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濱小屋
岸邊和風陣陣,棕櫚樹的葉片在風中輕輕搖曳,宛如被看不見的手揮動的巨大蒲扇。雖說還是清晨時分,太陽卻已經毫不留情地烤開了。棕櫚樹在地上投下藍黑色的陰影。
山坡上有一棟平頂小房,寬敞的涼台衝著大海。房子的後面就是一片熱帶森林。房子周圍是密密麻麻的棕櫚樹,寬大的樹葉擋住了炎炎暑氣。離房子再遠一點兒,是一圈用帶刺植物栽出來的籬笆,在房子周圍圈出一個院子。
這是一棟孤零零的住宅。翻過一道不高的山脊,就是一座小城。
涼台上坐着一位正在喝晨咖啡的年輕婦女,一頭淡褐色頭髮,身着白夏裝,赤腳穿着一雙本地產的編結涼鞋。
“要不要再來一杯?”一個老僕問她,他也是身着白衫白褲,腳上穿的也是同樣質地的涼鞋。
“不啦,漢斯,謝謝您。把咖啡端走吧。您的腿怎麼樣,漢斯?”
“謝謝您,好極啦。這兒的太陽治病呱呱叫,我徹底好啦。再過些日子我就能跳舞啦!”
“施米特戈夫太太在家嗎?”
“她去採購食品啦,就該回來了。您還需要點兒什麼嗎,夫人?”
“不要,謝謝,什麼都不要啦。”
漢斯走了。
埃爾莎舒了口氣,拿起一把棕櫚葉做的扇子,把輕巧的藤椅轉了轉,正對着大海,然後徐徐搖起扇子,開始眺望沐浴着清晨的陽光而明光閃爍的水面。
她同埃瑪、埃瑪的兒子,還有求她把自己也帶上的施米特戈夫太太,移居到這裏已經有3年了。
她在這兒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漢斯,卡爾-戈特利布的老僕。他就是施蒂納出走之前委託照應埃爾莎的人選。
施蒂納曾經用力量強大的思想波儘力“鞏固”漢斯的忠誠。當時施蒂納在如何進行具有長期效力的思想暗示研究上取得了很大成功,因為他那時就已經有了對自己進行終生“個性轉換”暗示的想法。漢斯是這方面的第一個試驗品。當對漢斯的試驗結束,進一步的測試又證明效果完全牢靠之後,施蒂納微笑了,對自己的成果十分滿意。
“現在要把人變得忠誠老實有多麼容易呀!”他心中暗想,把漢斯打發走了。
但這種用人為暗示加以鞏固的忠誠,不過是預防性措施。其實就是不暗示,漢斯十之八九也是忠心耿耿,會不折不扣地去完成施蒂納下的所有命令。
施蒂納用漢斯的名字在離此地最近的一個城市的銀行里存了一大筆款子。但這筆錢和房子的全權主人卻是埃爾莎。她非常喜歡這個僻靜的角落,遠離鬧市,沒有任何能叫她觸景生情、回想起往事的東西。她只有一個心愿:讓人們儘快把她遺忘。
當初他們往這兒搬的時候,簡直就像是出逃。去向對誰都沒露口風,走得也非常突然,事先一點兒都沒有聲張,而到了這裏之後,連姓名都改了。埃爾莎稱自己姓貝克爾——這是小時候收養她那位善良老太太的姓氏,埃瑪則用了自己故世母親的娘家姓——施皮爾曼。只有施米特戈夫太太還用原來的姓。
“我這個姓用了快一輩子,改動不得啦,一改連我自己都會弄混。再說……這麼做也許不合法呢,我害怕有人會追查。”她說道。
