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潰滅的開始
莫羅茲卡碰到密契克之後,並不象上次那樣感到氣憤和憎惡,這使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他只是納悶,這個冤家怎麼又和他狹路相逢?一面又下意識地確信,他莫羅茲卡應該生他的氣才對、總之,這次見面還是給他的情緒上引起了極大的波動,所以他想立即找一個人一吐自己的煩惱。
“方才我在小巷裏走着,”他對杜鮑夫說。“剛一拐彎,迎面就碰上了沙爾狄巴隊裏的那個小子,就是我帶口來的那一個,你記得嗎?”
“怎麼樣啊?……”
“不怎麼樣……他說‘去司令部怎麼走?……’我說,‘吶,就是往右第二個院子……’”
“那麼後來呢?”杜鮑夫覺得這全部經過之中並沒有值得奇怪的地方,以為還有下文,便追問說。
“嗨,碰上就完了唄!……還會有啥呢?”莫羅茲卡懷着一股無名之火回答說。
他忽然心裏煩起來,不願意再跟人說話。本來他是打算去參加晚會的,結果卻跑到於草棚里躺下,可是又沒有睡意。不快的回憶象一大堆沉重的東西朝他壓下來;他覺得密契克彷彿是存心擋着道,拚命要把他從一條正確的道路上擠開。”
第二天,他整天坐立不安,東跑西顛,勉強按捺下要再看見密契克的願望。
“我們幹嗎要閑着沒事盡待着?”他向排長發牢騷說。“我們在這兒悶得都要爛掉了。……也不知萊奮生在那兒打些什麼主意?……”
“他在那裏琢磨,怎樣才能讓莫羅茲卡高興。他整天坐在那裏這麼琢磨,把所有的褲子都磨破了。”
杜鮑夫根本想不到,莫羅茲卡的心情竟是那樣複雜。莫羅茲卡得不到同情,感到極端不祥的苦悶,他覺得,要是沒有緊張的工作來排近鬱悶,眼看他又要酗酒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主動同自己的慾望作鬥爭,然而他的力量是薄弱的。只是一件偶然事件挽救了他,才使他不至於墮落。
萊奮生來到這個偏僻的地方,幾乎跟其他部隊都失去了聯繫。有時收集得來的一鱗半爪的消息,無情地描繪出一幅土崩瓦解的情景。從烏拉辛斯克吹來的風裏,夾着令人不安的硝煙和血腥的氣味。
萊奮生通過原始森林中多年不見人跡的依稀可辨的小徑,和鐵路取得了聯繫。他獲悉不久將有一列載運軍人和被服的軍用列車通過,鐵路工人答應將準確日期和時間通知他。萊奮生知道,部隊遲早會被發現,而且沒有彈藥和寒衣在原始森林裏也無法過冬,因此決定作第一次出擊。岡恰連柯趕緊裝好地窗,杜鮑夫的排在霧夜偷偷穿過敵人防範嚴密的地區,突然出現在鐵路線上。
……掛在郵車後面的貨車被岡恰連柯炸毀,客車卻安然無恙,在爆炸的轟響聲中和炸藥的灰渣中,被炸斷的鐵軌騰空飛起,又抖動着轟的一聲落在斜坡下面。地雷上安裝的一個別旦式槍閂,鉤住一根繩,掛在電報線上。事後有好多人傷透了腦筋也猜不出這是什麼人掛的,掛在那裏的目的何在。
在偵察兵偵騎四齣的時候,杜鮑夫帶着滿載輜重的馱馬,在斯維雅基諾的林場裏守候機會,準備夜間潛入峽谷。幾天後他們已經來到希比沙,人員毫無損失。
“喂,巴克拉諾夫,現在可要匹守着啦……”萊奮生說,他的閃爍不定的目光使人看不遺他是在開玩笑呢還是當真、當天他就分散了物資,把軍大衣、彈藥、軍刀、麵包幹部分發給大夥,只留下備用馬匹能夠馱得動的。
整個烏拉辛斯克盆地一直到鳥蘇里,都被敵人佔領。新的兵力在向伊羅河子河口集結,日軍方面派出偵察四下搜索,跟萊奮生的巡邏們不止一次地遭遇過。八月底,日軍向上游移動。他們移動的速度纓饅,在一個村子要歇好久才開往另一個村子,步步穩紮穗打,頻豪地向網翼派出警戒。他們的進度雖然緩慢,但在它的鐵一般的頑強中,卻可以感到一股自信的、有道理而又盲目的力量。
菜奮生派出去的偵察兵回來時,眼睛裏總流露出驚駭的神情,偵察到的消息往往是互相矛盾。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萊窗生冷冷地重又問道。“你說昨天他們在索洛緬納雅,今天早上又到了莫納基諾,怎麼,他們是在後退嗎?……”
“我不一不知道,”偵察兵結結巴巴他說。“在索洛緬納泥的也許是先頭部隊……”
“那你怎麼知道,在莫納基諾的是主力,而不是先頭部隊呢?”
