着孩子們嬉戲,那也許是她生活中唯一的樂趣,也許是孩子們的嘻笑聲使她憶起了童年往事。她招手讓小吉官過去,纖纖玉手扶着小吉官的肩,小吉官感覺出了手的震顫。

5、姐姐常常唱的歌叫《可憐的秋香》

大姐二姐已經是大小姐了,不參加孩子們的嬉鬧,她們常常吟詩寫字,小吉官記得大姐在扇面上寫下了“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唐詩,字漂亮極了。

月夜,兩姐妹在後花園吹銅簫,後花園有假山、亭子和池塘,範圍很大。孩子們常到園裏玩,

小吉官有一次孤身一人進去,不免感到害怕。

牆外是菜畦、草地和灌木叢,有時可以看見牆內外野雞撲撲地飛,男孩們嚇唬小吉官,說晚上不能去後園,裏面會有奇異的響動,還有黃鼠狼亂竄,黃鼠狼的眼睛是綠色的。小吉官知道大姐二姐常常進後花園,對着月亮吹銅簫和唱歌,便壯着膽跟着兩個姐姐進園去,既興奮又害怕,二姐的銅簫吹得比大姐好聽,有一次二姐告訴她,那隻曲子叫《春江花月夜》。

姐姐常常唱的歌叫《可憐的秋香》,小吉官也跟着唱會了,那歌詞是:

暖和田裏的太陽,太陽,太陽,

太陽它記得,也照過金姐的臉,銀姐的衣裳,她照過幼年的秋香,

秋香你的爸爸呢?秋香你的媽媽呢?

太陽每天都在牧場上,

她呀,牧羊,牧羊,可憐的秋香。

《可憐的秋香》這首歌當時很流行的,曲調簡單又宛轉,很抒情,有點凄涼的意味,對着月亮唱,真是情調極好,小吉官加入姐姐們合唱,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露水打濕了衣裳。

還有當時最流行的歌,叫《特別快車》,歌意是指男女從相識到結婚十分快捷。歌詞有:

盛會筵席開,賓客齊來,紅男綠女,好不開懷……

音樂像火車輪子滾動,節奏很明快,唱的時候心情會很歡樂。

還有一首歌,叫《賣花》,小吉官在小學的舞台上表演過,她左手挽着花籃,右手執着紙花,唱道:

每天早晨,迎着春風,姑娘手提花籃去賣花,

一路跑,一路唱,花兒飄幽香。唱到末一句,台下的家長們都一齊拍手。

小學名為“彭氏小學”,是彭氏家庭義莊辦的義學,彭望潔的父親彭士元當校長,葑門一帶的學生特多,如今葑門一些老人很多是當年的小學生。

6、那時的功課很有趣

小吉官上學十分方便,穿過家裏備弄的側門便到了學校。

學校的門廳里供着一尊大成至聖先師孔夫子塑像,門廳里黑觸觸的,孔子拄一根烏黑髮亮的拐杖,有兩個小吉官高。

小吉官每天路過這裏,想起父親曾嚇她說拐杖專打不乖的孩子,心裏七上八下,不知道夫子會怎樣看待她。她仰望着夫子漆黑的眸子,生怕那根拐杖會打將下來。

出得門廳看見升起不久的太陽,她的心就像離巢的小鳥直衝碧空,開始度快樂的一天。

那時的功課很有趣,語文老師儘管把戒尺打得劈啪響,但只拿教桌出氣,從不責打學生。他朗誦《木蘭辭》,一口蘭青官話,拿腔拿調,念到“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還蹺起蘭花指做了個梳妝的姿勢,惹起一片笑聲。

小吉官最喜歡上音樂課,音樂老師是無錫人,有點娘娘腔,他教了小學生很多和他們年齡不相稱的外國歌曲,小吉官只感到這些曲調很優美,數十年間,她在悲傷或煩惱或歡樂時常常哼這些曲調,一直到老。

當彭望潔的女兒長大時,有一次聽到她媽媽在哼《夏日的玫瑰》,奇怪地問媽媽何時學會的,彭望潔把學到的歌曲一支支唱給女兒聽,才知道她童年時學的竟然都是世界名曲。

由於當時沒有決定人的命運的高考和無窮的壓力,因而也就沒有摧殘兒童的鞭子一般的課外作業,下午兩節課後,便是魚入大海的自由天地。

小吉官照舊做兩個姐姐的跟屁蟲,玩夠了,瘋夠了,回得家來咕嚕咕嚕牛飲般喝茶,四個姐姐湊了錢,招呼道:“喂,吉官,去,到轉橋頭,買三包五香豆,兩包長生果,十隻咸子酸,剩餘兩個銅板算是腳步錢,獎勵你!”

小吉官答應一聲,飛奔而去,一邊嘴裏不停念叨:“三包五香,兩包長生果,十隻咸子酸!”

轉橋堍是個集市,有好幾家糖食店吃食店,那時黃包車從橋頂下來,車夫要用很大的力氣方能剎住腳板。轉橋北堍有家“春華茶館”,漢三公有時牽着小吉官去聽評彈。

四個姐姐常常委任小吉官當採購大員,她從不辱命,認真完成採購任務,這次她採購完,手裏緊握兩個銅板,在烘山芋攤梅花糕店前轉來轉去,拿不定主意,待到小肚皮里裝了梅花糕,飛奔回家復命,五姐妹分攤,你一粒我一粒,分剩幾顆花生豆子,大姐使勁摔到院子裏去,以示公平,這一果斷舉措,贏得了姐妹們的心,每一摔,四個妹妹必然報以尖聲吹呼和熱烈掌聲;每一摔,大姐的權威性就提高一分,小吉官永生永世也忘不了大姐揚手時臉上漾起的紅雲和頭上飛盪的烏髮。只是小吉官嘴饞,她每次都緊盯住五香豆和長生果飛去的方向,待到無人時到草叢裏一顆顆拾起,以免暴殄天物。

7、知道兩人常常在外面約會

那時大姐訂了一份上海的電影畫報,經常露臉的影星有阮玲玉、胡蝶、王人美等,阮玲玉之死,引起了五姐妹的悲傷,畫報上說阮的死因是“人言可畏”,小吉官和四姐不大清楚是什麼意思,但大姐二姐顯然很激動,淚水濕透了兩塊繡花手帕。小吉官很喜歡看中國勞來哈台韓蘭根和殷秀岑的戲照,畫報到手,先看有沒有瘦皮猴和殷胖子的滑稽戲。她也知道當時著名的男角如金焰、高占非、趙丹、梅熹等很會演戲,大姐說他們“演技高超”。還有嚴華,是明月歌舞團的,不單會演戲,還會作曲和唱歌。

西宅里的華士叔眉眼間有些像嚴華,英俊瀟洒,華士叔很喜歡“石鼓墩”,小吉官也時常和華士叔說說話。外面太陽暖烘烘的,華士叔卻喜歡在陰沉的廳堂上踱來踱去,華士叔穿得很時髦,有時穿嗶嘰的學生裝,有時穿淺灰的華絲葛長衫,格子紡的內衫翻出在袖口上。最氣派的要數他穿着一身米黃色西裝了,小吉官認為穿西裝的他可以壓倒嚴華,只是弄不透他在廳堂上踱方步所為何來?有一次,小吉官似乎猜對了幾分,那一天廳堂上沒有其他人,小吉官主動倒茶給他喝,華士叔卻顧不得喝茶,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西廂樓上的窗欞。小吉官順着他的眼光看去,樓窗間有一條縫,露出蓬鬆的電燙髮和一雙俏眼,那俏眼中射出火一樣的眼光和華士叔的眼光赤朗朗鉸在了一起,小吉官認識她是借住在彭家的房客安徽大小姐。大小姐長得很美,和華士叔很匹配,華士叔避開別人,卻不避小吉官,窗里飄飄蕩蕩落下一張紙條,他叫小吉官拾來給他,他寫了信,包着石子,拋到窗子裏去,他做了這一切,就心滿意足地走了,臨走朝小吉官眨眨眼,小吉官開心極了,心裏發誓要為華士叔保密。小吉官知道兩人常常在外面約會,也沒有跟姐姐們說過。這樣過了年把,阮玲玉自殺后,不知怎麼搞的,有一天,整個宅子像失了火似的大亂起來,小吉官聽到姐姐們大聲議論,說是安徽大小姐投環身亡了,小吉官不懂什麼叫“投環”,二姐拍她一記頭皮說:“笨吉囡,投環末,就是上吊!”小吉官問為什麼要上吊,大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說:“人言可畏唄!”大姐情緒激動時習慣雙手交叉抱於胸前,這天她顯然太激動了,眼裏閃着淚花。

安徽大小姐亡故后,宅子裏請了道士來打醮消災。宅子裏籠罩着一片愁雲,虧得不久便是廿四夜送灶,廳堂上燃起了大紅燭,灶上神龕里請了新的灶神,供過菜落糰子和糖元寶后,就舉行舊灶神的送別儀式,講究一些的,為灶神爺置備了竹制的車馬。俗話說吃人家的嘴軟,何況嘴已被粘粘的癟嘴團和飴糖元寶封住,即便天天見着私弊夾贓和種種腐敗現象,玉皇大帝問起,也只能說好好好。

