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冬兩季平淡無奇地過去了。亞瑟讀書很用功,沒有多少空閑的時間。他設法每個星期去看望蒙泰尼里一兩次,哪怕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他時不時地會帶上一本晦澀難懂的書,讓他幫着解疑答惑。但是在這些場合,他們只是切實談論學習上的事情。與其說蒙泰尼里觀察到了,倒不如說他感覺到了一道難以琢磨的小小障礙橫在他們中間,所以他一舉一動都很謹慎,不讓自己顯得像是盡量保持過去那種親密的關係。
亞瑟的來訪現在給他帶來的不安要大於愉快,所以老是裝出若無其事、顯得一切都沒有改變的樣子是件痛苦的事情。亞瑟也發現到了Padre的舉止有了微妙的變化,但是不大明白個中的緣由。他隱約地覺得這與惱人的“新思潮”問題有關,所以他避免提到這個話題,儘管他滿腦子都是這些東西。可是他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深愛着蒙泰尼里。從前他在朦朧之間老是有一種難以滿足的感覺,而且覺得精神空虛,他一直是在神學理論和宗教儀式的重壓下努力抑制這些感覺。但在接觸到青年意大利黨后,這些感覺全都煙消雲散。因為孤獨和照料病人而產生的所有那些不健康的幻想已經無影無蹤,曾經求助於祈禱的疑惑也已消失,用不着驅邪祓魔。隨着一種新的激情覺醒以後,一種更加清晰、更加嶄新的宗教理想(因為他是從這個方面而非從政治發展來看待學生運動的,所以他更是如此)已經成了一種恬適充實的感覺,體現了世界和平、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理念。在這種莊重溫和的歡快氣氛之下,他認為全世界都充滿了光明。他在他最喜歡的那些人身上發現了某種可愛的因素。五年以來,他一直把蒙泰尼里當作理想中的英雄。在他的眼裏,蒙泰尼里現在又增添了新的光環,就像是那種新信仰的一個潛在先知。他懷着滿腔的熱情聆聽Padre的佈道,試圖在他的話中捕捉到與新共和理想的某種內在關係。他還潛心鑽研《福音書》,慶幸基督教在起源時就具備了民主的傾向。
一月里的一天,他來到神學院歸還一本索借的書。聽說院長神父出去以後,他徑直走進蒙泰尼里的書房,把那本書放在書架上,然後準備離開房間。這時擱在桌上的一本書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是但丁的《帝制論》。他開始閱讀這本書,並且很快地入了迷,連房門打開和關上的聲音都沒有聽見。直到蒙泰尼里在他背後說話,他才醒悟過來。
“我沒有料到你今天會來。”Padre說道,並且拿眼看了一下那本書。“我準備派人去問你今天晚上能否來一下。”
“有什麼要緊的事嗎?我今晚有個約會,可是我可以不去,如果——”
“沒什麼要緊的,明天來也行。我想見你一面,因為星期二我就要走了。我已經應召去羅馬了。”
“去羅馬?要去多長時間?”
“信上說‘直到復活節以後’。信是梵蒂岡發來的。我本想立即就告訴你的,但是一直忙着處理神學院的事情,並且安排迎接新院長。”
“可是,Padre,您當然不會放棄神學院吧?”
“只能如此。但是我可能回到比薩,至少待上一段時間。”
“可是您為什麼要放棄這個地方呢?”
“呃,現在還沒有正式宣佈,但是已經任命我為主教。”
“Padre!在什麼地方?”
“就是為了這件事情,我才一定要去羅馬一趟。究竟到亞平寧山區升任主教,還是留在這裏擔任副主教,現在還沒有作出決定。”
“已經選定了新院長了嗎?”
“卡爾迪神父已被任命為院長,他明天就會到達這裏。”
“是不是有點突然?”
“是的,但是——梵蒂岡的決定有時要到最後才會公佈。”
“您認識新院長嗎?”
“沒有見過面,但是他的口碑極佳。勤於筆耕的貝洛尼神父說他是一位學識淵博的人。”
“神學院裏的人會非常想念您的。”
“神學院的事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你會想念我的,親愛的。你也許會像我想念你那樣想念我。”
“我肯定會想念您的。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非常高興。”
“是嗎?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心境。”他坐在桌邊,臉上露出倦容,看上去不像是一個就要升任高職的人。
“亞瑟,你今天下午忙嗎?”過了片刻他說道,“如果不忙的話,我希望你能陪我一會兒,因為你今天晚上不能過來。我看我是有些不大舒服。在我離開之前,我想盡量地多看你幾眼。”
“行啊,我可以待上一會兒。他們六點鐘等我。”
“去參加一個會嗎?”
