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軍事法庭於星期二上午開審。審判草草了結,僅僅流於形式,前後勉強只有二十分鐘。的確沒有什麼可以消磨時間的。不準進行辯護,僅有的證人是負傷的暗探和軍官,以及幾名士兵,提前起草好了判決書。蒙泰尼里已經派人過來,轉達了想要得到的非正式認可意見。法官

(費拉里上校、本地龍騎兵少校和瑞士衛隊的兩名軍官)沒有多少事情可做。宣讀了起訴書,證人作了證,判決書上籤了字,隨後鄭重其事地向犯人宣讀了一遍。犯人默默地聽着。根據慣例問了他有什麼話要說,他只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打發了這個問題。蒙泰尼里丟下的手帕藏在他的胸前。昨夜他一直吻着手帕哭泣,彷彿它是一個活人。現在他看上去憔悴不堪,無精打采;眼瞼上還有淚痕。但是“槍斃”這個詞並沒有給他造成多大的影響。念出這個詞的時候,他的瞳孔放大了一些,也就僅此而已。

“把他押回牢房。”統領在所有的形式結束以後說道。軍曹顯然快要哭出來,他碰了一下牛虻的肩膀。牛虻一直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裏。他微微一驚,隨即轉過身來。

“啊,是,”他說,“我忘了。”

統領的臉上似乎流露出了一絲憐憫之情。他本性不是一個殘忍的人,對於他在這個月裏的所作所為,他私下感到有些羞愧。現在想辦的事已經辦成,所以他願意在其權力範圍內作出每一個小小的讓步。

“你不必再戴上鐐烤了。”他說,同時瞥了一眼牛虻淤血紅腫的手腕。“他可以待在自己的牢房裏。死囚室黑咕隆咚的,而且陰沉沉的。”他補充說道,隨即轉向他的侄子,“這事真的僅是一個形式。”他連連咳嗽,並且變換站立的姿勢,顯然感到局促不安。他隨後叫回正押着犯人離開房間的軍曹。“等等,軍曹。我想跟他說句話。”

牛虻動也沒動,對於統領的話沒有任何反應。

“如果你想給你的朋友和親人作個交代——我想,你有親人吧?”

沒有回答。

“好吧,想一想再告訴我,或者告訴牧師。我負責給你照辦。你最好還是找牧師吧,他馬上就來,他會陪你過夜。如果還有別的願望——”

牛虻抬起了頭。

“告訴牧師我寧願一個人待着。我沒有朋友,也沒有什麼要交代的。”

“但是你要懺悔呀。”

“我是個無神論者。我只要安靜,不要別人打擾。”

他說話時聲音單調而又平靜,既沒有蔑視也沒有生氣。他緩慢地轉過身去,他在門口又停下了腳步。

“我忘了,上校。我想求你一件事。請你明天別讓他們把我綁起來,也不要蒙住我的眼睛。我會安安穩穩地站在那裏。”

星期三早晨日出的時候,他們把他帶進了院子。他的腿比平時瘸得更加明顯,他走起路來顯然困難,而且疼得厲害。

他重重地依靠在軍曹的胳膊上。但是那種倦怠的溫順已從他的臉上消失。曾在空蕩蕩的黑暗之中把他壓垮的幽靈般的恐怖,那個陰影世界的幻象和噩夢,隨同產生這一切的黑夜蕩然無存。一旦太陽升起,他的敵人出來就會激起他的戰鬥精神,他就無所畏懼。

執行槍決的六名士兵扛着短筒馬槍,靠着長滿常青藤的牆壁站成一排。越獄未遂的那天晚上,他曾爬上這堵滿是窟窿且搖搖欲墜的牆壁。他們站在一起幾乎無法忍住不哭,每個人的手裏都拿着短筒馬槍。竟派他們槍斃牛虻,他們覺得這是一件令人亡魂喪膽的事情,簡直難以想像。他和他那尖刻反擊,他那沒完沒了的笑聲,他那豪爽且易感染他人的勇氣,全都注入到了他們沉悶而又貧乏的生活之中,就像遊離的陽光。他將要死去,而且是死在他們手裏,這對他們來說彷彿是泯滅天堂里的明燈。