“是老鄉們講的……”
“你開口閉口都是老鄉!……我是怎麼關照你的?”
偵察兵立刻天花亂墜地編了一大套,說明他為什麼不能深入偵察。實際上,他是聽了娘兒們的毫無根據的胡謅被嚇壞了,離敵人還有十俄里就不再前進,特在灌木叢里抽煙解悶,挨到適當的時候回來。“你最好自己去闖一頭,”他心裏這樣想,一面象農民那樣假裝老實,連連霎眼望着萊奮生。
“只好請你親自去一趟,”萊奮生對巴竟拉諾夫說。“要不然,我們待在這兒會象蒼蠅一樣被人拍死。拿這批傢伙真沒有辦法。你帶一個人去,天不亮就動身。”
“可是帶誰去呢?”巴克拉諾夫間。雖然緊張的戰鬥的喜悅使他的五臟六腑熱烈翻騰,他卻竭力做出認真考慮的神氣:他跟萊奮生一樣,認為一定不能讓自己的真實感情流露出來。
“你願意帶誰就帶誰……要不就帶庫勃拉克那裏的新來的也行,他是叫密契克吧?順便也考驗考驗這個小夥子。要不然大夥盡說他不好,也許是並沒有根據……”
這次出去偵察,對密契克是個求之不得的好機會。從他進部隊以來這短短的時間裏,他沒有完成的工作、沒有履行的諾言和沒有實現的願望實在大多,到後來即使能完成其中的一兩項,也沒有什麼意義,起不什麼作用了。然而這些事堆在一塊越壓越重,越使他運不過氣來,越使他痛苦;使他無法衝出他那狹隘得荒謬可笑的小圈子、他認為,這一次他只要表現得很勇敢,就可以一舉衝破這個沒有意義的狹小的圈子。
他們在破曉前出發。山脈上原始森林的材冠微泛紅光,山下村中的公雞正唱第二遍。天氣寒冷,四周一片黑暗,有些陰森森的。這不平常的環境、危險的預感和成功的希望,在他們而人心中激起一種鬥志昂揚的情緒,在這種情緒下,其餘的一切都顯得無足輕重了。熱血在體內波動、肌肉變得富有彈性,但是空氣卻寒冷刺骨,甚至發出脆折的聲音。
“啊呀,瞧你的馬滿身都是疥癬,”巴克拉諾夫說。“你沒有照管它還是怎的?真糟糕。……這一定是庫勃拉克糊裏糊塗,他大概沒有教你怎麼照管它吧?”巴克拉諾夫再也不相信、一個會養馬的人,竟會有臉把馬兒糟蹋到這等地步!“他沒有教你,是嗎?”
“叫我怎麼說呢……”密契克發窘了。“反正他不大肯幫助別人。我又不知道去向誰請教。”
他因為說謊感到慚愧,在馬上如坐針氈,不敢對巴克拉諾夫正視。
“隨便問誰都行。我們那邊有好多能手。打起仗來也不賴……”
密契克一反幾乎被他接受了的“黃雀”的看法,對巴克拉諾夫漸漸發生好感。巴克拉諾夫是那麼結實,那麼圓滾滾的,坐在馬鞍上好象是牢牢安裝在上面似的。他的渴色眼睛裏運出機靈,什麼事他一聽就明白,立刻把值得注意的和無關緊要的區分開來,然後作出切實可行的結論。
“暖呀,老弟,我一直在看,你的鞍子怎麼老是來回晃蕩!你將後面的肚帶收得太緊,前面的反而搭拉着。應該翻個過才對。來,我來給你重擱一下。”
密契克還摸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巴克拉諾夫已經下了馬,動手弄鞍子了。
“嗨,……你的鞍墊也捲起來啦……下來,下來,馬都被你糟蹋壞了。我們來徹底重搞一下。”
走了幾俄里之後,密契克對巴克拉諾夫已經心悅誠服,相信巴克拉諾夫的確比他強得多,聰明得多,不僅如此,巴克拉諾夫還是個非常堅強勇敢的人,所以他密契克應該永遠心甘情願地服從他。在巴克拉諾夫這方面呢,對密契克倒是毫無成見,雖然他很快就感到自己比他強,但是他以平等的態度同他交談,極力要單憑自己的觀察來確定他的真正價值。
“是誰派你到山裏來的?”
