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亞瑟被帶進港口那個巨大的中世紀城堡里。他發現監獄生活相當難過。他那間牢房又濕又暗,讓人感到很不舒服。但是他是在維亞-波拉街的一座豪華住宅里長大的,因此對他來說,密不流通的空氣和令人作嘔的氣味都不是什麼新奇的東西。食物也差得要命,而且量也不夠。但是傑姆斯很快就獲得准許,從家裏給他送來了生活的必需品。他被單獨關着,儘管獄卒對他的監視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嚴格,但他還是沒能查明逮捕他的原因。可是他卻保持平靜的心態,這種心態自他進入城堡以後就沒有發生變化。因為不許他帶書來看,所以他只是祈禱和做虔誠的默念,藉此消磨時間,不急不躁地等着事態的進一步變化。
有一天,一名士兵打開了牢門,並且向他喊道:“請往這邊走!”提了兩三個問題,得到的回答卻是:“不許交談!”亞瑟只得聽天由命,跟着那位士兵穿過迷宮一樣的庭院、走廊和樓梯,一切都多少帶着一點霉味。然後他們走進了一個寬敞明亮的房間,裏面有三個身着軍服的人坐在一張鋪着綠呢的長桌子旁,桌上雜亂地堆着文書。他們正在懶洋洋地閑聊。
當他走進來時,他們擺出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他們之中年長的那位看上去像是一個花花公子,此人留着灰白色的絡腮鬍子,穿着上校軍服。他用手一指對面的一把椅子,然後就開始了預審。
亞瑟想過會受到威脅、侮辱和謾罵,並且準備帶着尊嚴和耐心來應答。但是他們對他很客氣,這使他感到失望。對他提出了通常的那些問題,諸如他的姓名、年齡、國籍和社會地位,對此他都作了回答。他的回答也都按照順序被記錄下來。他開始覺得乏味,有些不耐煩。這時那位上校問道:“現在,伯頓先生,你對青年意大利黨有何了解?”
“我了解這是一個組織,在馬賽出版了一份報紙,並在意大利散發,旨在動員人們挺身而起,把奧地利軍隊從這個國家趕出去。”
“我看你是讀過這份報紙吧?”
“是的,我對這件事情挺有興趣。”
“在你讀報的時候,你認識到你的行動是違法的嗎?”
“當然。”
“我們在你房間所發現的報紙,你是從哪裏弄來的?”
“這我就不能說了。”
“伯頓先生,你在這裏不許說‘我不能說’。你有責任回答我的問題。”
“如果你不准我說‘不能’,那麼我就說‘不願’。”
“如果你容許自己使用這些字眼,你將會後悔莫及。”上校嚴肅地說。因為亞瑟沒有回答,所以他接著說道:“我可以這麼跟你說,從我們所掌握的證據來看,你與這個組織的關係密切,不僅僅是閱讀違禁讀物。你還是坦白交待,這對你有好處。不管怎樣,事情總會弄個水落石出的,你會發現用迴避和否認就想開脫自己於事無補。”
“我無意開脫自己。你們想知道什麼?”
“首先,作為一個外國人,你怎麼牽涉到這種事情當中?”
“我曾考慮過這件事情,讀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東西,並且得出了我自己的結論。”
“誰勸說你參加這個組織的?”
“沒有什麼人,我希望參加這個組織。”
“你這是在和我磨時間。”上校厲聲說道,他顯然正在失去耐心。“沒有人能夠自個兒參加一個組織。你向誰表達過想要參加這個組織的願望?”
一陣沉默。
“請你回答我這個問題好嗎?”
“你要是提出這樣的問題,我是不會回答的。”
亞瑟怒氣沖沖地說道,他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惱火。到了這個時候,他知道已在里窩那和比薩逮捕了許多人。儘管他仍不清楚這場災難範圍有多大,但是風言風語他已聽了許多,因而他為瓊瑪及其朋友的安危感到極度的不安。這些軍官們故作禮貌,狡詐陰險的問題和不着邊際的回答有來有往,他們相互之間玩弄着搪塞和迴避這種乏味的把戲,這一切都讓他感到擔心和煩惱。門外的哨兵邁着沉重的腳步走來走去,刺耳的腳步聲讓他難以忍受。
“噢,順便說一下,你上次是什麼時候見到喬萬尼-波拉的?”爭辯了一陣以後,上校問道。“就在你離開比薩之前,對嗎?”
