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主要是婚姻方面的情況
布林伯博士和夫人每半年舉行一次隆重的慶祝典禮,他們恭請在那所高貴的學校中學習的每一位年輕的先生們光臨一個早晚會,7點半開始,在晚會上舉行四對舞,大約在這個時候,這個慶祝典禮已經按時舉行過了;這些年輕的先生們沒有輕浮地表露出任何不得體的狂喜,已裝滿一肚子學問,回到自己家裏去。斯凱特爾斯先生這時已前往國外,為他的家庭永遠增光;他的父親巴尼特-斯凱特爾斯爵士由於深孚眾望的舉止風度,被任命為一個外交官,他和斯凱特爾斯夫人一起履行着這個光榮的職務,甚至他們本國的男同胞們和女同胞們都感到滿意,這一點大家都認為幾乎是一個奇迹。托澤先生現在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輕人,穿着惠靈頓長靴,腦子裏裝滿了古代的風習制度,因而他在英語知識方面只跟一位真正的古代的羅馬人不相上下;他在古代風習制度方面所取得的這個了不起的成就使他善良的雙親深受感動,也使布里格斯先生的父母把他們羞愧的臉孔掩藏起來;布里格斯先生的學識,就像整理得不好的行李,捆紮得很緊,因此他無法取得他想要得到的任何東西。這位年輕的先生從知識樹上費力採集的果實由於事實上受到過很大的壓力,因此它已變成一種智力上的諾福克蘋果餅①,完全失去了原先的形狀與滋味。比瑟斯通少爺的不幸境況現在要好受得多;當高壓的機器停止工作時,它在他身上沒有留下任何壓痕,這是這個高壓制度在他身上所產生的比較令人高興的、不是罕見的效果;這時他正在開往孟加拉的船上,感到自己正以驚人的速度喪失記憶力;他腦子中名詞詞形變化的知識是否能保持到旅途終點,這是可疑的。
按照慣例,在舉行晚會的那天早上,布林伯博士本來會向年輕的先生們說,“先生們,我們將在下個月的二十五日重新開始我們的學習”;但是他卻打破了慣例,說,“先生們,當我們的朋友辛辛納圖斯②退隱到他的農莊去時,他沒有向元老院提名任何羅馬人作為他的繼承人。但是這裏有一位羅馬人,”布林伯博士把手擱在文學士菲德先生的肩膀上說,“adolescensimprimisgravisetdoc-tus③,先生們,我,一個退隱的辛辛納圖斯,希望向我的小元老院提名他為他們未來的執政官。先生們,我們將在下個月的二十五日在文學士菲德先生的主持下,重新開始我們的學習。”布林伯博士事先曾拜訪過所有的父母們,並彬彬有禮地向他們解釋過這件事。年輕的先生們聽他發表了這番講話后,都發出歡呼。托澤先生代表所有的學生們,立即向博士贈送了一個銀制的墨水台,並發表了一篇講話,講話中很少使用本國語言,但卻包含了十五個拉丁語的引用語和七個希臘語的引用語;年輕的先生們當中那些年齡比較小的人對這感到不滿和妒嫉,他們說,“嘿,您瞧!這對老托澤來說倒是怪不錯的,但要知道他們捐出錢來並不是讓老托澤賣弄自己的,是不是?老托澤為什麼要與其他人不同?這又不是他的墨水台。為什麼他不能把大家的財產放在那裏就此了事?”他們還嘀咕着其他表示不滿的話,似乎覺得稱他為“老托澤”比採用其他出氣的方式能得到更大的安慰——
