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盤冒險(二)

全盤冒險(二)

“嗯,一切就緒啦。”蘇加爾做了個怪臉笑,並且握住羅伯特的手。羅伯特擂了他一拳。

一部汽車慢慢拐過來,在米琦面前停下,米琦站在旁邊幾米遠,正把垃圾袋塞進垃圾桶。當車門打開時,她好奇地轉過身來,不料,一隻長滿老趼的手揪住她,想把她拽進車內。米琦叫喊,蘇加爾循聲衝過來。

“找你好久啦,蕩婦!”大力士嘰咕道。

米琦抗拒,大呼救命,對他又咬又抓。

“放開她!”蘇加爾咆哮。

“你滾!”大力士把手槍對準蘇加爾。

瞬間槍響了,蘇加爾搖晃了一下,注視胸前的傷口,血流如注,驚呆了。大力士把米琦野蠻地推到一邊,關上門,汽車帶着尖厲的車輪磨擦聲急速地拐過街角逃了。米琦掙扎站起,想撐住蘇加爾,但是他身體過重,終於在行人路邊倒下,隨之發出一聲喘息。他用一隻手捂住傷口,然後失去了知覺。米琦厲聲叫喊,叫人快請醫生,又叫嚷蘇加爾得留在她身邊,可別有個三長兩短、叫喊時涕泗滂沱。人們匆忙從四處聚攏來,尤麗雅和羅伯特從屋裏奔出,此刻,蘇加爾的呼吸愈益困難了。

過了子夜時分,曼弗雷德-菲舍爾接到一個從預審監獄打來的電話。迪克-維斯特曼——被他們稱為“行刑者”的魔術師——請求菲舍爾為他找一位優秀的刑事案辯護律師。菲舍爾一開始還以為這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兇手已-鐺入獄,噩夢已成過去,再也不會有人被害了。但過後,他又想到由此給他們帶來的後果,於是將此事告訴了施密特-韋貝爾。銀行家也不顧時間很晚了,立即來到他這裏,一瘸一拐,極力抑制着激動,進了菲舍爾的工作室。菲舍爾坐在寫字枱后恭候。

菲舍爾用津津樂道的語氣告訴他,魔術師已被捕獲,他對謀害拉雅娜已供認不諱,現在,一切謎團都將解開。

“一切都會水落石出!”菲舍爾的話音聽起來幾乎是洋洋得意的,“包括IEG公司解除租約的伎倆,以及種種威脅和襲擊事件!”

施密特-韋貝爾來回踱步,心緒不寧。

“那您就可以把您的IEG公司埋葬了,”他冷冰冰地說,“連同您那個雄心勃勃的重整聖保利的規劃。”

“我最願做的是澄清事實真相。”律師費勁地吐出這句話。

他的夫人進來,臉色很不好。

“是嗎?”銀行家問,“現在請您聽着,最親愛的:我也一道陷進去了。您需要幫助時我幫了您,海港大廈的腐敗行為行將敗露時,我的朋友們出面進行了干預,並派出魔術師,肯定見效了。”

“發生了謀殺!”菲舍爾雙手掩面,蕾吉娜開始哭。

“從表面看,是謀殺,”銀行家答道,“但我們別無他法。非常的目的需要非常的手段。我們保護了您。可您現在卻怪話連篇,您的良心忽然醒過來了。別忘記,您的負罪感危及他人啊。”

菲舍爾抬頭望。

“您想威脅我嗎?”他膽戰心驚地問。

蕾吉娜站在門當中,淚流滿面。

“您現在最好控制住自己。”銀行家答道。

“我也會被人殺掉嗎?”菲舍爾嚷嚷,“像拉雅娜?像那個房管員?那個律師?那個土耳其人?那個出租車司機?”

“還有完沒完?閉嘴!”施密特-韋貝爾怒斥。

“您的朋友要堵我的嘴,是不是?”菲舍爾連聲音都變了,“另一個殺手也許正在路上了?”

施密特-韋貝爾冷酷地打量他。

“您以為,我們不戰鬥就打掃戰場?”