這塊小小的殖民地上的日子過得寧靜而和睦。他們害怕暴露身份,所以同誰都沒有書信往來,甚至連報紙都不訂。施米特戈夫太太和漢斯兩人料理這個小家的家務。一個黑皮膚保姆幫着埃瑪照料孩子。兩個黑人在花園和菜園裏幹活兒,同時還喂着兩匹馬和一頭驢。不過這兩匹馬幾乎一點兒派不上用場。只是埃瑪偶爾帶兒子騎一回兜兜風,通常他們只在海邊上散散步。
他們一個個都曬得黝黑,幾乎很難叫人認出他們的本來面目。最黑的就是那個大家都管他叫小胖墩兒的小奧托。他長着一頭黑捲髮,幾乎總光着屁股,皮膚晒成了古銅色,要不看他那歐洲人的臉型,簡直跟當地土著的孩子一模一樣。
初來乍到之際,埃瑪因為離開了熟悉的大城市環境,頗感寂寞,但很快就愛上了這新生活。她整天忙着照料孩子,根本就沒有多少時候讓她閑得無聊。她的面頰上又出現了昔日的紅暈,連晒黑的皮膚也遮不住。現在,她的笑聲常常同孩子的笑聲交織在一起,娘倆就像兩個清脆的鈴鐺,給這棟不大的房子灌滿了格格的歡笑聲,晚上,埃爾莎有時彈彈鋼琴:這個習慣她還沒改掉。孩子睡下了。埃瑪在埃爾莎腳邊的草席墊上坐下,一聲不響地待着。
她們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埃爾莎起床要晚一些。早晨喝咖啡的時候,她總是默默地微笑着,側耳細聽海岸邊傳來的清脆的歡聲笑語。
小胖墩兒一整天一整天地在海邊泡。
他拾貝殼,撿石子,捉螃蟹,把海浪卷到岸上的小魚扔回水裏。
膽小的埃瑪一開始是什麼都怕。怕刮颱風時海浪沖走他們的小屋,怕蠍子和蛇爬進屋來,還怕獅子。當地確實有獅子,不過都在遠遠的密林深處出沒。它們還從沒到過小房子的附近。房子裏的人只有那麼一兩次聽見遠處傳來它們的吼叫聲。嚇得埃瑪把埃爾莎都鬧醒了……但後來她便對一切習以為常
埃爾莎慢悠悠地搖着扇子,看着海上的一艘白色大帆船開進海灣。海灣里的船平時倒是不算少,但都是土著漁民的獨木舟。因此,來了一條歐式的帆船,對於這個僻靜角落的居民來說,就是件大事了。海上的航線離這裏相當遠。偶爾有些不大的船隻在地平線上出現,但它們不是路過的,就是開到附近小城的碼頭去的。而這一回,白帆船卻拐進了海灣。
埃爾莎心中感到不悅,就像每一個不願別人來攪擾自己的安寧,打亂自己的日常生活的人一樣。
帆船搖搖擺擺地朝海岸邊開過來。
帆船上飄着一面紅旗。
“奇怪。”埃爾莎心中暗想。
這時,帆船已經靠岸。
傳來拋錨時錨鏈的響聲,帆放下來,帆船搖晃着下碇了。兩個水手和3個身穿白西裝、頭戴軟木盔的人下到了舢艦上。舢舨離開快艇。只見3個穿白西服的人上了岸,正好就在埃瑪、小胖墩兒和黑保姆待的地方附近。
母子倆銀鈴般的笑聲中斷了。小胖墩兒偎在母親懷裏,害怕地望着那幾個陌生人。
水手扛起舢舨上的大包,踩着齊腰深的海水把它們搬到岸上,放在一塊兒。
一個白衣男子走到埃瑪跟前,脫下盔形帽鞠了一躬,然後指着貨物說了些什麼。埃瑪連連點頭。於是水手和那三個男子就打開包,取出木椿、帆布和繩索。他們搭起帳篷。竟然安營紮寨啦!為什麼偏偏在這兒?
