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包屋再襲擊!!
■原作:村上春樹
■譯者:許珀理
■皇冠《麵包屋再襲擊》
(1)
到目前為止我仍然不敢確定,將搶劫麵包店的事情,告訴妻子,到底是不是正確的選擇。問題大概是出在缺少一個推斷正確的基準吧!換句話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正確的結果,是由於不正確的選擇所造成的,相反的,有很多不正確的結果,卻是正確的選擇所造成的。為了迴避這種不合理性……我想這樣說應該無妨……我們有必要站在一個不做任何選擇的立場上,大致說來,我是依據這樣的思考來過生活的。發生的事情就已經發生了。尚未發生的事情仍然未發生。
如果以這個立場來思考每一件事情的話,我將搶劫麵包店的事情告訴妻子,這是已經發生的事情。已經說出去的話就像覆水一樣難收,如果會因為這些話而發生某個事件,那也是既定的事實,永遠無法改變。如果人們會以奇異的眼光來看這個事件的話,我認為應該到事件整體的狀況去探求。但是,不管我是如何來想這件事情,事情永遠是不會改變。這麼說也只不過是一種想法罷了!
我在妻子面前提起搶劫麵包這件事情,是因為我肚子實在餓得受不了,時間是在深夜兩點鐘前,我和妻子在六點鐘時吃了簡便的晚餐,九點半就鑽進被窩裏,閉上眼睛呼呼大睡。但是,在那個時候,不知道為了什麼,兩人同時睜開眼睛。一醒來時,就立刻覺得肚子餓得令人難以忍受,非得吃點什麼東西不可。
但是冰箱裏可以稱之為食物的東西一點也沒有,只有沙拉醬、六瓶啤酒、兩顆干透的洋蔥、奶油和除臭劑。我們在兩個星期前結婚,尚未明確的確立飲食生活的共識,除了飲食問題之外,我們當時尚未確立的事情還很有很多。
我當時在法律事務所上班,妻子在服裝設計學校負責事務方面的工作。我大概是二十八、九歲(不知道為什麼我老是想不起來結婚那年是幾歲)她比我小兩年八個月。我們的生活都非常忙碌,家對我們而言只不過是一座立體洞窟。家裏一團亂七八糟,當然是不會想到需要準備食物的問題。
我們起床進了廚房,不知道該怎麼辨的圍着餐桌坐,我們兩個都餓得再也睡不着了……身體躺下來,肚子更餓……只好起床找點事情做,但是沒想到這樣肚子更餓。這種強烈的飢餓感到底是怎麻產生的,我們一點兒也找不到原因。我和妻子仍抱着一縷希望,頻頻輪流的去打開冰箱的門,但是,不論打開來看幾次,冰箱的內容都沒有改變,依舊只是啤酒、洋蔥、奶油和除臭劑。雖然洋蔥炒奶油也是一道頗可口的佳肴,但是我不認為兩顆干透的洋蔥足以填飽我們的肚子。洋蔥應該是和別的東西一起吃的,它不能算得上是能夠充饑的食物。
“除臭劑炒除臭劑怎麼樣?”
我開玩笑地提出這個建議,妻子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不說半句話。
“開車出去,找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館吧!”我說。
“只要離開了國道,一定可以找到餐館的。”
但是妻子拒絕了我的建議,她說討厭這個在這個時候外出吃飯。
“晚上過了十二點以後,為吃飯而外出,總覺得不太對勁。”她說。
在這個方面她是非常守舊的。
“算了!就讓肚子餓下去吧!”
我嘆了一口氣說。
這大概是剛結婚時才有的事情,妻子的意見(甚至可以說是主張)竟然像某種啟示似的,在我的耳邊響起。聽她這麼一說,我覺得我的飢餓感,並不是開車沿着國道找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館,任意買一些便宜食品充饑的飢餓感,這實在可以說是一種很特殊的飢餓。
特殊的飢餓到底是什麼呢?