“唔,我嘛,其實是自己跑來的,不過證件是‘極端派’給我開的……”
想起斯塔欣斯基當時的怪異舉動,密契克說的時候竭力沖談介紹他前來的那個團體的作用。
“極端派?……你不該跟他們搞在一塊--這批傢伙盡胡搞……”
“其實我根本不管那一套。……無非是因為那裏面有我幾個中學裏的同學,所以我就……”
“你念完了中學?”巴克拉諾夫打岔說。
“什麼?哦,是念完了……”
“這很好。我也進過技工學校。學的是旋工。可是沒能念完。你明白嗎,因為我上學太晚,”他好象替自己分辯似地解釋說。“進學校以前我是在造船廠做工的,想等我弟弟長大些再說,這時候,局勢就亂了……”
停了一會,他又沉吟地拖長聲音說:
“是一啊。……中學。……我小時候也曾想過進中學,可是沒有辦法呀……”
顯然,密契克的活勾起了他許多不必要的口憶。密契克突然熱情迸發地一再證明說,巴克拉諾夫沒有進過中學根本不是一件壞事,甚至是一件好事。他不自覺地變成要讓巴克血諾夫確信,儘管他沒有受過教育,但他卻是個非常聰明的好人。可是巴克拉諾夫卻看不出自己的失學究竟有多大的好處,對於密契克的比較複雜的議論也毫不理解。因此他們沒有能夠推心置腹地暢談一番。而入催着馬默默地跑了好一會。
沿途碰到的一些偵察兵還是照樣扯謊。巴克拉諾夫聽了直搖頭:到了離索洛緬納雅村還有三俄里的一個田莊裏,他們把馬匹留下,步行前往。太陽早已西斜,睏倦的田野里,滿眼都是農家婦女的花頭巾,粗大的麥捆投下了寧浴、濃密而柔軟的陰影;這時迎面來了一輛大車,巴克拉諾夫就向車上的人打聽,索洛緬納雅村裏有沒有日本人。
“聽說早上來了四五個,可是這晌怎麼又不聽說了……他們要來,但願也等我們割完麥子再來,滾它媽的……”
密契克的心噗通噗通地跳起來,但他並不感到恐懼。
“這麼說,他們是真的到了莫納基諾了,”巴克拉諾夫說。
迸村的時候,有幾條狗朝着他們們洋洋地吠叫了幾聲。他們看見一家門前用杆子吊著一捆草①的客店,門口停着一輛大車,就走進去按照“巴克拉諾夫式”飽喝了一頓牛奶:就着麵包啊了一小缽牛奶。後來密契克每次回想起這次行軍的時候都猶有餘悸,眼前總要浮現出巴克拉諾夫滿臉帶着幸福的微笑、上唇還沾着牛奶就走到街上的模樣。他們走了不多幾步,迎面就有一個胖婦人提着裙子從小巷裏跑出來。她一看見他們,就發槽似地站住了。她的眼睛瞪得好象要從頭巾下面跑出來,嘴巴象被捕的魚兒那樣大口大口地吸氣。她突然用十分尖細刺耳的聲音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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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舊時俄國的客店常在門前用杆子吊著一捆草,使旅客從遠處便可以看到--譯者注。
“我的親人,你們還往哪裏走啊?……一大隊日本兵已經到了學校那邊!……他們要往這邊來了,你們趕緊逃吧,他們往這邊來了!……”
密契克沒有聽懂她的話,已經有四名荷槍的日本兵步伐整齊地從那條小巷裏走了出來。巴克拉諾夫大叫一聲,非常迅速地找出手槍,朝着兩個日本人幾乎是正對着開起槍來。密契克只見他們背後血肉橫飛”,兩個日本人都栽倒在地上。第三顆子彈打偏了,手槍也出了毛病。剩下的日本兵,有一個撥腿就逃,另一個拉下了步槍,就在這時候,密契克為一股新的、比恐懼更能控制他的力量所支配,對着那日本人連開了幾槍。當最後幾顆子彈打中日本人的時候,那日本人已經倒在塵埃中抽搐。
“我們跑吧!……”巴克拉諾夫喊道。“往大車那邊跑!……”
幾分鐘后,他們解下在客店旁邊亂蹦亂跳的馬,在街上飛奔,揚起了炎熱的塵土。巴克拉諾夫站在大車上,拚命用韁繩的末梢打馬,不時還回過頭去看有沒有追兵。在村中心的什麼地方,至少有五個號手吹起了警號。