這時,門鈴響了。蕾吉娜開門。她站在過道里嚇得面無血色。

“外面有警察,曼弗雷德。”

兩位男士猛然轉身,呈戰戰兢兢狀。蕾吉娜繼續用低微而單調的聲音說:

“他們找到了拉爾斯。他注射毒品過了量。”

擊中蘇加爾的手槍子彈從斜下方穿過腹壁,卡在緊靠肝臟門靜脈的部位。急診室的醫生經超聲波檢查得出令人十分沮喪的結果:蘇加爾的腹腔積滿了瘀血。醫生們急速成立了一個手術小組,蘇加爾在中彈二十八分鐘后躺在手術台上了。

“藍香蕉”的住戶們等候在醫院一條不很舒適的走廊里,那裏燈光刺眼。他們一個個臉色蒼白,因為都熬了夜。尤麗雅朝魯迪喊了一聲,魯迪剛剛才知道這個消息,心慌意亂地進來了。

“他們正在開刀。”

魯迪默默無言,呆望着通向手術室的門,眼裏噙着淚水。

“蘇加爾是堅毅的,”米琦邊抽泣邊自我安慰,“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輕易把他擊倒。”

一個護士小姐走過。他們凝視着小姐,滿懷擔憂和期待,但她什麼也沒說。

米琦繼續說:“護士長想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嗨,蘇加爾。”卡琳生氣地說。

“蘇加爾不是姓,”米琦抽噎着說,“她問我,他有沒有家庭?”

“他當然有啦!”莎洛特說。

“誰?”米琦眼睛哭紅了,望着莎洛特。

“我們就是他的家!”莎洛特平靜地說。

尤麗雅點頭並看着魯迪。魯迪雙手交疊於胸前。羅伯特悄悄擦掉淚水,望着醫院的大鐘發愣,大鐘的指針在嘀嗒嘀嗒地向前運行。

女記者奧爾嘉-德米琦兩天後在她的每周地方節目中揭露了IEG公司的業務手法,並且在社會上引起了中度的震動。可以肯定,IEG公司數月來提出了各種緊急的申請,糾纏市建設委員會,所以,市裡才委託行家們搞了一份鑒定書。可以肯定,這份鑒定書不僅認為海倫大街的房子值得修繕,而且還建議一定要保護這些有價值的老建築。可以肯定,IEG公司把這份鑒定書藏起來了。

平時,市政廳舉行的新聞發佈會是枯燥乏味的,但這一次卻搞得十分熱鬧,打破了很久以來的慣例。市府委員維廷代替那個市建設委員會委員回答記者的提問,說市政府當然知道那份鑒定書,對鑒定書的態度是嚴肅認真的,而且也詳盡討論過是否把海倫大街宣佈為重新整頓的範圍。大家知道我們的財力虧空,必須節省開支,所以有人在市議會建議,可以請私人為重新整頓獻計獻策。

換句話說,一切照舊。IEG公司可以不受干擾地繼續在聖保利購房、拆房和建新房。

當晚節目播出后,羅伯特問奧爾嘉,她的男友是否因為她猛烈抨擊了IEG公司而生氣。他們倆沿着海倫大街散步,看見領養老金的老太愛爾娜曾居住過的那幢房屋掛着大牌子。IEG公司在牌子上宣佈:不久將在這裏新建一幢公寓房。奧爾嘉沒有回答男友生氣與否的問題。使羅伯特高興的是她再一次來到了他這裏。他想知道IEG公司的那位經理是否還是她的男友。奧爾嘉笑笑,而且冷不丁吻了他的嘴唇,吻得很輕柔。他沒有估計到她會有此舉動,所以一臉的驚喜,感到幸運。還有更幸運的事,那就是他父親——前幾天一直呆在醫院裏——今天帶回消息說,蘇加爾已度過了病危期。

一張賓客名單使得布列塔格納餐廳的侍者總管非常尷尬。本來,一家公司為二十位客人預訂“使人驚異的聖誕節套餐”,第二道餐前小吃為魚子,每位客人四百八十馬克,飲料除外,這在經濟蕭條時期對於這家位於易北河大道旁的豪華酒家來說已是一筆非常好的生意了。然而,賓客名單使侍者總管感到很不舒服:

