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但是我能、能、能在山裏某個地方見他嗎?對我來說,布里西蓋拉是個危險的地方。”
“羅馬尼阿每寸土地對你都是危險的,但在目前對你來說,布里西蓋拉要比其他地方更加安全。”
“為什麼?”
“我馬上就告訴你。別讓那個身穿藍布上衣的傢伙看見你的臉,他是一個危險人物。對,那場暴風雨真是可怕。好久沒有見到葡萄的收成這麼糟糕。”
牛虻在桌上攤開他的雙臂,並且把臉伏在上面,像是勞累過度或者飲酒過量。剛來的那個身穿藍布上衣的傢伙迅速往四下掃了一眼,只有兩個農民對着一瓶酒討論收成,還有一個山民伏在桌上睡覺。在馬拉迪這個小地方,這樣的情景司空見慣。身穿藍布上衣的傢伙顯然斷定在一旁偷聽也不會有什麼收穫,因為他一口把酒喝了下去,就晃悠悠地走到另一間屋子。他在那兒靠在櫃枱上,懶洋洋地和掌柜聊着天,時不時透過敞開的門,用眼角的餘光觀察坐在桌邊的三個人。兩個農民繼續喝酒,並用當地的方言討論天氣,牛虻則打着呼嚕,就像是一個無牽無掛的人。
那個暗探最後似乎斷定不值得在這家酒店裏浪費時間。
他付完帳后出了酒店,晃悠悠地朝狹窄的街道那頭走去。牛虻打着呵欠,伸着懶腰。他抬起身體,睡眼惺忪地用粗布褂子揉着眼睛。
“裝模作樣可真不容易。”他說,隨即拿出一把小刀,從桌上的黑麵包切下一塊。“米歇爾,讓你擔驚受怕了吧?”
“他們比八月份的蚊子更毒。沒有片刻的寧靜。不管你走到哪兒,總有暗探在周圍轉悠。甚至山裡都有,他們原先可不敢進去冒險,現在他們開始三五成群去那裏活動——吉諾,對嗎?因此我們安排你在鎮上和多米尼季諾見面。”
“是啊,但是為什麼要在布里西蓋拉呢?邊境小鎮總是佈滿了暗探。”
“布里西蓋拉現在可是最好的地方。全國各地的朝聖者都彙集到這裏。”
“但是這裏並不是一個交通便利的地方啊。”
“這裏離羅馬不遠,許多復活節的朝聖者要來這裏參加彌撒。”
“我並、並、並不知道布里西蓋拉還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這兒有紅衣主教啊。去年十二月他去了佛羅倫薩,你不記得嗎?就是蒙泰尼里紅衣主教。他們說他在那兒引起了轟動。”
“大概是吧,我從來不去聽佈道。”
“呃,你知道他聲望卓著,像是一位聖人。”
“他是怎麼出的名?”
“我不知道。我想是因為他捐出了他的全部收入,就像一個教區神父一樣,一年僅靠四五百斯庫多生活。”
“啊!”那個叫做吉諾的人插言說道。“但是遠不止這些。他並不只是捐出他的錢,他把畢生的精力都用來照顧窮人,設法安排病人得到治療,從早到晚聆聽別人訴苦喊冤。我並不比你更喜歡神父,米歇爾,但是蒙泰尼里大人不像其他的紅衣主教。
“噢,我敢說與其說他是個壞蛋,倒不如說他是蠢蛋!”米歇爾說道。“反正人們對他如痴如迷,最近還有一個新的怪誕行為。朝聖者繞道請求得到他的祝福。多米尼季諾想過扮成一個小販,挎上裝着廉價十字架和念珠的籃子。人們喜歡購買這些東西,請求紅衣主教觸摸它們,然後把它們掛在小孩的脖子上辟邪。”
“等一等。我扮成朝聖者——進去怎麼樣?我想這種裝扮對我非常合適,但是扮成我上次到這兒來的形象可不-不行。如果我被抓了起來,這會成為對你們不利的證據。”
“你不會被抓住的,我們給你準備了一套絕佳的裝束,還有一份護照,一切都辦齊了。”
“什麼樣的裝束?”
