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保羅被引到一個新的環境
皮普欽太太的體質是由這樣堅硬的金屬做成的,它雖然難免身軀虛弱,需要在吃過排骨之後休息休息,也需要依賴小羊胰髒的催眠作用才能進入夢鄉,但它使威肯姆大嫂的預言完全落了空,沒有顯露出衰老的任何癥狀。然而,由於保羅對這位老太太全神貫注的興趣並沒有減弱,所以威肯姆大嫂也不願意從她原先的立場上後退一英寸。她以她舅舅的女兒貝特西-簡為堅強後盾,挖掘壕溝,構築要塞,防衛着自己的地段,因此她以一位朋友的身份勸告貝里小姐要為發生最壞的情況作好準備,並預先警告她,她的姑媽在任何時候都可能像火藥廠一樣突然爆炸。
可憐的貝里毫無惡感地接受了所有這些勸告,並跟往常一樣,像奴隸一樣拚命做着苦工;她完全相信,皮普欽太太是世界上最值得稱頌的人之一,自願作出無數犧牲,奉獻給那位尊貴的老女人的祭壇。可是貝里所作出的所有這些犧牲卻被皮普欽太太的朋友們與崇拜者們記為皮普欽太太的功勞,而且還跟那件令人傷感的事實——已故的皮普欽先生是在秘魯的礦井傷心而死的——聯繫起來,認為兩者是一脈相承的。
例如,有一位經營食品、雜貨和一般零售業的誠實的商人,與皮普欽太太之間有一本油膩的紅封面的小備忘錄,它總是不斷地引起爭議;為了這一點,登記冊涉及的各方經常在鋪了席子的走廊里或在關着門的客廳里舉行各種秘密的磋商與會議。比瑟斯通少爺(由於印度的太陽熱對他的血液發生作用的緣故,因此他產生了一副愛報復的脾氣)也屢次隱約地暗示,錢款收支不符,差額沒有結清;他還記得,有一次喝茶的時候,沒有供應潮濕的糖。這位商人是個單身漢,並不看重外表的漂亮,有一次規規矩矩地向貝里求婚,但皮普欽太太卻傲慢無禮地刻薄挖苦他,把他的求婚給拒絕了。人人都說,皮普欽太太,一位死在秘魯礦井的男子的遺孀,這樣做是多麼值得稱讚,還說這位老太太有着多麼堅強、高尚與獨立的精神。可是對可憐的貝里卻沒有一個人說過一句話;她哭了六個星期(她善良的姑媽一直在嚴厲地斥責她),並落到一個絕望的老處女的處境。
“貝里很喜歡您,是不是?”有一次當他們和那隻貓一起坐在爐旁的時候,保羅問皮普欽太太。
“是的,”皮普欽太太說道。
“為什麼?”保羅問道。
“為什麼!”心煩意亂的老太太回答道。“您怎麼能問這樣的事情,先生!您為什麼喜歡您的姐姐弗洛倫斯?”
“因為她很好,”保羅說道,“沒有什麼人能像弗洛倫斯那樣。”
“唔!”皮普欽太太簡單地回答道。“那麼也沒有什麼人能像我這樣,我想。”
“難道真的沒有嗎?”保羅在椅子裏向前欠身,很專註地看着她,問道。
“沒有,”老太太說道。
“這使我很高興,”保羅認真思考地搓搓手,說道。“這是件很好的事情。”
皮普欽太太不敢問他為什麼,唯恐會得到一個完全使她陷入絕境的答覆。可是,為了補償她在感情上所受到的創傷,她把比瑟斯通少爺大大地折磨了一通,直到睡覺為止,因此他在當天夜裏開始作出了由陸路回到印度去的安排,辦法是吃晚飯的時候偷偷地藏起四分之一塊麵包和一小片潮濕的荷蘭乳酪,就這樣開始儲存起旅途中所需的食品。
皮普欽太太對小保羅和他的姐姐看管、監護了將近十二個月。他們曾經回家去過兩次,但只住了幾天,每個星期照常總要到旅館裏去看望董貝先生。保羅雖然看去仍舊消瘦、虛弱,而且跟他當初被託付給皮普欽太太看管時一樣,仍然同樣是那個老氣的、安靜的、喜愛幻想的孩子,但他逐漸逐漸地強壯起來,不坐車也能出去走走了;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已經是薄暮的時候,這裏接到了一個事先沒有預料到的通知:董貝先生要來拜訪皮普欽太太,這在城堡中引起了極大的驚慌。客廳里的人們就像被旋風刮起來一般,飛快地被趕到了樓上;寢室的門被砰砰地關上,腳從孩子們的頭踩踏過去,皮普欽太太又把比瑟斯通少爺接二連三地打了一陣,來減輕一下她精神上的焦慮不安;在這之後,這位可尊敬的老太太走進了接見室,她的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衣服使室內的光線昏暗下來;董貝先生正在室內細心觀察着他的兒子和繼承人的空着的扶手椅子。
“皮普欽太太,”董貝先生說道,“您好嗎?”
