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的綠街

雪梨的綠街

作者:村上春樹

1

雪梨的綠街並不像你從那名字所想像的-我只是想像也許你會那樣想像而已-那麼律的街。首先那條街上連一棵樹都沒有長。也沒有草坪、沒有公園、沒有飲水處。那麼為什麼會取個所謂綠街“GreenStreet”這麼不得了的名字呢,這隻有神仙才知道了。或許連神仙都不知道吧。

我老實說,其實綠街在雪梨也是最蕭條的街。既狹窄、又擁擠、又骯髒、又窮酸、又惡臭、環境既惡劣又老舊,而且氣候非常糟。夏天冷得要命,冬天熱得要命。

“夏天冷得要命,冬天熱得要命。”這種說法好像很奇怪吧。例如南半球和北半球就算是季節相反,但以現實問題來說,熱的是夏天,冷的是冬天哪。也就是說八月是冬天,二月是夏天。

澳洲人都是這樣想的。

但以我來說,事情卻不可能那麼容易分清楚。因為裏頭會夾進一個“所謂季節到底是什麼?”的大問題。也就是說,到底是十二月到了所以是冬天,或者是因為變冷了所以是冬天呢?的問題。

“這很簡單哪,因為變冷了所以是冬天吧。”你或許會這麼說。不過清等一下。如果因為變冷了所以是冬天,那麼到底攝氏幾度以下算冬天呢?如果大冬天裏連續有幾天天氣變得非常溫暖的話,那是不是“因為天氣變暖了所以是春天”呢?

你看,搞不清楚了吧?

我也搞不清楚。

不過我覺得“因為是冬天,所以不能不冷”的想法未免太過於片面了吧。為了打破周圍人們的固定觀念,我也要把從十二月到二月稱為冬天,六月到八月稱為夏天。所以冬天熱、夏天冷。

因此周圍的人們都認定我是個怪人。

不過,那都無所謂。還是來談談綠街的事吧。

2

雪梨的綠街,正如前面已經說過的那樣,在雪梨也算是最蕭條的街。說不定在整個南半球都是最蕭條的街也不一定。例如現在,十月的下午,我從大樓三樓辦公室的窗戶俯視綠街的正中央一帶。

看得見什麼嗎?

看得見各種東西。曬得黑黑的酒精中毒的流浪漢,一腳端在臭水溝里正睡着午覺-或在舒展筋骨一下。

穿着華麗的小流氓把鏈條塞進西裝口袋,一面弄得喳啦喳啦響,一面在街上到處亂逛。

身上的毛已經脫落一半的病奄奄的貓在翻着垃圾箱。

七、八歲的小孩正在用錐子把一輛又一輛的車子輪胎戳破。

紅磚牆上綴着各色嘔吐物幹掉的痕迹。

大部分商店都把鐵門放下來。大家對這條街都失去了熱情,紛紛把店收起來逃到別的地方去。現在還在開店營業的,只有當鋪、酒鋪和“巧莉”的比薩店。

穿着高跟鞋的年輕女孩子胸前抱着黑色漆皮皮包,一面發出喀吱喀吱尖銳的鞋跟聲一面全速跑過街去。好像有人在後面追她似的,但並沒有任何人在追她。

兩隻野狗在馬路正中央擦身而過。一隻由東向西走,另一隻由西向東走。兩隻都一面走一面看着地上,連擦身而過時也沒抬頭。

雪梨的綠街就是這樣一條街。我經常這樣想,如果地球上某個地方必須做一個超特大的屁眼的話,那除了這裏之外沒有別的地方。換句話說就是雪梨的綠街。

3

我在雪梨的綠街設事務所,當然有我的理由。並不是因為貧窮的關係。雖然這裏的租金確實非常低,但我並不缺錢。相反的我錢多得不得了。多得可以一口氣買下十棟雪梨最熱鬧商店街的十六層大樓,也可以買下最新式航空母艦連帶五十架噴射戰鬥機。總之我有的是多得看了都嫌煩的錢。因為我父親是淘金王,我父親留下全部財產給我,就獨自在兩年前死掉了。

