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回
“啊,對不起!”轉瞬之間她用手捏弄着一根辮梢,用一雙明亮的灰色大眼睛盯着薩寧,半含羞怯、半含嘲弄地微笑着說:“我沒有想到您已經來了。”
“薩寧,德米特里·巴甫洛維奇,我自幼的朋友。”波洛索夫說,照舊不看着他也不站起來,但用手指指着他。
“是的……知道了……你已經告訴我了。認識您很高興。可是我想勞你的駕,依波里特·西多雷奇……我的侍女今天好像有點頭腦不清……”
“要我幫你梳頭?”
“對了,對了,請吧,請原諒。”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帶着原先的微笑說,她對薩寧點了下頭,迅速地轉過身去,在門後頭消失了,留在她身後的是那迷人的頸項、令人神往的雙肩和令人神往的身段的一晃而過、然而裊娜多姿的倩影。
波洛索夫站起身來,沉重地蹣跚着,也走進了同一扇門裏。
薩寧深信不疑,女主人本人一定再清楚不過地知道他已經來到“波洛索夫公爵”的沙龍,她這種裝腔作勢無非是想來炫耀一下自己的頭髮,那頭髮倒確實是美麗的。薩寧在心底里對於波洛索夫太太不尋常的舉止甚至感到高興,他想,既然他們想引起我的注意,在我的面前炫耀自己,——也許是這樣的,誰知道呢?那麼在產業的價錢上大概會作些讓步。他的心被傑瑪牢牢地佔據着,以致對其他任何女人都毫不介意:他幾乎沒有看到她們:即使是這一次,他也只是這麼想:“人們說得不假:這位太太是挺美的!”
如果他不是處在這樣一種特殊的精神狀態之中,也許他的反應就兩樣了:因為出身在科累施金家族的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是一個非常出色的人物。這倒不是說她是一位一致公認的美女:庶民出身的痕迹在她身上甚至表露得相當明顯。她前額低,鼻子略富肉質而上翹;無論是皮膚的細膩還是手足的優美都不足稱道——但是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普希金說得好,每一個遇見她的人都會踟躕不前,不是因為面對着一個“美神”,①倒是因為面對着那強勁的,像是俄羅斯而又非俄羅斯,是茨岡而又非茨岡型的風華正茂的女性肉體的魅力……於是他就會並非情不自禁地停留了下來!
①典出普希金1832年的抒情詩《美人》。
然而傑瑪的形象卻似詩人歌頌的鎧甲一樣地護衛着他。
大約十分鐘以後,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在自己丈夫的陪同下又出現了。她走到薩寧跟前……那種走路的樣子,使當時(唉,那已經是遙遠的過去了)有的大怪人一看到這種走路的樣子就神魂顛倒起來!“這個女人哪,當她向你走過來的時候,就好像迎面送來你一生的幸福”。他們中的一個曾經說過。她走到薩寧跟前——向他伸出手來,然後用她親切而似有節制的聲調操着俄語說:“您會等到我來的,是嗎?我一會兒就回來。”
薩寧恭敬地鞠了一躬,而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卻已消失在通外間的門帘後面——然而在消失之時卻又轉過頭來回眸一笑,在身後又留下了先前那婀娜多姿的倩影。
當她微笑的時候——不是一個,也不是兩個,而是二個酒窩兒同時出現在她的每一邊面頰上——然而她的雙眸所含的笑意更甚於兩片嘴唇,甚於她那鮮紅、寬闊而富滋味的、左邊長着兩顆小痣的雙唇。
波洛索夫走進房間來——還是在安樂椅里坐下。他照舊默不作聲;然而一種奇怪的冷笑不時使他那沒有血色的、已經起皺紋的面頰鼓起來。
他雖然只比薩寧大三歲,看上去卻很老相。
他用以款待自己客人的午餐,即使是最講究的美食家無疑也會心滿意足,然而薩寧卻覺得它長得沒有盡頭,並且不堪忍受!波洛索夫慢吞吞地吃着,“帶着感情,邊吃邊發議論,說說停停。”①他專心致志地撲在盤子上頭,幾乎每一樣東西都要聞一聞;先呷一口酒潤潤嘴巴,再吞下去,嘴唇啪嗒啪嗒地辨着滋味……等熱菜一上來,他突然打開了話匣子——可是談什麼呢?談美利奴種綿羊,他打算訂購整整一群——而且談得很詳盡,充滿溫情,所有的名詞都用小稱。他喝完一杯燙得像開水的咖啡(他幾次帶着哭音怒氣沖沖地對茶房說,昨天給他端的咖啡冷得跟冰一樣!),然後用他那發黃的、參差不齊的牙齒叼住一支哈瓦那雪茄煙,就按他的習慣打盹兒了,這使薩寧很高興,他已經開始在柔軟的地毯上邁着步子無聲無息地前後來回走動,想像自己怎麼和傑瑪共同生活,帶回什麼消息去見她。然而波洛索夫醒來了,據他自己說今天比平常醒得早——一共只睡了一個半小時;他喝了一杯帶冰的塞爾脫斯礦泉水,又吃了大約八調羹果子醬,是一種俄國式的果子醬,裝在一隻地道的“基輔缸頭”里由他的近侍帶來,用他的話來說,沒有這樣東西就活不下去,然後他用浮腫的眼睛盯住薩寧問,想不想和他一起打老K?薩寧欣然表示同意。他害怕波洛索夫又要談起綿羊,還有什麼沒有產羔的母羊和長膘的大尾巴羊。主賓兩人走進娛樂室,茶房端來紙牌——於是遊戲開始,當然錢是不賭的。
①引自俄國作家格里的耶陀夫(1795-1829)的喜劇《聰明誤》(又譯《智慧的痛苦》第二幕第一場。
正當這種無害的活動進行的時候,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從拉松斯基伯爵夫人家裏回來了。
她一走進屋子,看見紙牌和呢面牌桌,便哈哈大笑起來。薩寧立刻從位子裏站起來,但她大聲說:“坐下玩吧。我馬上去換了衣服回來看您。”於是又消失了,衣服發出沙沙的響聲,邊走邊脫下手套。
她的確回來得很快。她脫去了自己華美的禮服而換上一件寬大的紫色綢短衫,掛着兩隻開口的袖子,一根粗線帶子束着她的腰部。
她坐到丈夫身邊,等他做了老K①,就對他說:“好了,胖子,你夠啦!(薩寧在聽到“胖子”兩個字時,驚奇地把目光投到她身上——可是她卻愉快地微笑一下,同樣把眼光瞟過去作為回答,並且把所有的酒窩兒都堆到了臉上。)你夠啦;我看你要睡覺了;來,親親手走吧,我要跟薩寧先生兩個人談談。”
①老K即俄文中的дурак,意為傻瓜。這種遊戲相當於我們這裏一度流行過的打老K,輸掉的人被稱為дурак(杜拉克)。
“睡覺我倒不想,”波洛索夫從安樂椅里笨重地一點點站起來說,“說走我就走,手也來親一親。”她把自己的手掌伸給他,卻不斂起笑容,也不停止繼續朝薩寧望着。
波洛索夫也抬眼看了他一下,就不辭而別地走了。
“來,說說吧,說吧,”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熱情地說,一下子把兩隻裸露的臂肘放到桌子上,不耐煩地用只手的指甲摳着另一隻手的指甲,“聽說,您要結婚了,是嗎?”
瑪麗婭·尼珂拉耶芙娜說完這句話,甚至把頭稍為傾向一邊,以更加專註、更加透視一切的眼神盯着薩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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