我在這裏可以將它提示為一種映象。
我乘着一艘船,漂浮在平靜的海面上;
往下一看,在水中可以看見海底火山的山頂;
雖然海面和山頂之間看起來好象並沒有多少距離,但是不知道下確到底有多遠;
水因為太透明了,以至於找不到絲毫的距離感。
妻子不想上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館,我只好無可奈何地同意:
“算了!就讓肚子餓下去吧!”
在這之後,短短的二到三秒之間,我的腦海里所浮現大致上就是這些事情。因為我不是心理學家佛洛依德,所以這些映象到底具有什麼意義,我無法做明確的分析,但是,這些屬於啟發性的映象,可以用直覺來加以理解。因此,我不管肚子飢餓的感覺如此地強烈,對於她不肯外出用餐的主張(甚至於可以說是聲明)半自動地表示同意。
毫無辦法,我們只好喝起啤酒來了,因為,與其吃洋蔥,不如喝啤酒來得方便。妻子並不怎麼喜歡喝啤酒,我喝了六瓶中的四瓶,她只喝其餘的兩瓶。我正在喝啤酒的時候,妻子像只餓昏了頭的栗鼠似的,不斷地翻弄着廚房櫥架上的東西,最後好容易在一個膠袋底找到了四塊奶油餅乾,這是在做冷凍蛋糕時用剩下的,因為潮濕而變軟了,但是我們仍然很慎重的一人分兩塊,將它吃下。
但是非常遺憾的,啤酒和奶油對我們飢餓的肚子並沒有絲毫的助益。
我們不斷的讀着印在啤酒罐上的字,頻頻眺望時鐘,輪流去打開冰箱的門,翻弄著作天的晚報,將掉到桌上的餅乾屑用明信片掃一堆。時間像是吞進魚肚的鉛錘,昏暗而沉重。
“我的肚子從來沒有這麼餓過!”妻子說。
“這種現象和結婚有沒有關係?”
不知道!我心裏想着。或許有關係,或許沒有關係!
妻子又到廚房去,想要找出一點點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時,我從小船上探出的身子,俯視海底火山的山頂,圍繞小船四周,海水的透明,使我的心情極度的不安,好象心窩深處突然生出一個大窟窿,沒有出口,也沒有入口,只是一個純粹的空洞。這種體內奇妙的失落感─存在與不存在混淆不清的感覺,和爬到高聳的尖塔頂端,恐懼得顫抖的感覺,似乎有點兒類似。飢餓和懼高症竟然會有相通的地方,這是一項新的發現。
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以前有過相同的經驗。當時和現在一樣,肚子餓得難以忍受。那時候……
“我曾經去搶劫麵包店!”
我不知不覺地說出這句話。
“搶劫麵包店是怎麼一回事?”
妻子立刻就問。
於是我開始回想搶劫麵包店的經過。
(2)
我說著,又啜了一口啤酒。
睡意就像從海底地震所產生的無聲波浪,使我的船受到猛烈的搖晃。
“當然啦!我們是如期的拿到希望獲得的麵包!”我繼續說,“但是不管怎麼說,那都是稱不上是犯罪,只能算是一種交換。因為我們聽了華格那的音樂,才獲得所需的麵包,從法律的角度來,這是一種交易行為。”
“但是,聽華格那的音樂並不能算是工作!”妻子說。
“說得也是!”我說。
“如果當時麵包店的老闆要我們洗盤、或者是擦玻璃,我們一定會斷然拒絕,然後毫不猶豫的就搶走了麵包。但他並沒有那樣的要求,只是要我們聽聽華格納的唱片而已,因此我和同伴感到非常困惑。可是當華格納的音樂一放出來時,我才發覺和原先預想的完全不一樣,這些音樂廳起來好象是對我們所下的咒語一樣。即使是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認為當初實在不應該接受麵包店老闆的要求,只要依照最初的計畫,拿起刀子威脅他,單純地搶走麵包。如果這麼做的話,應該就不會再有問題了。”
“發生什麼問題了嗎?”
我再度用手腕的內側揉揉眼睛。
“是這樣的。”我回答着說。
“雖然這不是眼睛所能清楚看見的具體問題,但是,很多事情都因這事件而慢慢的有所變化,而且發生一次變化之後,就很難再恢復原狀了。最後,我回到大學裏,把該修的課程修完,平安無事的畢業,然後便在法律事務所工作,一邊準備司法考試,接着就和你結婚,以後我再也不會去搶劫麵包店了。”
“就這麼結束了嗎?”
