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三個死

15 三個死

麥傑里察在一個黑魈魈的大倉庫里蘇醒過來,他躺在沒有鋪墊的潮濕的泥地上,首先感到的就是地上這壁潮濕的、刺骨的寒氣。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他的腦袋被打得還在轟響,頭髮和血凝在一塊,他感到額頭上和面頰上都有這種血疤。

他頭腦里產生的第一個比較明確的想法就是能不能逃走。麥傑里察決不肯相信,在生活中經歷了這麼多的風險,在工作中立下了許多功勞,獲得了那麼多的成功,因而使他在人們中間赫赫有名,到頭來竟會象大夥一樣死去,與草木同朽。他尋遍整個倉庫,摸遍所有的小窟窿,甚至試圖把門撬開,--但都是白費勁!……他所碰到的到處都是冰冷僵死的木材,夾縫小得令人喪氣,連視線都不能透過,它們勉強讓秋天早晨暗淡的晨光透射進來。

然而他還是摸了又摸,直到他終於認清了這確鑿無疑的絕境,明白這一次他確實是無法逃脫了,才肯罷休。他一旦死了這條心之後,立刻就把自己的生死問題置之度外。他把整個身心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一個問題上,這個問題從他個人生死的角度來看雖是無關緊要,然而目前在他看來卻是極為重要,那就是,素來專以驍勇大膽著稱的麥傑里察,怎樣才能向那批將要殺害他的人們顯示,他對他們毫無畏懼,而且鄙視他們。

他還沒有來得及想好,就聽到門外有響動;門閂響了,隨着微弱的、顫動的灰色晨光,倉庫里走進了兩個褲子上有鑲條的、帶槍的哥薩克。麥傑里察叉開兩腿站着,眯縫起眼睛望着他們。

他們看到了他,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後面的那個,不安地嗅着鼻子。

“走吧,老鄉,”前面的那個終於說,他並不懷惡意,甚至還有些抱歉。

麥傑里察態度強硬地低下了頭,走了出去。

不多一會,他已經到了昨夜他從牧師的園子裏窺視的那個房間裏,站在他面熟的那個戴黑色高頂皮帽、披氈斗篷的人面前。昨天被麥傑里察當做是騎兵連長的那個漂亮和善的胖軍官,也在這裏,他直挺挺地坐在圈椅里,帶着詫異的神情打量着麥傑里察,但是並不嚴厲。麥傑里察現在仔細看了他們倆,根據一些說不出的徵狀,知道連長恰恰不是這個和善的軍官,而是那個披斗篷的。

“你們可以走了,”那人望了望站在門口的哥薩克,厲聲說。

他們笨手笨腳地互相推揉着,從房間裏走了出去。

“昨天你在園子裏幹什麼來的?”他在麥傑里察面前站住,敏銳專註的目光盯着他,迅速地問。

麥傑里察沒有躲開對方的視線,微動着黑緞子似的眉毛,帶着嘲弄的神氣默默地盯着他,用全部神態來表示,不管他們向他提出什麼問題,不管他們怎樣逼他回答,他決不會說出半句使質問者滿意的話。

“你把那些糊塗念頭拋開吧,”連長又說,他毫不發火,也沒有提高嗓門,但是他的口氣表示,他對麥傑里察此刻的內心活動是完全了解的。

“何必多說廢話?”排長倨傲地笑了一笑。

騎兵連長對他的毫無表情的、抹着凝固的血漬的麻臉研究了幾秒鐘。

“天花出了很久了嗎?”他問。

“什麼?”排長被他問得狼狽起來。他感到狼狽,是因為在連長的話里並不含有奚落和嘲笑的意味。顯然,人家只是對他的麻臉發生興趣。可是,明白了這一點之後,麥傑里察反而比受了奚落和嘲笑更為氣憤:連長這樣問,好象是在試探有沒有可能在他們中間建立起一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你怎麼是本地人呢還是外來的?”