“謝謝您,先生,”皮普欽太太說道,“從多方面考慮來說,我還不錯。”
皮普欽太太經常使用這樣的措詞。它的意思是,考慮到她的品德、犧牲等等。
“我不能指望我的身體非常好,先生,”皮普欽太太坐到一張椅子裏,緩一口氣;“但我能像現在這樣的健康,我是感謝天主的。”
董貝先生露出顧主滿意的神情,低下了頭,他覺得這正是他每個季度付出這麼多的錢所要得到的。在片刻的沉默之後,他往下說道:
“皮普欽太太,我冒昧地前來拜訪,是想跟您商量一下我兒子的事。過去好些時候我就有意這樣做了,但卻一次又一次地推遲,為的是讓他的健康完全恢復過來。您在這個問題上沒有什麼顧慮吧,皮普欽太太?”
“布賴頓看來是個有益於健康的地方,先生,”皮普欽太太回答道。“確實很有益。”
“我打算,”董貝先生說道,“讓他繼續留在布賴頓。”
皮普欽太太搓搓手,灰色的眼睛注視着爐火。
“但是,”董貝先生伸出食指,繼續說道,“但是可能他現在應當有一點變化,在這裏過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總而言之,皮普欽太太,這就是我這次拜訪的目的。我的兒子在成長,皮普欽太太。他確實在成長。”
董貝先生說這些話時的得意神情中有一些令人傷感的東西。它表明,保羅的童年生活對他是顯得多麼長久,同時他的希望是怎樣寄托在他生命的較后階段的。對於任何一位像這樣傲慢這樣冷酷的人來說,憐憫可能是一個無法與他聯繫起來的字眼,然而在目前這個時刻,他似乎正好是憐憫的很好的對象。
“六歲了!”董貝先生說道,一邊整整領飾——也許是為了掩藏一個控制不住的微笑,那微笑似乎片刻也不想在他的臉上展現開來,而只是想在臉的表面一掠而過就消失不見,但卻沒有找到一個停落的地方。“哎呀!當我們還來不及向四周看看的時候,六歲就將轉變成十六歲了。”
“十年,”毫無同情心的皮普欽用哭喪的聲音說道,她那冷酷的灰色眼睛冷若冰霜地閃了一下光,低垂的頭陰鬱地搖晃了一下,“是很長的時間。”
“這取決於境況如何,”董貝先生回答道;“不管怎麼樣,皮普欽太太,我的兒子已經六歲了;我擔心,跟他同樣年齡或者說跟他同樣處於少年時期的許多孩子相比,他在學習上毫無疑問已經落後了。”他迅速地回答了那隻冷若冰霜的眼睛中發出的一道他覺得是狡獪的眼光,“跟他同樣處於少年時期——這個說法更恰當。可是,皮普欽太太,我的兒子不能落在他的同輩人的後面,而應當超過他們,遠遠地超過他們。有一個高地正等待着他去攀登。在我的兒子的未來的生活路程中沒有什麼聽憑機會擺佈或存在疑問的東西。他的生活道路是沒有障礙的,預先準備好的,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籌劃定了的。這樣一位年輕紳士的教育是不應該耽誤的。不應該讓它處於不完善的狀態。它必須很堅定很認真地進行,皮普欽太太。”
“唔,先生,”皮普欽太太說道,“我不會有什麼異議。”
“我完全相信,皮普欽太太,”董貝先生贊同地說道,“像您這樣有卓越見識的人是不會,也不願意有異議的。”
“現在人們談論着各種烏七八糟的廢話,——比廢話還不如——,說什麼對年輕人開始不要強迫得太厲害,而應當循循善誘,其他等等,先生,”皮普欽太太不耐煩地擦了擦她的鉤鼻,說道,“在我做孩子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一些想法。現在也用不着這樣去想。我的意見是,‘強迫他們去做’。”
“我的好夫人,”董貝先生回答道,“您真是名不虛傳;請您相信,皮普欽太太,我對您優良的管理制度非常滿意;只要我不足掛齒的推薦意見能有什麼用的話,我將會十分高興來推薦它。”——當董貝先生假裝貶低自己的重要性時,他的高傲是超越一切限度的——,“我一直在考慮布林伯博士的學校,皮普欽太太。”
“我的近鄰嗎,先生?”皮普欽太太說道。“我相信這位博士的學校是一所優秀的學校。我聽說管理很嚴格,從早到晚除了學習不幹別的。”
“而且費用很貴,”董貝先生補充道。
“而且費用很貴,”皮普欽太太回答道;她緊緊抓住這個事實,彷彿遺漏了這一點,她就遺漏了它的最主要的優點之一似的。
