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的第二次死亡
托馬的頭日漸衰弱,只憑意識,托馬是不能生存的。為了要感覺到身心愉快,他必須工作,必須活動,必須抬重的東西,讓自己的強壯的身體疲累,然後大吃一頓,香香地睡一覺。
他常常閉起眼睛,想像自己繃緊背上的肌肉,扛起和搬運沉重的袋子。他似乎覺得,每一條緊張的肌肉他都能感覺到。這種感覺是那麼真實,他睜開眼睛滿以為會看見自己的有力的身體。然而在他的頭下面,依舊只看見那幾條桌子腿。
托馬咬着牙,又閉上了眼睛。
為了使自己分心,他開始幻想農村裏的情形,然而他立刻想起了他永遠失去了的未婚妻。他不止一次要求克爾恩快點給他一個新的身體,然而他總是笑笑,推託着說:
“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你再忍耐些日子。”
“哪怕弄一個壞得不像樣的身體也行。”托馬央求道,他想回到生活中去的願望是那麼強烈。
“你弄了一個壞身體就糟了,你需要一個健康的身體。”克爾恩回答。
托馬等待着,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可是他的頭依舊豎立在高高的小桌子上。
不眠之夜特別令人痛苦,他開始發生錯覺。房間旋轉着,霧氣瀰漫,從霧氣里露出了一匹馬的頭。狗在院子裏跑來跑去,雞亂鬨哄地鬧成一片……突然不知從哪裏開來一輛吼叫着的載重汽車,風馳電掣地向托馬衝過來。這個場面一次又一次地無止境地重複着,托馬就這樣不知死了多少次。
為了擺脫這個惡夢,托馬開始低聲唱歌——至少他覺得他是在唱歌——或是數數字。
有一次他被一種遊戲吸引住了,托馬試着使氣流停留在嘴裏。後來,當他突然張開嘴巴來時,空氣帶着有趣的響聲從嘴裏衝出去。
托馬覺得這玩意兒很不錯,於是他就玩起這個遊戲來了。他把空氣憋在嘴裏,一直到憋不住了,空氣自行從緊閉着的嘴唇縫裏衝出去。這時托馬就轉動舌頭,結果發出了很可笑的聲音。他能把氣流憋多少時候呢?托馬開始數。5,6,7,8……“噓——噓”空氣衝出去了。再來一次……一定要數到12……1,2,3……6,7,……9,10,11,12。
被憋在嘴裏的空氣突然以那麼大的力量衝擊在他的上顎上,托馬覺得他的腦袋好像從小桌子上微微升了起來。
“照這樣,這個腦袋也許會從你這個爐台兒上飛走了。”托馬心裏想。
他斜睨着眼睛瞧了一瞧,瞧見血在小桌子的玻璃板上漫了出來,並且一滴一滴地滴到地板上。顯然,氣流衝起了他的頭顱,使插在頸部血管里的管子鬆開了。托馬的頭大吃一驚:莫非末日到了?的確,他的知覺已開始感到難受。托馬的頭顱產生了空氣不足的感覺:這是因為滋養着他的頭顱的血,已經不能夠以足夠的分量帶着活命的氧氣進入他的頭腦。他看見自己的血,感覺到自己的慢慢來臨的毀滅。他不願意死!意識緊緊抓住生命不放。無論如何要活下去!要等待克爾恩答應他的新身體到手……
托馬竭力設法使自己的頭顱落回原處去,他收縮着頸部的肌肉,試圖搖擺一下腦袋,然而這隻能使情況更壞:橡皮管子的玻璃帽兒從血管里脫出得更多了。托馬藉著最後一點兒知覺開始喊起來,他用足氣力喊叫,他有生以來從來也沒有那樣喊叫過。
然而這已經不是喊叫,這是絕命的嘶啞的聲音……
當警覺的約翰被這奇怪的聲音弄醒,跑進房間裏來的時候,托馬的頭顱只能勉強翕動嘴唇了。約翰儘可能把頭顱放在原來的地方,把管子插得深一些,仔細地擦乾淨了血,免得克爾恩教授看出夜間所發生的事情的痕迹。
早上,勃麗克的脫離了身體的頭顱已經待在老地方——那個有玻璃板的金屬小桌子上了,接着克爾恩就使她恢復了知覺。
當他把頭顱里剩餘的壞血“沖洗”乾淨、放進加熱到37℃的新鮮血液的時候,勃麗克的臉現出了粉紅色。幾分鐘之後,她睜開了眼睛,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眼巴巴地望着克爾恩,後來顯然很吃力地朝下看了看,她的眼睛隨即睜大了。
“又沒有身體了……”勃麗克的頭低聲說道,禁不住熱淚盈眶。現在她只能夠噝噝地說話了:聲帶是在原來的切口的上方切斷的。
“好極了,”克爾恩想,“假若這不是淚管里剩下的水分的話,那就是說血管里已經很快地充滿了水分。不過,這寶貴的液體不應該浪費在眼淚上。”
“你不要哭,也不要傷心,勃麗克小姐。由於你的不聽話,你自己很重地處罰了你自己。可是,我要給你做一個新的身體。一個比原來那個還要好的身體,你再忍耐幾天吧。”
說罷,克爾恩就離開了勃麗克的頭,走到托馬的頭的跟前。
“怎麼樣,我們的農場主,你好嗎?”