“光頭卡爾,粗腿米琦,乳房卡琳,駝背馬克斯,三明治保爾。天啊!”他很生氣。

坦雅態度一直冷淡,把一萬馬克一張張地給他數過放在桌子上。她說,這是朋友間的一次小型聚餐,問他是否還要收定金。

“在這個地區,我們是第一家!”侍者總管結結巴巴,一副無所適從的樣子。

“沒錯兒。”坦雅向他點頭,讓他放心,意思是餐廳好她才來的。

第二天,坦雅和公公一起把丈夫從預審監獄接回。馬克斯-格拉夫被關押一百五十二天後終於被釋放。魔術師供認自己殺害了拉雅娜。馬克斯手裏夾着小行李卷,穿過監獄大牆上的一扇小鐵門來到戶外,安詳地向“三明治”保爾致意,擁抱妻子和父親。格拉夫抱著兒子簡直不肯放開。攝影記者的照相機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電視台攝影記者也奔過來了。

奧爾嘉想知道馬克斯是否還怨恨致使他坐班房的見證人。

馬克斯緊繃著臉。

“當時某人看得不是很真切,有人就揪住了另一個人算賬。這另一個人於是就失去了好幾個月自由!”

記者們想摸摸他的底,看他今後有何動作。

“對那個見證人?”馬克斯反問,“我要抽爛他的嘴巴!”

“今天咱們先好好慶賀一番,高興高興。”坦雅打斷丈夫的話,把丈夫從記者們的包圍中拉走。

“別老在乳房上摸來摸去,”莎洛特提醒道,“走路步幅要小。你這樣做不符合婦道。”

“新裝上的乳房總是痛。”卡琳叫苦。

“那玩意兒甜美着哩!”米琦站在走廊里的鏡子前,審視和檢查自己的化妝效果。

“你猜猜,我為這付了多少錢?”卡琳問,“真正有彈性的!”

“你們可得按時間來演出呀。”羅伯特提醒大夥,然後在收款處旁邊坐下。

“你不去呀?”尤麗雅問,她發現羅伯特是惟一沒有換裝的人。她本人身着瀟洒的晚長裙,看起來很有吸引力。

“我不去會更好些。”羅伯特迴避。

“你同馬克斯談談心不就結了?”魯迪建議。他又告誡其他人,行為舉止務必得體,因為他們是應邀到豪華餐廳去赴宴。

“你得了吧,”米琦抗議道,“我們知道該怎麼做!”

當他們一行離開“藍香蕉”,叫了兩部出租車去易北河大道時,羅伯特望着他們的背影微笑。

有幾位男士離這裏不到六百米遠,也在準備參加格拉夫為兒子舉行的豐盛筵席。但這些人本來沒有被邀請,是某某人請他們去的。

“魔術師什麼都招供了,”施密特-韋貝爾用電話告訴大力士,“馬克斯-格拉夫今天被釋放了。現在,請您證明您有能力取代魔術師。”

大力士意欲向這個了不起的人物證明自己的能力。

“要打死一條蛇,光斬斷蛇尾是不夠的,必須斬斷蛇頭!”施密特-韋貝爾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這對大力士要求過高了。他的本意是想殺他個雞犬不留,這樣才萬事大吉。

大力士挨個掃瞄手下的人,並且問是否已經準備妥當。塔贊點點頭,給手槍裝上子彈。

為慶賀兒子出獄,格拉夫也邀請他在慕尼黑和法蘭克福的業務夥伴乘飛機前來吃喜酒。那些先生個個身着深色西服,女士們一襲晚禮服。大多數嘉賓對這個餐廳的豪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考究的陳設和出手的大方使他們感到有些吃驚。席間大都是為馬克斯的生命、愛情和被釋放祝酒,而且總是一口一杯,所以,嘉賓一開始竭力保持的矜持姿態很快就讓位於無拘無束的洒脫了。

吃過四道主菜的第一道——野鴨胸脯肉,煎烤成玫瑰色,澆上維辛產的胡椒調味醬汁,配上烤得焦黃的紅薯——松雅和馬克斯就親熱到了相互咯咯逗笑的地步。格拉夫坐在餐桌的另一端瞧著兒子,然後用手臂摟住坦雅耳語:

“孩子會長大,關係會破壞,愛情會終結。這沒什麼特別的,事實本來就是這樣。”

坦雅微笑,想起了埃彭多夫大學醫院那位原籍波蘭的心臟外科大夫,她有時同此人幽會。

“我有時欺騙他。”她挑逗地說。

“你丈夫?”