“得了吧,大人!……”麥傑里察態度堅決而憤怒他說,他攥緊拳頭,漲紅了臉,硬克制着自己不朝他撲過去,他還想再說些什麼,可是忽然靈機一動,何不趁此機會真的抓住這個生着一副平靜得叫人討厭的、皮膚鬆弛的面孔和邋遢的紅胡茬的傢伙,把他掐死,這個念頭突然非常強烈地控制着他,使他訥訥說不出話來,只是朝前邁了一步,兩手發抖,麻臉上頓時冒出了汗珠。

“啊!”那人第一次驚愕地大叫了,然而他絲毫沒有後退,兩眼仍舊牢牢地盯着麥傑里察。

麥傑里察的瞳人閃爍了一下,他遲疑地站住了。這時那人從皮套里抽出手槍,在麥傑里察面前晃了幾下。排長控制住自己,轉身對着窗戶輕蔑地沉默着,僵立不動。在這之後,不論他們用手槍恫嚇他也罷,說要給他最可怕的懲罰也罷,或是再三勸他,只要把一切情形從實招來,就給他完全自由也罷,--他總是一言不發,對訊問的人連看也不看一眼。

在審訊的緊張時刻,門輕輕地打開了一條縫,一個頭髮蓬亂的腦袋伸了進來,一雙傻裏傻氣的大眼睛吃涼地圓睜着。

“哦,”騎兵連長說。“人都到齊了嗎?好吧,叫人來帶這位好漢。”

原來的那兩個哥薩克,又來帶着麥傑里察走到院子裏,向他指了指一扇開着的小門,自己跟在後面走着。麥傑里察沒有回頭看,但是感到兩個軍官也跟在後面。他們來到教堂的廣場上,在這裏,在教會長老用圓木搭的小屋旁邊,聚集了好些老百姓,四周都被哥薩克騎兵團團圍住。

麥傑里察一向總以為,他既不喜歡,也瞧不起那些為了種種無謂的瑣事而忙碌、沾染上種種習氣的人們。他以為,他根本不在乎人們對他的態度和議論;他從來沒有朋友,也不設法去交朋友。其實,他自己並沒有覺察,他一生中所做的一切最重要的大事,都是為人們做的和替人們做的,為的是使人們以他為榜樣,以他為驕傲,欽佩他,讚揚他。因此,現在當他猛然抬起頭來的時候,他忽然不僅是用目光,同時也用整個心靈擁抱了這個晃動着的、五顏六色的、安靜的人群:農民,男孩子,穿方格裙子的吃驚的婦女,包白底花頭巾的少女,額上掛下一絡頭髮、象民間木版畫上那樣服裝鮮艷、挺直、整潔的雄赳赳的騎者;擁抱了他們的在嫩草上跳動的、長長的、活潑的影子,甚至擁抱了他們頭頂上浴着淡淡的日光、凝固在寒空中的、古老的教堂圓頂。

“啊,真好!”他看到這個活生生的、“鮮明而又貧窮的整體,--這個在周圍活動着、呼吸着、燦然放光、使他的心為之顫動的整體--頓時心花怒放,幾乎要大聲高呼。因此他微微擺動柔韌的身軀,邁開野獸般輕捷的步子,好象腳不點地似的,更為迅速、更為洒脫地往前走;廣場上所有的人也都轉過臉來望着他,屏息凝神,他們也感覺得出,在他那柔韌峋、充滿渴望的身體裏,是蘊藏着一股跟這步伐同樣輕捷的、野獸似的力量。

他雖然是昂首在人群中穿過,卻感覺得到他們的無言的集中的注意。到了教堂長老小屋的台階口,他站住了。軍官們從他身邊走過,上了台階。

“這兒來,這兒來,”騎兵連長指着自己身旁,對他說,麥傑里察一步跨了幾層台階,站到他的旁邊。

現在大家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他,體格結實勻稱,頭髮烏黑,穿着鹿皮軟靴,敞着的襯衫外面緊束着一根細帶,濃綠色的續子從絨衣下面露出來,--他的一雙似乎要飛翔的眼睛,閃着能夠看得很遠的凶光,眺望着在灰色朝霧中屹立的雄偉的山嶺。