那錢因為沒什麼用途,所以只好全部放進銀行里,但這下子利息卻花不完了。所以那利息也放進銀行里,這樣一來利息又更增加了。光一想到這裏,就真的好飯。

我會在雪梨的綠街設事務所,是因為只要在這裏就不會有半個認識的人來。正經的人是絕對不會到雪梨的什麼綠街的。因為大家都很怕這條街。所以喜歡啰啰嗦嗦東抱怨西叫苦的親戚不會來,愛多管閑事的朋友也不會來,想撈錢的女孩子不會來。法律顧問不會為財產營運而來,銀行經理不會為打招呼而來,勞斯萊斯汽車推銷員也不會抱着一堆說明書來敲門。

沒有電話。

信都撕了丟掉。

真清靜。

4

我在雪梨綠街開了一家私家偵探社。換句話說我是私家偵探。招牌上這樣寫着。

招牌用平假名寫當然有原因。因為雪梨的綠街沒有一個人看得懂漢字。

事務所是六疊榻榻米左右髒得可怕的房間。牆壁和天花板都帶有討人厭的黃色斑剝污點。門裝得不好,一打開就關不上,一關上又得費盡九牛二虎的力氣才打得開。玻璃門上寫着“私家偵探社”。門的把手上掛着“在”或“不在”表裏兩面不同文字的牌子。“在”朝外時,我在事務所。

“不在”朝外時,就是我外出了。

不在事務所時的我,不是在隔壁房間睡午覺,就是在比薩店裏一面喝啤酒一面和女服務生“巧莉”聊天,二者之一。“巧莉”是比我小几歲的可愛女孩子。混有一半中國人的血統。雖然如雪梨之大,但混有一半中國人血統的女孩子,卻除了“巧莉”就沒有別人了。

我非常喜歡“巧莉”。我想“巧莉”應該也喜歡我吧。不過確實怎麼樣我並不清楚。別人在想什麼我完全搞不懂。

“私家偵探這一行賺錢嗎?”“巧莉”問我。

“不賺錢哪。”我回答。“可是所謂賺錢,只不過是錢進來而已不是嗎?”

“你真是個怪人。”“巧莉’脫。

“巧莉’講不知道我是個大富豪。

5

掛着“在”的牌子時,我大概都坐在事務所的塑膠沙發上,一面喝着啤酒一面聽葛雷顧爾德的唱片。我最喜歡葛雷顧爾德的鋼琴。光是葛雷顧爾德的唱片我就有三十八張。

我早晨第一件事,先把六張唱片設定在自動換片的轉盤上,一直不停地聽着葛雷顧爾德。然後喝啤酒。葛雷顧爾德聽膩了之後,偶爾會放平克勞斯貝的“銀色聖誕”。

“巧莉”則喜歡“AC八℃”。

6

雖說是“私家偵探社”,但幾乎沒有客人上門。雪梨綠街的居民從來沒有想過解決什麼事情還要付錢這回事。而且他們該解決的問題實在太多了,與其——一解決,不如習慣於想辦法怎麼跟問題妥協下去。不管怎麼說雪梨綠街對私家偵探來說絕不是一個容易居住的地方。

非常稀有的情況,也有客人被“價格便宜”的字眼吸引而來,但那大部分-那當然是指對我來說而已-卻是非常無聊的案件。

例如“為什麼我們家的雞會變成兩天才生一次蛋呢?’”或者“我們家的牛奶每天早晨都被偷走,請你把犯人抓起來教訓一頓。”或者“朋友借了錢不還,所以你可不可以假裝暗示他,要他還我。”之類的。

這些無聊的請託,我一概回絕。你說不是嗎?我可不是為了解決誰家的雞或牛奶或小器的借款才當私家偵探的。我所期望的是更戲劇化的案件。比方說身高兩公尺長,戴着藍色義眼的管家,坐着黑色豪華轎車來說“為了保護伯爵千金的紅寶石,可否請閣下助一臂之力。”之類的。那種案件。

不過澳洲並沒有什麼伯爵千金。不用說伯爵,連個子爵、男爵都沒有。真傷腦筋。

因此我每天每天都非常鬧。我剪剪指甲、聽聽葛雷顧爾德的唱片、擦擦骨董自動手槍,或在比薩店和“巧莉”聊聊天,以打發時間。

“你也別再做什麼私家偵探這種笨行業了,找個正經事,好好安定下來不好嗎?”“巧莉”這樣說。“做個印刷工人之類的工作嘛。”

印刷工人哪,我想。這也不壞。跟“巧莉”結婚,然後當個印刷工人,這樣也滿不錯的。

不過現在我還是個私家偵探。

7

那個穿着羊衣服的矮小男人從門口進來是星期五的下午。打扮成羊模樣的矮小男人快步走進房間之後,便探頭出去看有沒有人在後面跟蹤,確定沒人之後才把門關上。門怎麼也關不上,我幫着他,兩個人總算把門關上。

“你好。”小男人說。

“你好。”我說“嗯”

“請叫我羊男。”羊男說。

“幸會,羊男先生。”我說。

“幸會。”羊男說。“你就是私家偵探嗎?”