“你感到驚奇?”坦雅問。

“不知道,”格拉夫答,“有一點點。”

“反正我要對他的行為實施報復。”坦雅說。

格拉夫抓住她的玉臂。

“你取得的成就大一些,也就報復他了。”他對她耳語,發出噝噝的齒音,“領導一個公司吧,我用你。”

她雙臂抱住他的脖子,把臉貼在他的臉上,還廝磨着,以表示謝意。

他問她究竟有何志向,同時向她祝酒。

“童年時的志向?”坦雅問。

格拉夫點點頭。

“打掃公廁的清潔工。”坦雅笑道,“我以為她們賺大把大把的鈔票,又不費力。”

格拉夫笑。

“現在你賺得更多,做得也更多了。有你這個人我很高興。”

她舉目凝望,滿心歡喜,吻他,吻他的唇。馬克斯看見這些,又轉過頭去看松雅。

奧爾嘉姍姍來遲,是直接從電視台來的。坦雅向她問候、致意。自從在海港為孩子搞生日聚會起,這兩個女人有了親善的關係。

當侍者端上四道主菜中的第三道——克列瑟韻產的鮮魚片,澆上法國第戎芥末調味汁,配上加拿大產的大米飯——這時,魯迪-克朗佐夫感到他的喉嚨像被繩子勒緊了。他盡量不引人注意地解開襯衫最上面的一粒紐扣,鬆了松領帶,努力保持平靜而均勻的呼吸。

“你不舒服?臉色不好!”尤麗雅有些擔心地問。

“我馬上就回來。”魯迪邊耳語邊起身,外出時身體略微有些打晃。人在陽台上可以眺望易北河上的美景,河裏已漂動着最初的浮冰。魯迪緊緊地扶住欄杆,呼吸着清新而冰冷的夜間空氣,按摩着左臂,消除了麻木的感覺。

尤麗雅尾隨魯迪而至。

“咱們是不是寧可快點上醫院去?”她不放心,問。

“馬上會好的!”魯迪叫她別擔心。

尤麗雅思忖,現在同他談話是否妥當。

“最近我思前想後,想得很多。”她細聲細氣地說,一面尋找詞句,“我以為,咱們不應當把事情弄糟。明白嗎?”

“不,”魯迪答道,“不完全明白!”

尤麗雅嘆氣:“我對你的感情是很複雜的。有時,你讓我感到害怕,但是在你身邊我又感到安全。”

魯迪慢慢地朝餐廳大門走回去,尤麗雅緊緊相隨。

“真正的愛情也許是鳳毛麟角,”她沉思地說,“大多數人只是對它夢想罷了。它也使一切都變得複雜化,使一切都不那麼單純。”她頓了頓,凝視魯迪,“你倒是吭氣呀!”

“還是你說吧。”魯迪駐足。

“我大概說多了,是吧?”

“完全是冒險!”魯迪說。

“我想……”尤麗雅立即更正,“……不!你胡說。完全冒險?我知道我愛你。本來,咱們倆在某些方面不匹配,但我至今還沒遇到一個更願意與之一起生活的人。所以我想——我認為咱們應該冒險。”

他帶着疑問看她。

“娶我吧!”尤麗雅說。

“什麼?”魯迪的話音聽起來是發自內心的驚嚇。

“完全的冒險。”她微笑。

魯迪也微笑。

“你心窩裏感到有我嗎?”他問。

“當然啦!”尤麗雅答道。

魯迪朝外面寒冷的冬夜看了一會兒,繼而把她摟在懷裏,低語:

“儘管世風日下,儘管上帝創造的萬事萬物被破壞,但是我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這是上帝的旨意。”

兩人親吻。

“藍香蕉”的人們離開布列塔格納餐廳,想儘快回夜總會,就在這時,一家社交娛樂服務公司的貨車駛入直通餐廳的單行道,在後門旁停下。卡琳看了看手錶,叫了一部出租車。

“孩子們,孩子們,東西真好吃,飯後甜食我吃了雙份!”

米琦跑不快,她端着一個托盤,上面裝着為蘇加爾留的整份套餐,是她請侍者總管打的包。

“我還要到格拉夫那裏去感謝感謝,很快的。”魯迪說。

尤麗雅握住他的手。

“你的感覺如何?”她問。

“好極了!”魯迪微笑,回餐廳去了。

慘淡的月色籠罩着那條側巷。格拉夫的一個保鏢走近貨車,頤指氣使地用一個手部動作命令司機旋下旁側的玻璃,問道:

“這麼晚您有何貴幹?”