院子裏那棵碩大的無花果樹下,他的墳墓正等候着他。這是不情願的人昨夜挖成的,淚水曾經落在鐵鍬上。當他走過時,他低下了頭,面帶微笑。看着這個黑色的土穴和旁邊正在枯萎的茅草,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聞着剛剛翻過的泥土的清香。

軍曹在大樹附近停下了腳步,牛虻回過頭來,露出最燦爛的笑容。

“軍曹,我就站在這兒嗎?”

那人默默地點了點頭;他的喉嚨有些哽咽,他說不上什麼話,救不了他的命。統領、他的侄子、指揮槍決的馬槍兵中尉、一名醫生和一名牧師都已站在院子裏,他們一臉嚴肅地走上前來。看到牛虻含笑的眼睛蕩漾出錚錚傲氣,他們都有點不知所措。

“早安,先生們!啊,尊敬的牧師這麼早也來了!上尉,你好嗎?這次可比我們上次見面愉快一些,對不對?我看見你還吊著膀子呢,這是因為我那槍沒打准。這幫好漢會打得更准——小夥子們,對嗎?”

他瞥了一眼士兵們的陰鬱面孔。

“反正這次用不着懸帶了。得了,得了,不要為了這事鬧得凄凄慘慘!並起你們的腳跟,顯示一下你們的槍法。要不了多長時間,你們會有更多的工作去做,多得連你們都不知道怎樣才能完成,事前可是沒有練習的機會。”

“我的孩子。”牧師上前打斷了他的話,同時其他的人退後,留下他們單獨交談。“幾分鐘以後,你就到了造物主的跟前。留給你懺悔的最後幾分鐘,你就不能做點別的?我請求你想一想,如果不去懺悔,頭頂所有的罪惡,躺在那裏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情。等你站在你的審判者跟前,再想懺悔可就太晚了。難道你打算滿嘴開着玩笑,走近他那威嚴的神座嗎?”

“尊敬的牧師,你是說笑話嗎?我看你們才會需要這個小小的訓條。輪到我們的時候,我們將會動用大炮,而不是六支破舊的短筒馬槍,那時你就會看出我們要開多大的玩笑。”

“你們將會動用大炮!噢,不幸的人啊!你仍舊執迷不悟,沒有認識到你是站在深淵的邊緣嗎?”

牛虻扭過頭去看了一眼敞開的墳墓。

“這、這、這麼說來,尊敬的牧師認為等你們把我拋到裏面,你們就算處置了我嗎?也許你還會放上一塊石頭,防、防、防止死後三天復、復活吧?不用害怕,尊敬的牧師!我不會侵犯廉價表演的專利。我會像一隻老、老鼠一樣,安靜地躺在你們把我拋下的地方。不管怎樣,我們都會動用大炮。”

“噢,仁慈的上帝,”牧師叫道。“原諒這個可憐的人吧!”

“阿門!”馬槍兵中尉喃喃地說道,聲音低沉而又渾厚。與此同時,上校和他的侄子虔誠地畫著十字。

因為再堅持下去顯然也沒有什麼效果,所以牧師放棄了徒勞的努力。他走到旁邊,搖頭晃腦,吟誦着一段祈禱文。簡短的準備工作沒多耽擱,隨後就告結束。牛虻自動站在指定的位置,只是回頭望了一會兒絢麗的日出。他再次要求不要蒙住他的眼睛,他那傲氣凜然的面龐迫使上校不情願地表示同意。他們倆都忘記了他們是在折磨那些士兵。

他笑盈盈地面對他們站着,短筒馬槍在他們手中抖動。

“我已經準備好了。”他說。

中尉跨步向前,激動得有些顫抖。他以前沒有下令執行過死刑。

“預備——舉槍——射擊!”

