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13
《加利福尼亞少女》:
東海岸少女多魅力,
時裝都會笑眯眯。
南方少女多矜持,
走路、說話是組裝式。
中西部少大多溫柔,
一見心臟就跳得急。
北方少女多可愛,
令人渾身流暖意。
假如出色的少女全都是
加利福尼亞州的……14
第三天下午,T恤便寄來了。15
翌日早,我穿上那件稜角分明的嶄新的T恤,在港口一帶隨便轉了一圈,然後推開眼前一家唱片店的門。店內沒有顧客,只見一個女孩坐在櫃枱里,以倦慵的神情一邊清點單據一邊喝可口可樂。我打量了一番唱片架,驀地發現女孩有點面熟:原來是一星期前躺在衛生間那個沒有小指的女孩。我“噢”了一聲,對方不無驚愕地看着我的臉,又看看我的T恤,隨後把剩的可樂喝乾。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做工的?”她無奈似他說道。
“偶然,我是來買唱片的。”
“什麼唱片?”
“比齊.鮑易茲的《加利福尼亞少女》。”
她不大相信地點頭站起,幾大步走到唱片架以前,像訓練有樣地狗一樣抱着唱片折回。
“這個可以吧?”
我點下頭,手依然插在衣袋沒動,環視店內道:
“另外要貝多芬鋼琴協奏曲第3號。”
她沒有做聲,這回拿兩枚轉來。
“格倫.古爾德演奏和巴克豪斯演奏的,哪個好?”
“格倫.古爾德。”
她將一枚放在櫃枱,另一枚送回。
“收有《加爾在卡爾克》的戴維斯.邁爾斯。”
這回她多花了一些時間,但還是抱着唱片回來了。
“此外?”
“可以了,謝謝。”
她把三張唱片攤開在櫃枱上。
“這,全你聽?”
“不,送禮。”
“倒滿大方。”
“像是。’她有點尷尬似地聳聳肩,說“五千五百五十元”。我付了錢、接過包好的唱片。
“不管怎麼說,上午算托你的福賣掉了三張。”
“那就好。”
她吁了口氣,坐在櫃枱里的椅子上,開始重新清點那扎單據。
“經常一個人值班?”
“還有一個,出去吃飯了。”
“你呢?”
“她回來替我再去。”
我從衣袋裏掏香煙點燃,望了一會她操作的光景,“喏,可以的話,一起吃飯好么?”
她眼皮沒抬地搖頭道:
“我喜歡一個人吃飯。”
“我也是。”
“是嗎?”她不耐煩地將單據挾在腋下,把哈伯斯.彼扎爾的新唱片放在唱機上,落下唱針。
“那為什麼邀我?”
“偶爾也想改變一下習慣。”
“要改一個人改去。”她把單據換在手上,繼續操作。“別管我。”
我點下頭。
“我想上次我說過:你分文不值!”言畢,她撅起嘴唇,用4支手指啪啦啪啦翻動單據。16
我走進爵士酒吧時,鼠正臂肘支在桌面,苦着臉看亨利。
詹姆斯那本如電話簿一般厚的長篇小說。
“有趣?”
鼠從書上抬起臉,搖了搖頭。
“不過,我還真看了不少書哩,自從上次跟你聊過以後。你可知道《較之貧瘠的真實我更愛華麗的虛偽》?”
“不知道。”
“羅傑.貝迪姆,法國的電影導演:還有這樣一句話:‘我可以同時擁有與聰明才智相對立的兩個概念並充分發揮其作用。’”“誰說的,這是?”
“忘了。你以為這真能做到?”
“騙人。”
“為什麼?”
“半夜3點跑來,肚子裏飢腸轆轆。打開電冰箱卻什麼也沒有。你說如何是好?”
鼠略一沉吟,繼而放聲大笑。我喊來傑,要了啤酒和炸馬鈴薯片,然後取出唱片遞給鼠。
“什麼喲,這是?”
“生日禮物。”
“下個月呀!”
“下月我已不在了。”
鼠把唱片拿在手上,沉思起來。
“是嗎!寂寞啊,你不在的話,”說著,鼠打開包裝,取出唱片,注視良久。“貝多芬,鋼琴協奏曲,格倫.古爾德,波斯頓。哦……都沒聽過。你呢?”
“沒有。”
“總之謝謝了。說白啦,十分高興。”17
我一連花三天時間查她的電話號碼——那個借給我比齊.鮑易茲唱片的女孩。
我到高中辦公室查閱畢業生名冊,結果找到了。但當我按那個號碼打電話時,磁帶上的聲音說此號碼現已不再使用。我打到查號台,告以她的姓名。話務員查找了5分鐘,最後說電話簿上沒收這個姓名——就差沒說怎麼會收那個姓名。我道過謝放下聽筒。
第二天,我給幾個高中同學打電話,詢問知不知道她的情況。但全都一無所知,甚至大部分人連她曾經存在過都不記得。最後一人也不知為什麼,居然說“不想和你這傢伙說話”,旋即掛斷了事。
第三天,我再次跑去母校,在辦公室打聽了她所上大學的名稱。那是一間位於山腳附近的二流女子大學,她讀的是英文專業。我給大學辦公室打電話,說自己是馬科米克色拉調味汁評論員,想就徵求意見事同她取得聯繫,希望得知其準確的住址和電話號碼,並客氣地說事關重大,請多關照。事務員說即刻查找,讓我過15分鐘再打電話。我便喝了一瓶啤酒後又打過去。這回對方告訴說,她今年3月便申請退學了,理由是養病。
至於什麼病,現在是否恢復到已能進食色拉的地步,以及為何不申請休學而要退學等等,對方則不得而知。
我問她知不知道舊地址——舊地址也可以的,她查完回答說是在學校附近寄宿。於是我又往那裏打電話,一個大概是女主人的人接起,說她春天就退了房間,去哪裏不曉得,便一下子掛斷了電話,彷彿在說也不想曉得。
這便是連接我和她的最後線頭。
我回到家,一邊喝啤酒,一邊一個人聽《加利福尼亞少女》。18
電話鈴響了。
我正歪在藤椅上半醒半睡地怔怔注視早已打開的書本。
傍晚襲來一陣大粒急雨,打濕院子裏樹木的葉片,又倏然離去。雨過之後,帶有海潮味兒的濕潤的南風開始吹來,輕輕搖晃着陽台上排列的盆栽觀葉植物,搖晃着窗帘。
“喂喂,”女子開口道,那語氣彷彿在四腳不穩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放一隻薄薄的玻璃杯。“還記得我?”