“一位西班牙老年朝聖者的裝束——一個悔過自新的土匪,來自錫拉斯。他去年在安科納生了病,我們的一位朋友本着慈善之心把他帶到一條貨船上,送他去了威尼斯。他在那裏有朋友,為了表示感謝,他把他的證件留給了我們。這些證件對你正合適。”
“一個悔過自新的土、土、土匪?但是警察怎、怎麼辦?”
“噢,那沒事!他在多年以前就服完了划船的苦役。自那以後,他就去耶路撒冷和其他地方朝聖,以便挽救他的靈魂。他把他的兒子當成別人給殺死了,他悔恨交加,遂到誓察局自首了。”
“他年紀很大嗎?”
“對,但是弄個白鬍子和假髮就行了。至於其他的地方,證件敘述的特徵跟你極為相符。他是個老兵,像你一樣瘸着腿,臉上有一塊刀疤。他也是個西班牙人——你瞧,如果你遇見了西班牙的朝聖者,你完全可以和他們交談。”
“我在哪兒與多米尼季諾見面?”
“你跟隨朝聖者走到十字路口,我們會在地圖上指給你看。你就說在山裏迷了路。然後到了鎮上時,你就和其他人走進集市,集市就在紅衣主教宮殿的前面。”
“這麼說來,儘管他是一個聖人,他還是沒法住在宮殿裏?”
“他住在一側的廂房裏,其餘的房子改成了醫院。你們全都在那裏等他出來為你們祝福。多米尼季諾會挎着籃子過來問你:‘老大爺,你是一位朝聖者嗎?’你回答:‘我是一位苦命的罪人。’然後他放下籃子用袖子擦臉,你就給他六個斯庫多,買一挂念珠。”
“然後他當然就會安排談話的地方嗎?”
“對。在人們張着嘴巴望着蒙泰尼里時,他會有足夠的時間把見面的地址告訴你。這就是我們的計劃,但是如果你不喜歡這個計劃,我們可以告訴多米尼季諾,並且安排別的方法見面。”
“不,這就挺好。只是務必要把鬍子和假髮弄得和真的一樣。”
牛虻坐在主教宮殿的台階上,白髮蒼蒼。他抬頭說出了暗號,聲音嘶啞而又顫抖,帶有很重的外國口音。多米尼季諾從肩上取下皮帶,把裝着敬神小玩意的籃子放在台階上。那群農民和朝聖者,有的坐在台階上,有的在集市走動,全都沒有注意他們。但是為了謹慎起見,他們還是不着邊際地聊着天。多米尼季諾說的是當地的方言,牛虻操的是不大連貫的意大利語,中間還夾雜着西班牙語。
“主教閣下!主教閣下出來了!”靠近門口的人們叫道。
“閃開!主教閣下出來了!”
他倆也站了起來。
“這兒,老大爺,”多米尼季諾說道,隨即把用紙包的小神像塞進牛虻手裏,“把這個拿着,到了羅馬時你要為我祈禱。”
牛虻把它塞進胸前,然後轉身張望站在台階最高一層的那個人。他身穿大齋期紫色法衣,頭戴鮮紅色的帽子,正伸出雙臂祝福眾人。
蒙泰尼里緩步走下台階,圍在身邊的人親吻着他的雙手。
許多人跪了下來,在他經過時撩起法衣的下擺貼近自己的嘴唇。
“祝你們平安,我的孩子們!”
聽到那個清脆的聲音,牛虻低下了頭,這樣一頭的白髮就遮蓋了他的面孔。多米尼季諾看見這位朝聖者的手杖在手中抖動,暗自佩服:“真會演戲!”
站在他們附近的一位女人彎腰從台階上抱起了她的孩子。“來吧,塞柯,”她說,“主教閣下將會賜福於你,就像上帝賜福於孩子們一樣。”
牛虻向前走了一步,然後停了下來。噢,真是無法忍受!