8、壓歲錢是小把戲們最實惠的東西

焚化灶神,有的在天井裏,有的在家門口,由家裏的男孩執行。相王弄里到處是手擎燃着的灶神飛奔呼喊的孩童,伴隨着震耳的鞭炮聲,揭開了過新年的帷幕。喜慶的氣氛終於驅走了安徽大小姐的陰影,華士叔從此不再在廳堂里踱步。華士叔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多才多藝。在五十年代初期,彭望潔在《人民畫報》上見過彭華士攝的藝術照片,足足有兩個版面。

廿四夜后,宅子裏到處披紅挂彩,門廳里掛起四盞大紅燈籠,環形廳上掛着幾盞走馬燈。供桌上請出喜神,喜神就是祖宗神像,正中一幅大紅喜字,是咸豐帝賜給彭啟豐的御筆。

小把戲們感興趣的,是吃食豐富了:咸子酸、五香豆、長生果、橘紅糕、料紅橘不用到轉橋頭去買了,廳堂上的果盤裏有的是,廚子阿福忙着蒸糕、做南瓜糰子、煎春卷、做芡食蓮心湯,用蒸籠蒸糕,廚房裏成天瀰漫著熱烘烘的水汽,小吉官最喜歡印糕,有菱形的、心形的、梅花形的。阿福蒸的糕在早餐桌上要吃好幾個月,二月二吃撐腰糕,三月三吃順風糕,但不過到了三月,大家已經吃膩,糕盆里原封不動,老是鬧傷風鼻塞的小吉官也分明聞到糕盆里一股霉氣。俗話說“飽新年”,小吉官不停地溜到果盤桌旁和廚房裏去,無怪乎小肚皮再也裝不下三頓飯菜了。

再是大年夜守歲,不苟言笑的祖父漢三公被半斤黃酒燒紅了臉,笑得像彌勒佛。他帶頭聚賭,招手叫父親士元過去,說:“凱丞,來,與民同樂,來擲狀元!”大小人等每人分得寫着“狀元”、“榜眼”、“秀才”等小牌子的籌碼,大家頭靠頭全神貫注擲骰子,贏的籌碼可以兌錢。小吉官爬到大人的背上去,有時也輪到她擲幾把,擲着擲着她手一松滑了下去,聽到大人們說:“要死快哉,小吉官困着了!”

再是壓歲錢,是小把戲們最實惠的東西了。彭家的親友不少,壓歲錢數目也頗為可觀,其時一般人家,壓歲錢只是大人間的一場年景鬧劇,唯求收支平衡而已。小孩子們拿到錢,放入袋裏尚未捂熱,就被大人抄走,好比雀見礱糠,空歡喜一場。彭家平日不給孩子們零用錢,每年的壓歲錢卻是任憑孩子們裝入“撲滿”的。其時彭家已非官宦人家,親友大都是醫生教師公務人員,一般紅包里裝的是兩隻銀毫。

小吉官最喜歡收取“二公公”遞給的紅包,二公公是個大胖子,美髯公,胸前飄着一大把鬍子,圓臉慈眉慈眼,在什麼電報局當差,有時晚飯前來找祖父喝兩盅。祖父漢三公一個人喝悶酒時會發脾氣,灌下兩盅黃酒,臉紅得像雞冠,平時的祥和不見了,無緣無故罵人,每逢其時,大家就躲開,廳堂上剩他一個發酒瘋,小吉官卻不怕,走去趴在他膝蓋上,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塞發芽豆、油氽花生、支塘羊羹到小吉官嘴裏,二公公來對酌,漢三公的臉色又恢復了祥和,二公公喊“石鼓墩,來”,小吉官就爬到他膝上,拔他的鬍子,二公公趕緊討饒,塞幾粒咸黃豆算是修好。

9、她們用紅紙搽了臉蛋

由是之故,一老一小的交情特別好。大年初一,二公公來拜年,掏出一封封紅包分發,最後掏出一封,喊道:“石鼓墩,來!”小吉官就爬到他膝上,二公公眨眨眼說:“喏,也是二隻角子,老少無欺。”小吉官摸着鼓鼓的紅包,手裏分明觸到四隻圓圓的銀毫,分明是二公公對她特別優惠,她趕緊塞到口袋裏,二公公一走,她就偷偷放到搖動時發出嘩嘩響聲的“撲滿”里去。

她還喜歡在過年時到丫頭慶和的房間裏玩,祖母告訴她,慶和是漢三公在安徽做事時收養的一個孤女。慶和的房中貼滿了桃花塢年畫,小吉官每天都來看一遍,慶和說吉官很像抱着紅鯉魚的大阿福,小吉官看着覺得特別親切。“三英戰呂布”那幅,小吉官以為呂布長得漂亮,是個英雄,三打一,小吉官對着劉關張刮臉皮。“老鼠做親”最有趣,穿着執事衣的老鼠,掮旗打傘吹喇叭打着銅鼓抬着老鼠新娘,這一切使她着迷。晚上做夢,夢見自己也長了根尾巴,咚咚地打鼓。

彭家男女多為知識分子,除了年節里打麻將推牌九外,自娛活動也頗豐富。男的拍曲子,一支笛,一支簫,伊伊哦哦地唱,一邊自己擊節打拍;女眷則流行唱評彈,一隻琵琶一隻弦子,“寶玉夜探”、“伶俐聰明寇宮人”,唱得九轉三回,裊裊搖曳,聽得人回神盪氣,餘音似都鑽到肚腸里去了。女孩子們也設法找尋自己的快樂,她們生炭爐,用火鉗自己動手鉗燙頭髮,小吉官也幸運地在前劉海給鉗了一個鬈;她們用紅紙搽了臉蛋,點了嘴唇,在廳堂的平台上自導自演自當觀眾,興奮得不得了。男孩們在閣樓上取出落滿灰塵的鑼鼓家什天天敲鑼打鼓,一直要敲到元宵節。鑼鼓聲和鞭炮聲的合奏,渲染出年節的節日氣氛,表達出人們心中的歡樂以及對新春的希望。小吉官和姐姐們不甘心只當聽眾,在男孩們離去時,也拿起鑼槌和鐃鈸上的綢帶,大姐發令說“敲!”大家一起動手,但總是打不到點子上,氣得大姐連聲罵:“笨吉囡,你笨死了!”

過年還有一樂,常熟的姑母帶着幾個表姐回娘家過節,后園裏的柴房被成群的女孩們闢作遊戲房,女孩們在裏面演戲唱歌,還玩拔河,輸贏雙方一齊跌倒在稻柴堆里,一齊在柴堆上摔跤打滾,個個瘋得像痴子。

小吉官六歲那年過年節,闖了一個大禍,俗話說小人樂要惹禍,小吉官穿着棉旗袍,套着棉長褲,領着常熟表姐們在後花園玩,鑽完假山,走九曲橋,小吉官指着池塘說裏面有紅鯉魚。表姐們看了半天,什麼也瞧不見,說她撒謊。她賭神罰咒說是真的,年年祭祖后,供桌上的紅鯉魚就放生在塘里的,那天塘里結着雞絲冰,故而見不到魚。為了證實自己的話和取悅表姐們,她走到九曲橋的墩子旁,拿根樹榦,想把雞絲冰敲開,可是穿得太臃腫,腳一滑,掉到了池裏,全身都浸到了徹骨的水裏。

10、都到后園裏賞月

因為池邊淺,露出了頭,表姐們一齊驚呼,家裏的人聞聲陸續趕來,紛紛加入驚呼行列,但沒一個想到要採取一點行動,幸虧二哥趕來后,果斷地跳入水中,抱住她拖到岸灘上,這驚險一幕才告一段落。這時小吉官已嚇得不省人事,待到醒來,已經在上下三層的棉被中。被裏捂着好幾個湯婆子,耳邊只聽到老祖母唉聲嘆氣嘮叨說:“笨囡,笨吉囡,真是笨煞哉呀這小囡……”聽見母親說:“阿彌陀佛,看,眼皮眨動了,快,快拿薑湯來!”聽見大姐二姐在地哭,小吉官感到活在這大宅里好多年,只有今天才算第一次成為全家的中心人物,心裏快樂得無法形容。她已經完全恢復知覺,卻故意不睜開眼睛,全身心地享受着這難得的親情,後來終於忍不住睜眼一看,只見滿屋的人睜圓了眼睛屏息盯着她,幾個表姐的眼神中分明還有負罪的神色,她輕輕吁了口氣,引起了滿屋子的歡呼。

元宵佳節,沉寂了幾天的鑼鼓又敲打了起來,吃過四喜湯圓,家人都到后園裏賞月,黃澄澄的銅盆似的圓月升起了,過了一回,家人陸續進屋,大姐命令姐妹們不準散,說是要等月亮當頭才准歸房。四姐和吉官唱道:“月亮澄澄,囡出來望娘,娘話親生子,爺話桂花香……”

“瞎唱!”三姐呵責說,“是元宵節,不是中秋。”

大姐說:“就唱我的家庭吧。”

於是五姐妹一齊唱道:“我的家庭真可愛,美麗和睦又安詳;兄弟姐妹、父親母親都健康。雖然沒有大廳堂,冬季溫暖夏日涼;雖然沒有好花園,月季鳳仙常飄香……”

眾姐妹翻來覆去唱,唱着唱着,二姐忽然掏出手帕抹淚,小吉官牽牽她衣角問:“怎麼啦?”大姐說:“她多愁善感,是近來讀了《紅樓夢》的緣故。”