“是的!就只有這些而已。”
我說著,將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於是六瓶啤酒全都喝光了,煙灰缸里剩下六個易開罐的拉環,好象美人魚被殺掉后所留下的鱗片。
當然不會什麼是都不發生的,眼前清清楚楚看得見的具體事情就發生了好幾件,但是,這些事情我並不想對她說。
“你的夥伴現在怎麼了呢?”妻子問。
“不知道!”我回答。
“後來發生了一點點小事,我們就分道揚鏢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他,連他現在在做些什麼也不知道了!”
妻子沉默了好一會兒,或許她從我的語氣中聽出了什麼令她感到不太明了的事情,但是,她對這點並不再提及。
“搶劫麵包店會是你們分手的直接原因嗎?”
“大概是吧!這個事件使我們受到的震驚,比表面上看起來還要嚴重數倍,我們後來連續好幾天一直討論着麵包和華格納的相關問題,談得最多的還是我們所做的選擇是否正確這件事,但是,始終沒有結論。如果仔細的想一想,這樣的選擇應該是正確的。不傷到任何人,而且每一個人都對自己的需求感到滿足,雖然麵包店的主人……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到目前為止我仍然無理解,但是,他可以宣揚華格納的音樂,而我們獲得所需的麵包,填飽肚子,這不一件兩全其美的事情嗎?可是我們一直覺得這其中存着一項很大的錯誤,而且個錯誤莫名其妙的在我們的生活中,留下了一道非常黑暗的陰影。剛才我所說的咒語就是這個緣故,毫無疑問地我們是被詛咒了!”
“那個咒語已經消失了嗎?”
我用煙灰缸里的六個拉環做成一個手錶,套在手脕上。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世界上到處充滿咒語,那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是因為那一個咒語的緣故而產生的,這實在非常難以了解。”
“不!不會有這種事情的!”妻子瞪大眼睛看着我說。“仔細想一想你就會了解!而且,除非是你自己親手將這個咒語解除,否則會像蛀牙一樣。一直折磨到你死為止,不只是你,我也包括在內!”
“你?”
“是呀!因為我現在是你的妻子!”她說。
“例如我們現在所感到的飢餓,就是這個緣故。結婚之前,我從來不曾這麼餓過,你不覺得這其中有些異常嗎?這一定是你所受到的詛咒,也加臨在我的身上了。”
我點點頭,將套在手脕上的拉環丟回煙灰缸中,她所說的話到底有多少真實度,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有覺得她的話好象很有道理。
已經漸漸遠去的飢餓感,這時又重新回頭,而且,這回的飢餓比以前更加強烈,使得我的腦袋瓜隱隱作痛。胃裏每一個抽痛,都會迅速的傳到腦袋的中央。我的體內好象是由各式各樣複雜的機能所組合成似的。
我又看見了海底火山,海水比剛還要清澈,如果不是很仔細的觀察,連水的存在都感覺不出來,好象小船沒有受到任何的支撐,漂浮在半空中似的。而且海底的石頭一粒粒輪廓非常清楚,好象一伸手就可以將它撿起。
“雖然我和你生活在一起不過半個月左右的時間,但是,我確實感覺身邊一直存在着某種詛咒。”
她說著,眼睛仍一直瞪着我看,雙手交握在桌上。
“當然啦!在你還沒有說之前,我並不知道那是詛咒,但是,現在我已經非常清楚了,你確實是受到了詛咒!”
“你從什地方可以感覺到詛咒呢?”我問。
“我覺得好象是許多年不曾清洗,沾滿了灰塵的窗帘,從天花板上垂下來似的。”
“那大概不是詛咒,而是我自己本身吧!”我笑着說。
她卻沒有笑。
“不是這樣的,我非常清楚不是這樣的!”
“如果真的如你所說,現在還存在有咒語,那我該怎麼辦呢?”我說。
“再去搶劫麵包店,而且,現在立刻就去!”
她非常肯定的說。“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方法可以去除咒語!”