①諾福克蘋果餅(NorfolkBiffin):把蘋果壓成扁平、進行烘烤后做成的餅,它主要是在英格蘭東岸的諾福克郡產生的。
②辛辛納圖斯(LuciusQuinctiusCincinatus,公元前519?——?年):羅馬政治家;他的事迹帶有神秘色彩。根據歷史傳說,公元前458年,他被羅馬城居民推舉為執政官,讓他去救援被埃魁人(Aegui)圍困於阿爾基多斯山(Mt.Algidus)上由一位執政官率領的軍隊;他接到此項任命時,正在自己的小農莊上耕作;據說他在一天之內就打敗了敵軍,在羅馬舉行了凱旋式。辛辛納圖斯限定自己僅僅在領導羅馬度過危機時期掌權;危機剛一解除,他便辭職返回農莊。
③(拉丁文):一位極為莊重和有學問的年輕人。
文學士菲德先生與美麗的科妮莉亞-布林伯即將結婚這件事沒有向年輕的先生們說過一個字,也沒有作出過一點暗示。特別是布林伯博士,他似乎竭力裝出一副彷彿沒有什麼消息能比這更會使他感到吃驚的神態;可是儘管如此,年輕的先生們都完全知道這個消息了;當他們離開學校前去與他們的親屬與朋友團聚時,他們都懷着敬畏的心情去跟菲德先生告別。
菲德先生極為浪漫的夢想實現了。博士決定把房屋的外面油漆一新,並徹底進行修理;也決定交出他的事業和科妮莉亞。年輕的先生們離開學校的那一天,油漆與修理工作就已開始了,現在請看!舉行婚禮的這天早晨來臨了,科妮莉亞戴着一副新眼鏡,正等待着被領到結婚的聖壇那裏去。
博士跨着博學的雙腿;布林伯夫人戴着淡紫色的軟帽;文學士菲德先生有着長長的指節和豎立的頭髮;菲德先生的哥哥、文碩士艾爾弗雷德大師將執掌婚禮;他們全都聚集在客廳里。科妮莉亞拿着香橙花,跟她的女儐相剛剛走下樓來,像過去一樣,看上去腰身被勒得有些緊窄,但很迷人;這時門開了,那位弱視的年輕人用洪亮的通報道:
“圖茨先生與夫人!”
“這時,長得非常肥胖的圖茨先生進來了;挽着他的胳膊的是一位穿着漂亮而又得體的衣服、並有一雙很明亮的黑眼睛的女士。
“布林伯夫人,”圖茨先生說道,“請允許我介紹我的妻子。”
布林伯夫人高興地接待了她。布林伯夫人稍稍有點降尊紆貴的神氣,但卻非常客氣。
“因為您了解我已很久了,”圖茨先生說道,“那就讓我來肯定地對您說,她是世界上極了不起的女人之一。”
“我親愛的,”圖茨夫人表示異議地說道。
“說實話,我以榮譽發誓,她是這樣的,”圖茨先生說道。
“我——我肯定地對您說,布林伯夫人,她是一位極了不起的女人。”
圖茨夫人愉快地大笑着;布林伯夫人把她領到科妮莉亞跟前。圖茨先生向那個方向表示了敬意,並向他過去的導師致敬,他的導師暗示他的婚姻狀況,說,“很好,圖茨,很好,圖茨!所以您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了,是不是,圖茨?”然後,圖茨先生就跟文學士菲德先生離開大家,走到窗口。
文學士菲德先生興緻勃勃,擺出拳擊的姿態,向圖茨先生打了一拳,手背靈巧地輕打在他的胸骨上。
“唔,老夥計!”菲德先生大笑一聲,說道。“這正是我們所要的!說了就做。對吧!”
