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前記·
法捷耶夫(1901一1956)是蘇聯優秀的革命作家。他一生的活動是多方面的,他不僅是作家、文學批評家,而且是文藝工作的組織者,長期領導蘇聯作家協會的工作。他的重要著作除《毀滅》、《青年近衛軍》以及沒有寫完的《最後一個烏兌格人》,還有收在《三十年間》裏的大量有關文藝理論問題的著作、報告、演說和讀書札記。
《毀滅》是蘇聯革命文學中最優秀作品之一,寫於1925一1926年,1927年出版后,立刻引起蘇聯文學界普遍的注意。當時的《真理報》評論道:“這部描寫西伯利亞游擊隊的潰滅的小說,是我國無產階級文學陣線上的勝利”。高爾基認為作者“非常有才華地提供了國內戰爭的廣闊的、真實的畫面”①。不但在蘇聯國內,就是在全世界,《毀滅》也起了巨大的影響。在我國,早在一九三0年,在國民黨白色恐怖的難以想像的困難條件下,魯迅先生就把《毀滅》翻譯過來,他認為,對於當時的中國,更緊要的是如《鐵甲列車》、《毀滅》、《鐵流》等這樣戰鬥的作品。②一九四二年,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裏,對《毀滅》給予高度的評價,指出:“法捷耶夫的《毀滅》只寫了一支很小的游擊隊,它並沒有想去投合舊世界讀者的口味,但是卻產生了全世界的影響,至少在中國,象大家所知道的,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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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高爾基三十卷集第二十五卷,第二五三頁。
②魯迅:《答國際文學社問》(《魯迅全集》第六卷,第十四頁)。
在蘇聯,在偉大的十月社會主義革命成功之後,開始了外國武裝干涉和國內戰爭。蘇聯的工人、農民和革命的知識分子,在布爾什維克黨的領導下,奮不顧身地起來保衛蘇維埃政權。這是一場最激烈的、同時是國際範圍的階級鬥爭,是一場波瀾壯闊的群眾革命運動,也是蘇聯人民生活中具有歷史意義的大事件。因此,國內戰爭的題材就成為二十年代蘇聯文學的最重要題材之一。
《毀滅》描述的就是國內戰爭時期一九一九年夏秋之間遠東地區一支游擊隊的命運:萊奮生的部隊受到日本干涉軍和白軍的追擊,一面奮不顧身地戰鬥,一面突破敵人的包圍,雖然損失了許多戰士,但仍準備迎接新的戰鬥。然而不能說,《毀滅》只是表現濱海地區一個特定游擊隊的戰鬥歷程,萊奮生的游擊隊的狹小世界是巨大歷史規模的真實畫面的縮影,裏面的人物形象反映出當時革命的基本社會力量:起領導作用的布爾什維克,作為革命運動基本力量的工人、各階層的農民和知識分子。作者根據這個材料,提出了一系列令人深思的、重大的問題,表現了深刻的、重要的思想。
作者曾在一篇文章里扼要地闡述了這部小說的主題思想:“在國內戰爭中進行着人材的精選,一切敵對的都彼革命掃除掉,一切不能從事真正的革命鬥爭的,偶然落到革命陣營里來的,都要被淘汰,而一切從真正的革命根基里,從千百萬人民群眾里生長起來的,都要在這個鬥爭中得到鍛煉,成長和發展。人的最巨大的改造正在進行着。”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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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捷耶夫:《和初學寫作者談談我的文學經驗》,見《三十年問》第九0八頁。
列寧指出,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同時也是人民群眾巨大的改造過程。法捷耶夫在這次革命中看到”了“人的最巨大的改造”。在《毀滅》裏,作者的主要目的不是描繪戰爭,他給自己提出的任務是:表現廣大人民群眾在革命鬥爭中精神變化的過程,他們在這場鬥爭中的作用,他們的受鍛煉和成長。因此,性格形成的過程就成了情節發展的基礎。小說的整個結構都服從於逐漸地、深入地描寫性格的任務。
