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孤獨

04 孤獨

莫羅茲卡的到來,破壞了密契克在安寧平靜的醫院生活的影響下形成的平靜的心情。

“他為什麼要那樣看我、露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傳令兵走後,密契克想道。“就算他是從炮火下把我拖出來的,難道他憑這個就可以嘲笑我嗎?……而且,大夥,主要的是……。大夥都這樣……”他望了望自己細瘦的手指和被子下面用夾板固定着的岡,被他壓制在心頭的滿腔舊恨,便以新的力量迸發出來,他的心也因為慌亂和疼痛而緊揪着。

自從那個目光象大薊般鋒利的尖臉小夥子懷着敵意,兇狠地揪住他的衣領以來,無論什麼人對密契克都是冷嘲熱諷,而不是來幫助他,誰也不願意了解他所受的委屈。甚至在這個醫院裏,在這激發出愛與安寧的森林的靜謐中,人們對他態度親切、也無非因為這是他們的義務。而最使他痛苦和傷心的是,儘管他曾在大麥田裏流了鮮血,他仍然感到自己是孤獨的。

他很想跟皮卡聊聊,但是那老頭在林邊一棵樹下攤開罩衫,枕着軟帽,安然人睡了。圓而發亮的禿頂上蓬鬆着透明稀疏的銀髮,“好象一輪光圈。兩個年輕人一個人的胳膊用繃帶包紮着,另外一個的腿有些瘸,從森林裏走出來。他們在老頭身邊站住,鬼頭鬼腦地互相使了個眼色。那個瘸腿的找來一根乾草,去搔皮卡的鼻孔,自己也象要打噴嚏似地揚起眉毛,皺着臉。正在酗睡的皮卡嘴裏咕噥着,鼻翼一次又一次地翕動,用手揮趕了幾次,最後總算使大夥滿意地打了個響噴嚏。兩個傢伙噗哧一笑,低低地彎着腰,象淘了氣的頑童那樣一邊回頭看,一邊向小屋那邊跑去,--一個小心地夾着胳膊,另一個賊頭賊腦地一瘸一拐。

“喂,你這個死神的助手!”第一個傢伙看見哈爾謙柯和瓦麗亞坐在土台上,就嚷起來。“你於嗎跟咱們的娘兒們摟摟抱抱?……來,來,來,讓我也來抱抱……”他在旁邊坐下,用那隻好手摟着護士,油腔滑調地嘮叨起來。“我們都愛你--你是我們這兒獨一無二的女人,可你得把這個黑小子攆走,--攆走他這個狗養的,讓他找他媽去!……”他又打算用那隻好手把哈爾謙柯推開,但是醫士從另外一邊緊貼瓦麗亞,咧着嘴直笑,露出一口彼滿洲煙葉熏黃了的、整齊的牙齒。

“那未叫我往哪兒呆呢?”瘸腿用難聽的鼻音說,好象要哭。“這象話嗎?簡直不講理、有誰是這樣照顧傷員的,同志們,親愛的公民們,你們對這有什麼看法?”他好象一架開動了的機器似的很快地說,一邊霎動着濕潤的眼皮,雙手亂擺。

他的同伴連連用腳踢着,好象在嚇唬他,不讓他走近。醫士卻不自然地高聲大笑着,俏悄地將手伸。到瓦麗亞的上衣底下。她溫順而疲倦地望着他們,甚至不打算推開哈爾謙柯的手。可是,她發覺密契克向她投過來的迷憫的目光,就猛然跳了起來,連忙塞好衣服,臉上泛起了芍藥般的紅暈。

“象蒼蠅見了蜜一樣,亂叮,你們這班壞透了的公狗!……”她生氣他說了,低着頭往小屋裏跑。關門時裙子被夾住了,她怒沖沖地拉出裙子,又用力砰的把門關上,震得隙縫裏的苔蘚都落了下來。

“瞧,這位護士好大的脾氣!……”瘸腿唱歌似他說。他象聞鼻煙那樣擠鼻子弄眼,接着就嘻嘻地笑起來,--小聲地、下流地、淫猥地笑着。

這時,游擊隊傷員弗羅洛夫仰卧在械樹下墊着四張墊櫥的病床上,被病折磨得又黃又瘦的臉漠然地、嚴峻地仰墾着天空。他的眼神好象死人的眼神,晦暗無光。弗羅洛夫的傷是治不好的,自從他因為腹痛如絞而痙攣,第一次看到天空混混沌沌、天旋地轉那時候起,他自己就知道他是不會好了。密契克感到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自己,不由顫抖了一下,驚駭地把視線移開。