“菲德,”圖茨先生回答道。“我向您祝賀。如果您在夫婦生活中像我一樣非常幸福,那麼您就不會再需要什麼了。”
“我不會忘記我的老朋友,您看,”菲德先生說道,“我請他們來參加我的婚禮,圖茨。”
“菲德,”圖茨鄭重其事地回答道,“事實是,有一些情況妨礙我在舉行婚禮之前跟您通信。首先,我過去跟您談到董貝小姐的時候,我自己真成了一條畜牲。我覺得,如果我請您參加我的婚禮的話,那麼您自然會以為我是跟董貝小姐結婚;那樣一來就要進行好多解釋;說實話,以我的榮譽發誓,在那個關鍵時刻,那樣做就會使我感到非常痛苦!第二,我們的婚禮完全是悄悄舉行的,除了我和圖茨夫人的一位朋友外,沒有其他人參加;這位朋友是一位船長,我不清楚他是在那裏工作的,”圖茨先生說道,“但這無關緊要。菲德,圖茨夫人和我本人出國旅遊之前,我曾寫信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您;我希望,我這樣做已完全盡到一位朋友的責任了。”
“圖茨,我的朋友,”菲德先生握握他的手,說道,“我是跟您開玩笑。”
“現在,菲德,”圖茨先生說道,“我將高興地了解一下您對我的婚姻有什麼看法。”
“好極了!”菲德先生回答道。
“您認為好極了,是不是,菲德?”圖茨先生一本正經地說道。“那麼我更該認為它好極了!因為您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是一位多麼了不起的女人。”
菲德先生很樂意地認為,這是當然的,不成問題的;但是圖茨先生搖搖頭,認為菲德先生是不可能知道這一點的。
“您知道,”圖茨先生說,“我對妻子需要的是,總之,是智慧。錢,我有,菲德,智慧,我——我卻格外缺乏。”
菲德先生低聲說,“啊,不,您有的,圖茨!”可是圖茨先生說道:
“沒有,菲德,我沒有。我為什麼要假裝有?我沒有。我知道智慧在那裏,”圖茨先生伸出手指指他的妻子,“一大堆。我沒有任何親屬因為我們的身份不同來反對我的婚姻,或者生我的氣,因為我沒有親屬;除了我的監護人外,從來沒有什麼人是屬於我的,而這位監護人我一直認為他是一個海盜和海賊。菲德,所以,您知道,”圖茨先生說道,“當時我不可能去跟他商量,聽他的意見。”
“當然,”菲德先生說道。
“因此,”圖茨先生繼續說道,“我是按照我自己的意見來辦的。我辦這件事的那一天是多麼幸福啊!菲德!除了我本人,沒有人能知道這女人的腦子有多麼聰明。如果有一天人們適當注意婦女的權利或所有這一類的東西的話,那麼那將是由於她那高超的智慧才做到的。蘇珊,我親愛的!”圖茨先生立刻將眼光從窗帘移開,“請別把你自己搞累了!”
“我親愛的,”圖茨夫人說道,“我只是在談話。”
“可是我親愛的,”圖茨先生說道,“請別把自己搞累了。你確實必須小心。我親愛的蘇珊,請別把你自己搞累了。她很容易興奮,”圖茨先生對布林伯夫人說道,“那時她就把醫生的話全都忘了。”
布林伯夫人正在開導圖茨夫人必須謹慎小心的時候,文學士菲德先生向她伸出手,扶着她下樓到四輪馬車那裏,那馬車正等待着開往教堂去。布林伯博士扶着圖茨夫人。圖茨先生扶着美麗的新娘,在她閃閃發光的眼鏡周圍,兩位小女儐相穿着輕薄透明的衣衫,像飛蛾一樣地飛來飛去。菲德先生的哥哥、文碩士艾爾弗雷德-菲德先生早已先走,以便去執行他的職務。
婚禮進行得非常好。科妮莉亞留着短短的、起着波紋的捲髮,十分沉着冷靜,就像鬥雞可能會說的,“進場了”。布林伯博士則像是一位下定決心的人那樣,把她交給了新郎。兩位穿着輕薄透明的衣衫的小女儐相似乎比所有其他的人更感到痛苦。布林伯夫人心情稍稍有點激動,但還是平靜的,在回家的路上她跟大師、文碩士艾爾弗雷德先生說,如果她只要能在西塞羅退隱在圖斯庫盧姆的時候見到他的話,那麼她現在就沒有一個沒有滿足的願望了。