新的時代、新的文學,必須有它自己新的英雄人物。在二十年代,創造新的英雄人物的任務,非常尖銳地擺在蘇聯作家的面前。法捷耶夫認為:“應該到工人階級和農民的先進分子中”去尋找“我們時代的英雄人物”,“現在最有意義的事是表現我們革命的先鋒隊--共產黨員,布爾什維克”②。《毀滅》所以產生全世界的影響,因為它的主人公是嶄新的英雄人物,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共產黨員,是工人和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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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法捷耶夫:《我們處在什麼階段》,見《在文學崗哨上》,一九二七年,第十一、十二期。
游擊隊隊長萊奮生是書中的中心人物。他的形象體現了共產黨人在人的改造和游擊運動中的領導作用。他通過對莫羅茲卡偷瓜事件的處理,來培養游擊隊員們的紀律性,讓他們懂得,一支真正的革命隊伍必須有鐵的紀律,同時也向農民強調指出,游擊隊不同於到處搶劫的白匪。萊奮生首先是一個革命者,在他身上始終充滿了對革命事業的無限忠誠和對人民的熱愛。自從他接至(命令叫他設法“保全戰鬥單位,作為將來的核心”以後,他就堅定不移地要使它實現,儘管他清楚地估計到前面將有示)利,的困難。在渡過沼澤地的事件里,菜奮生表現出鋼鐵般的意志力和組織才能。在隊伍陷入沼澤地的萬分危急的關頭,手持火把在人群中出現的萊奮生彷彿是力量和智慧的化身。他立刻把張皇失措的人們組織起來,奇迹般地用樹枝在沼澤地里鋪出一條路,終於把隊伍從不可避免的毀滅中救了出來。
最後,游擊隊只剩十九個人。萊奮生覺得只有他們是他最親近的人,他時多(沒有忘記自己對他們應負的責任。他雖然因為喪失了親愛的助手和同志們而傷心落淚,但當他遠遠地看到打麥場上的人們,就感到應該很訣地使他們變成自己人,也就是變成革命的參加者,因為,革命的源泉,黨的力量,就在於和群眾的聯繫。在這利種同人民的聯繫中,就存在着革命必然勝利的保證。
萊奮生在書中出現時雖然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共產黨員,但從作者的敘述中,我們不難看出萊奮生從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成長為布爾什維克的艱苦漫長的道路。象許許多多小資產階級出身的知識分子一樣,他在青年時代也曾對“那美麗的小鳥”抱過幻想。是嚴峻的現實和無數次的失望,才使他丟掉幻想,認識到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使他不但學會了正視現實,“照現狀來看一切”,而且要從現實出發,“以改變現狀。促使正在誕生和應有的事日到來。”
萊奮生的形象,是蘇聯文學中最成功的共產黨員的形象之一。法捷耶夫在塑造英雄人物的形象方面打破了二十年代把共產黨員都寫成穿着皮夾克的巴巴的人物的公式,跨出了新的一步,非常深刻而豐富地顯示了共產黨員的精神面貌和內心世界,從而使共產黨員的形象顯得更為生動、更為飽滿。
為了充分地、生動地、具體地顯示社會主義革命在廣大人民群眾的改造中的巨大作用,表現新的思想意識、新的道德品質在革命鬥爭中的形成,法捷耶夫選擇了來自人民底層的莫羅茲卡作為自己描繪的對象。在所有的人物中,作者唯獨對莫羅茲卡的身世作了詳細的敘述,為的是讓我們看到,為什麼莫羅茲卡身上背着那麼沉重的、從舊世界繼承得來的舊習慣和舊思想意識的包袱。