亞瑟點點頭,然後蒙泰尼里匆忙換了一個話題。
“我想和你談談你自己的事。”他說,“在我不在的時候,你需要另外一位懺悔神父。”
“在您回來的時候,我可以繼續向您懺悔,難道這樣不行嗎?”
“我親愛的孩子,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呢?當然我只是說我不在的三四個月內。你去找聖特琳娜教堂的一位神父好嗎?”
“很好。”
他們又談了一會兒別的事情,然後亞瑟站起身來。
“我該走了,Padre。那些學生會等我的。”
蒙泰尼里的臉上又露出憔悴的表情。
“時間到了嗎?你幾乎已使我鬱悶的心情好起來。呃,再見吧。”
“再見。我明天肯定會來的。”
“盡量早點來,那樣的話我也許能有時間單獨見你。卡爾迪神父會來這裏。亞瑟,我的孩子,我不在的時候小心一點。不要受人誤導做出輕率的事來,至少在我回來之前。你想像不出離開你,我是多麼不放心啊。”
“沒有這個必要,Padre。一切都很平靜。事情還遠着呢。”
“再見。”蒙泰尼里脫口說道,然後坐在桌旁拿筆寫了起來。
當亞瑟走進學生們舉行小型集會的房間時,他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他孩童時的夥伴,華倫醫生的女兒。她坐在靠窗的一角,聚精會神地聽着一位發起人對她講話。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倫巴第人,身上穿着一件破舊的外套。近幾個月她有了變化,發育得很快,現在看上去已像是一位成熟的年輕女性,儘管粗黑的辮子還垂在背後,仍舊是一位女學生的打扮。
她渾身上下都是一襲黑衣,頭上裹着一條黑色的圍巾,因為屋裏冷風颼颼。她的胸前插着一串柏枝,這是青年意大利黨的黨徽。那位發起人熱情洋溢,正對她描繪卡拉布里亞農民的苦難。她靜靜地聽着,一隻手托着下巴,眼睛看着地上。在亞瑟看來,她彷彿就是黯然神傷的自由女神,正在哀悼毀於一旦的共和國。(朱麗亞會認為她只是一個發育過快的野女孩,膚色蠟黃,鼻子長得又不規則,而且所穿的那件舊布衣料做的連衣裙又太短了。)
“吉姆,你也在這兒!”他說。在那位發起人被叫到房間另一頭去的時候,他朝她走了過去。她在受洗禮時取了詹妮弗這個奇怪的名字,結果給小孩子們叫走了樣,成了“吉姆”。她的意大利同學叫她“瓊瑪”。
她吃了一驚,抬起頭來。
“亞瑟!噢,我不知道你——你也屬於這個地方!”
“可我也不知道你的情況啊。吉姆,你是什麼時候——”
“你不明白的!”她馬上插嘴說道。“我並不是這裏的成員。只是我做過一兩件小事。你知道,我結識了畢尼——你知道卡洛-畢尼嗎?”
“當然知道。”畢尼是里窩那支部的組織人,青年意大利黨全都知道他。
“呃,他先和我談起這些事情,然後我就請他帶我參加了一次學生會議。那天他寫信給我,要我到佛羅倫薩去——你知道我在佛羅倫薩過的聖誕節嗎?”
“我現在不常接到家裏的信。”
“噢,對了!反正去的時候,我住在賴特姐妹的家裏。(賴特姐妹是她的同學,她們搬到佛羅倫薩去了。)然後畢尼寫信告訴我,讓我回家時在今天路過比薩,這樣我就到了這裏。啊!他們開始了。”
演講的內容是有關理想共和國,以及為了實現這個共和國青年人應該擔負什麼責任。那位演講人對這個題目理解得並不深刻,但是亞瑟懷着虔誠的敬意認真聽着。在這個時期,他的大腦非常缺乏批判能力。在接受一個道德理想時,他就吞下所有的東西,沒有去想是否消化得了。演講結束以後進行了長時間的討論,完了學生開始散去。他走到瓊瑪那裏,瓊瑪仍然坐在屋子的那一角。
“讓我來送你吧,吉姆。你住在什麼地方?”
“我和瑪麗塔住在一起。”
“你父親的老管家?”
“對,她住的地方離這兒挺遠。”
他們默不做聲地走了一段時間。然後亞瑟突然開口說話:“你現在已經十七歲了吧?”