這些外人——這些朝聖者和山民——可以走上前去跟他說話,他會把手放在孩子們的頭上,也許他還會對那個農民的男孩說“Carino”,以前他就常這樣說——
牛虻又坐在台階上,扭過頭去,不忍再看下去。如果他能縮到某個角落,捂住耳朵不再聽到那個聲音就好了!的確,任何人都無法忍受——離得這麼近,近到他可以伸出他的胳膊,碰到那隻親愛的手。
“我的朋友,你不進去歇歇嗎?”那個柔和的聲音說道,“恐怕你受了寒。”
牛虻的心臟停止了跳動。霎時間,他失去了知覺。他只是覺得血壓上升,直犯噁心。上升的血壓彷彿扯碎了他的胸,然後又降了下來,在他的身體裏面振蕩、燃燒。他抬起了頭,看見了他的臉。上方的那雙眼睛突然變得溫柔起來,充滿了神授的同情。
“朋友們,退後一些,”蒙泰尼里轉身對人群說道,“我想和他說話。”
人們往後退去,相互竊竊私語。牛虻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咬緊牙關,眼睛盯着地面。他感到蒙泰尼里的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上。
“你有過巨大的不幸。我能幫你嗎?”
牛虻默默地搖了搖頭。
“你是一位朝聖者嗎?”
“我是一位苦命的罪人。”
蒙泰尼里的問題竟與暗號相符,這無疑成了一根救命草。
牛虻在絕望之中機械地作了回答。他開始顫抖起來,那隻手輕輕地按着,彷彿灼痛了他的肩膀。
紅衣主教俯下身來,靠得更近。
“也許你願意單獨跟我談談?如果我能幫你——”
牛虻第一次平靜地直視蒙泰尼里的眼睛,他已經恢復了自製。
“沒有用的,”他說,“這事沒有什麼希望。”
一名警官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主教閣下,恕我打擾一下。我看這個老頭神志不清。他絕對沒有什麼惡意,他的證件齊全,所以我們沒有管他。他犯了大罪,服過苦役,現在是在悔過。”
“大罪。”牛虻重複說道,緩緩地搖了搖頭。
“謝謝你,隊長。請往旁邊站點。我的朋友,如果一個人真誠懺悔,那麼就沒有什麼是沒有希望的。今晚你能來找我一下嗎?”
“主教閣下願意接待一個殺死親生兒子的人嗎?”
這個問題幾乎帶有挑戰的語氣,蒙泰尼里聽了直往後縮,身體發抖,像是遇到了冷風。
“不管你做過什麼,上帝都禁止我譴責你!”他莊重地說道。“在他的眼裏,我們全都是有罪的,我們的正直就像骯髒的破布一樣。如果你來找我的話,我會接待你的,就像我祈禱上帝有一天也許會接待我一樣。”
牛虻伸出雙手,突然作出了一個熱情洋溢的手勢。
“聽着!”他說,“基督徒們,你們全都聽着!如果一個人殺死了他的唯一兒子——熱愛並且信任他的兒子,他的親生骨肉;如果他用欺騙和謊言誘使他的兒子走進死亡陷阱——那麼這人在人間或者天堂還有希望嗎?我在上帝和凡人之前都已懺悔了我的罪過,我已承受了凡人加於我的懲罰,他們已經對我網開一面。但是什麼時候上帝才會說出‘夠了’呢?什麼樣的祝福才能從我的心靈之中解除他的詛咒呢?什麼樣的寬恕才會挽回我所做的那事呢?”