莫羅茲卡是一個具有濃厚的農民意識的落後的礦工。革命前他過着渾渾噩噩的生活,並不尋找新的道路。他來參加革命也是出於自發,憑着他的礦工的階級本能。他身上有着許多缺點:他不守紀律、偷東西、愛胡鬧、酗酒。他參加革命鬥爭是他的舊思想舊習慣得到改造、新的性格逐步形成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是困難、曲折和痛苦的。他因為偷瓜在大會上受到的嚴厲的批評,使他的靈魂深處受到了震動。在渡口,他克服了要“嚇唬人”的願望,很好地整頓了秩序。這使他突然感到自己成了一個責任重大的重要人物。這是他摧毀自己身上的舊習慣的開始,是新思想意識的萌芽。他開始覺得“自己畢生都在力求走上萊奮生等人所走的那條在他看來是筆直的、明確的、正當的道路,但是總有人在執拗地阻撓他”,他把一切失敗歸咎於別人,“他絕沒有想到,這個敵人就在自己心裏”,而且這個敵人是頑強的。莫羅茲卡每取得一次新的勝利,都要付出巨大的痛苦的代價。他力求走上的那條道路也不象他想像的那樣筆直平坦。在前進的道路上常有反覆。可是到了最後偵察的時候,在面對着敵人的生死攸關時刻,他絲毫沒有考慮到個人的安危,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向同志們報警。為了救同志,他毫不躊躇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平時在莫羅茲卡的思想意識中發生的彷彿是最小的、然而是最典型的變化,幾乎是不可覺察地積累起來,在最緊要的關頭來了一個質變。莫羅茲卡逐漸戰勝“自己心裏”的敵人的過程,就是他性格形成的過程。
在二十年代的蘇聯文學中,知識分子與革命的問題也是重要題材之一。在《毀滅》裏,法捷耶夫在塑造與工農結合的、革命的知識分子萊奮生的形象的同時,也成功地刻劃了一個反面人物,一個浸透了資產階級的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思想、終於墮落成為革命叛徒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密契克的形象。
密契克是懷着浪漫主義的幻想來參加游擊隊的。在他的心目中,革命鬥爭不過是一個可以滿足他的渴望豐功偉績的虛榮心的場所。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通病使他看到的首先是來自人民大眾的游擊隊員的粗野和其他缺點,而不是他們身上最可貴的本質。他發現現實並不象他想像的那樣,他的熱情就一落千丈。
密契克雖然置身在火熱的革命鬥爭中,但是他的心所嚮往的卻是安逸舒適的環境和生活。貪圖安逸舒適、怕艱苦、怕火熱的鬥爭,還有更重要的,把自己看得重於一切、把個人利益放在革命利益之上的嚴重的個人主義,這就是阻撓密契克走上革命道路的絆腳石。
密契克最後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竟不惜斷送了在炮火中搭救了他的莫羅茲卡和其他一些同志。犯下這樣可恥的罪行之後,密契克還打算扮演一個受難英雄的角色,要自殺。這時候,他那醜惡的真面目更是暴露無遺了。他不但平時在人們面前要用冠冕堂皇的話把自己的真實感情掩飾起來,甚至到了只剩他一個人的時候,他雖然明白了自己逃跑的可恥含義,還要為自己塗脂抹粉,說什麼:“我做出了什麼事啊,我怎能做出這種求來,憑我這樣一個誠實的、對任何人都不存壞心的好人。”他痛苦,並不是因為這種可恥的叛實行為使他受到良心的通責,而是因為這種行為給他自己認為的那種所謂“純潔無暇”的人格留下了洗不掉的醜惡的污點使他感到懊喪。但是,轉眼之間,連這一點痛苦也被可以回到城裏去而引起的喜悅所掩蓋”。這赤裸課地表現出密契克最愛的還是他自己,包括他的那卑鄙醜惡的行為。對他說來,最主要的是只要保住這條性命,活下去。這時,他把革命的假面具乾脆扔掉了。
密契克走上背叛的道路是合乎他發展的邏輯的。法捷耶夫就這樣一步深入一步地剖析了這個懦夫與叛徒的卑鄙醜惡的靈魂,以無悄的直率揭示了密契克從個人主義者到叛徒的演變。
密契克這個形象,既具有獨立的意義,也是用來同萊奮生和莫羅茲卡相對照的。