二姐悠悠吟道:“桃李風華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明媚鮮艷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頓了一下記起了另一首《桃花行》,又吟道:“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二姐吟罷,已悲不能抑。小吉官和四姐弄不懂二姐拿腔拿調說些什麼,但能知道那是不快心情的表達。

月亮終於爬到了當頭心。小吉官說:“我要年年和四個姐姐在一起過年!”二姐搖頭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四姐說:“我要月亮不要走。”大姐擺擺手說:“可惜辦不到。”

不大說話的三姐說:“我要我們五姐妹永遠在一起,永遠生活在可愛的家庭里。”二姐黯然說:“這和不要月亮走一樣,做不到的。”

大姐冷悠悠地說:“好了,回屋去吧。”不久,二姐大姐先後出嫁,圓圓的月亮破了。

11、和尚道士們又來念經

那年元宵節后,到了冬天,祖父漢三公病逝,靈堂設在蘭陔堂,家裏請了一堂和尚一堂道士念經超度。小吉官和姐姐們哭過一場后,就到處瞧熱鬧,不論是佛堂還是道場,都從樑上垂下長長的幡,那些綉着圖案五顏六色的長幡把原來灰撲撲的廳堂裝點得十分漂亮。入晚,廳堂上點起汽油燈,小吉官眼看那白線編成的小布袋被點燃後由紅變藍終於變白,發出耀眼的光。吉官和被稱為安官的四姐都覺得十分神奇,白熾的燈光照着和尚們金紅的袈裟和颳得光光的腦袋,吉官安官着迷似地看着這一切,佛堂和道場都要男孩去跪在蒲團上,膝蓋跪得發麻,幾個姐妹覺得在這種場合男女不平等倒是件好事,後來和尚道士到外面街巷間“行香”,也由男孩執龍形的香盤走在行香隊伍的前面,那是很出風頭的事。做七時,每天在靈位前須供飯菜,吉官和安官都很願意做這差事,算是盡些對祖父的孝心,吉官對漢三公是很有感情的,她忘不了在漢三公的膝蓋上祖父塞給她支塘羊肉的香味。

在斷七那天,和尚道士們又來念經,廳堂里掛着十殿閻王,每張閻王像下方畫著男女鬼魂們受刑的情形,小吉官好奇地一張張看着,心裏害怕得不得了。後來在天井裏架起兩張方桌,中間用白布搭起,算是“奈何橋”,道眾們一起念經,手執搖鈴有節奏地響着,為首的道士在桃木劍尖上挑着一張符,在炭爐上燃着,一連燒了三張,引着亡魂過了奈何橋,超度儀式到此結束。吉官和安官倒很希望這樣鬧猛的場面能一直延續下去。

在吉官頭腦里,漢三公之死並不標誌家庭圓月的破碎,最使她感到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是三個姐姐先後出嫁,父母遠行昆明。她和安官只能傍靠老祖母住在空蕩蕩的環蔭廳里,在黑暗中靜靜躺在老祖母的身旁,聽着老人輕輕吐氣和柔弱的鼾聲,覺得孤單極了。她每晚都想着姐妹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想着二姐在月夜低吟時冷悠悠的神情和沮喪的聲調,一直想到入夢,眼角上沁出了淚珠。

先是二姐出嫁。

按通常規矩,出嫁次序應該先長后幼,可是大姐二姐的婚事次序,卻是木球先沉石球在後顛倒了。

其時,五姐妹前三位,進了振華女中讀書,振華就是現在的十中,當時的校門開在帶城橋下塘。三姐妹在規定的日子裏穿校服,有時也穿便裝,穿旗袍的日子多,有時也穿青色士林布斜襟衫和黑綢短裙。三姐妹上學時並排走,走一路灑下一路笑聲和歌聲,有時家裏包車有空,在她們的要求下,坐包車上學,三姐妹擠在一輛車上,二姐不停踏着擱腳處的鈴鐺,車夫也不停撳着喇叭,“叮噹巴波”地一路奔去,惹得路人行人都行注目禮。

12、竟親自登門議婚

在行注目禮的人當中,有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站在十全街的一所華屋前,她用冷峻的眼光打量着這些姐妹花,有時被她們的歡聲笑語所感染,嘴角邊也會泛起微微的笑意。她已經不止一次看着這幾個青春而富有活力、神采飛揚的女孩,她被她們吸引,以至一段時間,她吃過早飯就不自禁地趕緊到門口,以便一睹她們的風采。

終於有一天,她下了決心,走到對面漆盤店裏,向漆盤娘娘商量托辦一件事。漆盤娘娘一直勤於到處走動,是有名的“走百家”,自然,近在對門的李家這樣的大戶她是不會放過的。聽說李家的老先生人稱“總長”,漆盤娘娘雖然搞不清什麼是總長,但知道這人是北京當過大官的,李家做成漆盤娘娘很多買賣,漆盤娘娘因而得以常常進去,主動為李家辦些雜事,得些好處。李家的主人,其實就是李根源。

第二天,漆盤娘娘穿了身新衣,頭髮梳得精光,插了朵梔子花,動身到彭家,奉命作媒。不料花好稻好說得磨破嘴皮,碰了一個軟釘子,彭家太太說:“我家姑娘年紀太小,正在讀書,不談婚事。”

萬萬想不到,過了幾天,李根源夫人馬樹蘭竟親自登門議婚。

那天小吉官正纏在母親身邊,一眼不眨看着面前從未見過這樣渾身珠光寶氣的女人,後來,她知道這位嬸娘名叫馬樹蘭。

那天馬樹蘭身穿繡花旗袍,腳踏繡花鞋子,黑亮的髮髻上插着碧玉簪,手腕上戴着綠盈盈的手鐲,項間翡翠寶石穿的鏈條垂掛到胸前。她蹺起蘭花指,端起慶和送上的蓋碗茶,呷了一口潤潤喉,緩緩說道:“彭太太,今日我冒昧前來拜訪,一來么,我的住所離尚書里不遠,也算得是街坊,久疏通候,今日算是補上。其二么,樹蘭知悉尊府三位千金品貌雙全,十分仰慕,樹蘭一無所長,但向來生性豪爽,今日前來向彭太太有個非分之求,要和貴府結為姻親,小兒希綱……”

吉官母親聽到這裏,趕緊打斷說:“小女年幼,不敢高攀。”

馬樹蘭自顧自說下去:“小兒希綱,就學於南京黃埔軍校,學業成績優等,要說高攀,只怕是我兒希綱匹配不上。”

彭太太說:“哪裏哪裏,只是小女年幼。”

馬樹蘭插口說:“這件事,不是要彭太太今日就有答覆,貴府三位千金,我個個歡喜,若說年幼,老三年紀是小着些,但三千金里不論是哪一位,我馬樹蘭都十二萬分同意,就不曉得希綱有沒有福分,哈,哈,哈。”馬樹蘭的脾氣,後來證實果然十分豪爽,這天她顧不上合適不合適,竟打破常例自己上門提親,即為一例。

13、李家送來了聘禮

馬樹蘭走後,彭家亂成一團,士元集合一家大小商議,說:

“要說門楣,也不算怎麼太高攀,但事出突然,我也拿不定主意,我向來不主張單憑父母之命,你們三姐妹,望淦小了一些,就看望澄望漪,自己有什麼想法?”說完眼睛朝望澄看。

大姐望澄雙臂抱胸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想結婚!”

“你呢?”父親又看着望漪。

“我,我隨便……”二姐低頭說。

我悄悄問三姐:“什麼叫隨便?”

三姐說:“隨便么,就是隨便。”

想不到,事情就這樣定了。

彭、李聯姻,按照當時彭家式微的情況論,可說是高攀。

李府的主人根源先生,雲南騰衝人,字雪生,號印泉,別署高黎貢山人,晚清秀才。日本士官學校畢業,主持過雲南講武堂,朱德元帥也出在他門下。李根源擔任過廣東軍政府副都參謀、瓊崖鎮守使、陝西省省長、農商總長、北洋政府的國務總理。1923年曹錕賄選總統,李退出政府。李於1922年在蘇州十全街建“闕石精廬”,他事母至孝,退隱后迎老母闕太夫人至蘇州,以事晨昏。1927年國民政府成立,李閉門謝客,與蔣介石不相往來。其實,其故舊門生遍天下,他們以友人門生身份探視,李府終日賓客盈門,特別是與國民黨元老於右任、馮玉祥、張繼等時相過從,時人以政學系幕後首腦目之。

馬樹蘭拜訪彭家親事初定后,李根源曾親自到彭府謁見彭老夫人,他穿着長袍馬褂,在彭府“蘭陔草堂”向老夫人行跪拜大禮。

李家送來了聘禮,大概知道彭家無力籌措嫁妝,聘金為銀洋三千元,這在當時的確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於是籌備結婚大典的機器開始啟動,當時中等人家婚嫁的新娘衣服都是請裁縫到家裏做的,彭家請了兩個裁縫在天井裏搭了作台板,藉著日光做,陰雨天和晚上在廳堂上點着煤油燈,日夜施工。吉官和安官從此不到轉橋頭看雜耍,而是着迷似地看着裁縫師傅穿針引線飛舞的手,看着他們魔術似地完成一條條鑲邊,做起漂亮而複雜的盤香鈕扣,先是把黑綢捲起縫成條狀,而後盤成各種幾何圖形用線固定,用熨斗燙平。