“誰認識這個人?”連長問道,他的銳利刺人的目光向四周掃視了一下,有時在這個或是那個人的臉上停留一瞬。

凡是被這道目光注視到的人,都不安起來,霎着眼,低下了頭,--只有婦女們卻非看不可,懷着膽怯而又貪婪的好奇,木然地、沉默地望着他。

“沒有人認識他嗎?”連長又問了一遍,帶着嘲弄的口吻把“沒有人”這三個字說得特別重,好象他明知道,大夥都認識或是應該認識“這個人”似的。“這件事我們馬上就可以弄個明白……涅企塔依洛!”他喊道,同時朝一個高大的軍官那邊招了招手,那個軍官穿着哥薩克長外套,矯捷地騎在一匹橙紅馬上。

人群中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站在前面的人都扭過臉去朝後看,--一個穿黑背心的人毅然決然地在人群中新過來。他的頭低垂着,只能看見他的暖和的皮帽。

“借光,借光!”他急急他說,一邊用一隻手開路,另一隻手領着後面的人。

他終於擠到了台階口,大夥這才看到,他領的是一個穿着很長的上裝、瘦弱的黑髮小傢伙,那孩子畏縮地不肯朝前走,圓睜着黑眼睛,一會兒緊盯着麥傑里察,一會兒又緊盯着騎兵連長。人群中騷動的聲音比較響了,”可以聽到嘆氣聲和婦女的低語。麥傑里察朝下一看,馬上認出這個黑頭髮的小傢伙就是昨天他把自己的馬托他照管的那個眼睛裏露出吃驚的神色、脖頸細得可笑的小牧童。

農民拉着孩子的手,脫下帽子,露出了扁卒的腦袋和談褐色的花白頭髮(頭髮上好象被人胡亂撤了一把鹽粒),然後向連長一鞠躬,開口說:

“這是我的牧童……”

但是,他大概怕人家不願讓他把話講完,所以向小傢伙低下頭來,指着麥傑里察問道。

“是這個人嗎?”

牧童和麥傑里察的眼睛對視了幾秒鐘:麥傑里察是帶着裝出來的冷淡,牧童是含着恐怖、同情和憐憫。後來小傢伙把視線轉到騎兵連長臉上,有一瞬間似乎看呆了,然後把視線轉移到仍舊抓着他的手、有所期待地朝他低着頭的農民身上,--費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人群本來已經安靜下來,連教堂長老的牛棚里小牛的響動都可以聽見,這時人群里又微微有些波動,但是重又歸於寂靜。……

“你別怕呀,小傻瓜,你別怕,”那農民自己也膽怯慌張起來,用手指朝麥傑里察連連點點戳戳,一面聲音顫抖他說著好話哄他。“要不是他,那又是誰呢,……你老老實實他說吧,說吧,別怕……唉一唉,壞蛋!……”他突然狠狠地住了嘴,下死勁把孩子的手猛地一拉。“就是他,大人,不是他還會有誰呢,”他好象為自己分辯似的,聲音響亮他說,一面卑躬屈節地把帽子捏做一團。“只是孩子不敢說,馬備着鞍子,馬袋裏放着皮套,不是他還會有誰呢……昨天騎着馬闖到篝火旁邊。‘給我看一下馬,’他說,自己就到村裡來了;孩子左等右等他都不來,天已經亮了,他沒法再等,就把馬趕了回來;可是馬還備着鞍子,馬袋裏還有皮套,--不是他,別的還有誰呢?……”

“是誰騎着馬闖來了?有什麼皮套?”連長問道,他聽了半天也沒有聽出個頭緒來。農民格外惶恐地把帽子捲來捲去,又顛三倒四地把他的牧童早晨怎樣趕了一匹別人的馬回來--馬是備着鞍子的,袋子裏還有手槍皮套的情形,講了一遍。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騎兵連長拖長聲音說。“他不是不肯老老實實他說嗎?”他朝小傢伙點點頭,說。“還是叫他到這兒來吧,--我們要照我們的辦法來訊問他……”