“我們把髒了的餐具運回去。”大力士答。

保鏢點頭。大力士向前欠身,掏出無聲手槍朝保鏢的腮幫子連放三槍。第二個保鏢被響聲驚動,從後門衝出來,看見同事倒在地上。他還沒來得及掏槍就被身後一個人抱住。塔贊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割斷了他的喉管,只聽見發出咕嚕咕嚕的喉音。大力士對無聲手槍吹了吹氣,沉默不語,然後同塔贊朝正門奔去。帶假面具的另一些漢子從貨車上跳下,再經過廚房進入餐廳。

魯迪-克朗佐夫對格拉夫的盛情邀請感謝再三。格拉夫又給奧爾嘉斟酒,並對這位年輕的女記者說,他實在不明白。為何一些正派誠實的公民把妓院視為公眾生活中令人惱恨的事物。世界各地都有妓院,任何時代都有妓院,詩人和作家讚頌過妓院啊。

他向女記者祝酒,舉桌歡呼。魯迪正欲出去,卻忽然發現大力士的麻臉出現在門裏。他立馬向大家發出警告。馬克斯抬眼一望,連忙拽倒父親,把奧爾嘉和坦雅也一併帶倒,躲在一張翻倒的桌子後面尋求保護。大力士朝餐廳內射出一排子彈,魯迪不由自主地趴倒在地,子彈從他身上掠過。大力士滿心以為“色子魯迪”已被“解決”,於是隨着一聲粗野的嚎叫衝進來,盲目對周圍掃射。他的幫凶也從廚房衝過來,這樣,參加晚宴的人們受到了交叉火力的襲擊。

賓客紛紛卧倒在地上。一名女侍者因反應太慢而丟了性命,塔贊的一梭子彈擊中了她的後背。桌子翻倒,杯瓶粉碎,燈罩爆裂,以吧枱做掩護的“三明治”保爾從槍套里拔出第二把手槍。

他猛然躍出吧枱,沖入彈雨中,雙槍齊發,把從廚房衝來的兩個人打成了馬蜂窩。塔贊的衝鋒槍突然卡了殼,大力士朝餐廳內亂射一氣,然後丟掉武器,同塔贊逃到外面去了。他們一共發射了十二彈盒的子彈,想必格拉夫已不可能死裏逃生。

火力襲擊剛好持續了兩分鐘。這時,餐廳里頓顯寂靜,幽靈一般的寂靜。火藥的氣味刺激得眼睛直流淚。一張張驚惶失措的臉又在四處重現。尤麗雅踉蹌地跑進來四處尋找,發現魯迪未受損傷地躲過了劫難,遂擁抱他,頓覺輕鬆。奧爾嘉在餐廳裏面放聲大哭,坦雅把她攬在懷裏,安慰她。格拉夫喘息着,向桌子下面這四個人爬去。他驀然一驚,發現前面地板上躺着“三明治”保爾。保爾紋絲不動,雙目圓睜,眼神空洞、獃滯,前額的傷口在流血。

格拉夫小心翼翼地把最忠實的保鏢的腦袋攬在懷裏,在出血的前額上分開他的頭髮。侍者總管和一位客人把被擊中的女侍者抬到桌上,他們這時才發覺,年輕的女士已經斷氣。坦雅用手臂勾住公公的肩膀,公公一直還蹲在保鏢的屍體旁邊。尤麗雅雙臂摟住魯迪。

所有的報紙都以整個版面報導發生在聖保利的血腥的集團槍戰。富爾布特監獄的執行官們在興緻盎然地讀報,因而分散了注意力,“放風”時沒有看見那個淡黃色頭髮的囚犯受到另一個囚犯的猛烈撞擊。淡黃色頭髮的犯人氣惱,轉身,此時,另一個囚犯——魔術師從未見過他——將螺絲刀猛力刺進他的腹部,螺絲刀尖傷及心肌,左心室破裂。魔術師跌跌撞撞去找執行官,雙手尋找支撐物,須臾坍倒在地,發出臨死前呼嗜呼嚕的呼吸聲啊。

監獄血案發生后一小時,銀行家施密特-韋貝爾辦公室里的電話鈴響了。大力士告訴他,問題解決了,無人再泄露秘密了,他不必再憂慮了。他又說:小克朗佐夫是我下一個教訓對象,這個臭小子我總會幹掉他。大力士在電話中這樣許諾。