牛虻晃了幾下,隨即恢復了平衡。一顆子彈打偏了,擦破了他的面頰,幾滴鮮血落到白色的圍巾上。另一顆子彈打在膝蓋的上部。煙霧散去以後,士兵們看見他仍在微笑,正用那隻殘疾的手擦拭面頰上的鮮血。

“夥計們,打得太差了!”他說。他的聲音清晰而又響亮,那些可憐的士兵目瞪口呆。“再來一次。”

這排馬槍兵發出一片呻吟聲,他們瑟瑟發抖。每一個人都往一邊瞄準,私下希望致命的子彈是他旁邊的人射出,而不是他射出。牛虻站在那裏,衝著他們微笑。他們只把槍決變成了屠殺,這件可怕的事情將要再次開始。突然之間,他們失魂落魄。他們放下短筒馬槍,無奈地聽着軍官憤怒的咒罵和訓斥,驚恐萬狀地瞪着已被他們槍決但卻沒被殺死的人。

統領衝著他們的臉晃動他的拳頭,惡狠狠地喝令他們各就位並且舉槍,快點結束這件事情。他和他們一樣心慌意亂,不敢去看站着不倒的那個可怕的形象。當牛虻跟他說話時,聽到那個冷嘲熱諷的聲音,他嚇了一跳,渾身發抖。

“上校,你帶來了一支蹩腳的行刑隊!我來看看能否把他們調理好些。好了,夥計們!把你的工具舉高一些,你往左一點。打起精神來,夥計,你拿的是馬槍,不是煎鍋!你們全都準備好啦?那麼來吧!預備——舉槍——”

“射擊!”上校衝上前來搶先喊道。這個傢伙居然下令執行自己的死刑,真是讓人受不了。

又一陣雜亂無章的齊射。隨後隊形就打散了,瑟瑟發抖的士兵擠成了一團,瞪大眼睛向前張望。有個士兵甚至沒有開槍,他丟下了馬槍,蹲下身體呻吟:“我不能——我不能!”

煙霧慢慢散去,然後冉冉上升,融入到晨曦之中。他們看見牛虻已經倒下,他們看見他還沒有死。零時間,士兵和軍官站在那裏,彷彿變成了石頭。他們望着那個可怕的東西在地上扭動掙扎。接着醫生和上校跑上前去,驚叫一聲,因為他支着一隻膝蓋撐起自己,仍舊面對士兵,仍舊放聲大笑。

“又沒打中!再——一次,小夥子們——看看——如果你們不能——”

他突然搖晃起來,然後就往一側倒在草上。

“他死了嗎?”上校小聲問道。醫生跪下身來,一隻手搭在血淋淋的襯衣上,輕聲回答:“我看是吧——感謝上帝!”

“感謝上帝!”上校重複說道。“總算完了!”

他的侄子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叔叔!紅衣主教來了!他就在門口,想要進來。”

“什麼?他不能進來——我不讓他進來!衛兵在幹什麼?主教閣下——”

大門開了以後又關上,蒙泰尼里站在院子裏,直愣愣地望着前方。

“主教閣下!必須請您原諒——這個場面對您並不合宜!槍決剛剛結束,屍體還沒——”

“我是來看他的。”蒙泰尼里說道。統領這時感到有些奇怪,從他的聲音和舉止看來,他像是一個夢遊的人。

“噢,我的上帝!”一名士兵突然叫了起來,統領匆忙扭頭看去。果然——

草地上那個血肉模糊的身軀再次開始掙扎,並且呻吟起來。醫生伏下身去,托着牛虻的腦袋放到自己的膝上。

“快點!”他絕望地叫道。“你們這些野蠻的人,快點!看在上帝的份上,結束這事吧!真叫人受不了!”

大量的鮮血涌到他的手上,在他懷中的軀體不住地抽搐,致使他也渾身顫抖。他發瘋似的四下張望,想找個人幫忙。這時牧師從他肩上俯下身來,把十字架放到瀕於死亡的人的嘴唇上。

“以聖父和聖子的名義——”

牛虻靠着醫生的膝蓋抬起身子,睜大眼睛直視十字架。

啞然無聲的寂靜之中,他緩慢地舉起已被打斷的右手,推開了那個十字架。耶穌的臉上被抹上了鮮血。

“Padre——您的——上帝——滿意了?”