“是的。我是私家偵探。”我說。然後我把唱機關掉,把葛雷顧爾德的“Invenim”收進唱片櫃.把啤酒空罐子收拾好,指甲刀收過抽屜里,請羊男在椅子上坐下。

“我一直在找私家偵探。”羊男說。

“哦,原來如此。”我說。

“可是不知道要去哪裏找。”

“嗯嗯。”

“結果,我在街角那家比薩店談起來時,一個女人告訴我說可以到這裏來。”

那是指“巧莉”。

“那麼羊男先生。”我說。“請說說你有什麼事吧。”

8

羊男穿着羊形的市縫衣服。雖說是布縫衣服並不是用便宜的布縫製的,而是用真正的羊的毛皮。連尾巴和角都附在上面。只有手腳和臉部是空的。眼睛帶着黑色眼罩。到底為什麼這個男人必須這樣裝扮呢?我真不明白。現在已經相當深秋了,所以這樣裝扮相信會流很多汗吧。而且走在外面也可能會被小孩子嘲笑。真搞不清楚。

“如果熱的話。”我說。“請不用客氣,嗯,可以把那外套脫下來。”

“不不不,你不用擔心。”羊男說。“我已經很習慣這樣了。”

“那麼羊男先生。”我重複地說。“讓我聽聽你的事情吧。”

9

“其實我是想請你幫我找回耳朵。”羊男說。

“耳朵月我說。

“也就是我衣服上的耳朵。你看,這裏。”說著羊男用手指着頭的右上方。同時他的眼珠也一骨碌地轉向右上方。“這邊的耳朵被扯掉不見了吧。”

確實他的羊衣裳的右側耳朵-也就是從我的方向看來是左側-被扯掉不見了。在耳則好端端的附在上面。過去我從來沒想過羊的耳朵是什麼樣子的。說起來羊的耳朵是扁扁平平往旁邊張開可以搖搖擺擺的。

“所以我想請你幫我找回耳朵。”羊男說。

我拿起桌上的便條紙和原子筆,用原子筆尖叩叩地敲着桌子。一

“請把詳細情形告訴我。”我說。“是什麼時候被扯掉的?被誰扯掉?還有你到底是什麼?”

“是三天前被扯掉的。被羊博士扯掉。還有我是羊男。”

“要命。”我說。

“對不起。”羊男說。

“可以請你說詳細一點嗎?”我說。“你說羊博士什麼的,我一點都搞不懂。”

“那麼我就詳細說吧。”羊男說。

“我想你或許不知道,這世界上大約住着三千個羊男。”羊男說。

10

“我想你或許不知道,這世界上大約住着三千個羊男。”羊男說。

“在阿拉斯加、玻利維亞、坦桑尼亞和冰島,到處都有羊男。不過這並不是秘密結社、或革命組織、或宗教團體之類的組織。也沒有集會社團雜誌。總之我們只是羊男而已,希望做個羊男,和平地生活而且。以身為羊男來思考事情、以身為羊男來飲食。以身為羊男來組成家庭。正因為這樣所以是羊男。你明白嗎?”

我雖然不太明白,但卻“嗯、嗯。”地回答。

“不過也有一些人想要擋我們的路。那代表人物就是羊博士。羊博士的本名、年齡和國籍都不清楚。也不清楚那是一個人呢,還是多數人。不過可以確定是年紀相當大的老人。而羊博士的生活意義便是扯下羊男的耳朵,加以收集。”

“那又為什麼呢?”我問。

“羊博士不喜歡羊男的生活方式。所以故意惹他們討厭,還把他們的耳朵扯掉。然後幸災樂禍。”

“好像蠻粗暴亂來的人嘛。”我說。

“不過我覺得其實應該不是那麼壞的人。也許遇到過什麼不愉快的事,脾氣才會變得那樣彆扭。所以我只要能找回耳朵就好了。我並不恨羊博士。”

“很好。羊男先生。”我說。“我去幫你把耳朵要回來。”

“謝謝。”羊男說。

“費用一天一千元,耳朵要回來后五千元,現在請先預付三天份的費用。”

“要先預付嗎?”