其時裁縫學生意,生熨斗和滾邊這兩件事要學三年。熨斗肚裏放木炭,熨斗前面有張嘴,後面有個洞,生熨斗時往後洞吹火,有技術的一隻嘴巴好比風箱,發出火吐火吐的聲音,熨鬥嘴巴里就飛出白灰和火星。滾燙的熨斗在衣服定型和做盤香扣時都起很大作用,一件旗袍,以領口處的盤香扣最完美最花哨。冬天的旗袍須用絲綿鋪墊,師傅們用靈巧的手把絲綿剝開均勻地鋪上,用極細的針線固定,高明的師傅縫製的絲綿袍不會結塊或掉落。

14、說不出的好味道

當時裁縫的生活是很清貧的,社會上評說“裁縫勿落布,蝕煞家主婆”是很苛刻的。小吉官和安官很同情他們,看着他們戴着半套籠的手凍得蘿蔔似的,不時伸向嘴邊呵凍,他們的鼻尖上永遠掛着一滴清水鼻涕,當他們全神貫注縫製時,鼻尖上的水滴愈聚愈大,正在兩姐妹擔心會掉到新旗袍上時,他們就嗤地一縮吸進鼻孔中去。中、晚飯是主人家供給的,兩葷兩素一湯,那時裁縫鋪定的規矩很嚴,早已餓着的他們必斯文地先用筷在湯里一浸,吃菜專揀素的吃,四隻百葉包,他們只客氣地每人吃掉一隻,魚是不動筷的,偶爾夾一點魚旁的鹹菜,飯呢,只添一次。兩姐妹大發惻隱之心,搶着為兩位師傅盛飯添飯,用足力氣把飯撳得結結實實,堆得像饅頭。師傅們很領情,笑眯眯地連聲道謝,使得兩姐妹十分開心,連做夢也夢見自己在拚命撳飯,這樣的歡樂持續了一個多月。

春夏秋冬的旗袍、衣裳,光彩奪目地放在味初堂上,味初堂平日是空關的,堆放些雜物,這時專門陳設二姐的嫁妝,櫥櫃箱籠,碗盞盆桶,還有永生永世蓋不完的被子,好似現在的展覽會,供親友參觀。

李希綱長得很神氣,回蘇州度假常常西裝筆挺,大方地上門找未婚妻,娘說過:“大妹很秀氣,二妹長得好看”,李希綱對婚事也很滿意,不時送來吃食,汽水一送兩箱,香蕉一送兩簍,常常泡在彭家。有時帶着一幫朋友,其中有蔣公子緯國,裹着大姐二姐外出,夏日撲通撲通跳在城河裏游泳,秋日在草地上踢球,李希綱一生玩世不恭,放蕩不羈,二姐和他在一起很覺有趣。吉官、安官兩姐妹拚命做跟屁蟲,纏着他們的腳跟跑,哥哥們在河裏氵忽浴,他們跟着姐姐們一起拍手;哥哥們踢球,她們跑來跑去拾球,希綱並不忌諱他們,即使和望漪兩人相處時,吉官和安官不敢踏進去,他也會把她們拉進去,要四妹五妹掏他口袋裏的吃食。他為了這兩個小女孩,衣袋裏常常裝着糖果,最使小姐妹倆高興的是希綱才從南京回來那幾天,她們可以從他口袋裏摸出鮮得眉毛都脫落的鴨肫肝,每隻鴨肫都用油紙包着,顆頭很大,咬一口,慢慢咀嚼,說不出的好味道,她們吃着糖果、鴨肫,希綱和望漪照舊說笑。希綱為人洒脫,並無那時男女談戀愛時頭靠頭唧唧噥噥的樣子,他常說些她們很少見聞的故事,說得高興,拿支鋼筆當手槍,端起椅子當舞伴,比說書先生還有趣。娘告誡兩個小姐妹不要去惹討厭,希綱知道了安慰她們說:“本來只有一個人聽我說書,四妹五妹來,我就有了三個聽眾,我歡迎還來不及,怎麼會討厭呢?”

15、到處張掛着金紅的喜幛

吉日終於來臨,排場很大,二姐燙着頭髮,穿着綢旗袍,戴着白紗手套,男家來迎親,女家由用錢請來的阿水姑娘作為陪嫁丫頭攙扶着,款款登上包車,穿過看熱鬧的人群去了李家。吉官、安官穿起了新衣,在人堆里鑽進鑽出,李府里鬧猛極了,掛起大紅燈籠,到處張掛着金紅的喜幛,一班西樂,一班絲弦家生,不停地吹打彈奏。晚宴前舉行婚禮,小吉官玩得倦了,在沙發上睡著了,由大姐背着回家去,沒有見到她一心想看的婚禮。

婚後,希綱仍回南京軍校,二姐入東吳大學社會系讀書,功課不重,參加了東吳唱詩班,二姐穿着白袍虔誠地唱着讚美詩,這段日子過得很快樂。不久,二姐懷孕生下一子,取名衍森,二姐輟學在家。李根源夫婦抱了孫子,十分高興,李府上終日可以聽見李根源爽朗的笑聲。

吉官依戀着二姐,天天溜到李家去。李府前門臨河,設石欄,內有大樹一棵,樹端亭亭如蓋。進了李家大門,有一個天井,兩側各有一個花牆洞,進左手花洞可去花園,進右手花洞就是住房,再朝前,通到南園去。穿過天井,就是大廳,大廳后正屋四進,第三進為兩層樓房,李根源住在樓上,第四進為平房,原為闕太夫人卧室,希綱、望漪結婚改作新房,屋后正南,有玉蘭花樹,高逾數丈,江南罕見,花開時節滿庭染白,氤氳繽紛,正屋之西,復有客堂書房數處。各個處所都有迴廊通着,天下雨,不會打濕衣裳。

李根源常常在樓下書房前的迴廊里踱方步,其時正屆知天命之年,圓臉大眼,頭髮有些鬈曲,一把絡腮鬍子,胖墩墩,身胚高大壯實,穿着樸素,布衣布鞋,只在希綱的婚禮中穿過綢袍。左手終日執着一根長長的旱煙筒,每次見吉官進來,招手要她過去,用大手摸着她的童花頭,一邊用濃重的雲南話招呼道:“是小五妹呀,好,好,在這裏耍么,不用回去吃飯了。”吉官叫了一聲“李親伯”,就飛奔到天井對面二姐的住所去了,這套平房的外牆上有“歲寒松柏廬”刻石。東廂住着希綱和二姐,希綱是馬樹蘭的長子,西廂住着次子李希泌,李希泌是個忠厚人,布衫布鞋,整日躲在西廂房裏讀書。希綱卻一刻也不要安靜,他把留聲機放在平台上,放着他心愛的歌曲《開路先鋒》,他手舞足蹈跟着唱道:“轟,轟,轟,哈哈哈哈轟,我們是開路的先鋒!”希綱很喜歡憨厚的吉官,招呼道:“來,小五妹,合著節拍跳!”瘋了一通,希綱回房,在他銀灰色的大衣袋放幾顆鴨肫要吉官摸,望漪嗔道:“全毛大衣里放鴨肫!要蛀光的。”希綱笑笑道:“蛀光拉倒。”他為了逗兩姐妹開心,表演“吊毛”,乓的一聲直挺挺倒在地上,正當兩姐妹嚇得尖叫時,他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做了一個鬼臉。

16、那影院直到今天仍然名叫大光明

李希泌大概嫌鬧,李根源就為他在後面蓋了一排房子,請個國學名家諸祖耿當老師。

李親伯住在第三進樓上,樓下都是會客室。東南角上有張大書桌,李親伯喜歡寫字,寫得一手蒼勁的隸書,字體渾厚,如他的高大體型一般。家裏來客不斷,有雲南的,有北京的,有南京的,有上海的,這些人都稱李根源為“印老”。小吉官每次去,都能聽到會客室里南北文人各路武將慷慨激昂地高談闊論。李家天天要開幾桌飯,二姐處的飯是另開的,四妹五妹常在二姐處用餐。廚師老張是雲南人,燒得一手好菜,兩姐妹最喜歡吃雲南火腿。這一帶只知道金華火腿,其實,雲南火腿遠比金華的好,李家上下都嗜食雲腿,整箱從海防海運來,雲菜習慣放些辣,老張把辣子面塞在鯽魚肚裏紅燒,說不出的好滋味。

小吉官稱呼馬樹蘭叫“親伯母”,馬樹蘭是雲南通海人,生就一根直腸子,待人寬厚,家裏的粗做老媽和丫頭們整天嘻嘻哈哈,馬樹蘭看着反覺歡喜,她撫育着幾個朋友的孩子和孤兒,所以,四妹五妹去李家,除了和馬樹蘭的女兒李挹芳一起玩外,還有好些小夥伴作伴。馬樹蘭會作畫,她在年輕時跟隨着李根源去日本,在日本學的繪畫,擅長牡丹,她天天要畫。吉官常常在旁邊看着,她很喜歡看親伯母作畫,看着那軟緞寬袖中伸出戴着玉鐲的白白的手左右上下拂動,她以為非常之美。她伸長脖子,剛好能看到宣紙上的牡丹,她以為那些牡丹和親伯母一樣雍容華貴。馬樹蘭畫完后,問道:“小五妹,我畫得好嗎?”