小傢伙被連推帶操地推到台階前面,但是不敢踏上台階。軍官從上面跑下來,抓住他那瘦削髮抖的肩膀,把他朝自己跟前拖,銳利可怕的眼睛牢牢盯住他那嚇得圓睜的眼睛……

“啊一啊……啊!”小傢伙翻着白眼,忽然號叫起來。

“這算什麼呀!”有一個婦女忍不住了,嘆了口氣。

就在這一剎那,一個矯健柔韌的身軀忽然從台階上如飛而下。眾人嚇得一齊舉起胳膊,急忙閃開,--騎兵連長被猛力一撞,跌倒了。

“開槍打他!……這還成什麼話?”漂亮軍官束手無策地伸出一隻手,大叫起來,這時候他張皇失措,暈頭轉向,竟把他自己會開槍的事都忘記了。

幾個騎兵衝進人群,用馬把人們衝散,麥傑里察將整個身子壓在敵人身上,想掐住他的喉嚨,但是那人展開黑翅膀般的斗篷,象只大編幅似地扭動着身子,一隻手痙攣地牢牢抓住武裝帶,設法拔出手槍。皮套終於被他打開了,幾乎就在麥傑里察掐住他的喉嚨的同一剎那,對麥傑里察連放了幾槍……

等哥薩克們跑上來,拖着麥傑里察的兩隻腳要把他拖走的時候,他還牢牢抓住青草不放,咬牙切齒,極力要抬起頭來,但是頭無力地垂下去,在被拖曳着。

“涅企塔依洛!”漂亮軍官喊道。“集合連隊!……您也去嗎?”他必恭必敬地向長官問道,然而避免對他正視。

半小時后,哥薩克騎兵連已經充分做好戰鬥準備出了村子,順着麥傑里察昨夜走過的那條路疾馳着迎上前去。

巴克拉諾夫跟大夥一樣感到強烈的不安,最後他忍不住了。

“你聽我說,讓我先走一步吧,”他對萊奮生說。“鬼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刺了刺馬,結果比估計的還快就到達林邊那所荒廢了的暖蜂房前。但是他已經無須爬上屋頂:在離他不過半俄里的地方,有五十來名騎兵正在從一個土墩上跑下來。他看到他們的一色的、有黃點的軍服,認出那是正規軍。巴克拉諾夫按捺住要趕回去報警(萊奮生可能馬上就來到)的焦急心情,仍舊留下來;他躲進灌木叢中,想看看土墩後面會不會還有隊伍出現,后西不再有人;騎兵連行列零亂地慢步前進;根據他們歪歪斜斜的騎在馬上的姿態以及馬匹緊張地擺動腦袋的情形看來;連隊大概剛疾馳過一陣。

巴克拉諾夫掉轉馬頭,在樹林邊上幾乎和萊奮生相撞。他打了個手勢要他停下。

“人多嗎?”萊奮生聽完他的話,問道。

“大約有五十來人。”

“是步兵?”

“不,是騎兵……”

“庫勃拉克,杜鮑夫,你們兩排人下馬!”萊奮生低聲下令說,“庫勃拉克在右翼,杜鮑夫在左翼。……瞧我不揍你!……”他突然發狠地低聲說,因為他發現一個面頰上包着紗布的游擊隊員溜到一旁,還向別人招手。“回到原位!”他揚起鞭子威脅說。

他將麥傑里察的排交給巴克拉諾夫指揮,吩咐他留在原地。然後自己下了馬,擺動着毛瑟槍,微跛着走在散兵線前面。

他沒有走出灌木叢,便吩咐散兵線趴下,自己帶着一個游擊隊員悄悄走到暖蜂房那邊。騎兵連已經逼近了。萊奮生看到他們的黃帽沿和褲子上的鑲條,知道來的是哥薩克。他還認出那個披黑斗篷的是連長。

“你去叫他們爬到這邊來,”他對游擊隊員悄俏他說。“可是叫他們別站起來,要不然……喂,你在看什麼?快一些!……”他皺起眉頭,推了他一下。

哥薩克人數雖然不多,“萊奮生卻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激動,就象很久以前在他的軍事活動的初期一樣。