在隨後的死寂中,人們望着蒙泰尼里。他們看見他胸前的十字架起伏不停。
他最後抬起眼睛,舉起一隻並不平穩的手為他祝福。
“上帝是慈悲的,”他說,“在他的神座前放下你的重負,因為聖書上寫道:‘你們不該蔑視一顆破碎的、痛悔的心。’”
他轉身穿過集市,不時停下來和人交談,並且抱一抱他們的孩子。
根據寫在神像包裝紙上的指令,牛虻在晚上到了約好的見面地點。這是當地一位醫生的家,他是“團體”的一名積極成員。大多數的革命黨人都已到了,牛虻的到來使他們歡欣鼓舞。這給了他以新的證明,證明他作為一名領袖深孚眾望,如果他需要這種證明的話。
“能夠再次見到你,我們感到非常高興,”醫生說道,“但是我們見到你後會感到更加害怕。這事極其冒險,讓人感到害怕。我是反對這個計劃的。你真的相信今天上午那些警察耗子沒有注意上你嗎?”
“噢,他們夠注、注意上我了,但是他們沒、沒有認出我來。多米尼季諾把這事安排得很好。但是他在什麼地方?我沒有看見他。”
“他還沒有到。這麼說你一切順利?紅衣主教為你賜予他的祝福嗎?”
“他的祝福?噢,那沒什麼,”多米尼季諾走進門來說道,“里瓦雷茲,你就像聖誕節的蛋糕讓人稱奇不已。你有多少本領可以施展出來讓我們嘆服呢?”
“現在又怎麼啦?”牛虻懶洋洋地問道。他正靠在沙發上,抽着一根雪茄。他仍然穿着朝聖者的衣服,但是白鬍子和假髮放在身邊。
“我沒有想到你那麼會演戲。我這一輩子還沒見過這麼精彩的表演。你差不多使主教閣下感動得掉下了眼淚。”
“怎麼回事?說來讓我們聽聽,里瓦雷茲。”
牛虻聳了聳肩膀。他處於沉默寡言的心境,其他人看出從他那裏打聽不出什麼東西,於是就央求多米尼季諾講述事情的經過。講完了集市上發生的那一幕以後,一位未和別人一起鬨笑的年輕工人突然說道:“幹得當然非常聰明,但是我看不出這番表演對大家有什麼好處。”
“只有一點好處,”牛虻插言說道,“那就是在這個地區,我可以想到哪兒就到哪兒,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沒有一個男人、女人或者小孩會想到懷疑我。到了明天,這個故事會傳遍這個地方。在我遇到一個暗探時,他只會想:‘就是那個瘋子迭亞戈,那個在集市懺悔罪行的傢伙。’這當然是個有利條件。”
“對,我明白。可是我仍然希望不必愚弄紅衣主教就能做成這事。他這人非常善良,不該跟他玩弄這種把戲。”
“我自己也曾覺得他是個正派人。”牛虻懶散地回答。
“桑德羅,你別胡說八道!我們這兒不需要紅衣主教!”多米尼季諾說。“蒙泰尼里有機會到羅馬任職,如果當時他接受了那個職位,那麼里瓦雷茲就不能愚弄他了。”
“他不願接受那個職位,因為他不想離開他在這兒的工作。”
“更有可能是因為他並不想被蘭姆勃魯契尼手下的暗探毒死。他們對他有些意見,這一點我敢保證。一位紅衣主教,特別是這樣一位深孚眾望的紅衣主教,願意留在這樣一個被上帝遺忘的小洞裏,我們全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里瓦雷茲,對不對?”
牛虻正在吐着煙圈。“這也許是‘破碎的、痛悔的心’之類的事情,”他說。他隨後仰起頭來,觀察那些煙圈飄散開去。
“好了,夥計們,現在我們就來談正事吧。”
關於武器的私運和掩藏,已經制定了許多計劃。他們開始詳細討論這些計劃。牛虻聚精會神地聽着,時不時地插上一句,尖銳地糾正一些不正確的說法或者不謹慎的提議。大家發言完畢,他提出了幾個切實可行的建議,這些建議大多沒有經過討論就被採納了。然後會議就結束了。會上決定至少在他平安回到托斯卡納之前,為了不要引起警察的注意,應盡量避免召開時間太晚的會議。到了十點以後,大家都已散去,只剩下醫生、牛虻和多米尼季諾。他們三人開了一個小會,討論具體的細節。經過長久的激烈爭論,多米尼季諾抬頭看了一下時鐘。
“十一點半了,我們不能再待下去了,否則巡夜人就會發現我們。”
“他什麼時候經過?”牛虻問道。
“約在十二點。我想在他到來之前回到家中。晚安,吉奧丹尼。里瓦雷茲,我們一起走吧?”