然後是早餐,仍然是同樣的一小群人參加。這時文學士菲德先生的情緒極高,而且傳播到圖茨夫人,因此好幾次聽到圖茨先生越過桌面對她說,“我親愛的蘇珊,別把你自己搞累了!”最妙的是,圖茨先生覺得自己義不容辭地需要發表講話,所以不顧圖茨夫人向他發來的一連串勸阻的電報暗碼,還是平生第一次站起來致詞。
“在這個屋子裏,”圖茨先生說道,“不論在這裏做了些什麼,有時使我思想混亂,那是無關緊要的,我也不責怪任何人——在這個屋子裏大家經常這樣對待我,就像我是布林伯博士家庭中的一個成員一樣,而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中我還有一張自己的書桌,所以今天——當我的朋友菲德——”
圖茨夫人提示道,“結婚。”
“可能在這個場合說不是不適當的,或者不是完全沒有興趣的,”圖茨先生露出高興的臉色,說道,“我想說,我的妻子是個了不起的女人,這件事她可能會比我做得更好——今天當我的朋友菲德先生跟——跟——”
圖茨夫人提示道,“跟布林伯小姐結婚。”
“跟菲德夫人結婚,我親愛的!”圖茨先生用私下討論的低聲說道,“‘上帝已經把他們結合在一起了,’你知道,‘不讓一個人’——你不知道嗎?今天當我的朋友菲德——特別是跟菲德夫人結婚的時候,我不允許不建議舉杯向他們——祝酒,願,”圖茨先生眼睛盯着他的妻子,彷彿在等待靈感迅速飛臨似的。“願婚姻之神的火炬是快樂的燈塔,願我們今天在他們道路上所撒下的花朵是——消愁釋憂的雨露!”布林伯博士是愛好隱喻的,所以聽了很高興,說,“很好,圖茨!確實說得很好,圖茨!”同時點點頭,輕輕地拍拍手。菲德先生髮表了一副滑稽好笑,但卻充滿感情的談話作答;然後文學碩士艾爾弗雷德-菲德先生祝布林伯博士和夫人非常幸福;文學士菲德先生祝穿着輕薄透明的衣衫的小女儐相同樣幸福。然後,布林伯博士用洪亮的、田園詩的風格,發表了他的一些想法,他談到他本人和布林伯夫人打算居住在燈心草叢中間,還談到蜜蜂將在他們小屋周圍嗡嗡飛鳴。在這之後不久,因為博士的眼睛令人注目地閃爍着亮光,他的女婿已經說過時間是為奴隸們創造的,也已問過圖茨夫人是不是要唱歌,所以考慮周到的布林伯夫人就解散了這個聚會,把科妮莉亞跟她的心上人一起送進一個很涼爽很舒適的驛馬車中。
圖茨先生與夫人離開以後前往貝德福德旅館(圖茨夫人過去當她還是稱為尼珀姑娘的時候,曾在那裏待過),他們在那裏收到一封信;圖茨先生花了那麼長久的時候念它,圖茨夫人都因此感到驚恐了。
“我親愛的蘇珊,”圖茨先生說道,“驚恐比興奮更壞。請鎮靜下來!”
“誰寫來的信?”圖茨夫人問道。
“啊,我親愛的,”圖茨先生說道,“這是吉爾斯船長寫來的信。別激動。他們正等待着沃爾特斯與董貝小姐回家來!”
“我親愛的,”圖茨夫人臉色很蒼白,並迅速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說道,“別想欺騙我了,因為那是沒有用的。我已在你的臉上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已經回到家裏來了。”
“她是個極了不起的女人!”圖茨先生歡天喜地,非常欽佩地大聲喊道,“你完全說對了,我親愛的,他們已經回家了。
董貝小姐已經見到了她的父親,他們已經和好了!”
“和好了!”圖茨夫人拍着手,喊道。
“我親愛的,”圖茨先生說道,“請別把你自己搞累了。請記住醫生的話!吉爾斯船長說——他沒有直接這麼說,不過根據我的理解,我想,他的意思是說——董貝小姐已經把她不幸的父親從他的老房屋中接出來,接到她與沃爾特斯居住的一個房屋裏;還說他躺在那裏,病得很重——大概他已垂危,還說她日夜侍候着他。”
圖茨夫人開始很悲傷地哭泣。
“我最親愛的蘇珊,”圖茨先生回答道,“如果你可能的話,那麼請,請,請記住醫生的話!如果你不能記住的話,那麼這是無關緊要的——但還是請您努力把它記住吧!”