他把自己的戰鬥生活劃分為兩段,當中雖沒有一條界線將它們截然分開,但是根據他本人的感受,他覺得它們是有所不同的。

最初,他既沒有受過任何軍事訓練,甚至連槍都不會放,卻不得不擔負起指揮一大批人的責任,他感到,實際上並不是他在指揮,一切事件的發展都和他無關,由不得他做主。這並非因為他沒有盡職,--不,他是盡了他最大的能力去做的;也不是因為他認為,個人不能左右一大批人參加的事件,不過他認為這種觀點是那些缺乏行動毅力的人們用來掩蓋本身軟弱的最惡劣的偽裝;而是因為在他的軍事活動的這個為時不長的第一階段,他幾乎把全部精力都用來克服他在戰鬥中不由自主地要體驗到的恐懼心情,並且竭力使人們看不出這種恐懼。

但是他很快就習慣了他的處境,並且達到為自己生命的擔心已經不妨礙他為別人的生命作出妥善安排的地步。也是在這第二階段,他才獲得了駕馭事件的可能,他駕馭得愈是全面和成功,他就愈能清楚正確地摸索得出事件的真正進程以及各種力量和人的因素在事件中的相互關係。

可是此刻他又體驗到強烈的激動,他覺得,這大概跟他目前新的處境,跟他關於自己以及關於麥傑里察之死的種種想法有關。

等分佈在灌木叢中的散兵線爬過來的時候,他總算控制住自己:他那動作沉着準確、精神集中的矮小身形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人們仍舊把他看做是萬無一失的計謀的化身,他們由於習慣和內在的必需對他總是信任的。

騎兵連已經非常逼近,可以聽到馬蹄聲和騎者的低語聲,有些人的臉都可以分辨得出了。萊奮生看到了他們的神清--特別是剛跑到前面的一個漂亮的胖軍官的神情,那人嘴裏叼着煙斗,騎在馬上似乎搖搖欲墜。

“這傢伙大概是個野獸,”萊奮生定睛望着他,暗忖道,他不由地把通常賦予敵人的全部最惡劣的品質都加在這個漂亮軍官身上。“可是我的心跳得多麼厲害啊!……是不是已經應該開槍了呢?開嗎?……不,等他們到了掉了樹皮的白樺旁邊再放。……可是他為什麼騎在馬上那樣搖搖晃晃?……這實在不象……”

“全一排”在騎兵連剛到樹皮剝落的白燁樹旁的那一剎那,他突然用尖細拖長的聲音叫起來。“放!……”

漂亮軍官聽到他喊出的第一個字音,愕然抬起了頭。但就在這一剎那,他頭上的軍帽飛落了,臉上也露出驚惶萬狀和一籌莫展的神情。

“放!……”萊奮生又喊了一聲,他自己也瞄準漂亮軍官開了一槍。

騎兵連一時秩序大亂;好多人跌倒在地上,可是漂亮軍官仍舊騎在馬上,他的馬齦牙咧嘴,直往後退。在這幾秒鐘里,人們張皇失措,馬匹用後腿豎立,在槍聲中人喊馬嘶,亂做一團。後來從這團混亂中衝出一個頭戴黑色高頂皮帽、身披斗篷的單身騎者,他一手緊張地勒住馬,一手揮舞軍刀,在騎兵連前面跳躍起來。別人顯然並不服從他的命令,有的已經快馬加鞭,逃跑了;整個騎兵連也都跟着他們逃命去了。游擊隊員們從地上一躍而起,其中最性急的追上前去,一邊跑一邊開槍。

“備馬!……”菜奮生喊道。”巴克拉諾夫,過來!……各自上馬!……”

巴克拉諾夫滿臉殺氣,在馬上挺身直立,一隻往下甩的手裏拿着一把象雲母般發亮的軍刀,從旁邊衝出去;麥傑里察的一排人都拿着槍,吶喊着,鏗鏗作響地跟在他後面衝上前去。

轉眼之間,整個部隊都跟着他們疾馳。

密契克被總的潮流席捲着,也在這股排山倒海的奔流的中心奔馳。他不僅沒有感到恐怖,甚至喪失了他一向要冷眼旁觀自己的思想和行動、並且加以評論的特點。他只看見前面一個熟悉的背影和額上掛着一絡頭髮的腦袋,只覺得尼夫卡是不會落後的,敵人是在逃命,便隨着大夥拚命要趕上敵人,不要落在熟悉的背影後面。