他仰頭倒在醫生的胳膊上。

“主教閣下!”

因為紅衣主教還沒從恍惚之中清醒過來,所以上校又喊了一遍,聲音更大。

“主教閣下!”

蒙泰尼里抬起了頭。

“他死了。”

“確實死了,主教閣下。您不回去嗎?這種場面真是可怕。”

“他死了。”蒙泰尼里重複說道,並且再次俯身看着那張臉。“我碰過他,他死了。”

“身中六發子彈的人,你還指望他能活嗎?”中尉輕蔑地小聲說道。醫生低聲回答:“我想見到了流血,他有些惶恐不安。”

統領緊緊地抓住蒙泰尼里的胳膊。

“主教閣下——您最好還是不要再看他了。您允許牧師送您回家嗎?”

“是——我就走。”

他緩緩轉身離開了那塊血跡斑斑的地方,後面跟着牧師和軍曹。他在大門口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帶着幽靈一般的平靜和驚愕。

幾個小時以後,馬爾科尼走進山坡上的一座小屋,告訴馬爾蒂尼再也沒有必要去拚命了。

第二次營救的所有準備工作全部完畢,因為計劃比前一個計劃簡單一些。安排第二天上午,當迎聖體節的遊行隊伍經過城堡所在的小山時,馬爾蒂尼應該衝出人群,從胸前拔出手槍,對着統領的臉上開槍。在隨後的混亂中,二十名武裝人員突然沖向大門,撞進城堡,強迫看守就範,進入犯人的牢房,然後把他背走,殺死或者制服任何企圖干涉的人。他們從大門處邊打邊撤,掩護另外一隊騎馬的武裝私販子撤退。

第二隊人馬把他送到山裏隱藏起來。他們這一小撥人中只有瓊瑪對這個計劃一無所知,這是根據馬爾蒂尼的特別要求才瞞住她的。“聽到這個計劃,馬上她就會傷心欲絕。”

當那位私販子走進花園時,馬爾蒂尼打開玻璃院門,走出遊廊迎接他。

“馬爾科尼,有什麼消息嗎?啊!”

私販子把寬邊草帽推到腦後。

他們一起坐在游廊里。他們倆都沒有說話。馬爾蒂尼見到帽檐下面的那張臉后,隨即明白了怎麼回事。

“什麼時候?”沉默良久以後他說,那聲音聽上去沉悶而又倦怠。

“今天早晨,日出的時候。軍曹告訴我的。他就在那裏,親眼所見。”

馬爾蒂尼低下頭去,從他的外套袖子裏抽出了一根散紗。

虛偽之虛偽,這也是虛偽。他準備明天死去。現在,他的內心意欲前往的世界已經消失,就像在黑暗降臨的時候,佈滿晚霞般美夢的仙境隨之消失一樣。他被趕回到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的世界——這裏存在格拉西尼和加利,這裏存在密寫書信和油印小冊子,這裏存在黨內同志之間的爭執和奧地利暗探的陰謀詭計——使人心力交瘁的革命老一套。在他的意識深處有一片偌大的空地,一個荒蕪的地方,既然牛虻已經死了,那就沒人填滿這個地方了。

有人向他提了一個問題,他抬起了頭,納悶還有什麼值得談的。

“你說什麼?”

“我是說當然是你把消息告訴她。”

馬爾蒂尼的臉上出現了生氣,但也露出莫大的恐怖。

“我怎麼能去告訴她呢?”他叫道。“你還不如叫我去用刀把她殺死。噢,我怎麼能去告訴她——我怎麼能呢?”

他握緊雙手捂住他的眼睛。儘管沒有看見,但是他還是感到身旁的私販子嚇了一跳,於是他抬起了頭。瓊瑪正好站在門口。

“塞薩雷,你聽說了嗎?”她說,“什麼都完了。他們把他槍斃了。”

(第三部-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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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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