“我跟博士通過一些信,皮普欽太太,”董貝先生急忙把他的椅子向爐火拉近一點,說道,“他根本不認為保羅上他那裏去年齡太小。他舉例說明好幾個跟他同年齡的孩子都在那裏學習希臘語。如果我本人心中對這個變動的問題有什麼小小的不安的話,皮普欽太太,那不是在那一方面。我的兒子生下來就失去了母愛,所以就把他好多(太多了)幼稚的感情逐漸傾注到他姐姐的身上,因此他們兩人分離開來是否會——”董貝先生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沉默地坐着。
“哎呀,這算什麼!”皮普欽太太抖動着她的黑色的拜巴辛毛葛的裙子,大聲喊道,一邊把她內心中惡魔般的性情全都顯露出來。“如果她不喜歡這樣,董貝先生,那麼就得教她好歹忍着點。”這位善良的太太接着立刻對她採用這樣粗俗的語言表示抱歉,但她說,這就是她跟他們論斷事理的方法,這一點倒是真的。
皮普欽太太昂起頭來,搖晃了兩下,同時對着無數個比瑟斯通與潘基皺了皺眉頭;董貝先生等待她把這些動作做完之後,平靜地但是正確地說道,“我說的是他,我的好夫人,他。”
皮普欽太太的管理制度本可以很容易地把同樣的治療方法也應用到保羅身上任何不舒適的地方;但是那隻冷酷的灰色眼睛十分敏銳地看出,儘管董貝先生可以允許這個處方在他的女兒身上發揮效力,但它卻並不是醫治他兒子的特效藥;她認清了這一點,於是就解釋說,環境的變化,新的社交場所,他在布林伯博士學校中所過的不同的生活方式以及他必須學會的課程,將很快就會把他的注意力充分轉移了。由於這個意見與董貝先生自己的希望與看法是一致的,這就使得這位紳士對皮普欽太太的智慧有了更高的評價;由於皮普欽太太在這同時為失去她親愛的小朋友而嘆息(對她來說,這並不是一個使她不知所措的打擊,因為她早就預料到這一點,一開始就沒有指望他跟她待在一起的時間會超過三個月),所以他對皮普欽太太沒有私心這一點也產生了同樣良好的印象。顯然,他對這個問題已經思前顧后地進行了考慮,因為他已經構想出一個計劃,並把它通告給這位惡魔:頭半年他把保羅送到博士的學校中去,作為一個每周在那裏寄膳寄宿六天的學生,在這期間弗洛倫斯將留在城堡中,這樣她可以在星期六把弟弟接到她那裏去。董貝先生說,這樣就將使他逐步地“斷奶”;可能他曾回想起上一次他是沒有經過逐步斷奶的過程的。
董貝先生在結束會晤的時候,希望在他兒子在布賴頓學習期間,皮普欽太太仍保留她作為保羅的總管理人與監督員的職務。然後他吻吻保羅,跟弗洛倫斯握握手,看到比瑟斯通少爺露着氣派莊嚴的衣領,拍拍潘基小姐的頭,使她哭了起來(她身上的這個部位特別敏感,因為皮普欽太太習慣於用她的指關節來敲它,敲出聲音來,就像敲桶一樣);在這之後,他回到旅館吃晚飯,並作出了決定:由於保羅已經長大,也長健康了,從今以後他就應該開始接受一個充實的教育過程,以便使他有能力擔當起他將大顯身手的職務;布林伯博士應當立即把他接到手裏,負責對他進行指導。
每當一位年輕人被布林伯博士接到手裏的時候,他可以毫無疑問地受到很緊的一握。博士只管理十位年輕人,但是按照最低的估計,他肚子裏準備好的學問足夠供應給一百個人享用。把這些學問供給這十位不幸的人狼吞虎咽,吃得飽飽的,既是他的職業,又是他的生活樂趣。
實際上,布林伯博士的學校是一個很大的溫室,裏面有一個催熟的器械在連續不停地運轉。所有的孩子們都過早地成熟了。精神的青豌豆在聖誕節的時候就生產出來了;智力的龍鬚菜則全年都有。數學的醋栗(也是很酸的)在不合時令的季節中尋常無奇,它們藏身在布林伯博士栽培的灌木嫩枝之中。各色品種的希臘語與拉丁語蔬菜是在結霜凍冰的情況下,從孩子們乾枯的細枝中採摘下來的。天性是完全無關緊要的。不管原來打算讓一位年輕人結什麼果實,布林伯博士不知怎麼的都是讓他按照規定的樣式結出果實來。
這些全都是很有趣、很巧妙的,但催熟的制度也附帶產生出它通常的一些缺點。早熟產品的滋味不是正味,它們也不好保存。而且,有一位鼻子發腫、頭長得特別大的年輕人(他是這十個人當中年齡最大的一個,他“經受過了”一切),有一天突然停止生長,只是以一株莖桿的形式留在學校里。人們都說,博士對年輕的圖茨搞得太過頭了,當他開始留起連鬢鬍子的時候,他卻停止培育腦子了。