哥薩克騎兵連逃進了一個小白樺林子。不多一會,從那裏就射出了連續不斷的槍彈,但是部隊仍舊窮追不捨,非但沒有減低速度,反而因為敵人開槍而格外激昂興奮。

在密契克前面疾馳的那匹鬃毛蓬鬆的公馬,忽然一頭扎在地上,額上掛着一絡頭髮的那個熟悉的背影,就張開胳膊,向前撲了出去。密契克跟別人一同繞過那個在地上抽搐的黑色龐然大物,向前馳去。

看不到熟悉的背影之後,密契克的眼睛就牢牢盯住迅速朝他衝過來的一座小樹林。……有一個騎着黑馬、留着大鬍子的矮小的身形,一邊叫喊,一邊用軍刀指示着,在他眼前一躍而過。……幾個和他並肩疾馳的人,猛然折向左方,密契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還是朝原來的方向馳去,結果一直衝進了小樹林,被禿枝劃破了臉,險些衝到樹榦上把腦袋撞開花。他好不容易才把發瘋似地在灌木叢中亂竄的尼夫卡勒住。

在這個白樺林的柔和的靜溢中,在金色的葉叢和亂草里……只有他一個人。

在這同一瞬間,他又覺得,小樹林裏彷彿擠滿了哥薩克。他甚至驚呼了一聲,沒命地往回奔,也顧不得帶有尖刺的樹枝抽打着他的臉……

等他又跑到田野上,部隊已經不在。離他大約二百步的地方,躺着一匹死馬,鞍子歪在一旁。旁邊有一個人神情絕望,雙臂把膝蓋緊抱在胸前木然地坐着。這是莫羅茲卡。

密契克因為自己方才的恐懼感到慚愧,騎在馬上緩步走近了他。

米什卡側卧着,瞅牙咧嘴,瞪着玻璃球似的大眼睛,彎着蹄子尖尖的前腿,彷彿雖死還要馳騁似的。莫羅茲卡睜着發亮的、乾燥的、茫然失神的眼睛,望着它的旁邊。

“莫羅茲卡……”密契克在他對面站住,輕輕地喊他,心裏忽然充滿對他和對這匹死馬的善意的憐憫,幾乎落下淚來。

莫羅茲卡沒有動。他們這樣一言不發,姿勢不變地過了幾分鐘。後來莫羅茲卡嘆了口氣,慢慢地鬆開胳膊,跪了起來,動手去卸鞍子,可是仍舊不看密契克。密契克不敢再跟他說話,默默地注視着他。

莫羅茲卡解開了肚帶有一條已經斷了。他仔細察看斷掉的:染着血漬的皮帶,拿在手裏翻了一下便扔掉了。接着,他哼的一聲把鞍子背在背上,彎着腰,笨拙地邁動着羅圈腿,朝着小樹林走去。

“拿來放在我的馬上,要不,如果你願意,你就來騎馬,我可以步行!”密契克叫道。

莫羅茲卡頭也不回,只是身子被鞍子壓得更彎了。

密契克不知為什麼極力避免在他跟前露面,向左繞了一個大圈,等他繞過這座樹林,他看見離他不遠有一個村落橫亘在山谷里。在他右面的遼闊的低地上,有一片樹林,一直綿亘到折向一旁、消失在灰濛濛的遠方的山嶺腳下。早上本來是萬里無雲的天空,此刻卻陰沉地低垂着,太陽幾乎沒有露面。

離他大約五十步的地方,躺着幾個被斫死的哥薩克,有一個還活着,那人幾次用手撐着勉強抬起身來,但又倒了下去,哼個不停。密契克遠遠地繞過了他,免得聽到他的呻吟。有幾名騎着馬的游擊隊員,迎着他從村裡跑出來。

“莫羅茲卡的馬被打死了……”當他們來到他身旁的時候,密契克說。

沒有人理他,有一個人懷疑地瞅了他一眼,好象要問:“我們在這兒拚命的時候,你跑到哪裏去啦?”密契克把頭一低,又往前去。他心裏充滿了不祥的預感……

他進得村來,部隊裏有好多人已經找好了住處,其餘的人都聚集在一所兩開間的、有着高大的雕花窗框的大農舍旁邊。萊奮生滿身都是汗和塵土,歪戴着帽子,站在台階上發命令。密契克在拴着馬匹的柵欄旁邊下了馬。

“是哪陣風把你吹來的?”班長諷刺地問,“是去采蘑菇了嗎?”