銀行家放下聽筒,面無血色,但是又如釋重負,嘆了口氣。

菲舍爾博士回憶,他同兒子一起慶祝聖誕節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他在基督降臨節的樅樹枝花環上點起蠟燭,蕾吉娜用銀質托盤裝上胡椒蜂蜜餅、香茶和櫻桃進了客廳,坐在拉爾斯身邊。拉爾斯骨瘦如柴,面容死板,躺在沙發上。

蕾吉娜勸說丈夫該好好休息一下了。幾天以來,他一直在忙於整理文件。他買了紙板箱,在辦公室和家之間至少來回跑了十幾趟。他複製所有涉及IEG公司的文件並裝訂成冊,放在紙板箱內。

蕾吉娜給博士倒了一杯茶,他正在吃胡椒蜂蜜餅。拉爾斯搖頭,什麼都不想吃。蕾吉娜遞給他一隻小塑料杯。菲舍爾黯然神傷,看著兒子吞服每日定量的美沙酮①。

①美沙酮為合成製品,其生理作用與嗎啡類似。

他們突然聽見了腳步聲,蕾吉娜嚇得一躍而起。原來是格拉夫默不作聲地進來了。新近僱用的保鏢們站立在他周圍。

“別害怕,”他平靜地說,“我要是針對您,您早就上西天了。”

菲舍爾不安地點點頭。格拉夫朝拉爾斯瞥了一眼。

“您的公子怎麼樣了?”他有點憐憫地問。

“他還活着。”律師道,“現在他又和我們團聚了,我很高興。”

“家庭,”格拉夫體諒地說,“是世間最重要的東西!”

“是啊!”律師頷首。

“您聽到過襲擊我家和我本人的消息嗎?”格拉夫的聲音變得十分尖刻了。

“槍擊狂,蠢傢伙!”菲舍爾無意中說出。

“這些人,您是與他們合作的,菲舍爾博士先生。”格拉夫抱怨道。

“您的指控真可怕啊!”律師訥訥地說。

格拉夫點頭:“您與壞人為伍。”

蕾吉娜哭了起來。格拉夫繼續說道:

“您的IEG公司是個‘洗錢’的企業。這一點您大概早就知道了。”

菲舍爾沉默。他根本不想為自己辯白。格拉夫冷漠地說下去:

“施密特-韋貝爾是中介入,賺錢的老手,強盜的同謀犯。”他稍作停頓,接着又提高嗓門,“他投到你們這裏的錢是贓錢,是靠販賣那東西——毀壞您兒子身心健康的東西——賺來的。這點您是知道的,對不?”

律師起立,臉色蒼白。

“您是清清楚楚的,菲舍爾博士先生,是不是?”格拉夫聲若雷鳴,重複地問。

律師點頭承認。

倫茨的行為方式是實用主義的、無所顧忌的,所以,此人大受銀行家施密特-韋貝爾讚賞。他斷然決定要顯示自己的強大,IEG公司從現在起應當在海倫大街顯身揚名。他要向全世界顯示,所有對他及其公司的指控都是缺乏根據的。於是,他讓掘土機轟隆隆地開進聖保利。他腦袋裏只裝着“拆除”二字,先拆了再說,首當其衝的就是希爾歇的那幢樓,反正那幢樓經過上次煤氣爆炸已經幾成廢墟了。

大力士在那次襲擊豪華餐廳時既沒有擊中格拉夫也沒有打死魯迪-克朗佐夫,這使他十分懊惱。倘若由魔術師去干,恐怕就不會出現這樣的差錯了。大力士於是決定,不等主子特別命令,索性獨自把這件事干到底。他在頭天夜裏從坍塌的樓道爬到廢墟的屋頂上。若從這裏對馬路和“藍香蕉”的大門進行射擊,射界極為開闊。克朗佐夫總是要在某個時候出來的。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小瓶燒酒等着,膝上擱着一枝雷米通牌獵槍,十二毫米口徑,帶瞄準望遠鏡。

魯迪和尤麗雅也聽見了掘土機那沉重的履帶聲響、柴油機的轟鳴和隔離欄杆的劈啪聲。隔離欄杆是施工隊圍在希爾歇樓房四周的。

“幾點鐘了?”尤麗雅睡眼——地問。

“早着哩!”魯迪回答並走到窗邊。

下面大街上蹲着示威的人們。他們手裏舉着標語牌,封鎖了街道。建築隊頭頭通知倫茨博士,要他立即來海倫大街。倫茨沒有估計到住戶會如此激烈地反對重建。希爾歇房屋四周霎時聚集起了憤怒的人群,他們齊聲抗議拆除和投機行為。在示威隊伍的邊緣,居民和建築工人已發生相互扭打的現象。IEG公司經理倫茨站到一隻小木頭箱上,企圖安撫民眾。他一再指明,拆除工作是經市建設委員會書面批准的。然而,這些話對示威者根本不起作用。