她的妻子突然恢復了她過去的態度,非常可憐地懇求他把她帶到她的可愛的寶貝、她的小女主人、她的親愛的人等等那裏去;圖茨先生對她懷着強烈的同情與欽佩,因此由衷地表示同意;他們一致決定立即出發,親自出現在船長面前,作為對他來信的答覆。
圖茨先生與夫人不久就動身到他那裏去了。那一天,船長本人出於某種隱秘的同情心,或者由於某些巧合,不是以主要當事人的身份,而是以次要人物的身份,參加了一場隆重的結婚典禮。這件事是這樣偶然發生的:
船長對弗洛倫斯與她的嬰孩看了一會兒,感到無限滿意,又跟沃爾特長時間地談了話之後,就出去散步;他感到有必要對人們命運的變化獨自進行一些思考,並對董貝先生的破家蕩產意味深長地揮揮他那頂上了光的帽子;他生性寬厚、純樸,所以對董貝先生深表同情。是的,要不是回想起那個嬰孩的話,那麼船長本會因為那位不幸的先生而情緒十分低落的;可是每當那個嬰孩的記憶浮現在他心頭的時候,他就感到極為高興,因此當他沿着街道走着的時候,他高聲大笑着。確實,在喜悅的突然衝動下,他不止一次把那頂上了光的帽子向上拋去,然後又接住它,使看到這種情景的人都感到十分驚奇。回憶中這兩個相互衝突的主題時而把他投向光明,時而又把他投向陰影;這種迅速的交替變化,使他的心情十分難受;因此他覺得需要長時間的散步才能使自己鎮靜下來。由於賞心悅目的聯想能夠起很大作用,所以他就決定散步到他往日住所的鄰近地區中去,那裏住着製造桅、槳和滑車的工匠、烘烤船上硬餅乾的師傅,給船裝卸煤炭的工人和船員;那裏可以看到熬瀝青的鍋、運河、船塢、旋橋以及其他能給人以安慰的東西。
這些寧靜的風景,特別是石灰窯洞及附近的地區,對穩定船長的情緒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懷着重新平靜的心情,向前走去;實際上,他還低聲哼唱着《可愛的佩格姑娘》這支歌曲使自己快活起來;正在這個時候,一支喜氣洋洋的隊伍向他迎面走來,他看到了這個場面,突然間驚嚇得不能動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支可怕的隊伍由那位性格剛毅的女人麥克斯廷傑領頭;她保持着她那不屈不撓的堅決的神色,在她那頑固的胸前顯眼地佩掛着一隻大表和錶鏈墜,船長一眼看出那是邦斯貝的財物。她在胳膊中挽着的不是別人,就是那位智慧超群的海員;他露出一個被解往他鄉異國的俘虜的心神錯亂、鬱鬱不樂的表情,逆來順受地聽從她隨意擺佈。在他們後面的是一群興高采烈的小麥克斯廷傑們。在他們後面,兩位外貌可怕而神色堅定的女士伴隨着一位身材矮小的戴大禮帽的先生,他也興高采烈。在末尾,是邦斯貝的男孩子,扛着好多傘。整個隊伍秩序井然地向前行進。即便沒有女士們那種勇猛無畏的外貌,這支隊伍那種驚人的麻利勁兒也足以宣佈,這是一支獻祭的隊列,祭品就是邦斯貝。
船長的第一個衝動是逃走。這似乎也是邦斯貝的第一個衝動,雖然從實際執行情況來看,這種嘗試想必已經證明是毫無希望的。可是從隊伍中發出了一聲認識船長的喊聲,亞歷山大-麥克斯廷傑伸出兩隻胳膊,跑到船長跟前,船長被當場逮住了。
“唔,卡特爾船長!”麥克斯廷傑太太說道。“想不到會在這裏相遇!我現在對您不懷惡意。卡特爾船長——您不用害怕,我不想提起往事,對您進行指責。我希望以另一種心情走向聖壇。”麥克斯廷傑太太說到這裏停了一下,挺直了身體,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她的胸脯因而就膨脹了起來,然後她指指那個祭品說,“這是我的丈夫,卡特爾船長。”