“現在立刻就去?”我反問她。
“是的,現在立刻就去,趁肚子還餓着的時候,把以前沒有完成的事情都完成。”
“但是,有麵包店半夜還營業的嗎?”
“東京這麼大,一定可以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麵包店。”
(終)
妻子坐進中古的豐田汽車,穿梭在凌晨兩點半的東京街上,尋找麵包店。我手握着方向盤,妻子坐在前座,好象道路兩旁的貓頭鷹,在深夜裏露出尖銳的視線。後座上橫躺着一把硬直、細長的自動式散彈槍,車子每一震動,裝在妻子口袋裏預備用的子彈就會發出乾裂的碰撞聲,除此之外,行李箱裏還放着兩個黑色的滑雪面罩。妻子為什麼會有散彈槍,我也不太清楚。滑雪面罩也是一樣,我和她從來不曾去滑過雪。但是,關於這些她並沒有一一說明,我也不想詢問,只是覺得結婚生活真是非常奇妙。
可是,儘管我們的裝備如此齊全,我們還是未曾發現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麵包店。我在深夜裏開着車子,從代代木到新宿,然後再到四谷、赤阪、青山、廣尾、六本木、代官山、澀谷,看到了深夜東京里各式各樣的人和商店,就是沒有看見一家麵包店,大概是他們在半夜裏都不烤麵包吧!
在途中我們遇到兩次警察的巡邏車,有一輛靜靜的躲在道路旁邊,另外一輛則以比較緩慢的速度,從我們的背後超車而過,這時候我警張得腋下沁滿了汗,妻子則根本不把警車放在眼裏,一心只想找一家麵包店。每當她身體的角度一改變,口袋裏的子彈就發出碰撞的聲音。
“算了!放棄吧!”我說。“在這麼深的夜裏不會有麵包店仍然營業的,這件事情我們應該事先調查清楚。”
“停車!”
妻子突然大叫。
我慌慌張張的踩下車子的煞車器。
“就是這裏了!”
她用平靜的口氣說。
我手仍然放在方向盤上,向四周打量一下,在這附近沒有看到一間向麵包店的商店,路旁的每一家商店都拉下了鐵門,四處一片靜悄悄的,只有理髮店的霓虹燈在黑暗中仍然旋轉不定,好象一雙足以洞徹這個詭異的深夜的大眼睛。除此之外,在二百公尺左右的前方,還可以看見麥當勞明亮的看板。
“沒有看見麵包店呀!”我說。
但是妻子一言不發的打開行李箱,取出了布制的貼布,然後走下車來,我也打開另一側的車門,下了車。妻子蹲在車子的前面,用貼布將車子的車牌號碼貼了起來,大概是預防被人偷記下車牌號碼,然後轉到車子後面,將那裏的車牌也同樣貼起來,手法非常的熟練。我站在一旁看着她,腦子裏一片混亂。
“到那家麥當勞去吧!”妻子說。
語氣輕鬆得好象晚飯用餐時選擇合適的餐館似的。
“麥當勞不是麵包店!”
我反駁地說。
“不過和麵包店差不多!”
妻子說著就回到車子上。
“該通融的地方最好能夠通融一下,反正我們已經來到麥當勞前面了。”
我只好照着她的話,將車子往前開二百公尺左右,停進麥當勞的停車場。停車場裏只停着一輛紅色閃閃發亮的bluebird。妻子將包里着毛巾的散彈槍交給了我。
“我從來沒有射過這種玩意兒,我也不想射它!”
我抗議的說。
“你沒有必要開槍啊!只要拿着它就好了,因為沒有人敢和你抵抗的。”
妻子說。
“可以嗎?照我的話去做,首先,兩個人正大光明的走進店裏,等店員說“歡迎光臨麥當勞”,就立刻將滑雪面罩戴上,清楚了嗎?”
“這一點是非常清楚,但是……”“然後你拿起槍對準店員,叫所有的作業人員和客人都集中在一個地方,動作一定要快,接下的事情就全部看我的。”
“但是……”“你想需要幾個漢堡呢?”
她問我,但沒等我開口就說:
“三十個應該夠了吧?”