“要先預付。”我說。

羊男從胸前口袋掏出一個大蛙嘴小錢包,抽出三張折得整整齊齊的千元鈔票,愁眉苦臉地把那放在桌上。

11

羊男回去后,我把千元鈔的皺紋撫平,放進自己的皮夾。千元鈔上沾滿了污斑和氣味。然後我到比薩店去點了沙丁魚比薩和生啤酒。我一天吃三頓比薩餅。

“終於有委託案子進來了啊。”“巧莉”說。

“是啊,要開始忙了。”我一面吃比薩餅一面說。“我必須去找羊博士。”

“如果是羊博士的話,倒不必找。應該就住在這附近。因為常常會來我店裏吃比薩啊。”“巧莉”說。

“他住哪裏呢?”我吃了一驚問道。

“這個我不知道,你不會自己查查看電話簿嗎?你不是偵探嗎?”

我想怎麼可能,不過為了慎重起見,還是翻了電話簿頁試試看。羊博士的電話居然刊在上面。

羊男(無業)…弓63-98n

羊亭(酒店)……497-2001

羊博士(無業)……202-6374

我拿出手冊把羊博士的電話號碼和住址記下。然後喝了啤酒把剩下的比薩吃掉。事件好像可以很快解決的樣子。

12

羊博士家在綠街的西端。是一棟磚造的小房子,庭園裏開着玫瑰花。在綠街來說難得有這麼像樣的房子。當然也相當老舊破落了,不過至少還像個家。

我確認了一下藏在腋下的槍的重量,戴上太陽眼鏡,一面用口哨吹着“小丑(lP8gliacci)”的序曲,一面繞屋子四周走一圈看看。並沒有任何特別可疑的地方。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窗上掛着白色蕾絲窗帘。非常安靜而悄然,實在想不到會是扯掉羊男耳朵的人物住的地方。

我繞了玄關看看。名牌上寫着“羊博士”。沒錯。信箱裏什麼也沒有。卻貼着“謝絕報紙、牛奶”的紙頭。

探查過羊博士家之後,接下來該做什麼才好呢?我也沒轍。因為實在太容易就找到他家了。本來應該經過各種曲折離奇的麻煩事之後,拚命推理才好不容易想到、找到房子,偏偏卻這麼簡單就找到了,實在沒辦法好好整理出思路,這還真傷腦筋。我一面用口哨吹着巴哈的“以心、口、行為和生命(HerzUndMundUndTaUndLeben)”,一面試着思考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最簡單的是按門鈴,羊博士出來的話就說“對不起,請把羊男的耳朵還給他。”實在很簡單。

決定就這麼辦。

決定就這麼辦。

13

我按了十二次門鈴。然後在門前等五分鐘。沒有反應。屋子裏還是依然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麻雀在庭園的草坪上走來走去。

我正放棄了想回去時,門突然啪嗟地開了,一個大個子的老人猛不防探出頭來。感覺非常魯莽的老人。可能的話我真想就那樣逃回家去。但總不能那樣。

“喂,好吵啊。’老人大吼。“人家好不容易舒舒服服在睡午覺,你們這些傢伙真是……”

“您是學博士嗎?”我問。

“那邊不是貼着紙條嗎?你不會讀漢字嗎?聽着,謝絕報紙、牛奶…·”

“漢字我會念。我不是報紙或牛奶的推銷員,我是私家偵探。”