一隊防暴警察乘着帶藍燈的汽車開過來了。他們戴着頭盔,手執盾牌和橡皮棍從綠色警車上跳下來,排在隔離欄杆和憤怒的人群之間。有石頭飛過來,倫茨在警察的掩護下走了。買完東西的莎洛特急匆匆回屋。大門裏站着米琦和卡琳,他們感到不安,原因是羅伯特混在示威者中間了。

奧爾嘉隨着電視台採訪小組來了。大力士裝上子彈,監視着米琦。現在,他只消彎一彎手指,這條蛇的腦袋就會開花。大力士竭力自控,克朗佐夫父子才是重點人物,他決意要幹掉這父子倆。他在示威者中間發現了羅伯特-克朗佐夫,又看見他的父親從屋裏走出來。這時,他真是激情難抑了。

羅伯特發現了奧爾嘉,於是朝她擠過去。人太擁擠,大力士只好瞄準魯迪,可魯迪又站在大門的暗處,真是討厭。他可不願對着這個臭畜生的腳丫子放槍。

示威者、建築工人和警察相互擠得密不透風,羅伯特無法通過。可以聽到有人在痛苦地叫喊。

某個人重重地擊打羅伯特的腦袋,羅伯特歪倒在地上,倉皇尋找打飛了的眼鏡。一隻手把眼鏡遞給他,他邊謝邊戴上,不禁嚇呆了:原來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格拉夫之子馬克斯。他的證詞使馬克斯無辜地進了班房,剝奪了他幾個月的自由生活。馬克斯嘲諷地怪笑。

“哎,眼鏡蛇?不讀書也該好好學習自衛呀!”

羅伯特感到血從後腦往下流,是粘糊糊的熱血。

“原諒我吧,馬克斯。”他驚慌地說,“真該死,我還能說什麼呢?”

馬克斯似乎在考慮該如何處置這個傢伙。不料,此刻在他身邊揚起了塵土,同時聽見一聲尖厲的槍聲。緊隨馬克斯的保鏢一個個全都躍到他身前護衛,拔出武器,警惕地環顧四周。

魯迪也聽到槍聲,大為驚駭。

他抬頭仰望,倏忽發現大力士在屋頂上,端着槍瞄準羅伯特。魯迪對兒子發出警告,叫喊著兒子的名字,但兒子沒有聽見。

魯迪吼叫着衝進擁擠的人群,凡擋路的都被他一陣亂打。他儼如一頭猛獅,搏擊着,怒吼着,同時緊緊盯住屋頂上的殺手。那傢伙還在對羅伯特瞄準。

羅伯特瞧見父親朝他奔來,聽見父親突然咳嗽,看見他開始步履不穩,跌跌撞撞地過來想截住他——然而魯迪滑倒在地上了,面色蒼白。羅伯特笑,不知所以,想把父親攙扶起來,但發覺父親的頭部突然倒向一邊,只見他扯開襯衫,開始摩挲胸部。一個示威者支撐着他,口對口地做人工呼吸。大街上倏然安靜下來。馬克斯慢慢站起,接着脫帽。

幾雙手把羅伯特拉起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一直在喊叫醫生。警察擠過來了。尤麗雅從屋裏出來,瞧見魯迪躺在馬路上,驚慌地穿過沉默的夾道人群,來到魯迪身邊。她想,魯迪身體又出毛病了,這次一定要逼着他上醫院檢查。她果斷地把羅伯特推到一邊,將魯迪抱在臂彎里,想把他攙扶起來。然而魯迪一再往回倒,失去了神志,真是不可思議。

羅伯特摟住尤麗雅,想把她拉開;但尤麗雅抗拒,打他。他搖晃着她,潸然淚下,說:“爸爸死了,尤麗雅!他死了。”

她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打他,也朝四下里亂打,好像失去了理智。

米琦有兩天沒有到醫院看蘇加爾,她害怕告訴他壞消息。現在她又去醫院了,蘇加爾穿着晨服在沒有任何陳設的走廊里等候。他從米琦的臉上立即知道出了事;她據實報告了魯迪之死。一開始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不可能!不可能是魯迪!要麼是他們沒有照看好他?他發火了,心想他在魯迪身邊就不會出事。

“你們沒有照看好呀!”他一再叫嚷,“你們為什麼不好好照看他?”