“大概夠了!”我說。
我摒氣凝神地街過了散彈槍,稍微打開毛巾一看,這把槍像沙袋一樣重,像暗夜一樣漆黑。
“真的需要拿着這個玩意嗎?”我說。
有一半是問着她,有一半是問着我自己。
“當然要!”她說。
“歡迎光臨麥當勞!”
一位年輕的櫃枱小姐戴着麥當勞的帽子,臉上掛着麥當勞式的微笑對我說。
因為我一直認為這麼深的夜裹在麥當勞不該有女孩子在上班,所以看到她的那一剎那,我感到腦子裏一陣混亂;還好立刻救回過神來,趕緊戴上滑雪的帽子。
櫃枱小姐看我們突然戴上滑雪的帽子,臉上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這種狀況的應對方法,在“麥當勞待客手冊”中應該沒有寫吧!她在說完:“歡迎光臨麥當勞!”之後,雖然還想繼續說下去,但是張大了嘴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臉上還掛着供作用的微笑,可是兩片嘴唇卻慘白得不停顫抖。
我急忙的取下毛巾,拿起了槍,對準顧客席位。在顧客席上只有一對學生式的情侶,趴在塑料桌子上,睡得非常沈穩。桌子上他們兩個人的頭和草莓雪客的杯子整齊的排列,彷佛式一個前衛的藝術品。因為兩個人都睡得和死人一樣,所以我想大概不會對我們的作業發生什麼障礙吧!因此,我就將槍對準櫃枱邊。
麥當勞的櫃員總共有三人,櫃枱的小姐大約二十來歲,鵝蛋型的臉蛋;氣色不太好的店長;以及在廚房裏打工的學生。三個人都聚集在收款機前,瞪大眼睛,看着槍口,沒有人大聲嚷嚷,也沒有人要出來抓我們的模樣。因為槍實在太重了,我只好將手指放在扣板機的地方,槍身放在櫃枱上。
“錢可以統統給你!”
店長用沙啞的聲音說。
“不過十一點十已經全部回收了,現在這裏所剩不多,請你統統拿走吧!我們有保險,沒有關係!”
“請你拉下前面的鐵門,把看板的電燈關掉!”妻子說。
“請等一下!”店長說。
“這一點我不能答應你,因為任意關閉店門我會受到上級的處罰。”
妻子又將相同的命令重複了一次。
“你最好照着她的話去做!”我對他忠告說。
店長滿臉的茫然,看着櫃枱上的槍口,又看看妻子的臉,最後只好死心的關掉善板上的電燈,把正面的拉們放了下來。我一直提高警覺以防他趁忙亂之際去按警報裝置,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來,麥當勞漢堡連鎖店似乎沒有非常報警裝置,或許他們沒想到會有人想搶劫漢堡店吧!
正面的拉門卷到地面上時,啪……的一聲巨響,自動地上鎖了,可是趴在桌上的一對學生仍然沈沈的地睡着。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曾如此安穩地睡了。
“外帶三十個漢堡!”妻子說。
“這裏的錢足夠你買三十個漢堡,請你拿這些錢到別的地方去買,好嗎?”店長說。
“否則我們的帳簿會非常麻煩,換句話說……”“你最好照着她的話做!”