“私家偵探?什麼都一樣。我不需要這種東西。”羊博士這樣說完就想啪啪地關門了,但我趕快把腳伸出去夾在門縫間把門卡住。腳踝被門撞得好痛,但我面不改色地強忍了下來。

“您沒事,可是我有事。”我說。

“管你的。”說著羊博士用皮鞋尖端踢我的腳踝。痛得我以為骨頭都碎了,但連這也忍下來了。

“我們冷靜地談一談好嗎?”我冷靜地說。

“你滾蛋。”羊博士說完,就順手拿起手邊的花瓶往我頭上使勁敲下去。這下完蛋了。我昏迷過去。

14

我做了打井水的夢。我用吊桶汲起井水,把水倒入大水盒裏。盆里的水快滿了以後,鱷魚就爬過來咕嘟咕嘟地一口氣把那水喝光。水盆的水又快滿了時,另一隻鱷魚又爬來咕嘟咕嘟地一口氣把那水喝光。這樣反覆不停。我數鱷魚一直數到十一隻為止,然後我醒過來。

周遭黑漆漆的。天上星星已經出來了。雪梨的夜空非常美。我在羊博士家門口躺着。四周靜悄悄的。皮夾和手槍都確實還在。

我站起身來把沾在衣服上的髒東西啪踏啪踏地拍掉,把太陽眼鏡收進胸前的口袋。本來想再按一次門鈴看看的,但因為頭非常痛,因此決定今天暫時先回去。我已經做了一天份以上的工作了。聽過委託人的話,拿過定金,查到犯人家,腳踝被踢了,頭也被打了。接下來的事情明天再做就行了。

我彎到被薩店去喝啤酒,讓“巧莉”幫我處理傷口。

“腫得好厲害喲。”“巧莉”一面用冰毛巾幫我擦額頭一面說“到底怎麼了?”

“被羊博士敲的。”我說。

“真的嗎?”“巧莉”說。

“真的啊。”我說“我按了門鈴自我介紹后,就被他用花瓶敲成這樣。”

“巧莉”一個人沉思了一下。我在那之間一面揉着頭一面喝啤酒。

“你也一起來。”“巧莉”說。

“要去哪裏?”我問。

“當然是羊博士家啊。”“巧莉”說。

15

“巧莉”一直按羊博士家的門鈴,按了二十六次。

“喂,吵死人了。”羊博士探頭出來。“謝絕報紙、牛奶和私家偵探…·”

“什麼吵死人,你這個大笨蛋。”“巧莉”大罵。

“哎呀,這不是‘巧莉’嗎?’洋博士說。

“聽說你用花瓶敲這個人的頭?”“巧莉”指着我這邊說。

“嗯,是啊。那個,怎麼說呢?’學博士說。

“你為什麼這樣做呢,他是我的男朋友。”

羊博士滿臉傷腦筋的樣子抓了抓頭。“那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啊,哎,我要是知道的話就不會那樣做了。”

我也不知道。我居然是“巧莉”的男朋友。

“哎,總之進來吧。”說著羊博士把門大大地打開。我和“巧莉”一起過去。正要關門時腳踝又撞上了。真倒霉。

羊博士把我們引到客廳,還拿出葡萄汁來請我們。因為玻璃杯很臟我只喝了一半,“巧莉”不在乎地全部喝完。連冰塊都嚼掉。

“對了,該怎麼向你道歉才好呢?”羊博士對我說。“頭還會痛吧?”

我默默點着頭。用花瓶使勁敲完人家的頭,還說什麼“還會痛吧?”簡直廢話。

“你怎麼會敲人家的頭嘛?真是的!”“巧莉”說。

“哎,我最近變得非常討厭人哪。”學博士說“而且送報紙和送牛奶的也很啰嗦,所以我看到不認識的人,就會忍不住動手打人。哎,真對不起。不過年輕人哪,我是不看報紙,也不喝牛奶的。”

“我既不是送牛奶的,也不是送報紙的。我是私家偵探。”我說。

“對、對,你說是私家偵探啊,我忘了。’羊博士說。

16

“我是為了要回羊男的耳朵而來這裏的。”我說。“博士三天前在超級市場的收銀機旁把羊男的耳朵扯掉了?”

“是啊。”羊博士說。

“請把那個還給人家。”我說。

“不要。”羊博士說。

“耳朵是羊男的。”我說。

“現在是我的啊。”羊博士說。

“那就沒辦法了。”我從腋下拔出手槍來。我是非常沒耐性的。“那我就打死你,把耳朵拿回去。”

“且慢、且慢。”“巧莉”插進來阻止。“你真是有欠考慮。”她對我說。

“一點也沒錯。’洋博士說。

我好火大,正準備要扣扳機開槍了。

“巧莉”連忙阻止。並使勁踢了一下我的腳踝,然後把我的手槍很快地搶過去。

“你也真是的。”“巧莉”轉向學博士說。“為什麼不把羊男的耳朵還給人家呢?”