“不,我走散了,”密契克說。現在他根本不在乎人們怎麼想他,但還是照例地分辯說。“我衝到樹林裏去了,你們好象是往左轉彎了吧?”

“往左,是往左!”一個白眉毛、小矮個的游擊隊員高興地證實說,那人臉上有兩個天真的酒窩,頭頂有一撮頭髮象雞冠似的直豎著。“我叫過你的,可你沒聽見,八成是……”說著,他非常高興地看了看密契克,看來是在愉快地回憶着事情的全部細節,密契克拴了馬,跟他並排坐下。

庫勃拉克由一群農民陪同,從一條小巷裏走出來,他們帶着兩個被反綁着手的人。其中的一個穿着黑背心,頭髮花白,腦袋形狀奇怪,好象被壓扁了似的。那人哆嗦得厲害,一面在苦苦哀求。另一個是一個瘦弱的牧師,透過他的被撕得破爛不堪的法衣,可以看到他的揉皺的短褲和腰裏掛的小錢包,密契克發覺,庫勃拉克的腰帶上掛着一根細銀鏈顯然是十字架上的鏈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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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牧師頭頸上掛十字架的鏈子。——譯者注。

“是這個傢伙嗎?”等他們走到台階口,萊奮生臉色發白,指着穿背心的人,問道。

“是他……就是他!”農民們亂鬨哄他說。

“居然有這樣的敗類,”萊奮生向坐在他旁邊欄杆上的斯培欣斯基說,“可是麥傑里察再也不能活過來了……”他突然連連霎眼,扭過臉去默默地朝遠方眺望了一會,竭力要擺脫對“麥傑里察的回憶。

“同志們!親愛的!……”被捉來的人用狗一般的馴服的目光一會兒望着農民們,一會兒望着萊奮生,哭喊道,“我哪裏是心甘情願的呢?……我的上帝……同志們,親愛的……”

沒有人聽他。農民們都轉過臉去。

“不用說啦:在大會上,全村都看見你怎樣逼着牧童來的,”一個人向他投來冷淡的一瞥,嚴峻地說。

“只能怨你自己……”另一個證實說,這人有些不好意思,縮起了腦袋。

“槍斃他,”萊奮生冷冷他說。“可是帶遠些。”

“牧師怎麼處理?”庫勃拉克問。“也不是個好東西。……招待那些軍官住在他家裏。”

“把他放了,去他媽的!”

庫勃拉克拖着穿背心的漢子就走,人季和夾在裏面的許多游擊隊員都一擁而上,跟在後面。那人賴在地上,兩腳亂蹬,哭着,下巴直哆嗦。

“黃雀”戴着被什麼髒東西弄得邋裏邋遢的帽子,臉上卻帶着一副掩蓋不住的得意洋洋的神氣,走到密契克跟前。

“原來你在這裏!”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喜悅和驕傲。“瞧你這副樣子可真夠漂亮的!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搞點吃的。……現在他們要幹掉他……”他意義深長地拖長聲音說,又打了個唿哨。

他們進去吃飯的那所小屋裏,又臟又悶,澇屋子都是麵包和切碎的捲心菜的氣味。灶旁的屋角里放着一大堆骯髒的捲心菜。“黃雀”一面狼吞虎咽地吃着麵包和菜湯,一面大講自己的勇敢行為,有時還要偷眼去看給他們端菜的姑娘。那姑娘身材苗條,打着兩條長辮子,被他看得又羞又喜。密契克雖然用心在聽“黃雀”講話,但卻時刻警惕着,聽到一點聲響就發抖。