“我不知道有人叫這個名字。”
“什麼!喬萬尼-波拉?你肯定認識他——一個高個兒的年輕人,臉上總是颳得乾乾淨淨的。噢,他可是你的同學。”
“大學裏有許多學生我不認識。”
“噢,但是你一定認識波拉,你肯定認識波拉!瞧,這是他的手跡。你看看,他對你可很熟。”
上校漫不經心地遞給他一張紙,抬頭寫着“招供自白”,並且簽有“喬萬尼-波拉”的字樣。亞瑟掃了一眼,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他驚訝地抬起頭來。“要我讀嗎?”
“是的,你可以讀一讀,這事與你有關。”
於是他讀了起來,那些軍官默不做聲地坐在那裏,觀察他的臉部表情。這份文件包括對一長串問題所作的供詞。波拉顯然也已被捕。供詞的第一部分是通常的那一套,接下去簡短地敘述了波拉與組織的關係,如何在里窩那傳播違禁讀物,以及學生集會的情況。後面寫着“在參加我們這個組織當中有一位年輕的英國人,他叫亞瑟-伯頓,屬於一個富有的船運家族”。
亞瑟的臉上湧起一股熱血。波拉已經出賣了他!波拉,這個挺身擔當一位發起人之莊嚴職責的人——波拉,這個改變了瓊瑪信仰的人——他還愛着她呢!他放下那張紙,凝視着地面。
“我希望這份小小的文件已經使你恢復了記憶吧?”上校彬彬有禮地問道。
亞瑟搖了搖頭。“我不認識叫這個名字的人。”他重複說道,聲音單調而又堅決。“肯定是弄錯了。”
“弄錯了?噢,胡說八道!得了吧,伯頓先生,騎士風格和唐吉訶德式的俠義精神,就其本身來說是非常美好的品德,但是過分實踐這些品德則是毫無益處的。你們這些年輕人一開始總犯這樣的錯誤。得了吧,想一想!委屈自己,為了一個出賣你的人,竟然拘泥於小節,從而毀了你一生前程又有什麼好處?你看看你自己,他供起你來可是沒有給予你什麼特別的關照。”
上校的聲音里含着一種淡淡的嘲弄口吻。亞瑟吃了一驚,抬起頭來。他的心頭突然閃過一道光亮。
“撒謊!”他大聲喊道。“這是偽造的!我能從你的臉上看得出來,你們這些懦夫——你們一定是想要陷害某個犯人,要麼你就是想引我上鉤。你們偽造了這個東西,你是在撒謊,你這個混蛋——”
“住嘴!”上校大聲吼道,一下子站了起來。“托馬西上尉,”他面對身旁的一個人繼續說道,“請你叫來看守,把這個年輕人帶進懲戒室關他幾天。我看需要教訓他一頓,那樣他才會變得理智起來。”
懲戒室是地下一個洞穴,裏面陰暗、潮濕、骯髒。它沒有使亞瑟變得“理智”起來,相反卻把他徹底激怒起來。他那個奢侈的家庭已經使他養成了愛好個人清潔衛生的習慣,可在這裏,污穢的牆上爬滿了毒蟲,地上堆積着垃圾和污物,青苔、污水和朽木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臭味。這裏的一切對他產生的最初影響足以使得那位受到冒犯的軍官感到滿意。亞瑟被推了進去,牢門隨後關上。他伸出雙手,小心謹慎地向前走了三步。他的手摸到滑溜溜的牆壁,一陣噁心使他渾身顫抖起來。他在漆黑之中找到一個不那麼髒的地方,然後坐了下來。
就在黑暗和沉默之中,他度過了漫長的一天。夜晚什麼事兒也沒有發生。一切都是那樣的空虛,完全沒有了外界的印象。他逐漸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在第二天早晨,當一把鑰匙在門鎖里轉動時,受到驚嚇的老鼠吱吱地從他身邊跑過,他突然嚇得站起身來,他的心怦怦跳得厲害,耳朵里嗡嗡直響,彷彿他被關在一個隔絕光與聲的地方已有幾個月,而不是幾個小時。