吉官認真地說:“很好看,很像的!”

馬樹蘭也很喜歡吉官,常常問:“五妹子,今天的菜好吃嗎?”

“紅燒鯽魚和炒火腿好吃。”

馬樹蘭就吩咐道:“老張呀,照式照樣做一份,給彭老太太送去吆。”

李家花園裏有一大片竹林,還有一片平整的草地一直伸展到現今蘇州飯店,希綱有時約友人打網球,園裏有不少果樹,有枇杷、杏子、橘子等,銅盆柿長得有飯碗大,每逢果子成熟了,馬樹蘭總要吩咐送一籃給彭家好婆吃。

望漪每月可以支取十元零用錢,這在當時相當於一個半小學教師的工資,望漪遵循彭家的家風,尊老愛幼,常常大包小扎買些吃食給祖母和母親,四妹五妹要求看電影,二姐也常常滿足她們。那時到小公園大光明影戲院看電影,那影院直到今天仍然名叫大光明。吉官四歲時跟着父母去看過無聲電影,只記得影影綽綽的人在眼前晃動,嚇得趕緊閉起眼,如今她已八歲了,初懂人事,看過不少電影畫報,姐姐們又熱心地做她的在電影觀賞上的啟蒙老師,她能記得黎俐俐主演的《桃李劫》,從此學會了慷慨激昂令人熱血沸騰的《畢業歌》,白楊、趙丹主演的《十字街頭》當時風靡一時,她看了兩遍。

17、接着是大姐出嫁

影后胡蝶主演的《孔雀東南飛》使她哭濕了幾塊手絹。她也愛看王人美、韓蘭根演的《漁光曲》,每當姐妹們一起唱起那首主題歌,眼眶裏常常溢滿了同情的淚水。

後來大光明放映《夜半歌聲》,廣告牌上宋丹萍可怕顏面上的眼睛會開合眨動,把吉官、安官嚇得趕緊躲到姐姐的懷裏。但《夜半歌聲》實在好看,金山演的宋丹萍十分感人,女主角胡萍演得凄婉十分,洪警鈴演的怪醫生一副刁鑽的樣子很是可憎,回氣盪神的主題歌使人百聽不厭,引起深深的共鳴。抗戰前後數十年間,在蘇州、上海、昆明,每逢放映《夜半歌聲》,吉官必去重看。漢三公去世后,父親也不時外出看戲散心,帶着吉官去開明戲院看京戲,吉官對京戲缺乏觀賞水平,偎在父親懷裏像小貓一樣打呼嚕,待等戲散,乘包車打道回府,吉官先是坐在父親膝上,不久便滑落到包車擱腳的地方,繼續打她的呼嚕。

接着是大姐出嫁,大姐高中畢業后,沒有上大學,那時家境不妙,也許她是想做事補貼家用,在觀前農業銀行謀個差事。二姐先嫁打破了先長后幼慣例,李根源一直有些歉意。其時雲南教育廳長龔自知,是雲南有名的才子,是龍雲的秘書和智囊,思想傾向進步,早年在北京大學讀書,畢業后回雲南辦進步報紙,曾被雲南軍閥唐繼堯派特務將他毒打,打斷過一條胳膊。1934年龍雲贈龔二萬元,助龔建造了宅邸,不久,龔有喪妻之痛,龍雲要他代表自己到南京開會,會後特地到蘇州看望李印老,李根源興起了為大姐執柯作伐的念頭。龔自知才華橫溢,為人忠誠,雖生得稍稍矮小些,但相貌堂堂,眉眼間有股英氣,大姐很看重他的才學和活躍的思想,慧眼擇婿,應允了這件婚事,甘願做龔的填房。

龔自知來到蘇州后,拜會了李印老,又拜見了未來的丈人丈母,和大姐約會了幾次,一天,家裏請龔自知吃蟹,龔在雲南很少和無腸公子結緣,大姐教給他剝食,他連連贊道:“美食美食,天下之美味也!”但吉官和安官只分到一把蟹腳,小姐妹感到委屈,嘴一癟一癟的,大姐趕快朝兩個小嘴巴里各塞一塊蟹黃。

這次婚事有點像姐妹們唱過的《特別快車》,東井軒粉刷一新,給大姐佈置洞房,花燭之日,鼓樂齊鳴。這次吉官被看重做了儐相,為大姐婚紗禮服拉紗,她拉着一邊衣角,莊嚴而專註地合著結婚進行曲的節拍緩緩踏步,兩旁來客撒出的五彩紙屑,也紛紛落在小儐相的頭上,小吉官興奮得滿面通紅,感到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榮耀。

18、三姐婚後她不時去探望

婚後,大姐就隨着龔自知回昆明,翌年,大姐產下一子。

她在昆明舉目無親,情緒不安,龔自知寫信來請父母和哥哥去雲南,父母對大姐情有獨鍾,思女心切,猶豫再三,還是帶着哥哥去了。

下面就輪到三姐的婚事了。

父母兄長遠去,家中就只有老祖母帶着三個女孩。1935年夏,三姐望淦從振華女中畢業,這年的暑假,三姐和柴競雄等幾個要好的同學相約到章太炎的國學講習班去補習,教室在景帆路章家後面一幢樓房裏,太炎先生親自教古文,章夫人湯國梨教詩詞。

三姐那時自己取名“雪亞”,是“雪洗東亞病夫之恥”的意思,她學習認真,成績很好,深得太炎先生喜愛。太炎先生公子章導在上海讀書,回蘇后見這麼多女孩子在家裏讀書,很是好奇,時常借跑步鍛煉之機,偷偷地窺看,太炎先生明白兒子的心意,便要他自己物色一個中意的當兒媳,章導一眼就相中了雪亞,太炎先生讚揚兒子的眼光。

其時太炎先生和李根源、張一饈嗆門笥眩三個人在一起時,太炎談起了這件事,李根源一聽,笑了起來,說雪亞的姐姐就是他的兒媳,此事包在他身上,由他向親家和彭家好婆去提親。果然,昆明不久複信表示聽憑李老做主,彭家好婆徵求了三姐意見后也表態贊同,這婚事就敲定了。

三姐結婚,只因父母不在,婚事由李家協助章家操辦,吉官不巧在家生病,沒有跟老祖母去。

這時的吉官已十歲左右,姐妹情深,三姐婚後,她不時去探望,三姐去章家也支取一月十元的零用錢,四妹五妹去,她總是熱情地招待兩個小妹妹,湯國梨有些小氣,從不肯拿吃食款待小親戚。

第二年三姐產子,請有名的婦產科大夫顧志華接生,彭老太太帶着吉官到同仁和綢庄買好多衣料,做成嬰兒的四季衣衫。三姐臨產那天祖孫倆興沖沖坐着黃包車趕去,嬰兒卻死了。

同年,太炎先生仙逝,弔唁的人絡繹不絕,小吉官看着湯國梨穿着淡灰色鑲白邊的喪服忙着接待來客,吉官很擔心愛護三姐的公公死了,不知三姐肯不肯和婆婆一起過。

不久,章導在上海找了份工作,三姐也住到上海去了。

19、寧靜和諧的生活也一去不返

三個姐姐先後出嫁,只剩下四姐望瀾,過了幾年四姐出嫁,上海已經淪為孤島,其間還有過一些故事,但為了敘述方便起見,先說四姐的出嫁。

黃毛丫頭十八變,一向不惹人注意的四姐長成了大姑娘,她在滸關蠶桑學校讀書時,成了耀眼的校花,親友間評論,先前三姐妹已經可以算得是美人了,不料安官脫穎而出,長得像玉人似的,把三個姐姐都比下去了。

這年暑假,望瀾住到上海三姐家,章導和過去在同濟建築系的同學陳定外是莫逆之交,一天陳定外來看章導,望瀾背着他坐着,待等轉過臉來,陳定外像遭到雷擊一般僵住,驚為天人,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望瀾被他的痴獃模樣嚇得逃走了。陳定外對章導表白自己的決心說:“此生非望瀾不娶!”過不了多久,四姐便被他的熱情溶化,投入他的雙臂。

幾個姐妹中,以四姐的婚姻最美滿,陳定外對四姐的愛可說是經典的愛,兩人白首偕老,兩個到了耄耋之年,陳定外對四姐的愛始終不渝。

從稍稍懂事開始,吉官便一直希望自己的家和五姐妹困在一起的快樂生活永存不變,哪裏知道,月亮逐漸由盈變虧,無可奈何花落去,燦爛的畫面慢慢黯淡,漸漸失去它昔日的光彩,只剩下一片灰白。吉官心中的美夢終於碎為破鏡。

這真是:人醒夢已殘,老去不可返。

吉官14歲那年,日寇侵華,家人星散,寧靜和諧的生活也一去不返,老宅基里只剩得兩個姐妹陪伴着年邁的祖母。

安官已是二八佳人,兩姐妹都在振華女中就讀,大家都上升一位,三姐代替了大姐的位置,四姐扮演了二姐的角色。其時不斷傳來上海日寇挑釁戰事一觸即發的消息,社會上動蕩不安,三姐妹偶爾到觀前理髮店鉗燙頭髮,放學後有時也到南園草地上散散心,到轉橋頭買些吃食,但昔日無憂無慮的心情已經消失,在後花園唱的歌,也已經不再是《我的家庭真可愛》之類,而是常常唱《梅娘曲》、《義勇軍進行曲》,還有悲壯的《松花江釁》和慷慨激昂的《熱血歌》。