不幸的邦斯貝既沒有向右邊看,也沒有向左邊看;既沒有看他的新娘,也沒有看他的朋友,而是毫無目的地直望着前面。船長伸出手,邦斯貝也伸出了手來,但沒有說一句話來回答船長的問候。
“卡特爾船長,”麥克斯廷傑太太說道,“如果您希望了結您過去的怨仇,並看看您的朋友,我的丈夫是怎樣結束單身漢生活的話,那麼我們很高興您能陪同我們到小教堂去。這裏有一位女士,”麥克斯廷傑轉向兩位女士當中更為勇猛的一位,說道,“她是我的女儐相;有您保護她,她一定會很高興的,卡特爾船長。”
那位身材矮小的戴大禮帽的先生看來是另一位女士的丈夫;他看到他的一位同胞被降低到跟他同等的身份,顯然喜出望外,就讓出位子,把那位女士交給卡特爾船長照顧。那位女士立刻抓住他,說,時間不能耽誤了,同時高聲命令向前走。
船長對他朋友的憂慮最初還夾雜着幾分對他自己的憂慮,因為一種惟恐自己也會被強迫結婚的模糊的恐怖使他流出了滿身大汗,後來還是他對宗教儀式的知識才把他從這種憂慮中解救了出來。因為他記起只有說了“我願意”這三個字才能承擔法律上的責任,並決定在被問到任何問題的時候都將一清二楚地回答“我不願意”,因此他就感到自己安全無恙了。在他原先懷有憂慮的情況下,他曾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感覺到如今他也是其中一員的隊伍正在行進,也沒有聽到他那位女伴的談話。但當他心情稍稍安定下來以後,他從這位女士那裏知道,她是曾經在海關就職的博庫姆先生的寡婦,也是麥克斯廷傑太太最親愛的朋友;她認為麥克斯廷傑太太是她們女性的楷模;她常常聽到她談起船長,希望現在他已悔恨過去所過的生活;她希望邦斯貝先生知道他已獲得了何等的幸福,但是她害怕男人在失去這種幸福之前很少知道這種幸福是什麼,還談了其他這一類內容的話。
在所有這些時間中,船長不能不注意到,博庫姆太太的眼睛一直牢牢盯着新郎;每當他們走進一個院子或其他便於逃跑的狹窄的轉彎處時,她就密切提防着;如果他企圖溜脫的話,那麼她就切斷他的後路。另一位女士,以及她的丈夫,那位身材矮小、戴大禮帽的先生,也按照預定的計劃,同樣明顯地在警戒着;那位可憐的人則被麥克斯廷傑太太牢牢抓緊,任何想要靠逃跑來保全自己的企圖都是枉費心機。甚至過路的普通老百姓對這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們發出嘲笑和叫喊來表達他們對這個事實的感受,但可怕的麥克斯廷傑對這一切滿不在乎,毫不妥協,邦斯貝本人則好像處在一種不知不覺的狀態中。
船長作了好多嘗試來跟這位才智出眾的人打招呼,哪怕是說一個單音節的詞或者是做個手勢也好;可是因為守衛人員保持着警惕,也因為邦斯貝一向特殊的性格,難於用任何外面的可見的暗號來引起他的注意,所以他的嘗試總是失敗。這樣他們就到達了小教堂;那是一座整潔的、塗刷了白粉的大建築物,最近被梅爾奇斯代克-豪勒爾大師租用過;他在大家十分堅持的請求下,同意把世界末日再延長兩年,但是他告訴他的信徒們,到那時候,世界肯定要毀滅了。
當梅爾奇斯代克大師正在做一個即席禱告的時候,船長找到一個機會在新郎的耳旁用低沉的說道:
“最近的情況怎麼樣,我的朋友,最近的情況怎麼樣?”