“他們……全一部……都在這兒!……”巴克拉諾夫帶着得意的神情惡狠狠地大喊道。“全一部。……是主力!……你聽見他們在吹號嗎?……”
密契克什麼都沒有聽到。他伏在大車底上,因為脫險感到欣喜欲狂,還感到被他擊斃的日本鬼子在滾燙的塵土中奄奄一息、在最後垂死的痛苦中抽搐着。後來他朝巴克拉諾夫瞅了一眼,他覺得巴克拉諾夫的歪扭的臉是討厭和可怕的。
過了一會,巴克拉諾夫已經在笑了:
“真是妙極了!是嗎?他們進村子,我們也沖了進去。老弟,你真行!說實在的!我沒有料到你居然有這一手。要不是你,他就要把我們打成馬蜂窩了!……”
密契克極力不去看他,只是低着頭趴在那裏,臉色又黃又白,滿臉黑斑,好象是爛了根的麥穗。
跑了兩俄里光景,不聽見有人追趕,巴克拉諾夫就勒住了馬,在道旁一棵彎曲的單株榆樹旁邊停下。
“你留在這裏,我上樹去,我們要守候着……”
“為什麼呀?……”密契克聲音忽斷忽續他說。“我們快走吧。應該去報告……很明顯,主力就在這裏……”他極力要使自己相信他說的是實活,可是卻辦不到。現在他覺得留在敵人近旁很可怕。
“不,還是等一會兒好。為了打死這三個笨蛋跑一趟,太划不來。我們要把情況摸得分毫不差。”
半小時后,約莫有二十名騎兵從索洛緬納雅村慢步跑出來。“要是被他們發現了怎麼辦?”巴克拉諾夫心裏發顫,暗忖道。“我們恐怕不能坐着大車逃出去。”他剋制住自己,決心要等到最後關頭。這些騎兵被小山擋住,因而沒有被密契克看到。等他們走了將近一半的路程,巴克拉諾夫從他的瞭望點又發現了一隊步兵:他們排成密密的隊形剛走出村子,在飛揚的塵土中槍械射出反光。……這時巴克拉諾夫他們便拚命趕馬奔回田莊,差點把馬累死;到了那邊,他們換上自己的馬,幾分鐘后已經在通希比沙的大路上疾馳。一向有遠見的萊奮生,不等他們口來(他們是夜裏回來的)就叫庫勃拉克的一排人下了馬,去加強防哨。排里三分之一的人留下看馬,其餘的都在村旁一座古老的蒙古式城堡的圍牆後面值班守衛。密契克把馬交給巴克拉諾夫,自己留在排里。
他雖然十分勞累,卻沒有睡意。河上霧氣瀰漫,變得寒冷起來。皮卡在睡夢中翻來覆去,呻吟着;哨兵腳下的亂草發出神秘的悉悉聲。密契克仰卧着,眼睛搜尋着星星;星光彷彿從霧幕後面黑黝黝的空洞裏隱隱透射出來;密契克感到自己心裏也是同樣的空虛,因為沒有星星,所以格外昏暗凄涼。他想,弗羅洛夫一定時刻都有這同樣的空虛之感;他突然想到,也許自己會跟這個人落得同樣的下場,想到這裏,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他極力要驅除這個可怕的念頭,但弗羅洛夫的形象卻牢牢盤踞在他的頭腦里。他彷彿看到弗羅洛夫躺在病床上:面容枯槁,兩隻手毫無生氣地搭拉下來,頭頂上的槭樹在籟籟作聲。“他不是已經死了嗎!”密契克恐怖地想道。但是弗羅洛夫動了動一根指頭,朝他扭過臉來,呲牙咧嘴地笑道:“這批傢伙……在胡鬧……”忽然,“他在病床上油搐起來,身體裏面飛散出一些碎塊,這時密契克看到,這根本不是弗羅洛夫,而是那個日本兵。“這真可怕……”他渾身發抖地想道,但是瓦麗亞走過來彎下腰望着他,對他說:“你不要怕。”她的態度冷靜而溫柔。密契克頓時覺得舒服起來。“我沒有好好地跟你告別,你可不要生氣,”他溫存他說。“我是愛你的。”她把身子緊偎着他,可是轉瞬間一切都消失了,不知去向了;幾秒鐘后,他已經坐在地上,霎着眼,在用手摸槍,這時候天已經大亮。周圍的人們在忙着卷軍大衣;庫勃拉克鑽進灌木叢,在用望遠鏡觀看,大夥都一個勁兒地釘着他問:
“在哪裏?……在哪裏?……”
密契克終於摸到了槍,爬上牆頭,才知道大夥說的是敵人,但是他看不見敵人,也開始問起來:
“在哪裏?……”