一天,傳聞日本人打來了,頓時城裏大亂,人們攜老將雛紛紛向四鄉逃難。老祖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找來二姐商量,二姐說傳聞戰事已推向崑山,運兵的火車不停向東駛去。高級將領雲集崑山,日寇雖尚未越過崑山,看來還是避避的好。祖母不大願意離開老宅基,二姐勸說避兩天沒有事可以再返回的,祖母看着身邊的吉官安官,也就點頭同意了。

20、領着她們參觀村舍

李家在1936年買了輛福特轎車,李印老派轎車把一老兩小接到小王山“闕塋村舍”去,過了幾天,常熟的大姑母帶着兩個表兄乘木船經靈岩山南麓,抵善人橋折向南行與彭家會合。

李母闕太夫人之墓,在穹窿山東麓下,墓右有石築碑亭一座,亭右百步為“闕塋村舍”,昔日營葬時,有黎元洪贈植松樹萬株,墓右上方之松林中,有青褐色石坡,上鐫章太炎書《孝經》一章,大字經尺。全山各處崖石,刻着眾多當代名人題字。

當時吉官已是初中生,自祖母以下諸親友,已改口稱“五妹”,表兄李乃成比兩姐妹年稍長,領着她們參觀村舍,三人家學熏陶,俱已粗通文墨,對村舍中佈置的書畫聯對,都很有興趣。

“闕塋村舍”橫列兩進,第二進居右,為內堂,中坐南三間梁懸“闕塋村舍”匾額,設闕太夫人立像,左右暗間及側廂,為卧室和客房。

內堂左右房中,陳設着書架,有當時難得一見的《拿破崙傳》、《俾士麥傳》等,三個中學生常來此捧讀,增進了不少知識。四壁還掛着李根源故舊張耀曾、靳雲鵬、僧圓瑛等之照片。還有趙藩以及孫光庭、陳衍等字軸和鄭偉業的對聯等,書法精絕。

五妹問表兄道:“你知道這是些什麼人嗎?”乃成表兄說:“前面照片上的幾位,都是在中國政壇上叱吒一時的風雲人物,後面寫字的幾位么,有些人我不曉得,有些人稍微了解一二,比如陳衍,很有文才,袁世凱封過他什麼侯的。又如趙藩,是雲南大理人,白族的唯一的一個探花,名詩人,書法家。昆明一帶的招牌,都是趙藩寫的。”

村舍之左,有李根源興辦之村民小學一所,再左有面向村舍之廳屋三楹,名“鳳木屋”,懸李印老自書刻木對聯一副,曰:“空望白雲依子舍,種將紅樹點秋山”。

沿“鳳木屋”登山,可觀李根源經營之十景,至山巔,前有“湖山堂”,後有“小隆中”,後者有平屋三楹,上懸吳縣趙廷玉撰書“岩壑具經綸,謝安江左功名遠;松風灑襟袍,宏景山中日月長”之對聯,表兄指着對聯說:“這是稱頌位居相位之李親伯退隱林下,以山水自娛遠離政治的。”

沿山路東下,山脊有頂部滿布綠苔之巨石,用“松風吹綠”句取名“吹綠峰”,峰南紫褐色石壁如卧獅,取名“卧獅窩”。

21、這樣的山居生活過了個把月

十景首推“松海”,黎贈松已然成林,鬱郁蒼蒼,風過處,起伏若波,聲鳴如濤,有一石亭李烈鈞題名“射虎”,后經陳衍改為“聽松”。

來小王山松海暢遊后題詩的有不少名人,1936年夏,李印老輯印《松海》一卷,三小於書架上覓得,表兄掏出本子抄錄,四妹五妹也學樣錄了幾首喜愛的詩作。張一狻短饉珊!罰悍緋俱呦疃慈思涫潰為聽龍吟植萬松。添得我吳新掌故,小王山頂小隆中。

徐蚴云:穹窿三疊翠浮天,我欲移家作散仙。更愛隆中幽絕處,松風吹綠一溪煙。

易家鋮詩云:小王山近善人橋,相國高門借一宵。闢地開天原小事,乾坤大事聽松濤。

湯國梨詩云:覽勝不辭遠,棲山莫怨深。蒼茫松海里,應有蟄龍吟。

李親伯興來,“用嫂氏湯夫人韻”作詩云:苟全於亂世,不覺入山深。高卧小隆中,聊為梁父吟。

這樣的山居生活過了個把月,老祖母憂心忡忡,幾個少年則已渾然忘卻進山之因,成日價看看書游游山。

1937年11月15日晚,忽聞門口有汽車喇叭聲,表兄奔出探視,奔回叫喚道:“李親伯來了!”

原來,彭家來小王山後,李氏家人也陸續向後方遷離,暫居南昌,後去昆明。蘇城宅邸,僅李根源一人和隨從居住,到深秋十一月,日寇於金山衛登陸后,向西直撲,日機開始向蘇城轟炸。一日振華女中被炸,李印老知己堅主抗戰,為日特所忌,振華之彈,目標實為在李,李遂有去意,行前特來小王山叩辭母墓。彭家來小王山時,有一段路還乘過竹轎,這時已通了簡易公路,故李根源小車可以直達。

當晚,李親伯和彭李兩家家人敘話家常,把四妹五妹攬於膝前,和藹可親。

翌日,李親伯帶了幾個隨從到山裏轉,乃成表兄帶了兩姐妹尾隨着。所到之處,山間的村嫗野老都呼李親伯為“總長”,李親伯也謙和地應答着,後來到了“聽松亭”,大家坐在石欄上憩息,李親伯手搖一株高高的孤松,對錶兄季耕說:“我愛此松之直,特地買來種植在這裏,如今長高不少了。”

幾天後,是李母的忌辰,這幾天親朋陸續來山的有幾十人,忌辰清早,一起肅立於闕太夫人墓前,行三鞠躬禮。

又過了幾天,在蘇州淪陷前夕,李根源部屬馬崇六駕車來山,請李印老登程,李最後一次環視了闕氏村舍,悵然而去。經善人橋,往無錫到南京,轉登江輪西行。

22、避匿於穹窿山“茅篷”

彭、李兩家本擬遷往安慶的,但老祖母年事已高,不宜長途跋涉,經上山之蘇州人惠心可力勸,決定避匿於穹窿山“茅篷”,該地十分隱蔽,可避日寇之鋒。

穹窿“茅篷”是一座僧寺,昔名“顯忠寺”、“穹窿寺”,寺門磚額上刻有“福臻禪寺”,該寺屢建屢毀,一段時間只剩了幾間茅棚,當時人稱為“茅篷”,四山環抱,背倚大茅峰,人跡罕至。

李根源親撰《募修穹窿寺啟》中形容穹窿說“……發自天目……起縹緲,過洞庭,……蔥鬱磅礴,遂孕靈奇,玉遮陽山居其左,……堯峰、七子拱其間,具區諸峰環其後,實為吳郡之主山。”

彭、李兩家逃難上山,除祖母坐了頂竹轎外,其他人等都負物步行。四妹五妹蹦蹦跳跳,表兄乃成照看着她們,進穹窿寺外紅牆正中寺門拾級而上,才知此身正處於穹窿絕頂大茅峰之中,仰視此峰,寬闊森張,峰左延折而東為三茅峰,峰右山脈亦東趨奔騰。

到了高處,三個少年已經氣喘吁吁,散坐休息,五妹笑嘻嘻地說:“離開闕塋村舍時,心裏惶惑,正像逃難一樣,爬了這些山路,一邊看着風景,國難家難全忘記光了。”

時值深秋,天高氣爽,草木疏落,間只剩下一些耐寒的林木用濃重的色彩裝點着群山層嶺。四妹嘆口氣說:“活到現在,只是在南園的草地上和后花園裏略略領會到些自然之趣,想不到逃難逃進了大自然,哦,我要讚美大自然,讚美這氣勢雄偉的大自然!”

表兄乃成冷冷地插話說:“不要忘了,看中這大自然的日本鬼子正在向這裏進發呢!”

老四愣了一下,傲然反擊說:“你能欣賞熱愛祖國河山之美,才能挺身而出保衛它,懂吧,先生?”

乃成表兄一向好脾氣,知道自己失言,趕緊說:“懂,懂,四妹此言極是。”他看了一回山色,說:“這些山,可惜少種了一些楓、槭、松、柏,就弄得其意蕭條,山川寂寞,正如歐陽修所說,秋聲起也,弄得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

到了寺中,兩家住在“壯哉樓”上,樓為寺之最高處,計五楹,左右及后楹全為客房,老祖母和兩姐妹住在樓的左後角房中。

23、不時能聽到戰事消息

翌日,兩姐妹就纏着表兄看寺里各處,表兄好讀書,比她們懂得多,有他在旁講解就有趣得多。進寺門,為“彌勒殿”,後為“觀音殿”,上有廢圮殿基,旁置磚灶和碩大的鐵鍋,表兄指着這生鏽之大鍋說:“看這鍋,就可以知曉這寺院昔日的規模,燒一鍋粥,起碼夠數百個和尚吃。”五妹聽了,咋舌道:“阿彌陀佛!”