邦斯貝忘記了梅爾奇斯代克大師(這隻能用他的絕望處境來解釋),回答道:
“糟透了。”
“傑克-邦斯貝先生,”船長低聲問道:“您到這裏來是出於您的自願嗎?”
邦斯貝先生回答道,“不是。”
“那麼您為什麼要到這裏來,我的朋友?”船長自然而然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邦斯貝仍然在看着,而且一直以呆板的神情看着這個世界的對面,沒有回答。
“為什麼不掉轉船頭,離開航道?”船長問道。
“嗯?”邦斯貝懷着一線希望,低聲說道。
“離開航道,”船長說道。
“有什麼用?”孤獨無助的聰明人回答道,“她又把我抓住了。”
“試一試!”船長回答道。“別灰心喪氣!來吧!現在是您的好時機。離開航道吧,傑克-邦斯貝!”
可是傑克-邦斯貝沒有聽從這個勸告,而是悲傷地低聲說道:
“都是從您的箱子開始的。我為什麼那天夜裏要把她護送回家呢?”
“我的朋友,”船長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原以為是您戰勝了她,而不是她戰勝了您。您是個這樣見多識廣的聰明人!”
邦斯貝先生只是發出一聲壓抑住的呼聲。
“來吧!”船長用胳膊肘輕輕地推推他,說道,“現在是您的好時機!離開航道吧!我將會掩護您的退路。現在是逃走的時候!邦斯貝!這是為了自由。下決心吧!一!”
邦斯貝一動不動。
“邦斯貝,”船長低聲說道,“下決心吧!二!”
拜期貝第二次沒有動。
“邦斯貝!”船長催促道,“這是為了自由;下決心吧!三!
要麼現在逃走,要麼永遠也逃走不了了!”
邦斯貝那時還沒有動,而且永遠也不動了,因為麥克斯廷傑在這之後立即跟他結了婚。
在婚禮中船長感到最可怕的情況之一是朱莉安娜-麥克斯廷傑對婚禮所顯示出的極大的興趣,以及這位很有前途、現在已經是她母親的翻版的孩子在觀察整個程序進行時所表現出的不詳的專心致志。船長從這當中看到了捕獲男子的圈套正接連不斷、無窮無盡地伸展開來;也看到了海員們世世代代所受的壓制與脅迫,它註定了海運事業必然的命運。這景象比博庫姆太太和另一位女士的堅定無畏的神態,比那位身材矮小的戴大禮帽的先生的興高采烈的情緒,或甚至比麥克斯廷傑太太的兇惡而又堅強的性格更使他難忘。年幼的麥克斯廷傑們對正在進行的事情很不了解,更不關心,在儀式進行過程中主要在相互踩半高統靴;但是這些可憐的小兒們的行為只是更加襯托出和點綴了朱莉安娜身上所顯露出的發育過早的婦女的徵象。船長想,再過一、兩年,居住在這些孩子們的家裏將會遭到毀滅。
婚禮結束的時候,所有年輕的家庭成員們都跳躍着擁到邦斯貝先生身前,親切地稱他為爸爸,向他歡呼,並從他那裏討取半便士。這些感情洋溢的場面過去之後,隊伍準備又要出發,這時由於亞歷山大-麥克斯廷傑意想不到地極度悲痛,因此把出發時間稍稍推遲了一些時候。看來,這個可愛的孩子把小教堂跟墓碑聯繫起來了;他認為進小教堂的目的如果不是像平時那樣去做禮拜的話,那麼他就以為他的母親即將被莊重地埋葬,他將永遠失去她了;他因為確信這一點,心中十分痛苦,就用令人驚奇的氣力,拚命大哭,臉色都發青了。這種親切的感情的表露不管多麼使他的母親感動,但這位傑出的女人的性格卻不允許她的讚許退化為軟弱。所以,她為了開導他醒悟,對他的頭進行搖晃,刺戳,責罵以及採取其他類似的措施仍然失效之後,就把他拉到新鮮空氣中,試用另一種方法;婚禮的參加者們聽到迅速傳來了接連不斷的尖銳的類似鼓掌的,然後他們看到亞歷山大接觸到庭院中極冷的鋪路石,臉孔漲得通紅,高聲痛哭起來。