牢門打開了,透進一絲微弱的燈光——對他來說則是一道耀眼的光亮。看守長走了進來,手裏拿着一塊麵包和一杯水。亞瑟向前走了一步,他深信這個人是來放他出去的。沒等他說出話來,看守就把麵包和茶杯塞到他的手裏,轉過身去,一句話沒說就走了,再次鎖上牢門。
亞瑟跺起腳來。他這一生還是第一次感到怒火中燒。但是隨着時間的推移,他逐漸失去了對時間和地點的把握。黑暗像是無邊無際,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對他來說,生命似乎已經停止了。在第三天的傍晚,牢門被打開了,看守長帶着一位士兵站在門檻上。他抬起頭,惶惑而又茫然。他用手遮住眼睛,以便避開不太習慣的亮光。他迷迷糊糊,不知道他在這個墳墓里已經待了多少個小時,或者是待了多少個星期。
“請往這邊走。”看守正色說道。亞瑟站了起來,機械地往前走去。他腳步蹣跚,晃晃悠悠,像是一個醉漢。他討厭看守想要扶他走上陡峭而又狹窄的台階,但是在他走上最後一層台階時,他突然覺得頭暈目眩,所以他搖晃起來,要不是看守抓住他的肩膀,他就會向後摔下去。
“好啦,現在他就會沒事的,”有人高興地說道,“他們這樣走出來,大多數人都會昏過去的。”
亞瑟掙扎着,拚命想要喘過氣來。這時又有一捧水澆到他的臉上。黑暗好像隨着嘩啦啦的澆水聲從他眼前消失了,這時他突然恢復了知覺。他推開看守的胳膊,走到走廊的另一頭,然後登上樓梯,幾乎是穩穩噹噹的。他們在一個門口停頓了片刻,過後門打開了。沒等他想出他們把他帶到什麼地方,他已站在燈火通明的審訊室里,驚疑不定地打量着那張桌子,以及那些文件和那些坐在老位置上的軍官。
“啊,是伯頓先生!”上校說道。“我希望我們現在能夠好好地談一談。呃,喜歡那間暗無天日的牢房嗎?不如你哥哥家中那間客廳豪華,是嗎?嗯?”
亞瑟抬眼注視上校那張笑嘻嘻的面孔。他突然產生了一種難以遏制的慾望,直想撲上前去,掐住那個留着絡腮鬍子的花花公子的喉嚨,並用牙齒將它咬斷。很可能他的臉上流露出什麼,因為上校立即換了一種截然不同的語氣說道:“坐下,伯頓先生,喝點水。你有些激動。”
亞瑟推開遞給他的那杯水。他把雙臂支在桌上,一隻手托住前額,試圖靜下心來。上校坐在那裏,老練的目光敏銳地打量着他那顫抖的雙手和嘴唇,以及濕漉漉的頭髮和迷離的眼神。他知道這一切說明體力衰弱,神經紊亂。
“現在,伯頓先生,”在幾分鐘以後,他說,“我們就接着我們上次的話題往下談,因為我們之間產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所以我不妨首先向你說明,就我來說,除了寬容待你別無他意。如果你的舉止是得當和理智的,我向你保證我們不會對你採取任何不必要的粗暴措施。”
“你想讓我幹什麼?”
亞瑟怒氣沖沖地說道,聲音與他平時說話的腔調大不相同。
“我只要你坦率地告訴我們,你對這個組織及其成員了解多少。直截了當,大大方方。首先說說你認識波拉有多長時間了?”
“我這一輩子都不曾見過他。我對他一無所知。”
“真的嗎?那好,我們一會兒再回到這個話題上來。你認識一個叫做卡洛-畢尼的年輕人嗎?”
“我從來都沒聽說過這個人。”
“這就活見鬼了。弗蘭西斯科-奈里呢?”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但是這兒有一封你寫的信,上面寫着他的名字。瞧!”
亞瑟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然後把它放在一邊。
“你認出這封信了嗎?”
“認不出來。”
“你否認是你寫的信嗎?”
