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第06節

25

鼠最喜歡吃的東西是剛出鍋的熱蛋糕。他將幾塊重疊放在一個深底盤內,用小刀整齊地一分為四,然後將一瓶可口可樂澆在上面。

我第一次去鼠家裏,他正在月暖融融的陽光下搬出餐桌,往胃袋裏邊沖灌這種令人反胃的食物。

“這種食物的優點,”鼠對我說,“是將吃的和喝的合二為一。”

寬敞的院子裏草木蔥籠,各色各樣的野鳥四面飛來,拚命啄食灑滿草坪的爆米花。27

談一下我睡過的第三個女孩。

談論死去的人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更何況是年紀輕輕便死去的女郎。她們由於一死了之而永葆青春年華。

相反,苟活於世的我們卻年復一年、月復一月、日復一日地增加着年齡:我甚至時常覺得每隔一小時便長了一歲。而可怕的是,這是千真萬確的。

她絕對不是美人。但“不是美人”這種說法未必公正。我想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她不是長得對她來說相得益彰的那種類型的美人。”

我只存有她一張照片。背面寫有日期,1963年8月,即甘迺迪總統被子彈射穿頭顱的那年。她坐在一處彷彿是避暑勝地的海岸防潮堤上,有點不大自然地微微含笑。頭髮剪得很短,頗有賽巴格風度(總他說來,那髮型使我聯想起奧斯威辛集中營),身穿下擺偏長的紅方格連衣裙。她看上去帶有幾分拘泥,卻很美,那是一種似乎能夠觸動對方心中最敏感部分的美。

輕輕合攏的雙唇,猶如纖纖觸角一般向上翹起的鼻頭,似乎自己修剪的劉海不經意地垂掛在寬寬的前額,由此到略微隆起的臉頰之間,散在着粉刺淡淡的遺痕。

她14歲,是她21載人生中美奐美崙的一瞬間,旋即倏然逝去——我只能這樣認為。究竟那種事是由於什麼、為了什麼而發生的,我無法捉摸,別人也全然不曉。

她一本正經地(不是開玩笑)說她上大學是受天的啟示。

當時還不到凌晨四點。我們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我問所謂天的啟示是怎麼回事。

“那怎麼曉得呢,”她說。稍頃,又補充道:“不過,那就像是天使的翅膀從天而降。”

我想像天使的翅膀飄落大學校園的情景。遠遠看去,宛如一方衛生紙。

關於她為什麼死,任何人都不清楚。我甚至懷疑她本身恐怕也不明了。27

我做了個惡夢。

我成了一隻碩大的黑鳥,在森林上空向西飛去。而且身負重傷,羽毛上沾着塊快發黑的血跡,西天有一塊不吉祥的黑雲遮天蓋地,四周飄蕩着隱隱雨腥。

許久沒做這樣的夢了。由於時隔太久,我花了好半天才意識到這是夢境。

我從床上翻身下來,擰開淋浴噴頭衝去全身討厭的汗膩。

接着用烤麵包片和蘋果汁對付了早餐。由於煙和啤酒的關係,喉頭竟有一股被舊棉花整個堵塞的感覺。把餐具扔進水槽之後,我挑出一套橄欖綠布西裝,一件最大限度地熨燙工整的襯衣,和一條黑針織領帶,抱着它們坐在客廳的空調機前。

電視裏新聞播音員自以為是地斷言今天將達到本夏最高溫度。我關掉電視,走進隔壁哥哥的房間,從龐大的書山裏面找出幾本書,歪在客廳沙發里讀起來。

兩年前,哥哥留下滿屋子書和一個女友。未說任何緣由便去了美國。有時她和我一起吃飯,還說我們兄弟倆實在相似得很。

“什麼地方?”我驚訝地問。

“全部。”她說。

或許如她所說。這也是我們輪流擦了10年皮鞋的結果,我想。

時針指向12點。想到外面的酷熱,心裏不免有點發怵,但我還是繫上領帶,穿好西裝。

時間綽綽有餘,加之無所事事,我便開車在市內緩緩兜風。街市細細長長,細長得直叫人可憐,從海邊直往山前伸展開去。溪流,網球場,高爾夫球場,磷次櫛比的房屋,綿綿不斷的圍牆,幾家還算漂亮的餐館,服裝店,古舊的圖書館,夜來香姿影婆娑的草地,有猴山的公園——城市總是這副面孔。