從右側上,為“月駕軒”,軒右就是“壯哉樓”,再右即為“大雄寶殿”,各處匾額均為李氏手書,四妹問道:“為何都是李親伯的題字呢?”

表兄說:“這寺廟修復是李親伯募捐的,再者,李親伯的字遒勁飛揚,不同於一般的名人字,有些名人字是看不得的,他自己很得意,別人都替他難過。”

大雄寶殿殿額朱底金字,落款一大堆,表兄念道:“勛三位、雲威將軍、陝西省長、農商總長、國務總理李根源書。”念罷說:“李親伯的主要官銜都寫全了。”四妹吃驚道:“乖乖隆底冬,我只聽得老百姓叫他總長總長的,原來親伯還做過更大的官哩!”月駕軒左下數級為“方丈室”,方丈名道堅號法雨。殿後山坡上相傳為漢會稽太守朱買臣讀書處,表兄站到一塊刻有明都穆題字的大青石上,左手手捋長須,右手劍指一指道:“呀,覆水難收!”逗得姐妹倆哈哈大笑。

壯哉樓中間,兩旁懸章太炎撰書對聯:“燕飛來,竟啄皇孫,後嗣休隨和尚談;龍角葬,當致天子,此中唯許法王居。”柱背長聯為“九-一八”抗日名將蘇炳文書。

入冬,大雪紛飛,山林盡白,某晚,蘇城紳耆張一庀壬攜子來寺居於壯哉樓,蘇城淪陷前夕,美國人梅乃魁閔漢生來寺訪晤張仲老,商談協助難民事,談到日昏始出。張仲老與彭氏素稔,他閑時常和四妹五妹談笑,一次問她們怕不怕鬼?四妹說:“說實話,怕的,到了晚上,這廟裏黑燈瞎火的,不由人不怕。”張仲老笑着說:“不怕不怕,為什麼呢,若是真有鬼,就和鬼打,最多么,自己也成為鬼碰頂了,你們說是不是?”到了晚上,四妹說:“張老伯說得很有道理,若真有鬼,應該是鬼怕人,人有陽氣的。”五妹閉着眼睛說:“快不要講了,一講鬼,我,我還是寒勢勢的。”

那些日子,雖然遠避于山上,但不時能聽到戰事消息。張仲老住在壯哉樓,城裏不時有人來看他商量救助難民的事,來人走後,張仲老常常到祖母那裏通些消息,還有當時一批批逃難的人湧上山來,都住到左嶺之“上真觀”,聽說那裏建築有千餘間,可以容納不少人,上山的難民也有些消息傳來。蘇州淪陷后,張一餳辭ㄍ“上真觀”。穹窿大茅峰南脊有“草庵”,北脊有“寧邦寺”,張一庠諫繳弦桓靄朐攏到處都有他的足跡。有一次,表兄和兩姐妹去唐村買菜,歸山時遇一老僧,表兄眼尖,趨前行禮,招呼道:“張老伯好!”四妹五妹仔細對老和尚一看,原來就是張一飫舷壬。張仲老親切地請三個少年到草庵內喝茶,辭別後五妹悄悄問表兄道:“張老伯真的出家當和尚了?”表兄笑笑說:“不是,張老伯正值從事救助難民的工作,他喬裝改扮想必是為了避開日寇漢奸的注意呢。”

四妹肅然起敬道:“想不到老先生這樣的俠義心腸,可敬可佩!”

24、劫后的蘇州一片蕭條

在穹窿寺過了春節,老祖母聽說城裏日本人不殺人了,成立了維新政府,就想回去。再說,住在廟裏也是擔驚受怕,每天夜裏怕強盜搶,這一帶把強盜喚作“燒屁股的”,在馬桶里點支蠟燭,叫人坐上去,誰也吃不消,乖乖地獻出金銀財寶。四妹五妹聽到狗叫,聽到遠處大哭小叫,就縮在被窩裏發抖,所以也贊同老祖母的主張。寺里和尚說這裏是福地,勸她們安心住下,彭、李兩家商量后在年初頭上離山各回蘇州、常熟。回城後幾天,就聽說穹窿寺來了強盜,難民上山,家裏細軟都帶上山了,不由強盜不眼紅。

劫后的蘇州一片蕭條,尚書第里雜物撒滿一地,稍微值錢的東西蕩然無存,留在城裏看門的阿福還在,說了鬼子的好多暴行,轉橋頭屍橫遍地,轉橋北堍下的吳衙場的防空洞裏堆滿了死屍,都是鬼子殺的,最使人髮指的是用刺刀挑開孕婦的肚皮,把嬰兒和腸子一起拉出來,洋襪店裏夫妻倆怕被鬼子殺害,兩個都弔死在店前的樹上,四妹五妹時常去乘船采菱挖藕的楊家村,農婦們躲在柴房裏,不少人被鬼子姦汙了。

過了年把,四姐出嫁住到上海,老宅基里就只剩下五妹陪伴着老祖母。祖母年邁不良於行,全仗五妹攙扶侍候,祖母常常說五妹是她的“拐杖”,晨起就喊道:“吉囡,拐杖,來,來。”五妹就幫祖母穿衣,扶到鏡台前坐着,拿起梳子替老人梳頭,老人很堅強,眼看熱熱鬧鬧的家只剩下祖孫相依為命,老人心裏的苦澀可想而知,但老人仍然強顏歡笑,和五妹逗樂。一次梳頭,老祖母說:“吉囡,我翹了辮子,你要替我梳次頭,你敢不敢?”五妹說:“敢的。”。老祖母笑着說:“只怕嘴硬骨頭酥,說了不算數。”四三年冬至,老祖母忽然要五妹看她的眼睛,說:“吉囡,你看看,我的瞳孔是不是放大了?”五妹害怕,翻開祖母的眼皮,弄不懂什麼是瞳孔放大,只看到眼珠正中泛白,就說:“當中有點白。”老祖母嘆口氣說:“是,要走了。”說完把眼睛閉起,就此再也沒有睜開過。醫生趕來時,老祖母已經撒手西歸了。

25、彷彿又回到了歡樂的往昔

老祖母下葬在柴場村祖墳處,五妹守到斷七,凄凄惶惶,孤燈獨對,想起人生無常,十餘年間竟有偌大變遷,昔日承歡父母膝下,姐妹間手足情深,一切的一切,宛如隔世,不由愴然淚下。

一個姑娘家,孤零零住在老宅里,不是個辦法,住在上海的三姐四姐派人接她到上海去,住在拉都路章宅,過了一年半載。其時五妹已是大姑娘,懂得自己是寄人籬下,處處小心,她為人忠厚,做事勤快,很得湯國梨歡心,湯點了大紅蠟燭,收五妹當乾女兒。有些銀錢出入之事,甚或買菜購物,常差遣五妹去辦,過了些日子,親自陪五妹去選擇讀書的學校,送到同德產科學校去。不久,因章導另築金屋,三姐和姐夫間產生了裂痕,婆婆站在兒子一邊,三姐於1945年和丈夫分居,於1948年和章導離異。三姐是要強的人,在銀行找了份工作,把四個孩子拉扯大。

三姐的事,就此敘過。五妹的長成后的生活,全和幾個姐姐的際遇有關。三姐家庭的變化當即影響到五妹,1945年12月,遠在昆明的父母把五妹召喚到身邊,到了昆明第一餐,五妹吃了滿滿二碗飯,把桌上的湯湯水水全喝了,母親愛憐地看着,說:“啊喲,看上去你在上海沒有吃飽過飯吧?”五妹抹抹嘴說:“不是沒有吃飽過,是沒有吃好過,寄人籬下,夾筷菜,也要掂掂筷頭的分量,好比,好比裁縫師傅……”五妹想到尚書第里裁縫鼻子尖上的清水鼻涕,不由笑出聲來。父母心疼地看着清瘦的五妹,安慰說:“好了,好了,如今回到自己家裏了。”這次回到父母身邊,五妹還高興地見到了父母在昆明生的六弟望昆。

其時父親在雲南大學圖書館當主任,和大姐家一起住在圓通街連雲巷,龔自知把龍雲贈金蓋了所住宅,自己設計,有三幢樓,有草地、竹林和花園,父母和姐姐都對她愛護備至,五妹覺得彷彿又回到了歡樂的往昔。

龔自知那時是雲南省參議會議長,思想進步,正在積極做龍雲的工作,龔為人狷介狂放,除為了工作結交政界人士外,至交都是一些教育和文化界的知名者。他說話詼諧,處世隨和,但心裏蘊藏着不能出口的話。他的書房裏放着各種酒,有白蘭地等洋酒,有昆明出名的老鹵玫瑰酒,不時喝上一盅澆澆胸中的塊壘,又常常獨自一人穿街走巷到小酒館裏獨酌。他衣着樸素,一件布質長衫,腳着布鞋,小酒館裏喝酒的人都不知道眼前這個普通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龔自知。五妹來后,他為了向她介紹雲南的風土人情,常常帶着她到處走動,五妹善解人意,靜靜聽他的酒後真言,又勉強陪他喝兩盅,久而久之,五妹竟成了他的酒友。

26、知道他出身貧寒

大姐夫帶她到光華街吃“油染面”、“生炸雞”,到城外小東門農民擺的攤位上吃“蒸骨蒸肉”,到羊市口吃“過橋米線”、“炒餌塊”。五妹在李親伯家品嘗過辣味,至此成了無辣不歡的雲南人。