埃瑪跟保姆說了句什麼,保姆一把抱起孩子,接着3個人就匆匆上了那條石子山路,朝家裏趕來。
埃爾莎的扇子搖得越來越快,焦急地等着他們回來。埃瑪趕到了抱孩子的保姆前頭,幾乎一路小跑朝涼台奔來。埃爾莎看到埃瑪神情激動、臉色灰白,不知為什麼自己也不安起來。
“這是些什麼人?他們到這兒來幹嗎?”埃爾莎見女友登上階梯,終於來到涼台的濃密樹蔭里,便趕忙問道。
埃瑪跑過這一段山路累壞了,再加上十分激動,一時間連氣都快喘不上來了。幾綹頭髮貼到了她濕漉漉的腦門上。
“今天沒買到家禽,可買回一條挺好的魚來!”埃爾莎聽見身後傳來施米特戈夫太太的聲音,她買東西回來了。
“這是些什麼人?”埃爾莎沒接施米特戈夫太太的話茬,又問了埃瑪一遍。
“來的是施蒂納,帶來的那兩個人有點兒……”埃瑪驚恐地瞪着女伴回答道。
埃爾莎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一失手,扇子啪嗒掉在地上,隨即身子一軟,靠到了椅背上。
“這不可能!你肯定是弄錯啦,埃瑪。”
“是他!是他!我敢保證,就是他!雖說他的面容變化很大,但那就是他。難道他那雙眼睛能叫人忘掉嗎!跟他來的那兩個是陌生人,一個年輕點兒,另一個歲數大,有鬍子。”
兩人都不再說話。埃爾莎大為激動。
她的呼吸愈來愈急促,好象剛才跑上山來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埃瑪。
“他跟你說了什麼沒有?”埃爾莎問道。
“他們是來打獵的,請求允許他們在這兒搭個帳篷。施蒂納不知為什麼說他叫施特恩。”
“施特恩!”埃爾莎驚叫一聲,“對,這是他,毫無疑問是他。”
“那他為什麼成了施特恩?”埃瑪問道。
埃爾莎沉吟片刻,才回答說:
“他也跟我們一樣,改名換姓了……”
“你知道這事,可一直不吭聲?”埃瑪責難道。
“我沒料到我們有朝一日還能遇上他。比起我們來,他更有理由忘掉自己的過去,不堪回首。所以,我請求你,埃瑪,還有您,施米特戈夫太太,也請你們事先跟漢斯打個招呼,萬一施蒂納到這兒來,我們誰也不要用他早先的姓名稱呼他,也不要露出認識他的樣子。無論他過去干過多大的壞事,如今畢竟已經洗心革面。他已經同自己的過去一刀兩斷了,所以我們也應該替他保守這個秘密。”
“說不定他的同伴早就知道了這個秘密呢?”
“我不這麼認為……”
“萬一施蒂納認出我們,自己憋不住呢?我想,他只要一見到你,埃爾莎,他肯定不會若無其事。這一切來得太出乎意外啦!”她兩手一拍,像個孩子似的驚嘆道,“這可真有意思呀!”她好象突然間又想到了什麼,又擔心地補了一句:“但願他別再惹是生非啦……”
“別擔心,他決不會再生是非。而且他也認不出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來,這一點你完全可以放心。剛才他不就沒認出你來嗎?至於說到我和他……稍微有……有點兒像個曾經有過一面之交的陌路人而已……”這是她在想到什麼之後,又補充的一句。“不過,也許他們根本就不會到這兒來吧?”
“會來,肯定會來的,”埃瑪說道,“你想,施蒂納剛才還對我說:‘我不希望我們的到來給你們造成任何麻煩,但是,假如你們家裏的僕人中有熟悉地形的土著,那就千萬請你們答應讓他給我們當嚮導,一兩天就行。’瞧哇,來啦!他們上這兒來啦!”她突然驚叫起來。“我這副披頭散髮的瘋樣他們反正是已經見過了,”埃瑪無奈地把手一擺,“可你就是去換雙鞋,穿上襪子也好呀!就這個模樣可不行!要知道這個施蒂納,呸,是施特恩,施特恩,施特恩,不管怎麼說過去也是你的……”
埃爾莎沒有把她的話聽完,就趕緊抽身回房。她離開倒不是要去梳妝打扮,而是想單獨待一會兒,讓自己激動難抑的心情平靜下來。
現在,她又得和施蒂納,和這個難以捉摸的人面面相對了,他對她幹了不少壞事,但也真摯地愛過她。
埃爾莎忙亂地從一個牆角走到另一個牆角。往事蜂擁而現,攪得她暈頭轉向。她自己都感到吃驚,怎麼會激動成這個樣子。她本以為自己早已忘卻一切,往事早已一去不返。只是殘留着一個謎尚未解開,偶爾還會折磨她:施蒂納對卡爾-戈特利布的死到底有沒有罪?而這個秘密在施蒂納消失時,也被他一起帶走了。埃爾莎走到鏡子前,下意識地理理頭髮。
“我變得怎麼這麼黑!”她望着鏡子裏的臉想道。
“管它呢,反正他是認不出我來啦。”她囁嚅着低低嘆道。
從房子的附近傳來了說話聲。
“我這是怎麼啦?”說完,她突然跑到衣櫃跟前,開始挑衣服。“這些衣服在他看來,樣式大概過時得厲害啦。”她想道。最後,她終於揀了一件薄薄的白連衣裙,急忙套上之後,又對着鏡子端詳一番,這才長出一口氣,向涼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