我沿着山麓特有的彎路轉了一陣子,然後沿河畔下到海邊,在河口附近下得車,把腳伸到河水裏浸涼。網球場裏有兩個曬得紅撲撲的女孩,戴着白帽和墨鏡往來擊球。陽光到午後驟然變得勢不可擋。兩人的汗珠隨着球拍的揮舞飛濺在網球場上。

我觀看了5分鐘。隨後轉身上車,放倒車座的靠背,閉目合眼,茫然聽着海濤聲和其間夾雜的擊球聲,聽了好一會兒。柔和的南風送來海水的馨香和瀝青路面的焦味,使得我想起往昔的夏日。女孩肌體的溫存,過時的搖擺舞曲,剛剛洗過的無袖衫,在游泳池更衣室吸煙時的甘美,稍縱即逝的預感——一幕幕永無休止的甜蜜的夏日之夢。而在某一年的夏天(何時來着?),那夢便一去沓然再也不曾光臨。

兩點不多不少,我把車開到爵士酒吧門前。只見鼠正坐在路旁護欄上,看卡薩扎基思的《再次上十字架的基督》。

“她在哪?”我問。

鼠悄然合上書,鑽進車,戴上墨鏡:

“算了。”

“算了?”

“是算了。”

我嘆口氣,鬆開領帶,把上衣扔到後排座席,點上支煙。

“那麼,總得有個去處吧?”

“動物園。”

“好啊。”我應道。28

談一下城市——我出生、成長、並且第一次同女孩睡覺的城市。

前面臨海,後面依山,側面有座龐大的港口。其實城市很小。從港口回來,如果驅車在國道上急馳,我是概不吸煙的。因為還不等火柴擦燃車便馳過了市區。

人口7萬略多一點,這個數目5年後也幾乎沒變。這些人差不多都住在帶有小院的二層樓里,都有小汽車,不少家有兩輛。

此數字並非我的隨意想像,而是市政府統計科每年底正式發表的。擁有二層小樓住房這點確實夠開心的。

鼠的家是三層樓,天台上還帶有溫室。車庫是沿斜坡開鑿出來的地下室,父親的“奔馳”和鼠的“凱旋TRM”相親相愛地並排停在那裏。奇怪的是,鼠家裏最有家庭氣氛的倒是這間車庫。車庫甚是寬敞,連小型飛機都似乎停得進去。裏面還緊挨緊靠地擺着型號過時或厭棄不用的電視機、電冰箱、沙發、成套餐具、音響、餐櫃等什物。我們經常在這裏喝啤酒,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對鼠的父親,我幾乎一無所知,也沒見過。我問過是何等人物,鼠答得倒也乾脆:年紀遠比他大,男性。

聽人說,鼠的父親從前好像窮得一塌糊塗,此是戰前。戰爭快開始時他好歹搞到一家化學藥物工廠,賣起了驅蟲膏。效果如何雖頗有疑問,但碰巧趕上戰線向南推進,那軟膏便賣得如同飛了一般。

戰爭一結束,他便把軟膏一古腦兒收進倉庫,這回賣起了不三不四的營養劑。待朝鮮戰場停火之時,又突如其來地換成了家用洗滌劑。據說成分卻始終如一。我看有這可能。

25年前,在新幾內亞島的森林裏,渾身塗滿驅蟲膏的日本兵屍體堆積如山;如今每家每戶的衛生間又堆有貼着同樣商標的廁所用管道洗滌劑。

如此這般,鼠的父親成了闊佬。

當然,我的朋友里也有窮人家的孩子。他的父親是市營公共汽車的司機。有錢的公共汽車司機也未必沒有,但我朋友的父親卻屬於窮的那一類。因為他父母幾乎都不在家,我得以時常去那裏玩。他父親不是開車就是在賽馬場,母親則一天到晚打短工。

他是我高中同學。我們成為朋友是由一段小小的插曲引起的。

一天午休我正在小便,他來我身旁解開褲口。我們沒有交談,差不多同時結束,一起洗手。

“喂,有件好東西。”他一邊往褲屁股上抹手一邊說:

“噢。”

“給你看看?”他從錢夾里抽出一張照片遞給我。原來是女人的裸體照,其中間部位竟插着一個瓶子。“厲害吧?”