“我什麼也沒有否認。我不記得了。”
“也許你記得這封信吧?”
又一封信遞給了他,他看出是他在秋天寫給一位同學的信。
“不記得了。”
“收信的人也不記得嗎?”
“連人也不記得了。”
“你的記憶真是太差了。”
“這正是我常感到苦惱的一個缺陷。”
“那是!可我那天從一位大學教授那裏聽說你是一點缺陷也沒有,事實上卻是聰明過人。”
“你可能是根據暗探的標準來判斷聰明與否,大學教授們用詞是不同的。”
從亞瑟的聲音里,顯然能夠聽出他的火氣越來越大。由於飢餓、空氣污濁和直想睡覺,他已經精疲力竭。他身子裏的每一根骨頭好像都在作痛,上校的聲音折磨着他那業已動怒的神經,氣得他咬緊牙關,並且發出石筆磨擦的聲音。
“伯頓先生,”上校仰面靠在椅背上,正色說道,“你又忘記了你的處境。我再次警告你,這樣談話對你沒有好處。你肯定已經嘗夠了黑牢的滋味,現在不想蹲在裏面吧。我把話給你挑明了,如果你再這樣好歹不分,我就會採取斷然的措施。別忘了我可掌握了證據——確鑿的證據——證明這些年輕人當中有人把違禁書報帶進港口,而且你一直與他們保持聯繫。現在你是否願意主動交待一下,你對這件事了解多少?”
亞瑟低下了腦袋。他的心中開始萌發出了一股盲目、愚昧和瘋狂的怒火,難以遏制。對他來說,失去自製比任何威脅都更加可怕。他第一次開始認識到在任何紳士的修養和基督徒的虔誠下面,都隱藏着那種不易覺察的力量,於是他對自己感到害怕。
“我在等待着你的回答呢。”上校說道。
“我沒有什麼要回答的。”
“你這是一口拒絕回答了?”
“我什麼也不會告訴你。”
“那麼我只好下令把你押回到懲戒室去,並且一直把你關在那裏,直到你回心轉意。如果你再惹麻煩,我就會給你帶上手銬腳鐐。”
亞瑟抬起頭,氣得渾身上下抖個不停。“隨你的便。”他緩慢地說道,“英國大使將會作出決定,是否容忍你們如此虐待一個無罪的英國臣民。”
最後亞瑟又被領回到自己的那間牢房。進去以後,他就倒在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沒有給他戴上手銬腳鐐,他也沒有再被關進那間可怕的黑牢。但是隨着每一次的審訊,他與上校之間的仇恨日益加深。對亞瑟來說,在他這間牢房裏祈求上帝的恩惠來平息心中熾烈的怒火,或者花上半夜的時間思考基督的耐心和忍讓,都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當他又被帶進那間狹長的空屋時,一看到那張鋪着綠呢的桌子,面對上校那撮蠟黃的鬍子,非基督教的精神立即就再次佔據他的內心,使他做出辛辣的反駁和惡意的回答。沒等他在監獄裏待上一個月,他們相互之間的忿恨就已達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以至於他和上校一照面就會勃然大怒。
這種小規模的衝突開始嚴重影響他的神經系統。他知道受到了密切的監視,而且也想起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謠言。
他聽說偷偷給犯人服下顛茄,這樣就可以把他們的譫語記錄下來,所以他逐漸害怕睡覺或吃飯。如果一隻老鼠在夜裏跑過他的身邊,他會嚇得一身冷汗,因為恐懼渾身發抖,並且幻想有人藏在屋裏,顯然企圖誘使他在某種情況下作出承認,從而供出波拉。他非常害怕因為稍有疏忽而落進陷阱,以至於真有危險僅僅是由於緊張而做出這樣的事。波拉的名字晝夜都在他的耳邊響起,甚至擾亂了他的祈禱,以至於在他數着念珠時也會說出波拉的名字,而不是瑪利亞的名字。但是最糟糕的事情是他的宗教信仰,就像外面的世界一樣,它也好像一天天地離他而去。他懷着狂熱的固執勁兒抓住這最後的立腳點,每天他都花上好幾個小時用於祈禱和默念。但是他的思緒越來越經常地轉到波拉的身上,可怕的是祈禱正在變得機械。
他最大的安慰是結識了監獄的看守長。他是一個身材不高的老頭,胖胖的,頭已禿頂。起先他竭力板着一張嚴肅的臉。時間一長,他那張胖臉上的每一個酒窩都露出善良,這種善良抑制了職務在身而應注意的顧忌。他開始為犯人們傳遞口信和紙條,從一間牢房傳到另一間牢房。
五月的一天下午,這位看守走進牢房。他皺着眉頭,陰沉着臉。亞瑟吃驚地望着他。
“怎麼啦,恩里科!”他大聲說道。“你今天究竟是怎麼了?”