然後,隊伍又重新排好,並向結婚筵席已擺好的布里格廣場進發;它按照來的次序回去,路旁的人群向邦斯貝發出了許多詼諧的祝賀,恭喜他新近獲得的幸福。船長一直陪送到住宅門口;但是博庫姆太太愈來愈親熱的態度使他感到不安,因為這位女士已經從她全神貫注的任務中解脫出來(由於新郎已經平安無事地結了婚,女士們的警惕與戒備因而都明顯地減弱了),所以騰得出空閑的時間來對他表露興趣,於是他就在那裏用微弱的,以另有約會作為借口,離開了那個住所和那位俘虜,並答應很快就回來。船長還有一個不安的理由,就是他後悔地回想起,邦斯貝被俘首先是他促成的;雖然他確實並非有意要去促成,而是他對這位才智超群的人的智慧無限信任的結果。
直接回到木製海軍軍官候補生的家裏去看望老所爾-吉爾斯,而不首先繞道去打聽一下董貝先生的情況怎樣,這不是船長所想選擇的路線;儘管董貝先生躺着養病的房屋是在倫敦近郊,一塊荒野的邊緣,他也還是要去。所以當他已走累了的時候,他就在半路得到一個人的幫助,搭了他的車,愉快地完成了其餘的旅程。
窗帘已經拉下來,房屋十分寂靜,因此船長几乎害怕敲門;但是他挨着門靜聽,聽到裏面靠近門口的地方有輕微的,所以就輕輕地敲了一下。圖茨先生前來開門。實際上,圖茨先生和他的妻子剛剛才到達那裏;他們首先到海軍軍官候補生那裏找他,並從那裏得到這個住址。
雖然他們不久前才到達那裏,但圖茨夫人已經從什麼人那裏把嬰孩抓到手,把他抱在懷裏,坐在樓梯上,摟着他,愛撫着他。弗洛倫斯在她身旁,向他們彎下身子;誰也不知道,圖茨夫人摟得最多,愛撫得最多的是誰,是母親還是嬰兒;誰也不知道,誰最愛誰,是弗洛倫斯最愛圖茨夫人,還是圖茨夫人最愛弗洛倫斯,還是兩個人最愛這小嬰孩;這幾個人滿懷着深情與激動。
“您的爸爸病得很重嗎,我親愛的寶貝弗洛伊小姐?”蘇珊問道。
“他病得很重,很重,”弗洛倫斯說道。“但是,蘇珊,親愛的,您不應該像過去那樣對我說話。啊,這是什麼?”弗洛倫斯驚奇地摸摸她的衣服,說道,“這是您過去的舊衣服嗎,親愛的?這是您過去的帽子,捲髮,一切都是過去的嗎?”
蘇珊突然淚流滿臉,大哭起來,並在那隻十分驚異地撫摸着她的小手上像陣雨一般地不斷吻着。
“我親愛的董貝小姐,”圖茨先生向前走了一步,說道,“我來向您解釋。她是一位極了不起的女人。沒有多少人能比得上她!她經常說——她在我們結婚之前就說了,一直說到今天——,您不論什麼時候回到家裏,她都要來看您;她不穿別的衣服,而只穿她過去服侍您時穿過的衣服,因為唯恐不這樣她在您面前就會顯得生疏起來,也唯恐您會不像過去那麼喜歡她。我本人讚美這衣服,”圖茨先生說道,“我喜歡她穿着它!我親愛的董貝小姐,她將重新做您的侍女,您的保姆,以及她過去曾做過的一切。她沒有變。”圖茨先生懷着偉大的感情與崇高的欽佩的心情,說了這些話以後,又說道,“但是,蘇珊,我親愛的,我所要請求的只是,您要記住醫生的話,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