不管怎麼樣,年輕的圖茨還是住在布林伯博士的學校里;他有極為粗啞的嗓音和極為可憐的智力;襯衫上插着飾針;背心口袋裏裝着一枚戒指,當學生們出去散步的時候,他就偷偷地把它帶在小指頭上;他經常一見鍾情地愛上了培養苗木的年輕女工們,而她們連有沒有他這個人都不知道;在就寢時間以後,他通過前面第三層樓左角上的窗子的小鐵格子望着外面煤氣燈照亮的世界,就像一個長得太大、在高空中坐得太久的天使。
博士是一位儀錶堂堂的紳士,穿一套黑衣服,膝蓋上有一根帶子把下面的襪子繫緊。他的禿頭十分光亮;聲音低沉;下巴是雙層的,他刮鬍子的時候怎麼能刮進那些折縫中是件奇事。他還有一雙小眼睛經常是半閉着的;一張嘴巴半開着,顯出似笑非笑的樣子,彷彿他在那時剛盤問過一個孩子,現在正等待着他親自認罪。當博士把右手伸進上衣的胸口,另一隻手擱在背後,腦袋幾乎覺察不到地搖晃一下,向一位緊張不安的陌生人發表一些極為平淡無奇的意見的時候,他的那些意見就像是出自斯芬克斯①的金玉良言,並把他的事情給解決了——
①斯芬克斯(sphynx):希臘神話中有翼的獅身女面怪物。
博士的學校是一座宏大的精美的房屋,面對着海。房屋裏面的格調並不令人喜悅,而是恰恰相反。黯淡的窗帘粗陋、狹窄,垂頭喪氣地躲藏在窗子後面。桌子和椅子像算術題中的數字一樣,一行一行地排列着;舉行典禮的房間十分難得生火,因此它們覺得自己就像水井,來訪的客人就像投進井中的水桶一樣;餐廳似乎是世界上最後一個可以吃喝的地方;除了前廳里一隻大鐘滴嗒滴嗒的響聲外,整個房屋裏沒有其他聲音,而那隻大鐘走動的聲音就連頂樓里也能聽到;有時也傳來年輕人上課時發出的低沉的喊聲,就像一群憂鬱的鴿子的咕咕聲一樣。
布林伯小姐雖然是一位苗條、優雅的姑娘,但也沒有做任何事情破壞這房屋裏的嚴肅氣氛。輕浮的胡鬧與布林伯小姐格格不入。她留着短而捲曲的頭髮,並戴着眼鏡。她在已死去的語言的墳墓中挖掘着,所以皮膚乾枯,表面是沙子的顏色。布林伯小姐不需要你們那些活的語言。她所需要的語言必須是死的——完全斷了氣的——,那時布林伯小姐才像食屍鬼一樣,把它們挖掘出來。
她的媽媽布林伯夫人本人並沒有學問,但是她卻裝出有學問的樣子,而且裝得還不壞。她在一些晚會上說,如果她能認識西塞羅①的話,那麼她想她就能甘心滿意地死去了。她的永不改變的生活樂趣就是看着博士手下的年輕的先生們,與其他年輕人不一樣,敞開大得不能再大的襯衫領子,佩戴着硬得不能再硬的領帶,出去散步。她說,那是古典式的——
①西塞羅(MarcusTulliusCicero)(公元前106-43年):古羅馬政治家、雄辯家和著作家。
至於布林格博士的助手、文學士菲德先生,他是一個人為的手搖風琴;他根據一份小小的曲調目錄,一遍又一遍、毫無變化地演奏着。如果他的命運好的話,那麼他可能在早年就裝備好一個備用的手搖風琴;但是他的命運不好,他只有他本人這個手搖風琴,他的職業就是用這個單調的圓筒來迷糊博士手下的這些年輕的先生們的年輕的思想。這些年輕的先生們過早地操心、憂慮。鐵石心腸的動詞、殘暴粗野的名詞、毫不通融的句法,以及出現在他們夢中的練習的魔鬼在追趕着他們,使他們得不到休息;在催熟的制度下,一位年輕的先生通常在三個星期以後就失去了朝氣;他在三個月以後就為世界上各種事情操心;他在四個月以後對他的父母和監護人懷着怨恨的情緒;他在五個月以後成了個老厭世者;他在六個月以後羨慕庫爾提烏斯①幸運地遁身在地中;他在頭十二個月末尾的時候得出結論:詩篇中的幻想和聖人的教訓只不過是詞與語法的彙集,在世界上沒有其他意義;從此以後他就再也沒有拋棄過這個結論——
①庫爾提烏斯(MarcusCurtius):據古羅馬神話傳說,公元前362年,羅馬廣場裂開一條無底深溝;預言師說,只有把羅馬最寶貴的東西扔下去,裂縫才能重新合攏。這時年輕人庫爾提烏斯宣稱,沒有什麼能比一個勇敢的公民更可寶貴的了,於是他全副武裝跳下了深溝。他剛一跳下,裂縫就立即重新合攏。後來這處地方變成了一片池塘,稱為庫爾提烏斯湖(LacusCurtius)。
可是他在博士的溫室中一直繼續生長着,生長着,生長着。當他把他冬天生長出的產品帶回家中,呈現在他的親友面前時,博士就得到了極大的光榮與聲譽。
有一天,保羅懷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由他父親握着小小的右手,站立在博士的門階上。他的另一隻手由弗洛論斯緊緊地握在她的手中。那隻小手是握得多麼緊,而另一隻手是多麼松馳與冷淡呵!