“的確。”

“來我家還有更厲害的哩!”他說。

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

這城市裏住着各種各樣的人。18年時間裏,我在這個地方確實學到了很多東西。它已經在我心中牢牢地紮下根,我幾乎所有的回憶都同它聯繫在一起。但上大學那年春天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我卻從心底舒了口長氣。

暑假和春假期間我都回來這裏,而大多靠喝啤酒打發日子。29

大約有一個星期,鼠的情況非常不妙。或許由於秋日臨近,也可能因為那個女孩的關係。鼠對此隻字不吐。

鼠不在時,我抓住傑尋風摸底:

“喂,你說鼠怎麼了?”

“這個——,我也莫名其妙。莫不是因為夏天快要完了?”

隨着秋天的降臨,鼠的心緒總是有些消沉。常常坐在餐桌旁呆愣愣地看書,我向他搭話,他也只是無精打采地應付了事。而到暮色蒼茫涼風徐來四周氤氳几絲秋意的時分,鼠便一下子停止喝啤酒,而氣急敗壞似地大喝冰鎮巴奔威士忌,無盡無休地往桌旁自動唱機里投放硬幣,在彈子球機前手拍腳刨,直到亮起警告紅燈,弄得傑惶惶不安。

“怕是有一種被拋棄之感吧,心情可以理解。”傑說。

“是嗎?”

“大家都一走了之。有的返校,有的回單位。你也是吧?”

“是啊。”

“要理解才行。”

我點點頭。”那個女孩呢?”

“不久就會淡忘的,肯定。”

“有什麼不愉快不成?”

“怎麼說呢?”

傑含糊一句,接着去做他的事。我沒再追問,往自動唱機里投下枚硬幣,選了幾支曲,回桌旁喝啤酒。

過了10多分鐘,傑再次來我跟前問:

“怎麼,鼠對你什麼也沒說?”

“嗯。”

“怪呀。”

“真的怪?”

傑一邊反覆擦拭手中的玻璃杯,一邊深思起來。

“應該找你商量才是。”

“幹嘛不開口?”

“難開口嘛。好像怕遭搶白。”

“哪裏還會搶白!”

“看上去像是那樣,以前我就有這個感覺。倒是個會體貼人的孩子。你嘛,怎麼說呢,像是有毅然決然的果斷之處,……

可不是說你的壞話。”

“知道。”

“只不過是我比你大20歲,碰上的晦氣事也多。所以,怎麼說好呢……”

“苦口婆心。”

“對啦。”

我笑着喝口啤酒:

“鼠那裏由我說說看。”

“嗯,那就好。”

傑熄掉煙,轉身回去做事。我起身走進廁所,洗手時順便照了照鏡子,然後又快快地喝了瓶啤酒。30

曾有過人人都試圖冷靜生活的年代。

高中快畢業時,我決心把內心所想的事頂多說出一半。起因我忘了,總之好幾年時間裏我始終實踐這一念頭。並且有一天我發現自己果真成了僅說一半話的人。

我並不知道這同冷靜有何關係。但如果將一年到頭都得除霜的舊式冰箱稱為冷靜的話,那麼我也是這樣。

由此之故,我用啤酒和香煙,把即將在時間的積水潭中昏昏欲睡的意識踢打起來,同時續寫這篇文字。我洗了不知多少次熱水淋浴,一天刮兩回鬍鬚,周而復始地聽舊唱片。此時此刻,落後於時代的彼得.波爾和瑪莉就在我背後喝道:

“再也無須前思後想,一切豈非已然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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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風長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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