我又重複了一次。
三個人一起進入了廚房,開始做起三十個漢堡來。打工的學生烤着漢堡肉,店長將它夾進麵包中,櫃枱小姐用白色的紙將它包裝起來。這時候四下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我身體倚靠在大型的冰箱上,散彈槍的槍口對準烤漢堡的鐵板,鐵板上並排着一塊快深褐色圓形的漢堡肉,因為煎烤而發出吱吱的聲響。烤肉所發出甜美的香氣好象一群眼睛看不見的小蟲,鑽進我全身的毛孔里,混入血液中,在我全身的每個角落巡邏,然後最終目的是集結在我身體中心所產生飢餓的空洞中,使我四隻無力,身心疲憊得幾乎要昏厥過去。
真想立刻就抓起一、二個包里着白色包裝紙,堆積在一旁的漢堡來痛快的大吃一頓,但是,如果我這麼做的話,我們的目的會立刻就被識破,因此,我們只好等三十個漢堡全部做好之後再說了。
廚房裏非常熾熱,而我們又戴着滑雪面罩,只好頻頻揮汗了。
三個人一邊做漢堡,偶爾抬起頭來偷偷地描槍口一眼。
我不時地用左手小拇指的指尖挖兩邊的耳朵,因握每當我一緊張起來時,耳朵就會發癢。可是我一挖耳朵,槍身就會不穩定的上下搖動,使得他們三個人的情緒也隨之混亂起來。雖然槍的安全鎖一直牢牢地鎖住,不用擔心會有爆發的情形產生,但是他們三個人並不知道這件事,而我也不打算刻意去告訴他們。
三個人正在做漢堡,而我將槍口對準鐵板看守着,妻子則注意顧客席位那兩位沈沈睡着的顧客,一邊屬着做好的漢堡,她將包裝紙包里好的漢堡整齊的排放在紙袋中,每一個紙袋裝着十五個漢堡。
“你們為什麼非這麼做不可呢?”年輕的櫃枱小姐對我說。
“你們可以把錢搶走,去買你們喜歡的東西,這樣不是更好?可是你們卻偏偏要吃三十個漢堡,你們的用意到底在哪裏呢?”
我一句也回答不出來,只好對她搖搖頭。
“雖然我們的作為有些惡劣,但是誰叫麵包店晚上都不開呢?”妻子對她說明。
“如果麵包店開着的話,我們一定去搶麵包店的。”
這樣的說明是否能樣他們理解,我覺得非常懷疑,但是,他們從此就不再開口,靜靜地烤着漢堡肉,將漢堡肉夾在麵包里,然後用包裝紙包起來。兩個紙袋裏裝滿了三十個漢堡之後,妻子又向櫃枱小姐點了兩大杯的可樂,不過可樂的錢卻是一毛也不差的付清。
“除了麵包以外,我們什麼也不搶。”妻子對她說明。
她的頭動了一動,既像是在搖頭,又像是在點頭,大概是兩個動作同時進行吧!我覺得自己非常能夠體會她的心情。
妻子接着從口袋裏拿出綁東西用的細繩子——-她準備得實在太齊全了——-將三個人一起綁在柱子上,三個人大概也領悟了多說無益,乖乖得聽由她擺佈了。雖然妻子體貼的詢問他們:“會痛嗎?”
“想去上廁所嗎?”但是他們始終不再說一句話。
我用毛巾包好了槍,妻子兩手提起印有麥當勞標誌的紙袋,打開正面的拉門一起走出去。顧客席位上的兩個人這時仍然向深海里的魚一樣,沈睡在夢中。倒底什麼事情才能夠將他們倆個人從沈睡中喚起,這個問題令我覺得非常納悶。
車子開了三十分鐘后,停進了一棟適當的大廈停車場,我們輕鬆愉快地吃着漢堡,喝着可樂。我一共塞了六個漢堡進入空洞的胃裏,妻子吃了四個,車子的後座上還留下二十個漢堡。
隨個黎明的到臨,我們認為或許會永遠持續着的飢餓也消失了。太陽最初的光芒將大廈骯髒的牆面染成了騰黃色,“新力牌高傳真音響組合”的巨大廣告塔依舊發出耀眼的閃爍,在不時響起大卡車經過的轟隆聲中,似乎還混雜着鳥叫聲,fen電台播放着鄉村音樂。我們兩人合抽一根香煙,香煙抽完之後,妻子將頭靠在我的肩上。
“你真的認為有必要做這件事嗎?”我在一次問她。
“當然!”她回答。
然後我只深呼吸了一口氣就睡著了。她的身體像只小貓一樣的輕柔。
剩下我一個人之後,我又再度從船上探出身來,窺着海底的景觀,但是,這時候卻在也看不見海底火山的模樣了。水面一片平靜,倒映着藍色的天空,小小的波浪像清風吹拂緩緩搖曳的絹質睡袍似的,輕扣着小船的側板。
我橫躺在船底,閉上了眼睛,等待漲潮將我在運到最適合的地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