“不,我看我們還是分開走安全一些。我還要會你一面嗎?”
“是的,在卡斯特爾博洛尼斯。我不知道我會扮成什麼人,但是你已經知道了暗號。我想你是明天離開這裏吧?”
牛虻照着鏡子,小心翼翼地戴上鬍子和假髮。
“明天上午,同那些朝聖者一起走。後天我假裝生病,住在牧羊人的小屋裏,然後從山中抄近道。我會比你先到。晚安!”
當牛虻朝那個巨大的穀倉門裏望去時,大教堂的鐘聲敲響了十二點。那個穀倉已被空了出來,用以充作招待朝聖者的住處。地上躺着橫七豎八的身軀,大多數人都在使勁地打着鼾聲,空氣污濁,讓人難以忍受。他有些發抖,直覺得噁心。想要在這裏入睡是不可能的。他還是散會兒步吧,然後找個小棚或者草堆,那裏至少乾淨而又安靜。
這是一個美麗的夜晚,一輪滿月掛在紫色的天空。他開始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盪,沮喪地想起上午發生的那一幕。他希望當初不該同意多米尼季諾的計劃,在布里西蓋拉和他會面。如果他一開始就宣佈這個計劃太危險,那麼就會選擇另外一個地方。那樣他和蒙泰尼里就不會遇上這出可怕的滑稽鬧劇。
神父變化多大啊!可是他的聲音卻一點也沒變,還像過去那樣。那時他常說:“Carino。”
巡夜人的燈籠出現在街道的那頭,牛虻轉身走進一條狹窄、彎曲的小巷。走了幾碼以後,他發現自己來到大教堂廣場,靠近主教宮殿的西側。廣場月光滿地,周圍沒有一個人。
但是他注意到大教堂的側門半掩着。教堂司事一定忘了關上它。這麼晚了那裏當然不會有什麼事。他或許可以走進去,躺在一條長凳上睡覺,從而不用在那個透不過氣的穀倉里睡覺。
早晨他可以在教堂司事進來之前溜走。即使被人發現了,他們自然會認為瘋子迭亞戈躲在角落裏祈禱,然後被關在裏面。
他在門口聽了一會兒,然後輕輕走了進去。瘸了腿以後,他還是保持了這種走路的姿態。月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在大理石地面上映出一條條寬闊的光帶。特別是在祭壇,月光之下一切都清晰可見。在祭壇的台階上,蒙泰尼里紅衣主教獨自跪在那裏,緊握雙手。
牛虻退到陰影之中。他應該在蒙泰尼里看見他之前走開嗎?那樣無疑是最明智的——也許還是最慈悲的。可是,只是走近一點——再次看上一眼神父的臉——又有什麼壞處呢?既然人群已經散去,那就沒有必要繼續上午那出醜惡的喜劇。也許這是他最後的機會——神父不必看見他,他可以悄悄走上去,看上一眼——就這一次。然後他就會回去繼續他的工作。
他隱在柱子的陰影之中,摸到內殿欄杆跟前,然後停在靠近祭壇的側門。主教寶座投下的陰影很寬,足以掩住他。他在暗中蹲了下來,屏住了呼吸。
“我可憐的孩子!噢,上帝。我可憐的孩子啊!”