“耳朵我絕對不還。羊男是我的敵人。下次見到他我還要把他的另一個耳朵也扯下來。”羊博士說。

“你為什麼那麼恨羊男呢?他人不是很好嗎?”我說。

“沒什麼理由。只是覺得他們好可恨。我看到他們裝成那副可憐相還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就忍不住覺得好恨哪。”

“這叫做願望憎恨或反向作用。”“巧莉”說。

“嗯?”羊博士說。

“嗯?”我說。

17

“其實e己也想變成羊男嘛。但卻不想承認,所以反而變成恨羊男了。”

“是嗎?”羊博士好象很佩服似地說。“我倒沒注意到。”

“你怎麼知道這種事呢?”我試着問“巧莉”。

“你們沒讀過佛格依德或客格嗎?”

“沒有。”羊博士說。

“很遺憾。”我說。

18

“那麼,我並沒有恨羊男步。”羊博士說。

“應該是這樣。”我說。

“那還用說嗎?”“巧莉”說。

“那麼,我好像做了一件很對不起羊男的事羅。”羊博士說。

“好像是。”我說。

“當然哪。”“巧莉”說。

“那麼,羊男的耳朵應該還給他。”羊博士說。

“嗯,應該是這樣。”我說。

“現在馬上還他吧。”“巧莉”說。

“可是已經不在這裏了。”羊博士說“老實說我已經把那丟掉.了。”

“丟掉了……丟在哪裏?”我問。

“哎嗯…”

“快說啊。”“巧莉”說。

“嗯,老實說我丟在‘巧莉’店裏的冰箱裏了。跟香腸混在一起。哎,其實我並沒有什麼惡意的……”

沒等學博士把話說完,“巧莉”就一把抓起手邊的花瓶,朝羊博士頭頂使勁敲下去。我覺得痛快極了。

19

結果我和“巧莉”終於把羊男的耳朵找回來了。雖然拿回來時耳朵已經變成焦焦的茶色,沾上了Tahasco辣椒醬。有一位客人點了香腸被薩,他正要把那其中的一片送進嘴裏的瞬間,我們把那搶救回來。真是千鈞一髮正危險的時候。我把那洗乾淨,把起司弄掉。但只有辣椒醬的污漬怎麼也洗不掉。

羊男非常高興耳朵找回來了,不過看到焦成茶色又沾上辣椒醬時嘴巴雖然沒說-但似乎有點失望的樣子。因此我算他便宜兩千元。“巧莉”用針線幫他把耳朵縫在衣裳上。羊男站在鏡子前跳了兩、三下看看。耳朵上下搖晃着。他看來非常滿足的樣子。

20

順便補充說明一下,很恭喜羊博士也終於如願以償地變成羊男了。他每天穿上羊男的衣裳到“巧莉”的店裏來吃被薩。羊男/羊博士看來也非常幸福的樣子。這種事情也都托佛洛依德的福。

21

事件解決之後,我跟“巧莉”約會。我們吃過中國菜之後,到街上的電影院去看維斯康堤的(諸神的黃昏)。在黑暗中我正要吻她時,她用高跟鞋的跟使勁踢我的腳踝。痛死了,害我十分鐘都開不了口。

“你不是說我是你的男朋友嗎?”十分鐘后我說。

“那時候是那時候。”“巧莉”說。

不過我想其實“巧莉”是喜歡我的。只是女孩子很多事情有時候都口是心非。我這樣覺得。

“對不起。’電影演完后我說。

“你還是別再做什麼私家偵探了吧,找一個像樣的工作,存一點錢的話,或許我可以重新考慮喲。”“巧莉”說。

就像我在前面說過的那樣,我有的是多得不耐煩的存款。但“巧莉”並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訴她。

我非常喜歡“巧莉”。所以我想去當印刷工人也可以。

不過現在我還是個私家偵探,躺在雪梨綠街事務所的沙發上,聽着布拉姆斯的“間奏曲(Intermezzo)”,這是我最喜歡的唱片。

如果你有任何問題的話,請趁我還沒去當印刷工人之前,來綠街敲我事務所的門。我會算你非常便宜。還給你打折優惠。不過一定要是有趣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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