“十月份我就滿十七歲了。”
“以前我就知道,你長大以後不會像其他的女孩一樣,光是想着參加舞會,以及那些東西。吉姆,親愛的,我心裏常想你會不會成為我們中間的一員。”
“我也常這麼想。”
“你說過曾為畢尼做過事情,我以前並不知道你認識他。”
“不是為畢尼做事,是為另外一個人做事。”
“另外一個人?”
“就是今晚和我說話的那個——波拉。”
“你和他很熟嗎?”亞瑟的話中有一絲妒意。談起波拉他就不高興,他們之間曾經爭着去做某件事情,但是青年意大利黨委員會最終還是讓波拉去了,而且竟然還說亞瑟太年輕,沒有經驗。
“我和他挺熟,我很喜歡他。他一直住在里窩那。”
“我知道,他是十一月去的——”
“就是有關輪船的事情。亞瑟,你不認為進行這項工作,你家要比我家更安全嗎?沒有人會懷疑像你們那樣一個經營船運的富家,而且你幾乎認識碼頭上的每一個人——”
“噓!親愛的,別那麼大聲嚷嚷!這麼說從馬賽運來的書籍就藏在你的家裏?”
“只藏一天。噢!也許我不應該告訴你。”
“為什麼呢?你知道我是這個組織中的人。瓊瑪,親愛的,世界上沒有什麼能比你們參加到我們中來更讓人高興,我是說你和Padre。”
“你的Padre!他當然——”
“不,他的看法不同。可我有時幻想——也就是我希望——我不知道——”
“亞瑟,他可是一位教士啊!”
“這又怎麼樣?我們這個組織里就有教士——有兩位還在報上發表過文章呢。為什麼不行呢?教士的使命就是引導世界實現更高的理想和目標,我們這個組織還想做些什麼?歸根到底,這不單是一個政治問題,更是一個宗教和道德問題。如果人們都配享受自由,都配成為盡責的公民,那麼誰都不能奴役他們。”
瓊瑪皺起了眉頭。“在我看來,亞瑟,”她說道,“你的邏輯有些紊亂。一個教士傳授宗教的教義,我看不出這與趕走奧地利人有什麼關係。”
“教士傳授的是基督教的教義,在所有的革命家當中,最偉大的是基督。”
“你知道嗎,那天我對父親談起教士,他說——”
“瓊瑪,你的父親是一位新教徒。”
停頓片刻以後,她率直地打量着他。
“聽着,我們最好不要談起這個話題。一談到新教徒,你總是帶有偏見。”
“我不是帶有偏見。但我認為談起了教士,新教徒一般都帶有偏見。”
“大概是吧。反正我們談及這個話題時,我們經常爭執不休,所以不值得再提起這個話題。你認為演講怎麼樣?”
“我非常喜歡——特別是最後一部分。使我感到高興的是,他強調了實現共和國的必要性,而不是夢想其成。就像基督所說的那樣:‘天國就在你的心中。’”
“就是這個部分我不喜歡。有關我們應該思考、感知和實現的美好事物,他談得太多了。但是從頭至尾,他基本上沒有告訴我們應該做些什麼。”
“到了緊要關頭,我們會有許多事情要做。但是我們必須耐心等待,天翻地覆的變化不是一蹴而就的。”
“實現一件事情的時間越長,那就更有理由立即動手去做。你談到了配享受自由——你還知道有誰比你的母親更配享受自由嗎?難道她不是你見過的最完美的天使般的女性嗎?
可她所有的那些美德又有什麼用呢?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都是一個奴隸——受盡了你的哥哥傑姆斯和他妻子的欺凌、騷擾和侮辱。如果她不是那樣的溫柔和耐心,她的境況就會好得多。意大利的情況也就是如此。需要的並不是耐心——得有人挺身而出,保衛他們自己——”
“吉姆,親愛的,如果憤怒和激情能夠挽救意大利,她早就得到了自由。她需要的並不是仇恨,她需要的是愛。”
在他說出這個字時,他的前額突然露出了赧色,但是隨即又消失了。瓊瑪並沒有看出來,她正皺着眉頭,抿着嘴直視前方。
“你認為我錯了,亞瑟,”她停頓了片刻說道,“但是我是對的,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個道理的。就是這家。你進來嗎?”
“不啦,時候不早了。晚安,親愛的!”
他站在門口,雙手緊握着她的手。
“為了上帝和人民——”
她緩慢而又莊重地說完那句沒有說完的誓言:“始終不渝。”[青年意大利黨的口號是“為了上帝和人民,始終不渝”。]瓊瑪抽回了她的手,然後跑進了屋子。當她隨手關上門時,他彎腰拾起從她胸前落下的那串柏枝。
(第一部-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