“……忽然他猛地轉過身來--一直衝着我……”;黃雀”一面吧噠着嘴狼吞虎咽,一面吱吱喳喳說個沒完。“這時我就給他一槍!……”

這時候遠遠傳來一排齊射聲,震得窗玻璃嘩嘩地響。密契克打了個哆嗦,失手把湯勺落下,面色刷的變白。

“這一切到底多咱才有個完哪!”他絕望地叫了起來,兩手捂着臉,走出小屋。

“……他們把他、把那個穿背心的人殺了,”他躺在一個稻木叢里,把險埋在外套領子裏,想道,他甚至記不得他是怎樣鑽到這兒來的。“他們遲早也會把我殺掉。……但是現在我活着也等於死了一樣:我再也見不到我的親人,見不到那個有淡色髮捲的可愛的姑娘了,可我竟把人家的照片給撕得粉碎。……那個可憐的穿背心的傢伙,他一定哭了。……天哪,我為什麼要撕了她的照片?我當真就沒有回到她那裏去的一天了嗎?我是多麼不幸啊!……”

他兩眼發乾,臉上帶着痛苦的表情走出灌木叢的時候,已經是暮色蒼茫了。近處有人在拉手風琴,有人拉開醉醺醺的嗓子唱着。走到門口,他遇到那個打着兩條長辮的身材苗條的姑娘。她在用扁擔挑水,腰肢象柳條似的彎着。

“嘿,你們有一位跟我們的小夥子們玩得可樂啦,”她抬起黑睫毛一笑,“他真……您聽見嗎?”說著,她就隨着從街角傳來的熱情奔放的音樂的拍子晃動着可愛的小腦袋。水桶也晃動了,水濺了出來,姑娘害羞了,一溜煙鑽進門去。

我們自己就是囚犯,

等待到這……

一個醉醺醺的嗓音響亮地唱着,密契克覺得非常耳熟,他往街角一看,看見是莫羅茲卡在拉手風琴。莫羅茲卡的一綹凌亂的頭髮一直掛到眼睛上,粘在流汗的紅紅的臉上。

莫羅茲卡把手風琴拿得離身子老遠地拉着,在街心東倒西歪,簡直不成體統。臉上的表情好象是說了下流話,可是此刻又“真心誠意”地感到後悔似的。一群腰裏不束腰帶、頭上不戴帽子、醉得跟他不相上下的小夥子跟在他後面起鬨,還有一群小鬼似的無情而機靈的赤腳男孩,在兩旁邊喊邊跑,弄得塵土飛揚。

“啊一啊……我親愛的朋友!”莫羅茲卡看到密契克,就帶着酒意,帶着虛假的喜悅叫起來。“你到哪兒去呀?到哪兒去?別怕--我們又不揍你。……來跟我們喝酒吧……啊,這該死的--咱們是要一塊完蛋的!”

他們這一群人把密契克團團圍住,擁抱他,把他們的親切的、酒氣熏人的臉俯向他。還有一個人把一個酒瓶和咬過的黃瓜硬塞在他手裏。

“不,不,我不會喝酒,”密契克掙扎着說,“我不會喝……”

“喝吧,你這個該死的!”莫羅茲卡叫道,他欣喜欲狂,差點哭出來,“啊,開追悼會……流血……鬼把你捉去!……咱們一塊完蛋吧!”

“可是請你們少來些,我實在不會喝,”密契克讓步說。

他喝了幾口。莫羅茲卡拚開手風琴,用沙啞的嗓音唱着,小夥子們也跟着唱起來。

“跟我們來,”一個人挽着密契克的胳膊,說。“我家住在那一廂……”他瓮着鼻子說了一句胡謅出來的詩,還把滿是胡茬的面頰向密契克貼過來。

他們繼續踉踉蹌蹌地沿街走過去,開着玩笑,把狗嚇得亂跑,詛咒着一切,--連他們自己、他們的親友、這個多難的動蕩不定的大地、一直到象一個昏暗的圓拱籠罩着他們的無星的穹蒼,都被他們詛咒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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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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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三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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