斷斷續續的低語充滿了徹底的絕望,牛虻情不自禁地戰慄起來。然後傳來低沉、深重、無淚的哭泣,他看見蒙泰尼里揮動雙手,肉體好像忍受着劇痛。
他沒有想到事情會像這樣糟糕。他曾時常痛苦地安慰自己:“我不必為這事感到心煩,那個創傷早就癒合了。”現在,經過這麼多年,這個創傷擺在他的面前,他看見它還在流血。
現在治癒它是多麼容易啊!他只需抬起手來——只要走上前,說道:“神父,是我。”還有瓊瑪,她的頭上已經出現了白髮。
噢,如果他能寬恕就好了!如果他能割斷他的記憶,過去的經歷已經烙在他的記憶深處——那個拉斯加人、甘蔗園和雜耍班子!當然沒有比這更悲慘的事情——願意寬恕,渴望寬恕;知道那是沒有希望的——他不能,也不敢寬恕。
蒙泰尼里最終站了起來,畫了一個十字,然後轉身離開祭壇。牛虻往後退到陰影中,渾身發抖。他害怕他被看見,然後他釋然地鬆了一口氣。蒙泰尼里已經從他身邊走過,近到他的紫色法衣拂到了他的面頰。他走過去了,而且沒有看見他。
沒有看見他——噢,他做了什麼?這是他最後的機會——這個寶貴的時刻——而他竟讓它失之交臂。他突然站了起來,走進亮處。
“Padre!”
他自己的聲音響了起來,然後又沿着拱形的屋頂消失。這個聲音使他心中充滿了奇異的恐懼。蒙泰尼里站在柱子邊,瞪大眼睛聽着,心中充滿了死亡的恐懼。他猛地一驚,然後醒悟過來。蒙泰尼里開始搖晃起來,好像就要摔倒下去。他的嘴唇動了起來,先是沒有發出聲音。
“亞瑟!”他的低語終於可以聽見。“對,水很深——”
牛虻走上前去。
“主教閣下,請您饒恕我!我還以為是位神父呢。”
“噢,你就是那位朝聖者嗎?”蒙泰尼里立即恢復了自製。
他手中的藍寶石閃閃發光。牛虻看得出來他還在發抖。“我的朋友,你需要什麼嗎?天已晚了,大教堂晚上要關門的。”
“如果我做錯了什麼,主教閣下,還請您多多原諒。我看見門開着,所以就進來祈禱。我以為我看見了一位神父在默念,所以我等着請他為我祝福。”
他舉起錫造的小十字架,這是從多米尼季諾那裏買來的。
蒙泰尼里接了過來,重新走進內殿,把它在祭壇上放了一會兒。
“拿去吧,我的孩子,”他說。“放寬心吧,因為上帝是慈祥的,憐憫的。去羅馬吧,請求他的使者聖父為你賜福吧。祝你平安!”
牛虻低頭接受祝福,然後轉身離去。
“別走!”蒙泰尼里說道。
他站在那裏,一隻手扶着內殿的欄杆。
“你在羅馬接受聖餐時,”他說,“請為一個痛苦深重的人祈禱——在他的心靈上,上帝的手是沉重的。”
他幾乎是含着眼淚說出這番話,牛虻的決心發生了動搖。
轉瞬之間,他就會暴露自己的身份。可是他又想起了雜耍班子,就像約拿一樣,他認為他恨得對。
“我是什麼人?上帝會聆聽我的祈禱嗎?一個麻風病人,一個被遺棄的人!如果我能像主教閣下一樣,能在上帝的神座奉獻聖潔的一生——奉獻一個毫無瑕疵、毫無私隱的靈魂——”
蒙泰尼里突然轉過身去。
“我只能奉獻一樣,”他說,“那就是一顆破碎的心。”
幾天以後,牛虻乘坐公共馬車從皮斯托亞回到佛羅倫薩。
他直接去了瓊瑪的寓所,但是她出門了。他留下一張條子,說他第二天上午過來。然後他又回家去了,真誠地希望不會發現綺達侵入了他的書房。她那些帶着妒意的責備就像牙醫銼刀的聲音,如果今晚他還會聽到她的責備,他的神經一定會受不了。
“晚安,比安卡。”他在女僕打開房門時說道,“萊尼小姐今天來了嗎?”