克爾恩突然皺起眉頭,注意地對托馬的頭看了一看。頭顱的神氣非常不好,皮膚髮黑,嘴半張着。克爾恩檢查了橡皮管,對約翰大罵起來。
“我當是托馬還在睡覺呢。”約翰為自己辯護說。
“你自己睡著了,誤了事,你這驢子!”
克爾恩開始在頭顱旁邊忙起來。
“唉,多可怕呀!……”勃麗克的頭噝噝地說,“他死了,我很怕死人……我也怕死……他怎麼會死的?”
“把她的空氣龍頭關上!”克爾恩怒沖沖地命令說。
勃麗克說了一半就說不出話了,可是她繼續吃驚地、央求地望着護士的眼睛,一籌莫展地嚅動着嘴唇。
“假若20分鐘之後我還不能使頭顱活過來,那只有把它扔掉了。”克爾恩說。
15分鐘之後,頭顱露出了一絲有生命的徵兆。它的眼皮和嘴唇哆嗦了一下,可是眼睛還是像死人似的,沒有表情地瞪着。又過了兩分鐘,頭顱說了幾句斷斷續續的話。克爾恩已經在慶祝自己的勝利了。然而頭顱突然又不說話了,臉上沒有一根神經牽動。
克爾恩看了看體溫表:
“屍體的體溫,完了!”
說完,他忘記了勃麗克在場,就惡狠狠地抓起頭顱的濃密的頭髮,把它從小桌子上拉過來,扔在一隻大金屬盆里。
“把它拿出去,放在冷藏室里……必須給它作解剖。”
黑人很快地拿起盆子出去了,勃麗克的頭嚇得睜大了眼睛,望着他。
克爾恩工作室的電話鈴響了,他恨恨地把剛打算抽的雪茄煙扔到地上,走到自己的工作室去,“砰”地一聲使勁關上了門。
電話是拉維諾打來的,他通知克爾恩,他寄了一封快信給他,他應該已經收到了。
克爾恩親自到樓下去,從門上的信箱裏把那封信拿出來。克爾恩一面走上樓梯,一面心神不安地扯開了信封,開始看信。拉維諾告訴他,阿爾杜爾-陶威爾裝做病人潛入他的醫院,劫走了洛蘭小姐,自己也跑掉了。
克爾恩一腳踩了一個空,險些沒跌在樓梯上。
“阿爾杜爾-陶威爾!……教授的兒子……他在這裏?他當然什麼都知道了……”
出現了一個新的、絕不肯饒過他的敵人。
克爾恩在工作室里把信燒掉,開始在地毯上來回踱起來,心裏一面籌劃着行動步驟。把陶威爾教授的頭消滅掉嗎?這他隨時可以在一分鐘內做到。然而,他還需要這個頭顱,只須設法不讓這個證據落到外人手裏就行了。搜索,敵人侵入他的房子,都是可能的。其次……其次是必須把勃麗克的頭顱的展覽日期提前,勝利者是沒有人來議論的。當他的名字得到公認的榮譽和尊敬的時候,不論洛蘭和阿爾杜爾-陶威爾說什麼,克爾恩跟他們鬥起來總可以比較容易些。
克爾恩拿起電話聽筒,打了一個電話給學會的書記,請他到這兒來商談舉行科學會議的事,他克爾恩將要把他的最新的工作成果在這次會議上展出。接着克爾恩又打了電話給最大的幾家報館的編輯部,請他們派記者來。
“必須安排一次新聞戰,宣傳克爾恩教授的最最偉大的發現……展覽可以在三天之後舉行,那時勃麗克的頭在經過這番風波之後會稍微恢復一些,對於又失去了身體這個念頭也會習慣一些……好了,現在……”
克爾恩走到實驗室里,在一隻小柜子裏翻尋了一陣,找出一隻注射器,一隻本生燈,拿了一些藥棉,一隻標着“石蠟”的盒子,就到陶威爾教授的頭顱那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