“沒什麼。”恩里科沒好氣地說道。他走到草鋪跟前,開始扯下毛毯。這條毛毯是亞瑟帶來的。
“你拿我的東西做什麼?我要搬到另一間牢房裏去嗎?”
“不,你被釋放了。”
“釋放?什麼——今天嗎?全都釋放嗎?恩里科!”
亞瑟激動之下抓住那位老人的胳膊,可是他卻忿然掙脫開了。
“恩里科!你是怎麼啦?你為什麼不說話?我們全都被釋放嗎?”
老人只是哼了一聲,算是作了回答。
“別!”亞瑟又抓住看守的胳膊,並且哈哈大笑。“你對我生氣可沒用,因為我不會介意的。我想知道其他人的情況。”
“什麼其他人?”恩里科突然放下正在疊着的襯衣,怒氣沖沖地說道。“我看是沒有波拉吧?”
“當然包括波拉和其他所有的人。恩里科,你是怎麼啦?”
“那好,他是不大可能被匆忙釋放的,可憐的孩子,他竟然被一位同志給出賣了。哼!”恩里科再次拿起襯衣,帶着鄙夷的神情。
“把他給出賣了?一位同志!噢,真是可怕!”亞瑟驚恐地睜大眼睛。恩里科迅速轉過身去。
“怎麼啦,不是你嗎?”
“我?夥計,你發了瘋吧?我?”
“那好,反正昨天在審訊時,他們是這麼告訴他的。我很高興不是你,因為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相當正直的年輕人。這邊走!”恩里科站到走廊上,亞瑟跟在他的身後。他心中的一團迷霧有了頭緒。
“他們告訴波拉是我出賣了他?他們當然是這麼說了!夥計,他們告訴我是他出賣了我。波拉肯定不會那麼傻,竟會相信這種東西。”
“那麼真的不是你了?”恩里科在樓梯上停下腳步,仔細打量着亞瑟。亞瑟只是聳了聳他的肩膀。
“這當然是在撒謊。”
“那好,我很高興聽到這句話,我的孩子。我會告訴他你是這麼說的。但是你知道,他們告訴他,你是出於——呃,出於妒忌而告發了他,因為你們倆愛上了同一個姑娘。”
“這是在撒謊!”亞瑟氣喘吁吁,急匆匆地重複着這句話。
他的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恐懼,渾身沒了力氣。“同一個姑娘——妒忌!”他們是怎麼知道的——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等一等,我的孩子。”恩里科停在通向審訊室的走廊里,和顏悅色地說道,“我相信你,但是只告訴我一件事。我知道你是個天主教徒,你在懺悔的時候說過——”
“這是在撒謊!”這一次亞瑟提高了嗓門,快要哭出聲來。
恩里科聳了聳肩膀,然後繼續往前走去。“你當然知道得最清楚,但是像你這樣受騙上當的傻小子,也不會只有你一個人。比薩現在正鬧得滿城風雨,你的一些朋友已經揭露出一個教士。他們已經印發了傳單,說他是一個暗探。”
他打開審訊室的門,看見亞瑟一動不動,眼光獃滯地望着前方,他輕輕地把他推進門檻裏面。
“下午好,伯頓先生。”上校咧嘴笑着說道,態度和藹,“我不勝榮幸,向你表示祝賀。佛羅倫薩方面已經下令將你釋放。請你在這份文件上簽字好嗎?”