皮普欽太太像只凶鳥,長着烏黑的羽毛和鉤狀的喙,在他的犧牲品後面盤旋。因為董貝先生腦子裏在思考重大的事情,走得很快,所以她走得上氣不接下氣;當等着開門的時候,她嘶啞地發出了哭喪的聲音。
“保羅,”董貝先生喜不自勝地說道。“這就是真正通向董貝父子和有錢的道路。你幾乎已成為一個大人了。”
“幾乎,”孩子回答道。
即使是他那孩子的激動也不能控制他回答時伴隨着的頑皮的、奇妙的但卻令人感動的眼光。
它使董貝先生臉上露出了隱約的、不滿的表情;但這時門開了,它很快就消失了。
“我想布林伯博士在家吧?”董貝先生說道。
那僕人說是的;當他們走進去的時候,他看着保羅,彷彿他是只小耗子,而那座房屋則彷彿是只捕鼠籠似的。他是一位弱視的青年,臉上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齜牙咧嘴的笑容或它最初閃出的一道微光。這僅僅是低能的表現而已;但皮普欽太太卻憑空地認為這是無禮,所以就立刻惡狠狠地抓住了他。
“你怎麼敢在有身份的先生背後發笑?”皮普欽太太說道。
“你又把我當作什麼人?”
“我沒有笑任何人;我還可以肯定,我沒有把您小看了,夫人,”那位年輕人驚慌地回答道。
“一群弔兒郎當的懶狗!”皮普欽太太說,“只配去轉動烤肉叉①!去告訴你的主人,董貝先生來了,要不你的結果就更糟!”——
①英國舊時社會中訓練狗用踏車來轉動烤肉叉。
那位弱視的年輕人十分溫順地離開去執行任務;不久就回來請他們到博士的書房裏去。
“你又笑了,先生,”皮普欽太太笑道;她走在後面,這時從他身邊穿過前廳。
“我沒有笑,”被欺壓得很痛苦的年輕人回答道。“我從來沒有見到這樣的事情!”
“怎麼回事,皮普欽太太?”董貝先生回過頭來看了一下,說道。“請輕一些!”
皮普欽太太出於對董貝先生的尊敬,走過的時候對那位年輕人只是咕噥了幾聲,同時說道,“啊,他是個寶貝傢伙”,一邊離開那位年輕人;那位年輕人是極為溫順和愚鈍的,這件事情甚至使他傷心地掉了淚。可是皮普欽太太慣於欺壓所有溫順的人們;她的朋友們說,在秘魯礦井的事情發生之後,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博士坐在他的奇特的書房中,每隻膝蓋上擺着一個地球儀,四周都是書籍,荷馬①在門的上面,米涅瓦②在壁爐架上。“您好嗎,先生?”他對董貝先生說道;“我的小朋友好嗎?”——
①荷馬(Homer):公元前10世紀前後的希臘盲詩人;《伊利亞特》及《奧德賽》兩大著名史詩的作者。
②米涅瓦(Minerva):羅馬神話中司智慧、學問、戰爭的女神。
博士的聲音像風琴一樣莊重沉着;當他停止講話的時候,前廳中的大鐘似乎(至少保羅覺得是這樣)接着他的話,繼續往下說道,“我,的,小,朋,友,好,嗎?我,的,小,朋,友,好,嗎?”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說著。
小朋友太小了,從博士坐着的地方,越過桌子上的書去看是看不見的;博士就試圖通過桌腿去看他,但也是徒勞無益;董貝先生看到這一點,就把保羅抱起來,讓他坐在房間中間面對着博士的另一張小桌子上,使博士擺脫了困難。
“哈!”博士把手伸進上衣的胸間,仰靠在椅子中說道。
“現在我看見我的小朋友了。您好嗎,我的小朋友?”