“他們……在胡鬧……”弗羅洛夫啞聲說,又動了動一根指頭,彷彿要向人證明,他還活着似的。

密契克裝做沒有聽見。

雖然弗羅洛夫早已把他忘了,他還是半天不敢朝他那邊望--他覺得,那個骨瘦如柴的傷員還在朝着他毗牙咧嘴地笑。

斯塔欣斯基醫生在小屋門口笨拙地彎下腰走了出來。他一走出來,就象一把長折刀似的立刻把身子伸直,令人奇怪。他出來的時候身子怎麼能彎下去的。他跨着大步向大夥走過來,可是忘了找他們有什麼事,便詫異地站住,一隻眼睛不住地霎動着……

“真熱……”他彎起胳膊,倒摸着剪成平頭的頭髮,終於含糊他說。其實他出來的目的是想對大家說,老釘着人家糾纏是不對的,她總不能夠做大夥的母親和妻子。

“躺着怪悶的吧?”他走到密契克跟前,把乾枯發燙的手心按在他的額上,問道。

這種突如其來的關切,使密契克深受感動。

“我倒沒有什麼……等我的傷養好了就走了,”密契克脫口說了出來,“可是您呢?……老呆在樹林裏。”

“如果需要呢?……”

“需要什麼?……”密契克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就是需要我呆在樹林裏……”斯塔欣斯基把手拿開,他的發亮的黑眼睛初次帶着親切的好奇對密契克的眼睛望了一望。他的眼神憂鬱恍餾,就象在錫霍特一阿林山脈大森林中漫漫的長夜裏,有人獨守着冒煙的篝火懷念人們時雙目中充滿無言的愁思那樣。

“我懂得,”密契克憂愁他說,又同樣優愁而親切地笑了笑。“難道待在村子裏就不行嗎?……我不是指您個人,他看出了對方的困惑莫解的神俯。“醫院設在村子裏不行嗎?”

“這裏比較安全。……您是從哪裏來的?”

“我是從城裏來的。”

“來了很久了么?”

“已經一個多月了。”

“克拉依席爾曼您認識嗎?”靳塔欣斯基的精神好起來了。

“有點認識……”

“哦,他在那邊怎麼樣?您還認識些什麼人?”醫生的一隻眼睛霎得更厲害、他猛然在樹墩上坐下來,好象後面有人敲了他的腿彎。

“認識奉西克·葉夫列莫夫……”密契克一個一個地列舉着。“古列耶夫,弗連凱爾不是戴眼鏡的那個,那個我不認識,這是個小矮個……”

“這不都是些‘極端派’嗎?!”斯塔欣斯基驚訝起來。“您怎麼會認識他們的?”

“因為我常跟他們在一塊……”密契克不知為什麼膽怯起來,含糊地嘟噴說。

“哦……哦……”斯塔欣斯基好象要說什麼而沒有說出來。

“很好,”他冷冷他說,聲調又變得冷淡了。“嗯一嗯……好好地養着……”他站起身來,對密契克看也不看他說。接着,就急忙向小屋那邊走去,好象唯恐密契克會叫他回去似的。

“還認識瓦秀丁!……”密契克好象要抓住一樣要溜走的東西,在他後面叫道。

“噢……噢……”斯塔欣斯基側過頭來,連聲答應,腳底下卻走得更快。

密契克明白,自己大概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了,就蟋縮起身子,臉也紅了。

忽然間,最近一個月來的感受都猛的湧上心頭,他又一次想抓住一樣要溜走的東西,但是卻抓不住。他的嘴唇發抖了,他很快很快地連連霎眼,想抑制住眼淚,可是眼淚卻不肯聽話地流了出來,大粒的、連續不斷的眼淚,流了一臉。他用被子矇著頭,不再克制自己,輕輕地哭了起來,但是極力不哆嗦,不抽噎,以免被人發現他是那麼軟弱。

他傷心地哭了很久,他的思想也跟他的眼淚一樣,又咸又澀。後來他平靜下來,仍舊低着頭一動不動地躺着。瓦麗亞來看過他幾次。他很熟悉護士那有力的腳步聲,彷彿她到死都必須推着裝滿了煤的小車。她站在床前猶豫了一會,又走開了。後來是皮卡一瘸一拐地走來了。

“你睡著了嗎?”他聲音清晰而又親切地問。

密契克假裝睡著了。皮卡稍等了一會。可以聽到黃昏時分的蚊子在被子上嗡嗡地叫着。

“好,你就睡吧……”

天黑的時候,又有兩個人走來--來的是瓦麗亞和另外一個人。他們輕輕地抬起病床,把他抬進小屋。小屋裏面熱而潮濕。

“你走吧……你去抬弗羅洛夫……我馬上就來,瓦麗亞說。

她俯身在床邊站了幾秒鐘,然後輕輕地掀起他頭上的被子,問道:

“你怎麼啦,巴夫魯沙①?……你不舒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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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威爾的愛稱。--譯者注。

她是第一次叫他巴夫魯沙。

密契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她,但是他感到她的存在,同時也感到小屋裏只有他們倆。

“不舒服……”他陰鬱地低聲說。

“腿疼嗎?……”

“不,沒什麼……”

她很快地彎下腰來,將豐滿柔軟的胸部緊貼着他,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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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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