他熱淚滾滾,抓住米琦的雙肩使勁搖晃。

“我要是在他身邊就不會出事。”

“蘇加爾,他是心肌梗塞啊!”米琦一再重複,“心肌梗塞!”

“我要是在他身邊就不會出事。”蘇加爾結結巴巴,餘下的話被哭泣的痙攣取代了。

米琦挨着他坐在床上,摟着他。他像一個尋求媽媽安慰的男孩,把頭埋在米琦的胸前。米琦撫摸他那被汗水浸濕的頭髮。

“心肌梗塞,蘇加爾呀,是心肌梗塞。”

魯迪-克朗佐夫出殯時,一陣寒風掠過公墓。公墓大門旁停着一長溜豪華大客車,司機們一個個感到冷,倚在大客車上。紅燈區的大人物悉數前來送葬,其中有幾位與蘇加爾一起抬棺。羅伯特走在後面,攙扶着尤麗雅。她因為哀傷,臉綳得緊緊的。莎洛特、卡琳、米琦、腮幫上留有紅疤的羅莎麗、“金短褂”、哈姆絲老太和整條海倫大街的人幾乎都到齊了;格拉夫自然也來了,他被保鏢們簇擁着;菲舍爾博士在羅伯特抬頭時朝他點點頭,以示同情;年輕的女記者奧爾嘉也出席了葬禮。此外,還有看不見首尾的大群聖保利居民:小酒館老闆,妓女,老鴇,小商人,打手,看門人,舞女,警察,以及散發出劣質燒酒味的流浪漢。

格拉夫走到敞開的墓旁。

“一切對他都姍姍來遲,”格拉夫語不連貫,“惟獨生命結束得太快。”

他竭力自製。不能指望他心裏不說死者的壞話,但這個居民區將不會是原來的樣子了,因為它今天埋葬了它的國王。

“他曾經是國王,”他繼續說,“因為他就是紅燈區。他享受歡愉,也承受災難;大凡不受折磨的人是學不到什麼的。”

莫娜朝尤麗雅走去,尤麗雅擁抱她,兩位女士痛哭。羅伯特木然地呆立在她們身邊。米琦設法安慰蘇加爾,後者嘆息,強忍着眼淚。

格拉夫再一次發言:

“最近幾天我同許多老友談到你,魯迪。了解你的人都說你為人慷慨,樂於助人,重友情,善良,坦誠,熱情,好客,當然也有些輕率,花錢大手大腳。你無論幹什麼都是個賭博者,心胸既寬大又脆弱,正如事實所證明的那樣。”

尤麗雅嘆氣,搖頭,覺得魯迪從來沒有脆弱過,當死神向他伸出魔掌的時候也沒有。

格拉夫呼啦呼啦地吸氣,不讓鼻涕掉下來,說道:“你的歡樂和強大將永遠留在我們的記憶中,我們憶念的不是這具用土掩埋的棺木。”他走近墓穴,伸手拿鏟子,“安息吧,老朋友,老同路人。你是個卓越的不幸者。我原來想,咱們的友誼長存,但是我想錯了,我要再次詛咒那該死的傢伙。我將永遠懷念你!”他把泥土拋到棺木上。

羅伯特瞧着格拉夫站在那裏,這時他明白了:時代變了,那些法律——他曾經依照法律過日子——在聖保利各條大街上越來越被人遺忘了,紅燈區的大人物過時了。

莎洛特哭泣。“我們的魯迪呀,”她輕聲說道,同時轉身對着卡琳,茫然不知所措,“就這麼撒手走了,突然走了。我們怎麼辦呢?”

羅莎麗湊近“金短褂”,後者身着貂皮大衣在嚴寒中似乎仍舊覺得冷。

“誰知道魯迪造的什麼孽?留下這麼個年輕的女人。”羅莎麗說悄悄話,並朝尤麗雅那邊看,“她同有婦之夫有過關係,可魯迪還要同她搞。男人都蠢得很,不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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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燈區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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