有時,喝得暈乎乎的大姐夫,在春風裏散開長衫的衣襟,在小巷子裏唱開了川劇,他的嗓音很脆,五妹覺得他唱得很好聽。大姐很開心,說小五妹過去是老祖母的拐杖,現在成了姐夫的“司的克”了,關照五妹警惕她姐夫不要喝醉。

在大姐夫嘴裏,五妹知道他出身貧寒,家鄉在大關,當年進省城,隨身只帶一個小包袱和一把油紙傘,路過聞名的“金殿”,才知到了昆明了。青年時代刻苦勤讀,考取了北京大學,在校接受了進步思想,回雲南后因才智出眾,受到龍雲寵信,成了龍雲不可須離的智囊,但龔自知的內心是厭惡舊統治階級的,自從和革命力量接上關係后,龔的目標更明確了。

解放前夕,龍雲抵香港后,龔也去了香港,雲南起義的宣告就是龔自知的手筆。當年昆明大街小巷間貼滿了《宣言》,對穩定人心,迎接解放起了重要作用。

現年七十五歲的五妹幽幽地說:“最近我看了電視劇《雲南起義》,不知為什麼,竟然沒有寫龔自知一筆,有點不近情理。”

雲南解放后,龔自知擔任雲南人民政府的副省長,這是民主人士在省里的最高職務了,他又是雲南省民革的主委,深感責任重大,廢寢忘食地工作,圓通街公館裏常常見不到他的人影,土改時他很興奮,說孫先生的“耕者有其田”的主張實現了,他把圓通街三幢樓房裏的二幢獻給了國家。

他竭誠擁戴黨的各項政策,組織民主黨派學習,為了早日實現社會主義,他成日奔走呼號,忠實執行黨交給他的任務,老丈人愛憐地對女婿說:“自知呀,自己身體也要當心啊!”

女婿笑着說:“爹,人民犧牲了千百萬,才換來今日當家作主的時代,我恨不得做牛做馬鞠躬盡瘁啊!”

龔自知作為副省長和民主黨派的頭頭,應酬不少,三杯下肚,那些民主人士少不得說些平日積累的意見,龔自知覺得有責任向黨轉達,黨委也經常讚揚他和黨一條心。到了1957年整風鳴放,龔坦誠地講了一些想法,其中後來作為主要罪狀的是“一方面說大豐收,一方面餓死人,這不夠實事求是。”大姐勸他不要去說三道四,免得惹禍,龔自知不以為然,說這樣就不是襟懷坦蕩,和黨不是一條心。五妹很贊成大姐夫的態度。萬萬想不到,接下去“反右”,龔自知成為雲南第一號大右派。

27、留在了昆明

副省長當然撤了,工資降到了一百元,圓通街的一幢樓房也收去了。這些變動,龔自知不在乎,像他那樣的高智,真正在乎的是他的理想破滅了,他思想上的巨廈傾倒了,心裏的高尚而純潔的東西隨風而逝。他不知所措;他不服罪,但不爭辯,從此緘默,無話可說。大凡一個人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就是大徹大悟了。

自從龔由副省長一下子成了省一號右派以來,全家好似掉進了冰窟。龔自知回得家來,就像老僧入定,眼睛都懶得睜一下,五妹拉他去上小酒館,他不肯去,把碧馬坊的蒸骨蒸肉買來,他勉強嘗了一塊就放下了筷,慫恿他唱川劇,他笑笑搖搖頭,唉,五妹多麼希望他不去攪在政治里,多麼希望他沒有參與過什麼起義,多麼希望他沒有當過什麼副省長,只希望她的大姐夫是個普通人,只希望他在北大埋頭讀書,只希望他閑時去小酒館喝兩盅、吃一碗油染面,歸家時唱幾句川劇……可惜,既成不可返,時光不可再。

五妹的父母不願意再生活在冰窟里,回蘇州去了,其時五妹早已結婚,有了自己的家,留在了昆明。

五妹的對象李懷之是雲南省機械紡織業的有功之臣,名字被列入中國近代紡織界名人錄。李懷之是江蘇海門人,畢業於紡織專業。早年應聘到昆明唯一的最大的雲茂紗廠當工程師,那是繆雲台辦的廠,後來繆把他推薦給雲南王姓巨商籌辦的一個新型的大紗廠,營造商賄賂李五百兩黃金,李拒絕了,廠里向英國訂購全套新機器,英商送李傭金二萬英鎊,李也拒絕了。解放后他熱愛新社會,對黨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赤心忠良改造舊機器,為出好紗獻出了全部才智。三反五反時卻說他走私十噸黃金,被誣為盜竊國家財富的“大老虎”;他在反右時說了一句“貓多不捉鼠”,批判了好幾年。“文革”時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資本家”、“特務”,受盡折磨,在修理機器時折斷了兩根肋骨,骨頭戳進了肺里,醫生摸了摸卻說沒有病,那一次虧得五妹趕到送去醫院才救活過來,醒來后李懷之有生以來第一次放聲大哭,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一直哭到淚水乾枯。

過了十年,龔自知告別這不可理喻的人間。1979年,大姐在病中為她的丈夫寫了平反報告,子女要代寫,她堅持自己寫,其中道理她只告知五妹,萬一再有反覆,由她一人承擔。不久,龔自知的冤屈得到昭雪,大姐苦撐着活到那一年,似乎就是為了替丈夫討個公道,這年春節,她追隨龔自知而去。

二姐只活了46歲,公公李根源在解放后被朱德接到北京,二姐留在昆明,不久,憂鬱而逝,李希綱在晚年對五妹懺悔說:“五妹,我對不起你姐姐,我只顧自己尋歡作樂,不大顧家,這是你姐姐早逝的原因。”

三姐是個要強的人,婚姻不幸使她很痛苦,但她從不外露。

四姐和陳定外白首偕老,四姐夫也劃過右派,平反后得到重用,現年八十,建設部某研究所還看重他,回聘上班。自從一個甲子前在章導家和彭望瀾的眼光絞在一起后,直到如今,他看着四姐的眼光中一直充滿着溫柔和摯愛。

28、她和老宅基的老人們一一握手敘談

“五個姐妹里,你們兩位的婚姻也可以說是百年好合了。”我在1998年春節對來訪的李懷之老和彭望潔大姐說。

八十三歲的李懷之老笑着說:“不錯,我和望潔算得是情投意合的。”他搔搔花白頭皮又說道:“不過么,她跟着我,也吃了幾十年的苦。”

昔日的小五妹說:“誰叫你是個大亨包呢!”又白了老相公一眼,說:“成日價亨里亨氣的。”“亨”就是雲南話“憨”的意思。

“做人應該有做人的道理,我這一輩子,就是不做半點虧心的事,可有一件事弄不懂,為什麼偏偏要不斷地整我?”

望潔說:“也許就是因為你不虧心,老天才要你處處吃虧,這,這叫做平衡么。”

李懷老搖頭說:“哎呀,快不要講什麼哲學,太深奧了。”

冬日的一個下午,下着雨,我約好彭望潔去看尚書第舊宅,我約過她好幾次,她一直猶豫着,她返蘇那年去過一次,遇見幾個老人,揉着老花眼盯住她看,其中一位忽然抓住她手臂,大聲說:“啊喲,是彭家五小姐呀,大家快來看啊!”一時圍來了好多人,把望潔搞得很狼狽,半個來世紀,她好不容易摘去小姐帽子,正像新女性們好不容易戴上小姐帽子一樣高興,她已經完全不習慣這樣的稱謂了。她和老宅基的老人們一一握手敘談,老宅基曾經埋葬過她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當她真實地踏上這塊土地時,她不能像夢中那樣快樂和甜蜜,而只是感到一陣惶惑和傷感。

這天她的坐骨神經痛發作了,向我表示抱歉。我辭別後打着雨傘信步朝尚書里走去,我想自己去看看。

雨天夾着些雪花,風又大,路人稀少,我走遍了尚書里,也沒有見到深宅大院的建築,只有幾幢灰色的水泥樓房,向一些居民問訊,都搖頭稱不知。我只得退回十全街,往轉橋頭走去,挨門逐戶地看,果然在一處門楣上方釘着一小方木牌,上書“古建築範本”,推開門,門堂子裏墨騰出黑,仔細看時,堆着些煤球爐竹簍破紙箱,叫了幾聲,沒有人應,只得退了出來。如今,轉橋早已削去那高高拱起的橋頂,成了一座普通的平橋,兩邊橋堍下冷冷清清,只有幾家小店鋪,柜上趴着個店員,獃獃地看着行人,過橋左拐就是昔日屍橫遍地的吳衙場,如今成了“潔齊美小區”,吳衙場隔河對面一家音響店正在播放着“北國之春”、“拉網小調”,聲音響徹半條街。

我在吳衙場兜了轉,又回到十全街,街上鱗次櫛比開設着以日本遊客為生意對象的酒家和古董店,店名叫什麼“神戶之海”、“日本料理酒處居酒屋”等。

回去的時候,雪花停了,雨下得很大,馬路上有些地段積着水,雨水沖刷着路上的泥垢,我彷彿看見無情歲月也在雨水中漸漸流淌過去,帶走了這個街坊間發生的小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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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妹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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