密契克和萊奮生都是出身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但是走上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通過這兩個人物,我們清楚地看到,起決定性作用的不是一個人的階級出身,而是他所選擇的道路,是拋棄自己原來的階級立場,同人民結合呢,還是成為自己階級偏見的犧牲品。
莫羅茲卡和密契克是兩個對立的形象。莫羅茲卡會偷東西、會酗酒、會撒謊;而密契克卻是溫文有禮,“潔身自好”的。如果從小資產階級的道德標準來看,密契克要比莫羅茲卡高尚得多。但是革命的考驗卻證明,在鬥爭決定性的時刻,“不道德的”莫羅茲卡用生命的代價救了同志們,而“高尚”的密契克卻出賣了那樣信任他的同志們。對比之下,誰是高尚,誰是卑下,就一清二楚了。法捷耶夫用這兩個形象的對比表現他的主題思想之一:“抽象的、‘全人類的’、永恆的道德是沒有的”,對革命、對人民的忠誠程度,才是衡量道德的最高標準,“如果一切行為和行動都是為了革命的利益,都是從工人階級的利益出發,那就是道德的。凡是破壞革命的利益、破壞工人階級的利益的一切都是不道德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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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捷耶夫:《和初學寫作者談談我的文學經驗》,見《三十年問》,第九0八頁。
除了上述的三個人物,作者還描繪了工人和農民的形象。杜鮑夫的礦工排體現了工人階級在革命中的主導作用,這個排是萊奮生的游擊隊的核心。在平時,這個排的嚴格的紀律和庫勃拉克的農民排的自由散漫成為鮮明的對照;在戰鬥中,哪裏的戰鬥任務最艱巨。杜鮑夫的排總在那裏。在礦工排的成員之一,爆破手岡恰連柯身上,凝聚着工人階級的優秀品質。他勤勞、機智、勇敢,但是從不炫韶自己。是他,用地雷炸掉敵人的軍用列車,是他,邦助莫羅茲卡走上正確的道路,是他,讓全體游擊隊員通過樹枝鋪成的道路渡過泥沼、在敵人就要趕到的最後一霎把路炸掉。萊奮生的十九歲的助手巴克拉諾夫是革命的年青一代,是在同舊世界的英勇戰鬥中誕生的新人。巴克拉諾夫身上充滿了青春活力,他天真、稚氣、勇敢。他對萊奮生崇拜到甚至模仿他的外表舉動的地步。但是到故事結尾時,巴克拉諾夫已經成長,萊奮生就是得到他的啟發而率領隊伍衝出敵人包圍的。作者還用浪漫主義的色采描繪了過去的牧人美傑里察的英勇形象。他有着萊奮生“所缺乏的、與眾不同的、矯健的體格和一股象不竭的泉流迸射出來的、粗曠的生命力”。他在偵察中落到敵人手裏以後,始終保持着大無畏的精神,對敵人顯示出無比的仇恨和蔑視,直到最後一刻也不甘心束手待斃,而是赤手空拳地從台階上跳下去同敵人作殊死的搏鬥,給人留下了難忘的形象。
萊奮生的游擊隊雖然遭受了慘重的損失,喪失了許多優秀的戰士,全隊只剩下十九個人,但讀完全書,給我們留下的並不是不可挽回的毀滅的凄凄、令人沮喪的印象,而是革命必勝的堅定信心。萊奮生的這個戰鬥單位象“星星之火”彼保存下來了,剩下的十九個人將生的部隊的核心。巴克拉諾夫、美傑里察、莫羅茲卡雖然犧牲,還會有千千萬萬的巴克拉諾夫、美傑里察、莫羅茲卡來繼續他們朱竟的事業。萊奮生的部隊在遭受了暫時的失敗、走出森林之後,在他們眼前呈現的一片無限美好的風光,象徵著革命的光明遠景。打麥場上的人們將是革命的新的主力軍。
法捷耶夫是一個創作態度極其嚴肅認真的作家,《毀滅》一書出版后,從一九二八到一九五一年,他曾多次作了相當重要的修改。最初《毀滅》分為三部,後來並為一部,井將《農民》和《礦工》合併為一章,還作了二百多處個別的修改。修改的結果使美傑里察、密契克和其他一些人物的形象更為鮮明,更為深刻。這個譯本系根據一九五九年蘇聯國家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法捷耶文集》第一卷原文譯出。
一九七八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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