“你們於嗎擠做一堆?”排長忽然狠狠地低聲說,還用力把什麼人推了一下。“排成敞兵線!……”
在大夥沿着圍牆散開的時候,密契克還伸長脖子,拚命想看到敵人。
“他們到底在哪裏?……”密契克幾次問旁邊的人。那人趴在那裏,不理密契克;他搭位着下唇,不知為什麼老去搔耳朵,後來他突然轉過臉來,破口大罵。密契克沒有來得及還嘴,因為他聽到了口令:
“全--排--”
他伸出步槍,可是仍舊什麼都看不見,同時因為別人都能看見自己卻看不見而惱火,他一聽到一聲“放”,就胡亂放了一槍。(他不知道,排里足有一半的人也是什麼都看不見,但是怕日後傳為笑柄,所以沒有聲張。)
“放!……”庫勃拉克又下令說,於是密契克又放了一槍。
“啊一哈!他們逃跑了:……周圍的人喊道。大夥忽然高聲瞎聊起來,臉上也變得興奮快活了。
“得啦,得啦!……”排長在罵。“是誰在那邊放槍?不愛惜子彈!……”
密契克聽旁人在彼此打聽,才知道方才來的是一隊日本偵察兵。有好多人自己並沒有看到敵人,卻來嘲笑密契克,並且吹牛說,被他們瞄準的日本人都落下了馬鞍。這時候,大炮轟的一響,整個山谷里都充滿了回聲。有幾個人嚇得趴在地上;密契克也象碰傷了似的,縮做一團: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炮響。炮彈在村后的什麼地方爆炸了。接着機槍象狂喘似地響起來,緊密的槍聲四起,但是游擊隊方面沒有還擊。
過了一分鐘,也許是過了一小時--時間觀念變得令人可惱地模糊,密契克覺得,游擊隊員的人數彷彿增多了,並且看見巴克拉諾夫和麥傑里察正從圍牆上下來。巴克拉諾夫帶着望遠鏡,麥傑里察的一邊面頰在抽動,鼻翼翁動得厲害。
“你趴下啦?”巴克拉諾夫問,他額頭的皺褶舒展了。“怎麼樣?”
密契克苦笑了一下,拚命使自己集中精力,問道:
“我們的馬在哪裏?……”
“我們的馬在大森林裏,我們馬上也要到那邊去,不過最好能阻擋他們一下。……我們這兒倒沒問題,”他補充了一句、顯然是想給密契克打氣,“可是杜鮑夫的一排人在平原上。……唉,該死的!……”近處的爆炸震得他抖了一下,他忽然大罵起來。“萊奮生也在那邊……”說著,他就雙手拿着望遠鏡,沿着散兵線不知往哪裏跑去。
到第二次該放槍的時候,密契克已經能看見日本兵了:他們分成幾批穿過灌木叢前來進攻,而且差不多到了跟前。密契克覺得,即使要逃跑,現在也跑不掉了。這時他感到的並不是恐怖,而是痛苦的等待:這一切到底幾時才能算完呢。在這樣的一瞬間,庫勃拉克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叱喊道:
“你這是朝哪兒放槍?……”
密契克回頭一看,才知道排長的話跟他無關,這是對皮卡說的,他在這以前不知怎麼沒有發現他。皮卡趴在比他低的地方,臉幾乎埋到土裏。他把槍舉在頭頂上,扳動槍閂朝身前的一棵樹胡亂開槍。庫勃拉克罵他,他還是放他的,不同的只是於彈用完了,槍閂在空響而已。排長用皮靴踢了他幾腳,皮卡卻始終沒有抬起頭來。
在這以後,大夥一齊向什麼地方跑去,起初亂糟糟的,後來就排成稀稀拉拉的縱行,密契克不明白為什麼要跑,也跟着大夥一齊跑。但是,即使在萬分驚惶絕望的瞬間,他都能感到這一切行動並不是那樣地偶然和沒有意義,一定有許多大概和他本人有着不同感受的人,在指揮着他以及周圍人們的行動。他看不見這些人,但他在自己身上感到他們的意志。進村之後,他定了定神,--現在他們排成長長的散兵線,改為步行,--不由用眼睛搜尋着,究竟是誰在支配着他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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