我裝出想一會兒的樣子,說:
“唱片賣得如何?”
“不大好。……不景氣啊,肯定。有誰肯聽什麼唱片呢!”
“呃。”
她用指甲輕輕叩擊聽筒的一側。
“你的電話號碼找得我好苦啊!”
“是嗎?”
“在爵士酒吧打聽到的。店裏的人問你的朋友,就是那個有點古怪的大個子,讀莫里哀來着。”
“怪不得。”
緘默。
“大家都挺寂寞的,說你一個星期都沒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還真不知道我會那麼有人緣。”
“……在生我的氣?”
“何以見得?”
“我說話太過分了么,想向你道歉。”
“啊,這方面你不必介意。要是你還是放心不下,就到公園撒豆喂鴿子去好了!”
聽筒那邊傳來她的嘆氣聲和點香煙的聲音。身後傳來勃布.迪蘭的《納什維爾地平線》。大概打的是店裏的電話。
“問題不是你怎麼感覺的,起碼我不應該那樣講話,我想。”她一連聲他說道。
“挺嚴於律己的嘛!”
“啊,我倒常想那樣做的。”她沉默了一會兒,“今晚可以見面?”
“沒問題。”
“8點在爵士酒吧,好么?”
“遵命”“……哎,我碰到好多倒霉事。”
“明白。”
“謝謝。”
她放下電話。19
說起來話長,我現已21歲。
年輕固然十分年輕,但畢竟今非昔比。倘若對此不滿,勢必只能在星期日早晨從紐約摩天大樓的天台上跳將下去。
以前從一部驚險題材的電影裏聽到這樣一句笑話:
“喂,我從紐約摩天大樓下面路過時經常撐一把傘,因為上面總是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人。”
我21,至少眼下還沒有尋死的念頭。在此之前我同三個女孩困過覺。
第一個女孩是高中同學。我們都17歲,都深信相互愛着對方。在暮色蒼茫的草叢中,她脫下無帶鞋,脫下白色棉織襪,脫下淺綠色泡泡紗連衣裙,脫下顯然尺寸不合適的式樣奇特的三角褲,略一遲疑后把手錶也摘了。隨即我們在《朝日新聞》的日報版上面抱在一起。
高中畢業沒過幾個月我們便一下子分道揚鑣了。緣由已經忘了——忘了也不以為然的緣由。那以後一次也沒見過。睡不着覺的夜晚倒時而想起她,僅此而已。
第二個是在地鐵車站裏碰見的婚皮士女孩。年方16,身無分文,連個棲身之處也沒有,而且幾乎沒有乳房可言,但一對眼睛滿漂亮,頭腦也似乎很聰明。那是新宿發生最為聲勢浩大的示威遊行的夜晚,無論電車還是汽車,一律徹底癱瘓。
“在這種地方游來逛去,小心給人拉走喲!”我對她說。她蹲在已經關門的驗票口裏,翻看從垃圾箱拾來的報紙。
“可警察會給我飯吃。”
“要挨收拾的!”
“習慣了。”
我點燃香煙,也給她一支。由於催淚彈的關係。眼睛一跳一跳地作痛。
“沒吃吧?”
“從早上。”
喂,給你吃點東西。反正出去吧!”
“為什麼給我東西吃?”
“這——”我也不知為什麼,但還是把她拖出驗票口,沿着已無人影的街道走到目白。
這個絕對寡言少語的少女在我的宿舍住了大約一個星期。她每天睡過中午才醒,吃完飯便吸煙,獃獃地看書,看電視,時而同我進行索然無味的性交。她唯一的持有物是那個白帆布包,裏邊裝有質地厚些的風衣、兩件T恤、一條牛仔褲、三條臟乎乎的內褲和一包衛生帶。
“從哪兒來的?”有一次我問她。
“你不知道的地方。”如此言畢,便再不肯開口。
一天我從自選商場抱着食品袋回來時,她已不見了,那個白帆布包也沒有了。此外還少了幾樣東西:桌上扔着的一點零鈔、一條香煙、以及我的剛剛洗過的T恤。桌上放着一張留言條樣的從筆記本撕下的紙條,上面只寫着一句話:“討厭的傢伙”。想必指我。
第三個是在大學圖書館認識的法文專業女生。轉年春天她在網球場旁邊一處好不凄涼的雜木林里上弔死了。屍體直到開學才被發現,整整在風中搖擺了兩個星期。如今一到黃昏,再沒有人走近那座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