前廳中的鐘不贊同把詞的組合形式進行這樣的改變,繼續重複說道,“我,的,小,朋,友,好,嗎?我,的,小,朋,友,好,嗎?”
“很好,謝謝您,先生,”保羅回答了博士,也回答了鍾。
“哈!”布林伯博士說道。“我們將把他培養成一個大人嗎?”
“你聽到了嗎,保羅?”董貝先生補充了一句。保羅默不作聲。
“我們將把他培養成一個大人嗎?”博士重複問道。
“我寧肯當個孩子,”保羅回答道。
“真的嗎?”博士說道。“為什麼?”
孩子坐在桌子上看着他,臉上露出了被壓抑的情緒的奇怪表情,一邊用一隻手自豪地敲打着膝蓋,彷彿眼淚已經在膝蓋下面湧上來,他已把它們壓下去了。但是在這同時,他的另一隻手卻向一邊伸出去,伸出去——伸得更遠一些——,一直伸到弗洛倫斯的脖子上。“這就是為什麼,”它似乎這麼說道;然後他那鎮定沉着的神色改變了,消失了,顫動着的嘴唇松馳了,眼淚汪汪地滾流出來。
“皮普欽太太,”他的父親抱怨地說道,“我實在很不高興看到這一點。”
“離開他,董貝小姐,照我的話做,”那位女監管人說道。
“不要緊,”博士不動感情地點點頭,讓皮普欽太太回去。
“不要緊;我們將很快用新的關心與新的印象來代替,董貝先生,您還跟以前一樣希望我的小朋友獲得——”
“一切!勞駕您,博士,”董貝先生堅決地回答道。
“好的,”博士說道;他半閉着眼睛,露出了慣常的笑容,似乎以一種對他將要餵養的某個精選的小動物可能懷有的興趣打量着保羅,“好,好極了。哈!我們將向我們的小朋友傳授很多種知識,而且我敢說,使他迅速進步。完全是一塊處女地,我想您曾經這樣說過吧,董貝先生?”
“除了在家裏以及從這位女士那裏做過一些普通的準備之外,”董貝先生一邊介紹皮普欽太太,一邊回答道;皮普欽太太立刻讓她的整個肌肉系統緊張起來,同時挑戰地噴着鼻息,以防博士貶損她。“除了這些之外,保羅到現在為止,什麼都還沒有學習過。”
布林伯博士對皮普欽太太這種毫不足取的侵犯溫和地表示容忍,低下頭說道,他很高興聽到這一點。他搓搓手說,在這個基礎上開始是非常令人滿意的。然後他又斜眼瞅着保羅,彷彿他很想當場就跟他聊聊希臘字母似的。
“這樣一種情況,布林伯博士,”董貝向他的小兒子看了一眼,繼續說道,“加上我又有幸跟您進行過會晤,因此我確實就不必要再作進一步的說明來侵佔您寶貴的時間了,所以——”
“好了,董貝小姐”!皮普欽尖刻地說道。
“請允許我再耽擱你們一會兒,”博士說道,“請允許我介紹一下布林伯夫人和我的女兒,她們將與我們前往帕納薩斯①參拜的年輕人的家庭生活有關。這是布林伯夫人,”那位可能一直在等待着的夫人及時地走了進來,後面跟着她的女兒,那位戴着眼鏡的美麗的掘墓的教堂司事②;“這是董貝先生。這是我的女兒科妮莉亞,董貝先生。我親愛的,”博士轉向他的妻子,繼續說道,“董貝先生對我們十分信任,因此——你看到我們的小朋友了嗎?”——
①帕納薩斯(Parnassus):希臘中部的山峰,傳說為太陽神阿波羅及詩神繆斯的靈地。
②教堂司事(Sexton):教堂司事,擔任教堂內外管理、敲鐘、墓地等工作,這裏是把布林伯小姐比做一位“掘墓人”。
布林伯夫人原先只把董貝先生作為她那過分的禮貌的目標,顯然沒有看到這位小朋友,因為她背對着他,對他在桌子上的地位造成很大的危險。但是,她聽到這句暗示的話以後,就轉過身去欣賞他的面貌中古典的與智慧的特色,然後又轉回來,嘆了一口氣,對董貝先生說,她羨慕他的親愛的兒子。
“像一隻蜜蜂一樣,先生,”布林伯夫人抬起眼睛,說道,“就將飛進一個盛開着最美好的花朵的花園裏,頭一次去領略那芳甜的滋味。維吉爾①,賀拉斯②,奧維德③,泰倫斯④,普勞圖斯⑤,西塞羅。我們這裏擁有一個什麼樣的蜜的世界呀。董貝先生,一個妻子說這些話也許看來是令人驚異的,這樣一位丈夫的妻子——”——
①維吉爾(拉丁語全名為PubliusVirgiliusMaro,英譯名為Virgil,公元前70-19年):古羅馬著名詩人。
②賀拉斯(拉丁語全名為QuintusHoratiusFlacus,英譯名為Horace,公元前65-8年):古羅馬著名詩人。