她茫然地望着他。
“萊尼小姐?先生,這麼說她回來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皺着眉頭說道,並且站在門口的墊子上。
“她突然出走了,就在你走了以後,把她的東西全都留了下來。她也沒說要去什麼地方。”
“在我走了以後?什麼,兩個星期以前嗎?”
“是的,先生,就在同一天。她的東西還亂七八糟地放在那兒。左鄰右舍都在談論這事。”
他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門口。他匆忙地穿過小巷,來到綺達的寓所。在她的房間裏、什麼都沒有動過。他送給她的禮物全都放在原來的地方,哪兒都找不到信或字條。
“先生,打擾您一下,”比安卡把頭探進門裏說道,“有個老太婆——”
他惡狠狠地轉過身來。
“你想幹什麼——竟然跟我到這兒來?”
“一個老太婆想要見你。”
“她想幹什麼?告訴她我不能-能見她,我忙着呢。”
“自從你走了以後,先生,差不多她每天傍晚都要來的。
她老是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問她有什、什麼事。不,不用了。我看我還是親自去吧。”
那個老太婆在他的門廳里等他。她穿得破破爛爛的,棕色的臉龐滿是皺紋,就像歐楂果一樣。她的頭上圍裹着一條亮麗的圍巾。當他走進來時,她站起身來,瞪着一雙黑色的眼睛仔細打量着他。
“你就是那位瘸腿的先生吧,”她說,並且帶着挑剔的目光,從頭到腳看了他一遍。“我是替綺達-萊尼給你捎個口信的。”
他打開書房的門,然後扶着門讓她進去。他跟在後面把門關上,不讓比安卡聽見他們的談話。
“請坐。現、現在,告訴我你是誰。”
“我是誰不關你的事。我來是告訴你,綺達已經和我的兒子一起走了。”
“和——你的——兒子?”
“是,先生。如果你有了情人,卻不知道如何管住她,那麼其他的男人把她帶走了以後,你就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我的兒子是個熱血男子,他的血管里流的不是牛奶和水。他可是一個吉卜賽人。”
“噢,你是個吉卜賽人!那麼綺達是回到她自己人那裏去了?”
她帶着驚愕的鄙夷望着他。顯然這些基督徒不是血氣方剛的男子漢,受到了侮辱竟不生氣。
“你是什麼坯子做的,她為什麼應該和你在一起?我們的女人也許肯把自己借給你們,這是出於姑娘的幻想,或是因為你們會給她們很多錢,但是吉卜賽人終究是要回到吉卜賽人中間的。”
牛虻的臉龐仍舊那麼冷漠、平靜。
“她是去了一個吉卜賽營地,還是僅僅和你的兒子生活在一起?”
那個女人放聲大笑。
“你想去追她,並且企圖把她奪回來嗎?太晚了,先生。你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
“不,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如果你願意告訴我的話。”
她聳了聳肩膀,對這事竟然聽之任之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侮辱。
“哼,真相就是在你走的那天,她在路邊遇見了我的兒子。
她用吉卜賽語和他攀談起來,當他看見她也是我們的人,儘管她穿着華麗的衣裳,他就愛上了她那張漂亮的臉蛋。我們的男人就是這麼個愛法。她把煩惱全都告訴了我們,她坐在那裏哭個不停,可憐的姑娘,哭得我們都為她感到傷心。我們盡量安慰她,最後她脫下了那身華麗的衣裳,穿上了我們那些姑娘穿的東西,並且把她自己交給了我的兒子。她成了他的女人,他也成了她的男人。他不會對她說‘我不愛你’,或者‘我有別的事要做’。女人年輕時就想要得到男人。你是個什麼男人?一個漂亮的姑娘用手摟你的脖子時,你竟不去吻她。”
他打斷了她的話。“你說過給我帶來了她的口信。”
“對。我們的營地撤走了以後,我留了下來,就是為了給你捎個口信。她讓我轉告你,她已經厭倦了你們這些人,厭倦了你們的斤斤計較和冷酷無情。她想要回到自己的人那裏,自由自在。‘告訴他,’她說,‘我是一個女人,我愛過他。因此我再不願做他的婊子。’這個姑娘走是對的。一個姑娘能用美貌掙點錢沒有關係——否則美貌又有什麼用處。但是一位吉卜賽姑娘才不會愛上你們這一種族中的男人。”
牛虻站了起來。
“這是口信的全部內容嗎?”他說,“那就請你告訴她,說我認為她做得對,我希望她幸福。我要說的就這些。晚安!”