亞瑟走到他的跟前。“我想知道,”他無精打采地問道,“誰出賣了我。”
上校揚起眉毛,微微一笑。
“你猜不出來嗎?想一想。”
亞瑟搖了搖頭。上校伸出雙手,作出一個略微表示驚訝的手勢。
“猜不出嗎?真的嗎?嗨,是你自己呀,伯頓先生。誰還會知道你的兒女私情呢?”
亞瑟默不做聲地轉過身去,牆上掛着一個巨大的木製十字架,他的眼睛緩緩地移到耶穌的臉上。但是他的眼裏沒有祈求,只是隱約地驚嘆這位漠然而又耐心的上帝為什麼不對出賣懺悔教徒的教士嚴加懲處。
“請你在收據上簽字,證明領回你的論文好嗎?”上校和氣地說道。“然後我就不再留你了。我相信你一定急着回家。
為了波拉那個傻小子的事情,我今天下午已經花了很多時間了。他把我的基督教耐性可考驗苦了。恐怕他會被判得很重。
再見!”
亞瑟在收據上籤了名字,接過他的論文,然後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他跟着恩里科走到大門口。他一句道別的話也沒說,徑直走到河邊。那裏有一位船夫,正在等着把他渡過護城河。當他登上通往街道的台階時,一個穿着棉布連衣裙、戴着草帽的姑娘伸出雙臂,朝他跑了過來。
“亞瑟!噢,我真高興——我真高興!”
他抽回了手,戰慄不止。
“吉姆!”他最終說道,聲音好像不是他的。“吉姆!”
“我已經等了半個小時了。他們說你會在四點鐘出來。亞瑟,你為什麼這樣看着我?出了什麼事?亞瑟,你遇着什麼事了?別這樣!”
他轉身緩慢地往街道那頭走去,好像他已經忘記了她的存在。他這個樣子完全把她給嚇壞了,她跑了上來,抓住了他的胳膊。
“亞瑟!”
他停下腳步,抬起頭來,怯生生地看着她。她挽起他的胳膊,他們默不做聲,一起又走了一會兒。
“聽着,親愛的,”她輕聲說道,“你不必為了這件倒霉的事情而感到不安。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件痛苦的事,但是大家都會明白的。”
“什麼事?”他問道,還是那樣無精打采。
“我是說關於波拉的信。”
聽到這個名字,亞瑟的臉痛苦地抽搐起來。
“我原以為你不會聽到這件事,”瓊瑪接著說道,“但是我想他們已經告訴了你。波拉一定發瘋了,竟然認為會有這樣的事。”
“這樣的事——”
“這麼說你對這事一無所知了?他寫了一封聳人聽聞的信,說你已經說出了關於輪船的事情,並且致使他被捕。這當然是無稽之談,每一個認識你的人都會明白這個道理的。只有那些不認識你的人才會感到不安。所以我才會來到這裏——就是要告訴你,我們那個圈子裏的人誰都不信。”
“瓊瑪!可這是——這是真的!”
她慢悠悠地抽身從他身邊走開,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她睜大眼睛,裏面滿是恐懼。她的臉就像她脖子上的圍巾一樣白。沉默猶如一道冰冷的巨浪,好像沖刷到他們跟前,淹沒了他們,把他們與市井的喧嘩隔絕開來。
“是的,”他最後小聲說道,“輪船的事情——我說了。我說了他的名字——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該怎麼辦?”
他突然清醒了過來,意識到她就站在他的身邊,並且注意到她的臉上露出致命的驚恐。對了,當然她肯定認為——
“瓊瑪,你不明白啊!”他脫口說道,隨即湊到她的跟前。
但是她直往後退,並且尖聲喊出聲來:“別碰我!”
亞瑟突然猛地抓住她的右手。
“聽着,看在上帝的份上!這不是我的過錯。我——”
“放開,放開我的手!放開!”
她隨即從他的手裏掙脫開她的手指,並且揚起手來,結結實實地打了他一個耳光。
他的眼睛變得模糊不清。霎時間,他只能覺察瓊瑪那張蒼白而又絕望的面孔,以及狠勁抽他的那隻手。她就在棉布連衣裙上蹭着這隻手。過了一會兒,日光再次顯露出來,他打量四周,看見自己孑然一身。
(第一部-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