③奧維德(拉丁語全名為PubliusOvidiusNaso,英譯名為Ovid,公元前48-17?年):古羅馬著名詩人。
④泰倫斯(拉丁語全名為PubliusTerentiniusAfer,英譯名為Terence,公元前186A185-159?年):古羅馬著名喜劇作家。
⑤普勞圖斯(拉丁語全名為TitusMaccusPlautus,英譯名為Plautus,公元前254?-184年):古羅馬著名喜劇作家。
“別說了,別說了,”布林伯博士說道。“真不害羞。”
“董貝先生會原諒一位妻子的偏心的,”布林伯夫人露着迷人的微笑,說道。
董貝先生回答道,“一點也不”;可以認為,他這話是指她的偏心來說的,而不是指他的原諒來說的。
“一位母親說這些話也許似乎也是令人驚異的,”布林伯夫人重新說道。
“這樣一位母親,”董貝先生說道,一邊有些概念不清地像是對科妮莉亞表示恭維地鞠了一個躬。
“不過說真的,”布林伯夫人繼續說道,“我想如果我能認識西塞羅,成為他的朋友,在他幽居的圖斯庫盧姆①(風光美麗的圖斯庫盧姆!)跟他談談話,那麼我就可以甘心樂意地死去了。”——
①圖斯庫盧姆(Tusculum):古羅馬城市,在羅馬東南24公里處。公元前一世紀,西塞羅在此有一別墅,他的哲學著作《圖斯盧姆談話錄》(TusculanaeDisputationes)就是在這裏完成的。
學術上的熱誠是很富於感染力的,董貝先生也有些相信,他的情況也完全是這樣的;皮普欽夫人的性情正像我們所看到的,一般來說,並不是愛遷就別人的,可是甚至連她也發出了一個介乎呻吟與嘆息之間的小聲,彷彿她想說,在秘魯礦井破產之後,除了西塞羅之外,沒有其他人能成為她持久的安慰了,但西塞羅確實會是一盞戴維的安全礦燈①。
科妮莉亞通過眼鏡看着董貝先生,彷彿她很想在他面前引出幾段大家提到的這位權威的語錄來似的。但是如果她懷有這個打算的話,那麼它也被這時的敲門聲所破壞了。
“是誰?”博士問道。“啊!請進,圖茨;請進。這是董貝先生,先生。”圖茨鞠了個躬。“真是個巧合!”布林伯博士說道。“在我們面前有一個開頭的和一個末尾的。阿爾法和烏米加②。這是我們年紀最大的學生,董貝先生。”——
①戴維的安全礦燈:英國著名化學家漢弗萊-戴維(HumfreyDavy,1778-1829年)於1815年發明的防煤氣爆炸危險的礦燈。
②阿爾法和烏米加(AlphaandOmega)分別是希臘字母表中頭一個字母α和最後一個字母C。
博士很可以稱他為年紀最大和個子最高的學生。因為他至少比其他任何孩子高出一個肩膀。他發現自己處在陌生人當中,臉紅得厲害,同時吃吃地大聲笑着。
“我們小小的門廊又增加了一個人,圖茨,”博士說道,“董貝先生的兒子。”
小圖茨又臉紅了。他發現周圍一片肅靜,大家正等着他說點什麼,於是就對保羅說,“您好嗎?”聲音十分低沉,態度十分羞怯,因此如果一個小羊能吼叫的話,那麼也不會比他更使人吃驚的了。
“勞駕您對菲德先生說,圖茨,”博士說道,“請他為董貝先生的兒子準備幾冊初級讀本,並給他分配一個便於學習的坐位。我親愛的,我想董貝先生還沒有參觀過宿舍吧。”“如果董貝先生願意到樓上去,”布林伯夫人說道,“我將十分自豪地把催眠之神的領土帶給他看。”
布林伯夫人是一位十分和藹有禮的女士,身材瘦削而結實,頭上戴了一頂用藍色材料做成的便帽;她說完之後,就跟董貝先生和科妮莉亞動身到摟上去,皮普欽夫人則跟在後面,眼光敏銳地往四處張望,在尋找她的敵人——那位男僕。
他們走了以後,保羅坐在桌子上,用手抓住弗洛倫斯,膽怯地看着博士,然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房間裏的各處;博士則背靠着椅子,像平時一樣地把一隻手插進上衣的胸間,另一隻手拿着一本書在讀着,那書離他有一隻胳膊的距離。這種讀書態度中有一些很可怕的東西。這是堅決地、不動感情地、永不改變地、冷冷淡淡地從事工作的方式。它使博士的臉色顯露出來。當博士懷着好意向作者微笑着,或者皺着眉頭或搖搖頭,向作者做着怪臉的時候,他好像是在說,“別跟我說了,老兄;我知道得比您更清楚,”這時他臉上的神色是可怕的。