他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裏,直到她隨手關上花園的大門。然後他坐了下來,雙手抱住了臉。
又是一記耳光!他還有絲毫的驕傲——些許的自尊嗎?他當然忍受了一個人所能忍受的一切,他的心曾被拖進爛泥之中,並遭路人踐踏。他的心靈沒有一處未被烙上受人輕視的印記,沒有一處未被落下受人嘲笑的痕迹。現在這個吉卜賽姑娘,他在路邊撿來的姑娘——甚至連她都握着鞭子。
謝坦在門外嗚嗚地叫着,牛虻起身把它放了進來。那隻狗像平常那樣帶着狂喜奔到主人跟前,但是很快就明白什麼地方出了岔子,於是躺在旁邊的地毯上,並往那隻無力的手裏伸去它那冰冷的鼻子。
一個小時以後,瓊瑪走到門前。她敲門沒人答應。比安卡發現牛虻不想吃飯,於是溜去看望鄰居家的廚子。走時她敞開了門,門廳里亮着一盞燈。瓊瑪等了一會兒,然後決定進去看看能否找到牛虻,因為巴利捎來一個重要的口信,她希望和他談談。她敲了一下書房的門,牛虻從裏面答道:“你可以走了,比安卡。我什麼也不要。”
她輕輕地推開了門。屋裏很黑,但是在她進去時,過道的那盞燈投出一道長長的光亮。她看見牛虻獨自坐在那裏,腦袋垂在胸前,那隻狗睡在他的腳邊。
“是我。”她說。
他驚醒了過來。“瓊瑪——瓊瑪!噢,我多麼想見你啊!”
還沒等她說出話來,他就跪在她的腳邊,並把他的頭埋在她的裙褶里。他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有他這樣比看他流淚更讓人難受。
她靜靜地站在那兒。她無法幫他——一點也不能幫他。這是最痛苦的事情。她必須冷眼旁觀——為了解除他的痛苦,她情願死去。只要她彎下腰來,把他抱在懷裏,把他緊緊地抱在胸前,用她自己的身軀使他不再遭受傷害和冤屈,那麼他當然就會成為她的亞瑟,那麼天就會放晴,陰影就會散去。
噢,不,不!他怎麼能忘記過去呢?難道不是她把他趕進了地獄——不是她用自己的右手嗎?
她任憑這一時刻流逝。他趕緊起身坐在桌邊,抬起一隻手捂住他的眼睛,並且咬着嘴唇,彷彿要把它咬破。
他很快就抬起頭來,平靜地說道:“恐怕我嚇着你了。”
她向他伸出雙手。“親愛的,”她說,“我們現在的友情難道不足以使你有點相信我嗎?出了什麼事兒?”
“只是我自己的個人煩惱。我看不出你應該為此感到擔心。”
“你聽我說。”她接著說道,並且握住他的雙手,想要止住他劇烈的顫抖。“我沒有試圖干涉過我不該干涉的事情。但是現在你已主動給了我這麼大的信任,那就再給我一點——你就把我當成你的妹妹吧。繼續戴着你的面具,如果它能給你安慰。但是為了你自己,不要在你的心靈上也戴上面具。”
他把頭垂得更低。“你必須對我耐心一些。”他說,“恐怕我是一個難以讓人感到滿意的哥哥,但是如果你能知道——上個星期我差點發瘋,好像又到了南美一樣。不管怎樣,惡魔已經鑽進了我的身軀——”他打住了話頭。
“我可以為你分擔你的苦惱嗎?”最後她小聲地說道。
他把頭伏在她的胳膊上。“上帝的手是沉重的。”
(第二部-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