圖茨站在門外,也沒有什麼事情好做,就炫耀地觀察着他的表的齒輪,又數數半克朗一枚的硬幣。但是時間沒有過多久;因為當布林伯博士正好要換換他繃緊的肥腿的位置,彷彿要站起來的時候,圖茨就迅速地溜掉,再也沒有回來了。
不久就聽到董貝先生和他的嚮導一邊談着話,一邊走下樓來:不一會兒他們就走進博士的書房。
“我希望,董貝先生,”博士放下書本,說道,“您會贊同我們所作的安排。”
“安排得好極了,先生,”董貝先生說道。
“確實很不壞,”皮普欽太太說道,她決不肯給予過多的讚揚。
“布林伯博士和夫人。”董貝先生轉過身來說道,“在您們的許可下,皮普欽太太將不時來看看保羅。”
“皮普欽太太什麼時候願意來都行,”博士說道。
“永遠高興見到她,”布林伯夫人說道。
“我想,”董貝先生說道,“我已給你們增添了不少麻煩,現在我可以走了。保羅,我的孩子,”因為保羅坐在桌子上,他就走到他的跟前,說道,“再見。”
“再見,爸爸。”
董貝先生握到他手裏的那隻無精打采、漫不經心的小手跟那張愁悶的臉奇怪地很不協調。可是董貝先生跟這臉上悲傷的表情沒有關係。它不是對他表示的。不是的,不是的。它是對弗洛倫斯表示的——完全是對弗洛倫斯表示的。
如果董貝先生由於財富而表現傲慢自大的時候曾經結下什麼難以安撫的冤家,這位冤家在仇恨之中立意要對他進行無情報復的話,那麼即使是這樣的冤家也可能把這時董貝先生那高傲的心受到折磨的極度痛苦看作是對他過去所受創傷的一種補償了。
他向他的男孩子彎下身去,親親他。
他這樣做的時候,有什麼東西沾污了那張小臉;如果說這時他的視覺被這什麼東西弄得模模糊糊,看不清那張臉的話,那麼,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他在精神上的視覺也許是比過去更為明亮了。
“我不久就會來看你的,保羅。你知道,你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是放假的。”
“是的,爸爸,”保羅望着他的姐姐,回答道。“星期六和星期天。”
“你將在這裏學習到好多東西,成為一個聰明的人,”董貝先生說道,“是不是?”
“我將努力去做,”孩子疲倦地回答道。
“現在你將很快長大起來了!”董貝先生說道。
“啊!很快!”孩子回答道。那老氣而又老氣的神情像一道奇怪的光線迅速地掠過了他的臉孔。它落在皮普欽太太的身上,消失在她的黑衣服中。這位出色的惡魔走上前去告別,把弗洛倫斯領走,這是她早就渴望要做的。她的動作使眼睛一直注視着保羅的董貝先生覺醒過來。他拍拍保羅的頭,又握了握他的小手之後,就以他平常那毫無熱情的禮貌向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告別,走出了書房。
儘管他請求他們不要動,可是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布林伯小姐全都向前擠着,陪送他到前廳;這樣一來,皮普欽太太就跟布林伯小姐與博士夾雜在一起,在她沒能抓住弗洛倫斯之前就被擁擠出了書房。因此,弗洛倫斯就跑回來,伸出胳膊,摟住他的脖子;她的臉是門口最後的一張臉,它露出鼓勵的微笑對着他,並通過眼淚發出光彩,顯得更加明亮,保羅站在那裏親切地回憶着這件事情的時候,覺得真虧門口發生的那件巧事。
當她的臉孔消失的時候,它使他幼稚的胸膛鼓起、發脹,並使地球儀、書籍、盲眼的荷馬及米涅瓦在房間裏游來晃去。但是它們突然停了下來;然後他聽到前廳里那隻響亮的鐘仍然像先前一樣,莊重地問道,“我,的,小,朋,友,好,嗎?
我,的,小,朋,友,好,嗎?”
他合抱着兩手,坐在他的台座上,靜靜地聽着。但是他很可以回答,“厭倦,厭倦!非常孤獨,非常悲傷!”保羅在那裏坐着,年輕的心房悲痛、空虛;外界的一切都是那麼寒冷、荒涼、奇怪,彷彿他已投身到一個沒有什麼裝備的生活中,裝飾的工人永遠也不來把它裝備完好了——